第310章 文聖請你落座
第310章 文聖請你落座
那道天幕劍光,筆直一線,降臨人間。
結果那個老車夫就像站著不動的木頭人,豪氣雲天,杵在原地,硬生生挨了那道劍光,只是雙手高舉,強行接劍。
反正在負責把守小巷道路的老元嬰劉袈眼中,就是如此有英雄氣概,頓時佩服不已,不承想大驪京城裡邊,竟然藏著這麼個力拔山河的好漢,有機會得找他喝酒。
下一刻,老車夫就被一劍擊穿大地,身陷大驪京城地底下十數里,街道之上,出現了一個井口大小的深坑,由於劍光太過凌厲,周邊地面竟是沒有絲毫的裂縫。
可在陳平安眼中,哪有這麼簡單,其實在天幕漩渦出現之際,老車夫就開始運轉某種神通,使得人身如一座琉璃城,這個與風神封姨一樣選擇大隱隱於朝的老者,絕對不願意去硬扛那道劍光。
與此同時,老車夫斜看了一眼中部陪都方向,顯而易見,是在等那邊的劍光乍現,以劍對劍。只是不知為何,大驪仿白玉京,好像對此視而不見,分明是一位飛升境劍仙的出劍,也不管管?!
於是那道劍光從漩渦墜落的剎那,老車夫便毫不猶豫地縮地山河,一步就跨出京城,出現在百里之外的京畿之地,然後身形如琉璃砰然碎散,化作數百條彩色流螢,驀然散開,往四面八方逃遁而去,結果天幕漩渦中,就隨之出現了數百粒殺機重重的劍光,一一精準指向老車夫流螢身形的逃遁方位,逼得老車夫只得收攏琉璃彩光,將粹然神性歸於一身,硬著頭皮再次縮地山河,退回京城街道原地,因為唯有第一道劍光,殺心最輕,殺意最為淺淡。
好像那個寧姚,在與老車夫講一個最簡單的道理,不逃,就是領劍,逃,就是問劍。
這些都是一瞬間的事情,一座京城,恐怕除了陳平安和在那火神廟抬頭看熱鬧的封姨,再沒幾人能夠察覺到老車夫的這份「百轉千回」。
大地之下,老車夫懸空而立,披掛金色甲胄,手腳皆有金色蛟龍盤踞纏繞,老人腳下出現了一座金色鮮血流淌聚攏的流水漩渦,遠古神靈之身,竟是被一劍消磨神性極多。
老人此刻就像站在一座水井底部,整座名副其實的劍井,有無數條細微劍氣縱橫交錯,粹然劍意近乎化作實質,使得一座井口濃稠如水銀流瀉,其中還蘊藉運轉不息的劍道,這使得水井圓壁甚至出現了一種「道化」的痕迹,擱在山上,這就是當之無愧的仙跡,甚至可以被視為一部足可讓後世劍修潛心參悟百年的無上劍經!
一個背劍匣的年輕女子,站在一條流水纖細如溪澗的光陰長河之中,既然身在五行之外,大驪京城之下的土壤山根自然就不拘她身形,御劍懸停,寧姚只是一個心意微動,一座水井的劍術道化痕迹便皆崩碎,然後問道:「練練?」
陳平安在文廟功德林與曹慈那場問拳后,就是個藥罐子,近期不宜再出手,正陽山出手問劍,是一筆積攢多年的舊賬,寧姚不好阻攔,但是在這大驪京城,陳平安只是來找那位大驪太後娘娘要個說法,所以此外封姨也好,車夫也罷,不管是誰,只要想對陳平安出手,得先問過她,點不點頭。
老車夫沉聲道:「你在五彩天下,殺過高位神靈?!」
寧姚反問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老車夫與陳平安所說的兩句話,寧姚剛好都還給了這位老車夫。
老車夫沉默片刻,道:「我跟陳平安過招搭手,與你一個外鄉人,有什麼關係?」
其實老車夫的意思,是在這大驪京城,我跟陳平安翻舊賬也好,出手練練也罷,至少今夜,都死不了人。你寧姚一個外鄉人,摻和個什麼勁兒。何況你已是五彩天下的天下第一人,在浩然天下的每次出劍,都該好好掂量掂量這天道規矩的分量,以及兩座天下在冥冥之中大道天意相衝的那份後遺症!
不說這句話還好,寧姚一身劍意還算平穩,殺氣不重。等到老車夫一說出口,就察覺到不對,好像這個寧姚聽進去了話,收下了字面意思,卻沒聽進去老車夫的言下之意。
寧姚眯眼微笑:「前輩說了句公道話。」
我跟那個傢伙是沒什麼關係。
上門提親,媒妁之言,投帖回禮,這麼多年了,確實還是什麼都沒有。
如果說在劍氣長城,還有萬般理由,什麼老大劍仙說話不作數之類的,等到他都安然回鄉了,自己都仗劍來到浩然了,那個傢伙還是如此裝傻扮痴,一拖再拖,我喜歡他,便不說什麼。何況有些事情,要一個女子怎麼說,如何開口?
可你算哪根蔥,要來與我寧姚提醒這些?
下一刻,老車夫的身形就被一劍打出地面,寧姚再一劍,將其砸出東寶瓶洲,墜落在大海之中。大海中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無水之地,宛如一口大碗,向四面八方激起層層驚濤駭浪,徹底攪亂方圓千里的水運。
老車夫單膝跪地,嘔血不已,全是金色血液,但是老人驚駭發現,自己墜身之地,竟然是一處隱蔽的歸墟,海眼陵墓所在,而此地,莫不是通向那座嶄新天下?!
寧姚在五彩天下所斬的高位神靈,是披甲者麾下的十二高位之一,獨目者?
不然這一處中土文廟都沒有發現的遠古遺迹和蠻荒謀划,她如何能夠一眼看穿?
寧姚面無表情:「讓開,不要妨礙出劍。」
老車夫如獲大赦,瞬間遠遁,打定主意,避其鋒芒,不去大驪。
寧姚微微偏移視線,眯眼道:「是讓你回大驪京城,與某人好好敘舊。談妥了,各走各路,談不妥,你就儘管逃,洞天福地,破碎秘境,隨便躲藏,找不到你,算我輸。」
寧姚御劍懸停大海之上,只說了兩個字:「過來。」
五彩天下,無數劍氣凝聚,瘋狂洶湧而起,最終聚攏為一道劍光,而在兩座天下之間,各有一處天幕如大門開啟,為那道劍光讓出道路。
有一劍遠遊,要做客浩然。
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一座天下第一人。
那條劍光裹挾無窮大道,來到浩然天下此處的大海之中。
從那海中陵墓當中,現出一隻飛升境鬼物的巨大法相,咆哮不已,它一腳踩踏大海底部,一手抓向那小如芥子的女子身形。
那道劍光的出現,使得整個浩然天下都亮如白晝,只是那份劍光璀璨,轉瞬即逝,天地重歸夜幕。
其實仗劍飛升來浩然,很多是寧姚的女子心思使然。
比如一直刻意淡化自己是飛升境劍修的事實,在他那邊,寧姚更是從不多談五彩天下的內幕,嶄新天下第一人?誰啊?
又比如在那正陽山,她一樣參加了觀禮,其實隨便一劍直落,別說什麼袁真頁,什麼宗主竹皇,整座正陽山的千里山河,說沒也就沒了。
但只要是出門在外,結伴而行,寧姚從不與他搶風頭,比如這趟被他帶著走門串戶,她都是一句劍修寧姚,或是飛升城寧姚,不然就是乾脆只說名字。
畢竟陳平安成為一位劍修,跌跌撞撞,坎坎坷坷,太不容易。
而她寧姚此生,練劍太簡單。
一想到這個,她就覺得自己不那麼煩心了,開始御劍重返東寶瓶洲,只是速度不快,免得某人想岔了。
至於那隻不知道謀划些什麼的飛升境鬼物,已經被她一劍重創,又留下了痕迹,之後就交給文廟處置好了。
京城街上,少年趙端明發現那個姓陳當山主的青衫劍客,一直眼觀鼻鼻觀心,規規矩矩得就像是個夜路遇見鬼的膽小鬼。
至於今天這一連串的怪事,街坊鄰居的董老侍郎來這邊找人,老車夫跟那個男人見了面就不對付,結果老車夫剛說要練練,就莫名其妙被別人練練了。
趙端明也懶得多想緣由,只覺得那份驚心動魄的劍道氣象,不是個仙人境的大劍仙,打死都折騰不出來這麼個天大動靜吧?
一直留心仿白玉京的陳平安鬆了口氣,頗為意外,不理解為何那邊沒有出劍攔阻,不過既然是好事,暫時就不用多想個為什麼,轉頭笑問道:「你叫趙端明?是天水郡趙氏子弟?」
一個能跟禮部左侍郎這麼熱絡不見外的少年,最大可能,還是出自意遲巷和篪兒街。再者上柱國天水趙氏,與大驪邊軍淵源極深,有個家族弟子在此修行,離著人云亦云樓這麼近,說得通。
趙端明疑惑道:「前輩你是?」
陳平安本以為少年已經猜出了自己的身份,畢竟董湖先前稱呼自己「陳山主」。
只是想到先前被阻攔一事,好像就不能高估這對師徒看門人的人情世故?
陳平安只好自我介紹道:「我來自落魄山,姓陳。」
趙端明愣在當場,喃喃道:「不可能吧,曹酒鬼說那位落魄山的陳山主,相貌英俊到每次出門逛街,家鄉小娘子們遇見了,都要尖叫不已,聽說還有女子當場暈厥過去呢。」
曹酒鬼這個王八蛋,一天到晚都泡酒缸里了,果然就沒半句清醒話,眼前這個陳平安,怎麼就英俊得一塌糊塗了?還「美姿儀,神風清,見之忘俗,世間女子見了就要失魂落魄,所以陳平安才會幫著山頭取名落魄山」?!
你大爺的曹耕心,耽誤我沒有一眼認出陳平安的身份,回頭再找你算賬,非要蹭酒喝到你傾家蕩產。
陳平安保持微笑道:「有機會,一定要幫我謝謝曹督造的美言。」
大名鼎鼎的酒鬼曹耕心,上任龍州窯務督造署一把手。所以曹耕心與槐黃縣城大姓、諸多龍州山水神靈、各路譜牒仙師的關係,都很好。曹耕心要遠遠比驪珠洞天歷史上的首位縣令吳鳶更加入鄉隨俗,所以更被視為本地人。這位來自京城的曹氏俊彥,在那些年裡,好像所做的事情就是什麼都不做,每天只拎酒點卯。那麼與落魄山的關係,就是沒有任何關係。
只說魏檗、朱斂,就都對這個督造官觀感極好,對於後來頂替曹耕心位置的新任督造官,哪怕同樣是京城豪閥子弟出身,魏檗的評價都是太不會為官做人,連給咱們曹督造買酒拎酒壺都不配。
陳平安轉頭與老侍郎提醒道:「董侍郎?」
董湖嘆了口氣,試探性問道:「陳山主真的決意如此?」
讓一位大驪太后親自登門,很是為難人了。哪怕只是幫著陳平安捎句話,董湖都覺得說著燙嘴。
一來那個老車夫,自家禮部秘檔不見記載,所以董湖根本不知對方境界、根腳,只知道是大驪宋氏的皇家供奉之一,再者有些事情,光靠山上的蠻力,是註定無法解決徹底的。
陳平安點頭道:「董侍郎等會兒入宮稟報,就只管這麼跟她說,來與不來,是她的事情。」
董湖瞥了眼馬車,苦笑不已,車夫都沒了,自己也不會駕車啊。
守門的老元嬰劉袈笑道:「我來幫這個小忙好了,回頭禮部衙門那邊的山水考評,董老侍郎記得添幾句好話。」
董湖氣笑道:「休想。端明,你來幫董爺爺駕車!」
趙端明搖頭道:「董爺爺,我要看門,脫不開身。」
劉袈收起那座擱放在小巷中的白玉道場,由不得董湖拒絕,就去當臨時馬夫了,老侍郎只得與陳平安告辭一聲,駕車返回。
只是董湖最後說了句官場之外的話:「陳平安,有事好好商量,你我都是大驪人氏,更知道如今東寶瓶洲這份表面上太平無事的局面,是何等來之不易。」
陳平安笑著點頭,說了句就不送董老先生了,然後雙手籠袖,背靠牆壁,時不時轉頭望向西邊天幕。
還是有些擔心寧姚。
大海與東寶瓶洲陸地接壤處,老人停下身形,封姨笑吟吟現出身形。
老車夫神色鬱郁,御風懸停,憋了半天,才蹦出一句:「現在的年輕人!」
真是脾氣一個比一個差!不過後半句話,老人還是忍住沒有說出口。
封姨抬起手,輕輕擰轉那個由天下百花一縷精魄煉化而成的彩色繩結,笑道:「等著吧,當年那事兒還沒完。看在早年並肩作戰的情分上,我好心奉勸一句,別想著跑去中土兵家祖庭躲著,就寧姚那性子,要是已經提醒過了,還不聽勸,那她就肯定會找上門去,才不管後果不後果的,反正她的家鄉都只剩下一處遺址了,她可不是陳平安。」
老車夫瞥了眼這個幸災樂禍的昔年同僚,鬱悶道:「就你最穩當,誰都不得罪。」
封姨一臉很沒誠意的訝異神色:「廣結善緣的不穩當,你們這些煽風點火的反而穩當,天底下有這樣的道理嗎?」
老車夫瞥了眼那處舊驪珠洞天,輕聲道:「比咱倆更晚開口的兩個,如今躲去哪兒了?」
知曉天下內幕最多的,要論大事,可能是那個鄒子;至於小事,就該是眼前這位司風之神的封家姨了。
封姨搖搖頭。
老車夫略帶傷感,唏噓不已,道:「短短五十年,以往算個什麼,簡直就是你我的眨眼工夫,不承想如今已經是天翻地覆。你說當初我們幾個是何苦來哉,以至於今兒被兩個還不到五十歲的小傢伙如此對待。」
封姨最聽不得同輩這些翻老皇曆的無聊之語,萬年光陰的安穩日子,難道就不算躺在功勞簿上享福嗎?所以她冷笑道:「不收錢,白送你個當年齊靜春與我說的道理,『得了便宜還賣乖的話,可以心裡想,嘴上要少說』。」
老車夫嗤笑道:「嘮叨幾句,又能如何?」
封姨抬起雙指,輕輕旋轉,有一縷清風追隨,她微笑道:「我自然不能如何,走了走了,既然話不投機半句多,那我就自個兒喝酒去。」
極遠處,劍光如虹趕來,其間響起一個清冷嗓音:「晚輩寧姚,謝過封姨。」
大驪陪都上空,一座仿白玉京的頂樓,有個從中土神洲趕來的不速之客,先前在天幕那道劍光將落未落之時,就開始耍無賴。
只見一位老秀才雙手抱住那位無境之人的胳膊,道:「使不得使不得,這兒每次出劍,真只是那劍光嗖嗖嗎?不是!都是錢啊。」
我跟你們東寶瓶洲關係多好,攏共才那麼幾個嫡傳弟子,哪個不於你們東寶瓶洲是有功勞的,退一萬步說,別不把錢當錢,我不許你這麼糟踐神仙錢。
原本身形縹緲不見真容的守樓人,大概是對這位文聖還算是刮目相看,破例現出身形,原來是位高冠博帶、相貌清癯的老夫子。
老夫子微笑道:「你們文廟擅長講道理,文聖不如編個說得過去的理由?」
老秀才火急火燎道:「在書簡湖,前輩不是跟我那關門弟子一見如故,能算半個忘年交?這份香火情,你捨得說丟就丟啊?我覺得不能夠。」
見人就喊前輩,文聖一脈嫡傳當中,確實還是那個關門弟子最得先生精髓。什麼叫得意弟子,這就是,許多道理,不用先生說就得其真意,才算是真正的得意弟子。
所以老秀才豈能不偏心?
你左右還委屈個鎚子,多學學君倩。
老夫子說道:「是我記錯了,還是文聖老糊塗了?那小子並沒有為書簡湖移風易俗,真正做成此事的,是大驪朝廷和真境宗。」
「在學究天人、公認最會聊天的前輩這裡,喊文聖不是罵人嗎,喊老秀才即可,去掉個『老』字,再換個『小』字,就親切了。」
老秀才始終抱住這位前輩的胳膊,笑哈哈道:「再說了,前輩這話說得虧心,萬事開頭難,我不信前輩連這點道理都不懂。」
老夫子才不與老秀才掰扯這些有的沒的,於是老秀才輕喝一聲,氣沉丹田,身體後仰,死死攥住前輩的胳膊。
老夫子沉聲道:「理由!」
給老秀才這麼一鬧,出現在東寶瓶洲天幕處的劍光,已經落在大驪京城之內。
文廟的老秀才,白玉京的陸沉,死乞白賴的本事,堪稱雙璧。
老秀才伸長脖子一瞧,暫時沒事了,人都打了,立即鬆開胳膊,一個往後蹦跳,使勁一抖袖子,道:「陳平安是不是東寶瓶洲人氏?」
老夫子冷笑道:「出劍的寧姚,卻是外鄉人。按照崔瀺訂立的規矩,一位外鄉飛升境修士,膽敢擅自出手,就只有一個下場。」
要麼打碎整座仿白玉京,自己憑本事離開,要麼避開劍光,遠遁逃走,能夠逃走,也算本事,反正以後再靠近東寶瓶洲,大驪次次以禮相待。
老秀才理直氣壯道:「寧丫頭可是我那關門弟子的道侶!」
老夫子皺眉道:「暫時還不是。」
老秀才低頭哈腰,道:「嘿,巧了不是。」
從袖中摸出一物,竟是一張聘書。
別看就不到一百個字,老秀才可是拉上了好些個文廟聖賢,大伙兒齊心合力,斟字酌句,小心推敲,才有這麼一份文采斐然的聘書。
絕對天底下獨一份。
老秀才遞了聘書,喃喃道:「這倆孩子,都沒個換帖和過禮,陳清都這個老王八蛋,說話不算話,姚沖道又抹不開臉,只好等著老大劍仙下聘禮。虧得我當年敬重老大劍仙,在城頭那邊,哪次見著他,不是齜牙咧嘴給笑臉,咧得我臉都酸了,得去陳平安的酒鋪喝好些酒,才能緩過來。早知道陳清都這麼不講江湖道義,我就自個兒去寧府和姚家說親。」
老秀才驀然跳腳大聲道:「現在好了,你們東寶瓶洲自家的飛升境出劍,於公於私,都占理兒,你管個屁的管。」
眼角餘光瞥了幾眼,寧丫頭又是兩劍遞出,好好好,大快人心。
老夫子將那份聘書還給死乞白賴的老秀才。
老秀才為了這個關門弟子,真是恨不得把一張老臉貼在地上了。
反正雙方都已經離開了東寶瓶洲,老夫子也就無事一身輕,至於寧姚先前遞出的三劍,就懶得計較了。
老夫子隨口問道:「沒有叮囑左右幾句?」
老秀才悶悶道:「說啥子說,鎚兒用都沒有,學生翅膀硬了,就不服先生管嘍。」
老夫子啞然失笑,有些替那位自稱「讀書練劍兩不成」的左右打抱不平,說誰如此都可以,說左右?你這個當先生的,良心是被狗吃了吧。
老秀才輕聲道:「再不捨得,也不能攔著學生弟子做那該做的事情。」
老夫子笑道:「總算說了句讀書人該說的話。」
少年站在街巷拐角處,又拿出一捧咸乾花生,一邊嗑,一邊偷偷打量起這位充滿傳奇色彩的陳山主。
年輕劍仙的江湖路,就像一根線,串聯起來了驪珠洞天和劍氣長城。
陳平安轉過頭遙遙望向東寶瓶洲西邊方向,境界不夠,戰場距離大海太過遙遠,看不見了。
他便與少年閑聊起來:「按照許老夫子的解字法,『趙』為趨,為肇,為照。同時寓意道路美好,引人入勝,最終有那日月齊明照耀天下之美。持身端正,如君子執玉,心境光明,種德勝遺金。你的名字很好。」
少年瞪大眼睛:「我的姓氏,加上名字,倆湊一塊,這麼強?!」
劍仙說話,總得負點責任吧?總不會逮著個屁大孩子,就胡亂套近乎不是?
趙端明揉了揉嘴巴,聽陳平安這麼一嘮嗑,少年感覺自己憑這個名字,就已經是一位板上釘釘的上五境修士了。
陳平安轉頭疑惑道:「你家長輩,還有家塾先生,都不與你聊這個?」
趙端明哀怨不已:「約莫是夫子在第一次學塾上課時說了,我剛好錯過了。至於為何錯過,唉,往事不堪回首,不提也罷。」
小時候經常挨雷劈,一次是孩子開開心心背著書袋子,蹦蹦跳跳去家族學塾路上,咔嚓一下,就倒地不起了。
再一次是出門逛街看燈市,第三次是登高賞雨。到最後,但凡是遇到那些陰雨天氣,就沒人願意站在他身邊。
不過趙端明琢磨著,就自己這「霉運當頭」的運勢,肯定不是最後一次。
陳平安伸出手,攤開手掌,少年就自然而然倒了些咸乾花生給他。
趙端明說道:「先前我攔著你們走入巷子,你這麼大一位劍仙,不會記仇吧?」
好像少了「個」字。
陳平安低頭嗑著咸乾花生,笑呵呵道:「就憑你這句話,我就不會記賬。」
趙端明看著那人嫻熟嗑開花生吐花生殼,少年笑嘻嘻道:「陳山主,沒想到你這麼平易近人啊,都不像劍仙了。」
陳平安笑道:「只是玉璞境,算什麼劍仙,在我媳婦家鄉那邊,只能算劍修,喊劍仙,是故意罵人。」
趙端明記住這個從年輕隱官嘴裡跑出來的內幕,原來劍氣長城的玉璞境劍仙,根本不被當回事啊,果然霸氣!回頭得與曹酒鬼顯擺去。
少年又想起一事,好奇道:「嫂子她人呢?咋個沒有陪陳大哥一起來這邊?難道方才出劍的那位,就是嫂子?脾氣太……好啊!陳大哥真有福氣,我得說句心裡話,真不是曉得了陳大哥的身份才溜須拍馬,而是先前第一眼瞧見,就覺得你們倆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
言語之中,一下子就將陳平安和寧姚變成自己白撿來的大哥、嫂子了。
陳平安嗯嗯嗯個不停。這少年挺會說話,那就多說點。至於被趙端明認了這門親戚,則是很無所謂的事情。
不過陳平安悄悄抬了抬眼皮子,笑著晃了晃手中花生,示意對方看得差不多就可以了,不用擔心這邊的少年。
意遲巷那邊,一座府邸書房內,一位天水趙氏的首席供奉正在施展掌觀山河的神通,與一旁落座的天水趙氏老家主,時不時面面相覷,時不時戰戰兢兢,生怕趙端明這個嘴巴打小不把門的兔崽子說錯話,惹惱了那個差點將正陽山掀了個底朝天的落魄山劍仙。
那位供奉立即撤掉神通,一直身體緊繃、挺直腰桿的天水趙氏老家主,終於可以舒舒服服背靠椅子,撫須而笑:「我就說嘛,端明這崽兒,打小就有慧根,一看就是我老趙家的種。」
首席供奉笑著不說話,可拉倒吧,你孫子年幼時第一次被雷劈中后,一天到晚暈頭轉向說渾話,是誰每天揪心不已,在那邊嘀嘀咕咕,我這乖孫兒,莫不是個白痴吧。
老人收斂笑意,這位被譽為館閣體集大成者的書法大家,伸出一根手指,凌空書寫,所寫文字,袁、曹、余……反正都是上柱國姓氏。
陳平安則被少年帶著,走入小巷,手裡多了一串鑰匙。
小宅子門上沒有張貼春聯門神。
陳平安開了門關了門,收起鑰匙。
其實這次拜訪大驪京城,已經不單單是他陳平安和大驪太后的恩怨,而是師兄崔瀺留給那個學生以及大驪朝廷的一場……嶄新問心局。
而師兄崔瀺設置的問心局,入局之人是如何的煎熬人心,反正陳平安在書簡湖已經親身領教過了。
什麼都對,什麼都錯,都只在那位大驪皇帝宋和的一念之間。
陳平安在宅子里閑庭信步,走得悠閑,打開了那座只有兩層的藏書樓大門,步入其中,發現除了書還是書,四壁書架,擱放有一架梯子,此外異常潔凈,沒有任何多餘裝飾,如果想要去往二樓,甚至沒有樓梯,好像就要借用那架用來找書的梯子。
陳平安沒有著急找書翻書,只是坐在了門檻上,取出養劍葫,獨自喝酒。
三千年前那場牽扯到天下水運的大戰,斬龍之人,也就是後來的賈晟、白忙、陳濁流,反正都是跟陳靈均稱兄道弟的同一人,追殺人間最後一條真龍,也就是之前的泥瓶巷王朱,泥瓶巷宋集薪的身邊婢女王朱。
王朱當年在東寶瓶洲南端登岸,途經老龍城,然後繼續往北逃遁,拱出那條後來被當作仙家渡船航線的地下走龍道,最終止步於舊龍州地界,造就出一座三十六小洞天之一的驪珠洞天。
王朱當年是奔著楊老頭去尋求大道庇護的,希冀著這位職掌遠古飛升台之人,能夠為她網開一面,楊老頭卻選擇坐視不理。
不知為何,白帝城鄭居中的那位傳道恩師,沒有親自出手斬殺那條逃無可逃的真龍,要的只是那個世間再無真龍的結果。
而參與最後那場斬龍落幕一役的練氣士,戰死、隕落極多,也有一批練氣士就地結茅修行,近水樓台,沾染龍氣,汲取極為充沛的天地靈氣,最關鍵的,還是那份真龍事後流散開來的大道氣數,後來小鎮的許多高門姓氏,就是在那個時候開始繁衍生息,這就順勢造就出了驪珠洞天后世的小鎮百姓。
再往後,就是三教一家,儒釋道兵的四位聖人,聯手立起了那座被當地百姓笑稱為螃蟹坊的牌樓。
至於斬龍之人為何立誓斬龍,早年又是如何收取鄭居中、韓俏色、柳赤誠為弟子,除了大弟子鄭居中,其餘收為嫡傳又不管,都是翻不動的老皇曆了。再加上陸沉好像飛升去往青冥天下之前,與一位龍女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大道淵源,故而之後才有了對陳靈均的刮目相看,甚至當年在落魄山,陸沉還讓陳靈均選擇要不要跟隨他去往白玉京修行,哪怕陳靈均沒答應,陸沉都沒有做任何多餘事,毫不拖泥帶水,只說這一點,就不合常理。陸沉對待他陳平安,可從不會這麼乾脆利落,比如那石柔,陸沉遠在白玉京,不就一樣通過石柔的那雙眼睛,盯著門外一條騎龍巷的雞毛蒜皮?
直到被崔東山打斷這份藕斷絲連,那位白玉京三掌教才從此作罷。
其實當年養龍士一脈的修士,為了阻攔斬龍之人,也是傷亡慘重。所以陳平安猜測,極有可能,驪珠洞天內隱藏著某位養龍士的老祖師大行扶龍之事,大驪宋氏朝廷的崛起,說不定此人出力極多,之後那座懸挂匾額「風生水起」的新建廊橋,可能就是此人躲在幕後出謀劃策。
陳平安思緒翩然,坐在門檻上喝著酒,背對書樓,望向不大的庭院。
世事若飛塵,向紛紜境上勘遍人心。日月如驚丸,於雲煙影里破盡桎梏。
陳平安抿了一口酒。
本命瓷的碎片遺落,一直拼湊不全,準確說來,是陳平安一忍再忍,始終沒有著急拎起線頭。
對於陳平安而言,躋身仙人境,甚至是飛升境,都是沒有任何問題的。
可能唯一的隱患,是在飛升境瓶頸的這個大道關隘之上,破不破得開要取決於昔年本命瓷的有無缺漏了。
當然,前提是陳平安能夠走到那一步,得先成為一位飛升境瓶頸的劍修才行。
對於將來自己躋身仙人境,陳平安很有把握,可是要想躋身飛升境,難,劍修躋身飛升境,當然很難,不難就是怪事了。
哈,我媳婦除外。
陳平安笑了笑,得意揚揚。
隨即心情輕鬆幾分,那個客棧掌柜,不是修行中人,說自己有那來自驪珠洞天某口龍窯的大立件,繪人物花瓶。
家鄉名為東寶瓶洲。
客棧與人云亦云樓,可算近在咫尺。客棧掌柜,極有可能與師兄崔瀺早年是經常見面的。
會不會那隻花瓶,就是幾片碎瓷之一?
不管那件花瓶的真相如何,大驪太后如此有恃無恐,是不是已經知道他陳平安的十四境合道難題所在了?註定繞不過每一片散落各方的碎瓷?所以她要待價而沽,覺得只是一個玉璞境的落魄山山主,哪怕頂著隱官和國師小師弟的兩個頭銜,依舊還是沒資格與她坐下來談價格?
陳平安收起酒壺,撇撇嘴,這個婆娘挺會打算盤,想得挺美啊。
他站起身,雙手十指交錯,舒展筋骨,在門外廊道來回散步。
武夫十境,氣盛一層,是陳平安與曹慈問拳的關鍵勝負手。輸了,這輩子都沒指望贏過曹慈,贏了,才有幾分機會。
記性極好的陳平安,所見之人事之河山,看過一次,就像多出了一幅幅白描畫卷。
那麼陳平安每多聽一句,多看幾眼這人間,就像增添一筆描彩。
純粹武夫,一口真氣。
天下壯觀,氣吞山河。
其實在躋身止境之前,陳平安是不清楚此事的,大概如崔東山所說,無心為之,最是有心。
自從陳平安學拳以來,齊先生,阿良,崔東山,崔誠,顧祐,李二,老大劍仙,白嬤嬤……所有人都好像都在故意隱瞞,誰都不說此事。
比如今夜大驪京師之內,菖蒲河邊年輕官員的委屈,身邊老夫子的一句貧不足羞,兩位仙子的如釋重負,菖蒲河水神眼中那份身為大驪神祇的自豪……他們就像憑此立在了陳平安心中畫卷之上,這一切讓陳平安心有所動的人事,所有的悲歡離合,就像是只要陳平安看見了、想了,就會成為為心相畫卷提筆彩繪的染料。
彷彿整個人間,就是陳平安一人獨處的一處道場。
曹慈為何少年時就去了劍氣長城,建造茅屋,在那邊練拳?
後來更是喜歡獨自遊歷數洲,因此才會在那金甲洲古戰場遺址遇見郁狷夫。
其實曹慈一樣是早早為了氣盛一層的「氣壯山河」,在做鋪墊。
可能曹慈虧就虧在不太喜歡管閑事,所見之物,更多是山河萬里,而不是人與人心。
這就使得曹慈心境畫卷的彩繪程度,還是不夠多,尤其是不夠重。
當然不是說看過幾眼山河,就是氣盛一層的自家心相山河了,不然也太簡單了,九境武夫只需御風遠遊,瞪大眼睛看遍九洲山河就是了,還得是每一個由衷的認可與否定,才可以提筆描畫,為白描畫卷著濃筆重彩。
陳平安收起思緒,轉身走入書樓,搭好梯子,一步步登高爬上二樓。陳平安停下,站在書梯上,肩頭差不多與二樓地板齊平。
空無一人,空無一物。
就像曾經的書樓主人,孑然一身在此世間讀書,等到離去之時,就將所有書籍還給人間而已。
仿白玉京內,老秀才突然問道:「前輩,咱倆嘮嘮?」
老夫子一挑眉:「哦?」
他知道這個文聖在打什麼小算盤。
一旦雙方開始正式問道,就無暇顧及大驪京城那邊的動靜了。哪怕寧姚返回大驪,將一座京城砍了個稀爛,仿白玉京這邊都顧不上。
老秀才怯生生道:「前輩你是當之無愧的天地聖人,文廟那邊願意給頭銜,前輩自己不要而已,可我才是書院賢人啊,就跟江湖上,一個三境武夫問拳止境宗師一樣,所以你得讓我幾招,先輸一半好了?」
老夫子笑了笑:「那就作罷。」
雙方問道,當然不是什麼意氣之爭。
事實上,他早就想要與這位文聖問道一場了。
眼前這位窮酸老秀才,畢竟是公認天底下最會吵架的人。
老秀才眼神熠熠。
好像在說,一洲山河,敢挽天傾者,都已起身。我文聖一脈所有嫡傳,哪個偷懶了?
所以你今兒要是問道輸了,只說此地,以後就別再管陳平安做什麼說什麼了。
老夫子想了想,還是有些猶豫。
問道一場,不是小事,會牽引極大的天地氣象。
老秀才輕輕抖了抖袖子,微笑道:「既然夫子最會聊天,那秀才就來談地,一起好好說一說這天地與人間。」
聖人言語,口含天憲。
一座浩然天下,風起雲湧,尤其是東寶瓶洲這邊,落在各國欽天監的望氣士眼中,就是無數金光灑落人間。
文廟功德林那邊,禮聖與經生熹平相對而坐,雙方正在對弈,禮聖看了眼東寶瓶洲那邊,無奈道:「走哪兒都不消停。」
至於文海周密精心設置的那處海中陵墓,以及那隻飛升境鬼物,在寧姚出劍后,文廟這邊已經有了應對之策。
經生熹平微笑道:「如今沒了心結和顧慮,文聖終於要論道了。」
當年神像被搬出文廟的老秀才,尤其是在弟子流散之後,其實就再沒有拿起過文聖的身份,哪怕合道三洲,也只是讀書人作為,與什麼文聖無關。
可是今夜的東寶瓶洲,仿白玉京之內,老秀才率先席地而坐,正了正衣襟,伸出一隻手掌,神色認真,語氣淡然道:「請落座。」
談天說地,請你落座。
當然了,你會輸。
陳平安下了梯子,在書架上隨便揀選出一本書,是專門講述處世之道的清言集子。
翻書很快,書上好些聖賢道理,看得陳平安深以為然,什麼穠艷場懶回顧,什麼疾風驟雨時,正是豪傑腳跟立定處。
陳平安總覺得都是在對自己說的,一下子就膽氣橫生,比喝酒管用多了。
況且陳平安很早就自己琢磨出了個道理,與親近之人,不要說氣話,不可說反話,尤其不要不說話。
將手中那本書籍放回書架,沒來由想起桐葉洲黃花觀那個龍洲道人,陳平安笑了笑,有樣學樣,輕輕以手掌推了推周邊書籍,位置齊平,絲毫不差。陳平安大步走出書樓,開了院門,想了想,陳平安就沒鎖門,萬一還得回來,白白多件事情,畢竟是師兄的宅子,飛來掠去的,不合適。
至於大驪宋氏皇帝和太后那邊,來與不來,都不重要,來了,對雙方都好,不來,陳平安也根本無所謂,因為已經打算在京城這邊多看幾天的書。
既然猜出了師兄崔瀺的用意,那就很簡單了,難得有這麼不用分什麼公私的好事,下黑手捅刀子,怎麼狠怎麼來。再者陳平安是突然想起一事,如果按照文脈輩分,既然宋和是崔師兄的學生,自己就是大驪皇帝的小師叔了,那麼為師侄護道幾分,豈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可如果你宋和道心不夠,那就換個道心足夠的人來當皇帝好了,反正一旦揭開老底,被有心人翻開宋氏宗人府的舊賬,皇帝陛下原本是名正言順繼承大統的既定事實,都會變得搖搖欲墜,一洲嘩然。
而國師崔瀺對宋集薪的考評,大概就是那場東寶瓶洲戰事中藩王宋睦的表現,從老龍城到中部大瀆,確實都沒有讓人失望,山上山下,有目共睹。仿白玉京為何留在大驪陪都和大瀆祠廟附近,想必就是一種先生對學生的「善意」提醒,哪怕先生不在了,大驪暫時無國師,一位君主的修齊治平,還是不能忘。
陳平安甚至覺得大驪朝廷,當年主動提出按照軍功、戰後歸還山河一事,就是師兄在等今天。一來不如此行事,東寶瓶洲人心渙散,南方所有藩屬國難以凝聚戰力,再者大戰落幕,若還是那一洲即一國的格局,一旦大驪京城和藩邸形成南北對峙的割據分裂,戰線拉伸如此之長,很容易一打就是幾十年甚至百餘年,到時候整個東寶瓶洲就算廢了。
而宋集薪到底有沒有那個恢複本名的心思?
有。
陳平安當時在濟瀆祠廟之內,就察覺到了宋集薪的那份野心勃勃,只是宋集薪太過忌憚國師崔瀺,這些年才隱忍不發,始終恪守臣子本分行事。
不然宋集薪這位大驪藩王,與東寶瓶洲幾乎所有的山上勢力,尤其是跟大驪邊軍的關係,可不是一般的好。
至於說治國之士,大驪陪都的六部衙門,裡邊的一位位文武棟樑,都曾人人直面戰爭,哪個不精通事功學問,既負才學,又極務實?而且相較於京城官員,南邊官場多是正值青壯的文官武將。再者,就像那個綵衣國胭脂郡的劉高華,為何寧肯舍了家鄉一國尚書不當,都要在陪都廟堂當個中層官員,這種潛移默化的認同,本身就是昔年大驪各個藩屬國對藩王宋睦的認同。
所以大驪京城,皇帝是不敢妄動早已根深蒂固、底蘊深厚的陪都,藩邸則是不知國師崔瀺的後手安排,故而一直相安無事。
來大驪京城之前,陳平安的底線是從大驪太後手中取回那片碎瓷,如果因此與整個大驪朝廷撕破臉,大不了就先干一架,然後搬遷落魄山在內的眾多藩屬,去往北俱蘆洲南部某地落地生根,最終與建立在桐葉洲的落魄山下宗,遙相呼應,中間就是個大驪,反正就是與大驪宋氏徹底鉚上了。
那麼現在,陳平安就不是只取回瓷片這麼好說話了。
比如,禪讓。
南藩北上,入京稱帝。
說到底,還是要看那位皇帝陛下的選擇。
不過走出小巷幾十步路,陳平安就開始仔細思量起這裡邊的廟堂、邊軍、山上三條主幹脈絡,再牽連出十數個環節,比如宗人府老人,所有上柱國姓氏,各大巡狩使,以及每個環節的繼續開枝散葉……歸根結底,還是追求個一國世道的太平無事。
只是陳平安渾然不覺,當下所想之事,自己所做之事,其實恰似一位大驪國師。
而之前的百餘年光陰,綉虎崔瀺,每次上朝議事,或是退朝返回,也是這般緩緩而行在巷中,獨自一人,獨自思量。
臨近巷口那邊,陳平安發現那個少年趁著師父不在,這會兒正蹲在小巷口子那邊偷偷喝酒,時不時偷瞄幾眼街道,看看有無師父的身影。
聽到了巷子里的腳步聲,趙端明立即起身,將那壺酒放在身後,滿臉殷勤問道:「陳大哥這是去找嫂子啊,要不要我幫忙帶路?京城這地兒我熟,閉著眼睛隨便走。」
也就是雙方關係暫時不熟,不然就這附近地界,再鳥不拉屎的地兒我都拉過屎,趙端明都能拍胸脯說得問心無愧。
陳平安停步問道:「端明,你有喜歡的姑娘嗎?」
趙端明如今對自己這個名字,那是滿意至極,只是陳劍仙這個不合時宜的問題,問得讓他心裡不得勁,大半夜聊啥姑娘,當我是在喝花酒嗎?少年嘆了口氣:「愁啊。我年紀也不小了,喜歡的姑娘是有的,喜歡我的姑娘更是不少,可惜每天就是修行修行,修他大爺個修行,害得我到今兒還沒與姑娘啃過嘴呢。曹酒鬼沒少拿這事笑話我,他娘的四十來歲的人了,晚上連個暖被娘們都沒有的一條老光棍,還好意思說我,也不知道誰給他的臉,喝酒沒醒吧,不跟他一般見識。」
然後少年就發現那個青衫劍仙也嘆了口氣。
愁矢百中,從不落空。
趙端明立即遞過去一捧咸乾花生,陳平安也送了少年一壺酒水,少年就收起自己那壺,從曹酒鬼那邊蹭不來好酒,那就是個只會到處賒賬的窮光蛋,揭開了泥封,仰頭抿了一口,問道:「陳大哥,哪兒的酒水,喝著勁兒不小。」
陳平安笑道:「我跟人一起開了個小酒鋪,賣這青神山酒水。」
少年恍然道:「我就說嘛,這酒水一喝我就曉得門道了,這不剛剛入口,我就嘗出了好幾枚小暑錢的味道,一般山頭的酒水,能有這味兒?陳大哥,咱倆誰跟誰,那就說句不見外的,你再送我兩壺酒,我回頭好送師父和曹酒鬼。」
說到這裡,少年一本正經道:「陳大哥你放心,我這個人打小就出了名的老謀深算,今兒咱倆稱兄道弟這事,我除了那個曹酒鬼,保證誰都不說,哪怕回了家都不說。陳大哥你才剛來京城吧,那你是不知道,在那邊,就我家和篪兒街,早個幾年,次次打架,我一隻手打遍兩條街巷無敵手,後來不知道篪兒街哪個不要臉的老王八蛋,泄露了我的修士身份,我才主動讓賢,把頭把交椅給了別人。不然篪兒街那幫蝦兵蟹將烏合之眾,還得被咱們意遲巷壓個好幾年,按照老規矩,每天乖乖夾尾巴做人,見面就得繞路。」
陳平安雙指一捻,將顆花生米拋入嘴中,微笑搖頭道:「認識歸認識,酒水不能再白送兩壺了。」
趙端明試探性問道:「陳大哥,算我欠賬行不行?」
陳平安搖頭道:「小本買賣,概不賒欠。」
不著急去往客棧,就幾步路遠的地方,去早了,寧姚還未返回,一個人杵在那邊,顯得自己居心不軌,擺明了是心急吃熱豆腐,去晚了,也不妥,顯得太不上心。 「對了,陳大哥你今年多大了?像你這麼年輕有為又相貌堂堂的劍仙,嫂子找你當道侶,確實也不奇怪。」
「年紀不大。你現在什麼境界了?」
「我啊,還沒到玉璞境。」
「可以可以。」
「陳大哥,嫂子這麼好看的女子,境界又高,你可得悠著點,明裡暗裡喜歡她的男人,一定茫茫多,數都數不過來。」
「端明啊,你還是年紀太小,有些事就不懂了,我媳婦這樣的女子,一般男人都不敢喜歡,就算愛慕,也只敢偷偷藏在心裡。嗯,倒是有個不怕死的,然後被我打暈掛樹上去了。」
「誰啊,膽兒肥得沒王法了,陳大哥你報個名字,小弟回頭就幫你收拾去。」
「巧了,他如今就在京城當官。」
「誰啊,官大不大?在不在意遲巷和篪兒街混?」
「他叫趙繇,官不算大,才是你們京城的刑部侍郎,好像宅子就在你們意遲巷。」
「……」
「這就怕了?都說馬糞趙氏最混不吝,是大驪官場罵人的話嗎?顯然不是,夸人才對,可我看你,懸。」
「陳大哥你說笑話呢,一個刑部侍郎而已,我請他來,求他來!」
「喲,趙侍郎,這麼巧,路過啊。」
少年趕緊轉頭,有個屁的趙侍郎,鬼都沒一個。少年大笑道:「他來了才好,官兒是大,可這麼個文文弱弱的讀書人,手無縛雞之力,我都不用施展什麼神仙術法,只需一拳下去,再一腳,就讓他打哪兒豎著來,就橫著回哪兒去……」
陳平安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忍住笑:「打住,趙侍郎真來了,你再說下去,就要被他聽了去,這傢伙心眼小,喜歡記仇。」
少年使勁點頭道:「一個大老爺們,記仇確實不好,不大氣。」
陳平安附和道:「多半是修心不夠。」
寧姚悄然回了客棧,故意隱匿身形,這會兒還是慵懶趴在桌上,順便聽著小巷那邊的閑聊,她有了些笑意。
可憐那少年,都不知道被那傢伙拐到哪條溝里去了。
陳平安走出小巷,籠袖停步,等著那位師侄走近。
如今自己的師侄好像有點多,宮裡邊的皇帝陛下,眼前的刑部侍郎,還有那個昔年擔任槐黃縣首任縣令的吳鳶。
街上那邊,大驪朝廷工部衙門的幾位供奉修士,正帶著人在那邊修繕街道,瞧見了那位青衫劍仙,也無言語,視而不見。
若是一般的山下王朝,是絕對會晾上一夜的。
大驪京城,是一個最幸運的地方,因為來了一個綉虎。
短短百年,就為大驪王朝打造出了一支邊軍鐵騎,置死地可生,陷亡地可存,處劣勢可勝。偶有戰敗,武將皆死。
趙端明在拐角處探頭探腦,這位趙侍郎,以前只是遠遠看過幾眼,原來長得真不賴啊,說句良心話,論打架本事,估計一百個趙侍郎都打不過一個陳劍仙,可要說論相貌,兩個陳大哥都未必能贏對方。
趙繇先與一位相熟的大驪工部官員打了聲招呼,然後蹲在那口「水井」旁邊,看了幾眼,這才走向小巷這邊,與陳平安作揖行禮,微笑道:「見過陳山主。」
陳平安笑著搖頭道:「都是同鄉,客氣什麼,喊師叔就行。」
一直豎起耳朵偷聽的少年,陳大哥跟外人說話,有點嚼頭啊。
趙繇問道:「寧姑娘還沒回來?」
陳平安伸長脖子,看了看街道兩側。得遠一點,才有大樹高枝。
趙繇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趙繇對寧姑娘的愛慕之心,天青月白,沒什麼不敢承認的,也沒什麼不敢見人的,陳山主就不要故意如此了。」
陳平安笑呵呵,用驪珠洞天的家鄉方言,與趙繇說了句少年打死都聽不懂的言語,趙端明果然聽得一頭霧水。
寧姚忍俊不禁,她知道陳平安在說什麼,因為當年曾經聽過的小鎮方言,她後來都會用諧音一一記錄下來,比如這句話,就是陳平安在教訓趙繇,都大晚上了,還是痴玩浪玩的,小心點。
這在他們兩個的家鄉那邊,算是一句家中長輩罵頑劣晚輩的口頭禪。
訥行也飲食。他拉事?
來找你有事。什麼事?
少年趙端明聽得是如墜雲霧,客棧那邊的寧姚,倒是已經坐起身,單手托腮,聽得津津有味,她都聽得懂嘛。
趙繇突然以大驪官話說道:「我剛得到一個消息,師祖到了仿白玉京,開始與人坐而論道了。」
陳平安點頭道:「我肯定比你早知道。」
吵架有意思嗎?還好,反正都是贏,故而對於自家先生而言,當真滋味一般。
最大意思,還是個吵架為何。
何謂聖人,以學問扶正人心,以道法縫補天地。
一人合道之所在,南婆娑洲,桐葉洲,扶搖洲。
三洲山河大地,草木生髮,花開尤艷,枯木逢春,水運凝聚,山根彌合,夏日炎炎,乾旱處天降甘霖。
此外東寶瓶洲,亦有一份額外惠澤。
這份牽扯半座浩然天下的天地異象,如今還被浩然天下無形壓勝的陳平安,當然只會比趙繇更早感知。
趙繇忍了半天,說道:「陳平安,你跟我到底較個什麼勁?」
陳平安說道:「看你不爽。」
趙繇氣笑道:「寧姑娘又不喜歡我,你不爽個屁啊。」
陳平安咦了一聲:「天底下竟有如此與師叔說話的師侄?」
趙繇深呼吸一口氣,說道:「沒事了,我今晚就是過來見一見我這位勞苦功高的小師叔。」
陳平安突然說道:「其實沒這個必要,好好當你的官,很多事情,別摻和,最少暫時別摻和。」
這句是真心話。陳平安到底還是希望家鄉小鎮走出去的同齡人,在外邊都混得好些,不至於太過落魄。
趙繇擺擺手,轉身就走。
陳平安開口道:「趙繇,說句題外話,你跟禮部關係如何?如果關係還行,你能不能做件比較費勁不討好的事情,比如讓山上修士以仙家術法收攏一洲山河的各地方言,好好錄檔,因為書可以重新版刻,但是方言一沒,就真的沒了。而這件事情,可能稍稍涉及一國文運之事,不算完全白忙活,你有沒有想法?」
趙繇轉頭微笑道:「朝廷早已經著手做了,總編撰官就是我,算兼差,可以領兩份俸祿。」
嘖嘖,這就以為可以扳回一局了?年輕了不是?初出茅廬的少俠,真是不曉得江湖的水深。
只見陳平安一臉欣慰,點頭道:「成材了。」
趙繇頭也不回,直接走人。
等到刑部侍郎大人走得沒人影了,少年這才大搖大擺走出巷子,朝陳平安豎起大拇指,笑道:「陳大哥與人聊天,很強!」
陳平安笑道:「別學這個,沒啥意思,以後好好修你的道。」
少年突然正色問道:「陳劍仙,你覺得我將來可以躋身上五境嗎?」
陳平安笑問道:「怎麼突然問這個?」
趙端明神色黯然,輕聲道:「師父說我之所以修行破境這麼快,是寅吃卯糧的勾當,別看我年紀不大就是龍門境修士了,可這輩子不出意外的話,我其實撐死了就是個金丹客。」
陳平安沉默片刻,神色柔和,看著這個沒少偷喝酒的京城少年,只是陳平安接下來的話,讓少年越發心情失落,因為連一位劍仙都說:「至少現在看來,我覺得你躋身玉璞境,確實很難,金丹、元嬰,都是比一般練氣士更難跨越的高門檻、大關隘,這就像你在還債,因為先前你的修行太順遂了,你如今才幾歲,十四五就是龍門境了。所以你師父之前沒有騙你。」
少年默然。
然後陳平安笑問一句:「趙端明,你覺得今夜遇到我,算不算一個不大不小的意外?」
趙端明點點頭。那必須啊,劍氣長城的隱官,能讓曹酒鬼多聊幾句的陳山主,尤其還是寧姚的男人,一個能讓大驪儲相趙繇都處處吃癟的傢伙!今天之前,少年做夢都不覺得自己能夠與陳平安見面,還可以聊這麼久的天,一起嗑花生喝酒。
陳平安又問道:「這不就是一個意外嗎?」
趙端明眼睛一亮:「也對!」
陳平安笑道:「天底下當師父的人,當然得是像你師父這樣正兒八經的傳道人,就沒誰不想著自己的嫡傳能夠青出於藍而勝於藍。趙端明,好好修行,先不去死死盯住那個遠在天邊的上五境,不然只會越想越糟心,你就時不時提醒自己一句,比如『師父,且耐心等著,總有一天,徒弟肯定給你個意外』。趙端明,有無此心?」
少年眼神明亮清澈,臉色堅毅,點頭道:「可以有!想法而已,又不難。」
陳平安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微笑道:「再告訴你件事,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長生橋都斷了,不得不每天練拳吊命,才是個一境武夫。再看今天的我,算不算又是一個意外?」
趙端明將信將疑道:「不是蒙我?」
陳平安笑了笑,也不多說什麼,挪步走向客棧那邊,道:「先前你跟我討要兩壺酒,我沒給,先余著,等你哪天躋身元嬰境、玉璞境了,我就請你喝酒。」
少年看著那個青衫背影,大聲問道:「陳平安,說話算數?!」
青衫劍客沒有轉身,只是抬起手,輕輕握拳:「我輩劍客,酒最不騙江湖。」
客棧內,寧姚低頭,下巴擱放在手臂上,睫毛微顫。
宮城內。
禮部侍郎董湖一個字不差,與皇帝陛下和太後娘娘稟報了小巷那邊的對話。
婦人先前開了窗,就一直站在窗口那邊。
皇帝陛下笑著點頭,太后也沒開口說話。
董湖就知道今夜沒自己的事了。
只是走到屋門口那邊,董湖突然停下腳步,轉身先與皇帝作揖,再起身道:「陛下,下官曾在元狩六年得了場大病,當時都不得不辭官了,才敢與崔國師厚顏求了幅修齊治平的字帖。」
宋和笑道:「朕自然知道此事,除了你,國師從未送給誰字帖,所以在當時,這是一樁朝野美談,朕一樣羨慕。」
後來大驪禮部官員去往驪珠洞天,幫助朝廷與那牌坊樓拓碑之人,正是董湖。
婦人轉過頭,冷笑道:「董侍郎,暗有所指?說來聽聽,大驪官場,一向恪守國師訂立的那條規矩,文與武,武與文,都只說雙方聽得懂的話。」
董湖這個連元嬰境修士劉袈都知道的官場軟蛋,不知為何,今夜面對太后的質詢,反而腰桿挺直幾分:「既然太后都問話了,那麼下官就說得再直白些,修齊治平四件事,順序自然是不能亂的,而且輕重利害大小之分,是顯而易見的。」
婦人正要開口,皇帝宋和已經神色溫和道:「董侍郎,你先回府休歇,今夜有勞了。」
董湖與皇帝陛下作揖,默然退出屋子。
宋和輕聲說道:「母后,別生氣,董侍郎只是說了一位禮部侍郎該說之話。」
婦人點點頭,離開窗戶那邊,姍姍然坐回位置,笑道:「犯不著跟董湖生這閑氣。人不錯,八面玲瓏的,況且官當得也不壞,禮部衙門運轉有序,董湖確是有功勞的。」
宋和鬆了口氣。
話是這麼說,怕就怕董湖將來的謚號一事,就會小有波折。
母后做事情,就是這樣,總是讓人挑不出什麼大的毛病,無可厚非,可就是偶爾會讓人覺得少了點什麼。
宋和拿起一瓣橘子,說道:「文聖先生到了仿白玉京,與那位論道,惠澤東寶瓶洲在內的三洲山河,這就意味著文廟肯定順便會多看幾眼大驪。」
婦人笑道:「緊張什麼,這難道不是好事嗎?先有寧姚不守大驪規矩,在京師重地,胡亂出劍砍人,後有文聖蒞臨東寶瓶洲,難道還要咄咄逼人?隱官年輕氣盛,可以在文廟議事期間,仗著那點功勞和文脈身份,處處言行無忌,打了一個又一個,在中土神洲那邊囂張跋扈的名聲,都快要比天大了,可是文聖這麼一位文廟陪祀第四神位的聖人,總該好好講理吧。」
宋和說道:「陳平安能有今天的成就,極其不易,雖然素未謀面,但是我對此人,願意心存敬重。」
婦人笑眯眯點頭道:「對啊,這就是你的帝王氣量啊,要是小肚雞腸才不妥當,反正你只要別怕他就行了。」
宋和一時無言,將那瓣橘子放入嘴中,輕輕咀嚼,微澀。
老侍郎離開皇城后,依舊乘坐那輛只是換了車夫的馬車,打道回府。
劉袈笑問道:「董大人,心情不好?攤上大事了?」
董湖氣不打一處來,差點沒忍住就要破口大罵,你知道個屁,笑啥笑,一個不小心,咱們大驪朝廷就要變天!
那個年輕隱官與那寧姚,故意懸佩兩枚刑部頒發的太平無事牌走入京城,是啥個意思,傻子都懂。
只是老侍郎很快忍住,跟個只知修行的老古董說這朝堂的雲譎波詭,簡直雞同鴨講。
劉袈一路沉默,只是快到意遲巷那邊時,才冷不丁冒出一句:「董湖,你對國師大人就這麼沒有信心啊?」
董湖愣了愣,眉頭緊皺。
安穩駕車的老元嬰修士抬頭瞥了眼遠處,京城內多處燈火如晝,使得京城建築上空,就像鋪上了一層霧蒙蒙的昏黃薄紗,如同燈罩一般。
劉袈自顧自笑道:「官場朝政什麼的,我是什麼都不懂,除了修行,就只曉得一件事——哪怕如今崔國師人不在了,還是會照拂著這一國百姓、大驪鐵騎和無數個你我之輩。別人興許做不到這份身後事,唯獨崔國師,肯定可以。」
董湖眉頭舒展,沒到家門口就要求停步,下了馬車,與老元嬰道了一聲謝,緩緩散步回家。
劉袈問道:「馬車咋辦?」
董湖轉頭笑道:「關老子屁事!」
劉袈笑呵呵道:「董大人走夜路小心點,一大把年紀了,容易眼花崴腳,我認識很多京城賣跌打葯的郎中。」
董湖一時語噎,只得悶悶道:「將馬車往皇城門口一停,就算了事。」
走在極為寬闊的意遲巷路上,老侍郎時而嘆息,時而撫須點頭。
遙想當年,老子也曾與那天水趙氏的老傢伙,同年進入翰林院,讀書飲酒,吟詩提筆。兩個少年,意氣豪盛,冠絕一朝。董之文章,瑰奇卓犖;趙之書法,揮磨矛槊……
那年大驪科舉,董湖與這位同年好友,一個是榜眼,一個是探花,當然了,後者年紀比自己還是要大了半輪,依舊不如自己少年神童。關老爺子,正好是當年董湖他們會試的座師。而董湖初入官場那會兒,處處鋒芒畢露,結果在翰林院坐了將近十年的冷板凳,空有個清貴頭銜。董湖當時自認仕途無望,乾脆就破罐子破摔了,罵人的本事第一流,如果有人回罵,董湖就罵得更起勁,而且專門罵文官,不罵武將,痛快得很。
其實那會兒的董湖,才剛剛三十歲,結果就已經在意遲巷和篪兒街,分別贏得了一個「董潑婦」和「董罵街」響噹噹的綽號。
董湖停下腳步,關老爺子一走,如今牆角那邊,就已經沒了那一溜兒的磚頭了。
當年自己有次大醉酩酊,就是走在這裡,伸手扶牆,吐得只覺得將心肝肚腸都嘔在了地上。
結果挨了一腳,董湖罵罵咧咧轉過身,等到矇矓醉眼這麼一瞧,發現竟然是那位關老爺子,嚇得酒都醒了。
關老爺子當時笑呵呵問道:「喲,我說誰呢,膽子這麼大,敢在我這兒撒野。原來是董修撰董大人啊。」
董湖是尊師重道的讀書人,再天不怕地不怕,也得怕這位座師不是,當場嚇得小雞崽兒似的,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關老爺子笑眯眯問道:「董修撰,怎麼只罵咱們意遲巷的文官大人啊,不罵那些篪兒街的粗鄙武將?」
董湖一聊這個就底氣十足,梗著脖子,照實說了答案:「罵文官,我這會兒年輕力壯,與誰干架都不,要是罵那些膀大腰圓的將種,像今天這樣的走夜路,可能就要睡街上了。再說了,咱們大驪邊軍,這些年接連大捷,我罵不出口,何況那邊隔三岔五,就要辦幾場白事,罵什麼罵。」
關老爺子點點頭:「不錯,還不算太笨。行了,要吐就回家吐娘們肚皮上去,你小子要麼是銀樣鑞槍頭,要麼是腦子有坑,才會冷落了家裡那麼個俏媳婦,再這麼下去,小心紅杏出牆啊。」
董湖那會兒頓時漲紅了臉,要不是對方是自己的座師,他非要一記老拳過去。
最後關老爺子送給董湖兩句話。
「讀書人為官,心關所起,難關所在,多由立功名心太急,運氣好點的,如你董小子,倒也可以本事不夠,家世來湊。」
「有人來罵我,是非明了,錯不在我,偏要裝聾作啞,由他痛快罵去,卻是我得了便宜。」
董湖已經酒醒了,當時立即作揖拜謝。
不承想座師等了半天,一巴掌打在董湖腦袋上:「真是一塊榆木疙瘩,別說在翰林院坐了幾年冷板凳,我看把你做成那條冷板凳,都是抬舉你了,還有臉委屈上了,一句『金玉良言,宜深玩味』都不知說?」
董湖還能如何,只能傻笑而已。
關老爺子陪著董湖走了一段路程,說道:「罵得不孬,官場上就得有這麼些個傻子,不然今夜我就拎著棍子出來趕人了。不過罵了十年,以後就好好當官吧,務實些,多做些正經事。只是記得,以後再有你這樣喜歡罵人的年輕官員,多護著幾分。以後別輪到別人罵你,就受不了。不然今兒的第二句話,我就算是白說,喂進狗肚子了。」
那一年的夜色里,董湖默默記在心裡。
「先生,你這是咋了?怎麼瞧著一瘸一拐的?」
「剛才那一腳踹你,力氣太大,不小心抽筋了。」
「給揉揉?」
「滾一邊去。」
今天,已經是老侍郎的董湖,就將這些過往,默默記起。
可惜這一路走來,沒誰喝醉扶牆嘔吐,也沒個屁股可踹。
到了家門口,門房還等著沒睡,老侍郎卻只是坐在台階上,靜坐許久,洒然一笑。宦海沉浮半百年,老子聽慣怒濤聲,也曾說過不少硬氣話。
別人不知,良心自知。
街巷拐角處,老元嬰修士還了馬車,就立即回了這邊,發現徒弟還是蹲在巷口嗑花生,只是好像有些不一樣,劉袈也沒多想,只當是小崽子又趁著自己不在,偷偷喝酒,想一出是一出,自己假裝不知是了。
劉袈從袖中摸出塊刑部頭等的無事牌,刑部供奉和工部官員才沒有阻攔,由著老元嬰走到了那處「水井」旁邊,劉袈探頭探腦看了看,頗為遺憾,若是那些劍道痕迹沒有被那女子抹掉,對於刑部錄檔的劍修,可就是一樁莫大福緣了。多看也看不出朵花,劉袈就雙手負后,踱步回了巷口那邊,對少年說道:「瞧見沒,看看人家陳山主,找了這麼個劍術通天的媳婦,以後你小子就照這個水準去找,少跟曹酒鬼廝混,好姑娘都要被嚇跑的。」
趙端明說道:「師父,你咋個就沒找個師娘呢?」
劉袈笑道:「師父年輕那會兒,可比什麼陳平安、曹耕心可都要英俊幾分,在一洲山上,那是出了名的風流倜儻,只是無心男女情愛一事,不然別說一位師娘,一隻手都數不過來。」
少年直不隆咚說道:「師父,你該不是在夢遊吧,趕緊醒醒。」
皇宮內。
宋和突然說道:「母后,不如還是我去找陳平安吧?」
婦人冷笑道:「胡說八道!你找他能聊什麼?與他寒暄客套,說你當那隱官,久久無法返鄉,真是辛苦了?還是說你陳平安如今成了一宗之主,就再接再厲,多為大驪朝廷出力幾分?還是說,陛下要學那趙繇一樣,堂堂九五之尊,偏要低三下四,去認個小師叔?!」
宋和欲言又止。
婦人柔聲微笑:「說了此事你別管,別被一場正陽山觀禮,以及寧姚的出劍,亂了分寸。陳平安那場問劍的底子是什麼?看似無理,實則分寸。對付陳平安這種喜歡畫地為牢的山上人,我比你更有把握。」
天祿閣屋頂上。
宋續有些心情複雜,正陽山的那場觀禮,陳平安問劍的詳細過程,他們不但有畫卷,甚至還專門仔細拆解過每個環節,本以為落魄山陳平安和那龍泉劍宗劉羨陽,已經足夠不講道理,不承想今天又遇到了那個出身劍氣長城的寧姚。
韓晝錦有些不以為然,小聲道:「劍術是高,模樣好看是好看,卻不算太出彩。」
余瑜躺在屋頂上,頭枕一隻空酒壺,腦袋晃來晃去,蹺起二郎腿,還是一晃一晃,隨口說道:「那寧姚姿容再不出彩,陳平安一樣配不上她。」
這位兵家修士的小姑娘,依舊是一罵罵倆。就像一個人的學問,可以多看書就有,唯獨那份幽默感,多半得是天生的。那麼有些發乎本心的「公道話」,與那避暑行宮的顧見龍差不多,真得靠天賦異稟。
擔任京師道錄的年輕道士感慨不已,只是覺得這般登峰造極的驚艷劍術,豈會出現在人間。
那個在譯經局尚未圓具的小沙彌,雙手合十,讚歎道:「寧劍仙劍法無敵。」
宋續轉頭看了眼這個小和尚。
這個小沙彌曾經單獨追捕過一個在各州流竄犯案的邪見僧,那人濫殺無辜,揚言被他打殺之輩,有前世因果報業,此生當受殺身之報,竟然還敢自稱只要哪天放下屠刀,就依舊能夠立地成佛。還說小和尚你殺人,卻是破了殺戒的。回到京城譯經局之後,小沙彌就開始閉門翻書,最終不但解開了那個心中疑惑,確定了那人錯在何處,還順便看了一百零八樁佛門公案。等到小沙彌出門之後,道心澄澈,再無半點困擾,眼中所見,好像整座譯經局就是一處琉璃煥然的無垢道場,而佛門高僧所譯數十卷經文,好像變幻為一尊尊佛門龍象。在那之後,小沙彌就一直在鑽研「有無空」三字。
宋續再看了眼那個父親曾經是邏將的京師道錄,他曾經在一處地方州郡,與一位犯禁野修在一條小巷中狹路相逢,轉瞬之間就分出生死,他事後被人找到的時候,滿身傷痕,血肉模糊,靠牆跌坐在地,與那具屍體相對,只是不知為何,年輕道士始終微微睜眼,臉上有些淚痕。
然後是那位出身清潭福地的女陣師。
好像誰都有自己的故事,可好像誰都不是那麼在乎。
余瑜第一個察覺到宋續的心境變化,問道:「咋了?」
不等宋續給出答案,小姑娘就已經大大咧咧道:「別多想,你反正沒有當皇帝的命,這會兒都是金丹境劍修了,山上大好前程,走啥回頭路,那是傻子才做的事情,以後說不定見著了你大哥的兒子,後者都是白髮蒼蒼老頭子了,結果見著你還是得喊一聲皇叔,哈哈,後生可畏嘛,那就繼續好好修行,天天破境,比啥都強。」
宋續忍俊不禁道:「是極是極,能受良言善語好道理,就可以變成有錢人。」
余瑜有些吃癟,惱羞成怒道:「別學那傢伙說話啊,不然姑奶奶跟你急啊。」
一向坐有坐相站有站相的宋續後仰倒去,伸出一手:「酒水拿來,得是長春宮的仙家酒釀。」
余瑜乾笑道:「我哪裡買得起貴到無法無天的酒水,先前與封姨瞎扯的。」
小和尚默念一句阿彌陀佛:「余瑜的方寸物裡頭,藏著七八壇。」
余瑜大罵道:「小禿子!」
小和尚摸了摸自己的光頭,沒來由感嘆道:「小沙彌何時才能梳盡一百零八根煩惱絲。」
余瑜愣了愣,大概是覺得小和尚真是在想正事兒,就暫且放過他一馬,敲木魚誰不會。
小和尚眼角餘光微斜,哈。
韓晝錦提醒道:「余瑜,他在糊弄你。」
小和尚雙手合十:「宋續說得對,漂亮女子惹不起。」
宋續說道:「我沒說過。」
小和尚佛唱一聲,說道:「那就是做夢夢見宋續說過。」
作為京城唯一一座火神廟,裡邊供奉著一尊火德星君。
祠廟不大,而且不對京師百姓開放,只有每逢京師走水,或是地方上邊鬧災,禮部官員才會來這裡。
封姨每次來京城這裡給那撥孩子傳道,就在這邊落腳。
搭了個花棚,擺放了幾張石凳,今夜封姨小坐微醺。
廟祝是個老嫗,只是凡夫俗子,因為上了歲數,如果不是因為火神廟這邊實在無事可做,早就可以換人了。據說之前朝廷就打算換個廟祝,禮部衙門那邊都錄了檔,但是某個精怪出身的小姑娘最後沒來,才不了了之。
封姨雙指拎著酒壺輕輕搖晃,聽那壺中酒花的美妙聲響。
樹大招風這個道理,天底下大概再沒有比她更懂的了。
文聖一脈的齊靜春,大驪國師的崔瀺,劍氣長城末代隱官的陳平安,當然還有那位五彩天下的寧姚。
大道高遠,站穩極難。尤其是那證道長生,就更難了。甚至不是資質不行,心性不夠,恰恰相反,就像那位一身學問足可支撐起那份心比天高的綉虎,他選擇的那條路,就是放棄了太多其他道路。是崔瀺無法更換道路?自然不是。封姨喝了口酒,大概這就是沒道理可講的人性吧,於人心泥濘里,處處開花,風吹不搖落。
客棧還是沒有關門打烊,不愧是京城,陳平安步入其中,老掌柜很是夜貓子啊,好像正在看一本志怪小說,掌柜抬起頭,發現了陳平安,笑著打趣道:「什麼時候出門的,怎麼都沒個聲兒。」
陳平安笑道:「掌柜,與你商量個事兒?」
老人放下書,道:「怎麼,打算花五百兩銀子,買你那家鄉官窯立件兒?好事嘛,算是幫它回鄉了,好說好說,當是結緣,給了給了,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陳平安無奈道:「好歹容我先看看成色吧。」
結果老掌柜一個低頭彎腰,就從櫃檯腳邊,略顯吃力地搬出個大花瓶,十幾兩銀子買來的玩意兒,擱哪兒不是擱。
陳平安幫著小心扶好,彎曲手指,輕輕叩擊,同時漫不經心問道:「掌柜這麼晚還不睡?」
老人一邊仔細打量那小子的眼神臉色,好傢夥,半點破綻都沒有,連那故意擺出幾分不以為然的神色都沒有的,一邊隨口答道:「我那閨女不著家,與幾個瘋丫頭逛夜市去了,這不還沒回來,反正沒事,就等著了,平時我早讓店夥計看門了。其實在這京城裡,沒什麼可擔心的,只是我這當爹的,又是晚來得女,她是家裡最小的丫頭,不疼她心疼誰去,要是兒子敢這麼鬧騰,雞毛撣子揍不死他。」
陳平安看了眼老掌柜,五十好幾的人了。
老人撫須而笑:「想當我女婿?免了,咱是小門小戶,卻也不會委屈了自家閨女,必須是明媒正娶,八抬大轎走正門的。」
陳平安笑道:「是這個老理兒。一樣的,我要是有了個閨女,路上哪個登徒子敢多看她一眼,我就打得他爹娘認不出。」
老人點點頭,跟這小子聊天就是舒心,趴在櫃檯上,道:「嘮歸嘮,這筆買賣怎麼說?你小子倒是給句準話。這麼貴重一大物件放在櫃檯上,要是給人瞧了去,可容易遭賊。」
陳平安微微提起花瓶,看過了底款,確實是老掌柜所謂的八字吉語款,「青蒼幽遠,其夏獨冥」。
乍一看,有點道門青詞的意味,比如那元都羽客,御風躡景,超舉青冥,可其實後半句出自儒家。
如果一定要牽強想象幾分,唯一的古怪處,就是首尾二字,串成了青冥天下的「青冥」。
所以陳平安暗中運轉神通,真真正正一番仔細打量,結果還是發現這件花瓶毫無異樣,沒有半點練氣士的痕迹。陳平安本就熟諳燒瓷的土性,走五行之屬的本命物煉化路數,依舊沒有察覺絲毫深意,這意味著這件花瓶至少沒有經過師兄的手。不過確實是家鄉龍窯燒造出來的官窯器,能夠一路輾轉流落到這麼個客棧,其實很講究緣分了。
陳平安就笑道:「掌柜的,是開門貨沒差了,以後找個懂行又兜里不缺錢的,對方要是不爽利,敢開價少於五百兩銀子,你老大可以罵人,噴他一臉唾沫星子,絕對不虧心。再就是這個八字吉語款,是有來頭的,很不同尋常,很有可能是元狩年間,取自天水趙氏家主的館閣體,集字而來。」
老人見不似作偽,喜出望外,結果那小子來了句:「掌柜的,我打算在京城多留幾天,之後就都住這裡了……」
老人剛將那花瓶小心翼翼放回櫃檯底下,聞言后立即說道:「三百兩銀子,賣你了!買賣落定,之後你這幾天住客棧的錢,就都免了。」
陳平安無奈道:「掌柜,你真的想岔了。」
老人伸出手道:「別說了,我這人嘴巴不嚴,客棧說不定明兒就要多出好幾間空屋子。」
跟我比拼江湖經驗?你小子還是嫩了點。
陳平安眼睛一亮,先伸手攥住老掌柜的手掌,然後就要掏袖子給錢。
老掌柜一愣,使勁抖手抽出,微笑道:「算了,我看你也不像是個有錢的,京城開銷大,再說這麼大物件,攜帶不易……」
陳平安會心一笑,不動聲色,悻悻然,還要繼續掰扯幾句,老掌柜擺擺手,斬釘截鐵道:「免談!」
寧姚突然出現在門口那邊,然後是……從東寶瓶洲中部大瀆那邊趕來的自家先生。
陳平安快步走出門檻,作揖行禮,道:「見過先生。」
老秀才笑著抓住關門弟子的胳膊:「走,去你屋子喝酒去。」
陳平安以心聲道:「其實就一間屋子。」
老秀才一跺腳,痛心疾首,自己這個先生,當得太王八蛋了!
老秀才立即轉頭對寧姚說道:「寧丫頭,不湊巧,我得去見個人,明兒再來喝酒不遲啊,說不定得後天大後天的,都沒個准數的,不用等我……」
寧姚搖頭笑道:「不用,客棧空屋子很多。」
陳平安與老秀才,對視一眼,同時嘆了口氣。
一個眼神哀怨,今兒真得怨先生了;一個滿心愧疚,怨我怨我,先生對不住你。
然後陳平安忍不住笑了起來:「先生,喝酒去。」
老秀才點點頭:「好好好。」
喝高了,才有補救機會。
只是陳平安一個驀然轉頭,只見大街那邊,走來一個蹦蹦跳跳的少女。
瞧見了她的眉眼后,陳平安怔怔看著,先是猛然轉頭,看了眼人云亦云樓那個方向,然後收回視線,紅著眼睛,嘴唇顫抖,好像要抬手與那少女打招呼,卻不太敢。
就連老秀才和寧姚都面面相覷,不知到底怎麼回事。
陳平安這一輩子,在學了拳,離鄉之後,這樣的失態,屈指可數,甚至可能……就沒有過?
陳平安抬起手臂,擦了擦眼睛,然後擠出一個笑臉,向前跨出幾步,安安靜靜等著那位少女。
很多年前。
有人即將魂飛魄散,她說,願陳先生與那位心儀的姑娘,神仙眷侶。
那個形神憔悴的賬房先生說,願與蘇姑娘能夠有緣再見。
她最後說,千萬千萬,到時候,陳先生可別認不得我呀?
那只是陳平安很多年前的事情,卻是一位姑娘上輩子的事情。
今夜那個大半夜才回家的少女,漸漸放慢腳步,覺得那個自家店門口杵著的青衫男子,好生奇怪,直愣愣瞧著她,莫不是個登徒子?
少女只見那個男人抬手,笑著招手,顫聲道:「你好,我叫陳平安,平平安安的那個平安。」
少女沉默片刻,然後驀然大喊道:「爹,有流氓調戲我!」
老掌柜飛奔出客棧,氣笑道:「別胡說,是咱們店裡的客人。」
少女哦了一聲,路過那個傢伙身邊的時候,她側過身,腳步緩慢,然後驟然間腳步飛快跑入客棧,到了爹身邊,她才好奇轉頭看了眼,青衫男人,站在原地,背對著她,伸手捂住臉,肩頭微顫,然後轉過頭,與她燦爛而笑。
唉,笑得比哭還難看呢。
真是個怪人。
爹也真是的,怎麼攤上這麼個客人。
老秀才坐在台階上,笑著不說話。大致猜出那個真相了。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轉過頭,片刻后再轉頭,與寧姚道歉道:「不好意思,別多想啊,等下就跟你說為什麼。」
寧姚笑著搖頭,眼神溫柔:「沒事。」
如果你不是這樣的人,我為什麼會那麼喜歡你呢。
你是陳平安,我是寧姚。人間萬萬年,相互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