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7章 《山中何所有》:單挑
第327章 《山中何所有》:單挑
山上山外,兩兩對峙,各展神通。
一人登門拜訪,一個待客還禮。
陳平安這邊,那位走出木宅的青衣道人出現在托月山後方,站在五色山嶽之巔,宛如一位神人頂天立地,手持一枚蘊含四成曳落河水運的水字印,腰懸一篇寶光流轉的祈雨訣。
萬丈高的道人法相身後,還有一尊神靈之姿的金身法相,雙臂纏繞火龍,腳踩一座仿白玉京,是由昔年玉符宮鎮山之寶顯化而出。神霄城內矗立起了一桿劍仙幡子,一枚五雷法印被神靈高舉飛升,懸在了籠中雀小天地的最高處。三十六尊各部神靈被陳平安點睛開眼之後,連同十八位白衣飄飄的劍仙英靈,在六千里山河境內四處游弋,肆意斬殺托月山地界周邊的妖族修士。
三十六尊神靈從法印掠出后,身後各自猶有一大撥宛如壁畫上的飛天神女跟隨,飄然若仙。神女們長眉細眼,臉龐豐潤,秀骨清像,頭頂寶冠,肩披彩帶,胸飾瓔珞,臂戴鐲釧。她們拖曳出火焰狀的長線,彩雲飛旋,天花散落滿太虛,就像夜幕中驟然飛出一大片流螢,光彩流動,無比絢爛。先前仙簪城修士逃散造就出的那幅畫卷,比起這一幕,實在是不值一提。
陸沉蹲在蓮花道場內,身前出現了一張小畫案,一邊畫符繪製光陰走馬圖,一邊唏噓不已:「好彩頭,大飽眼福。」
這些古靈一般的飛天神女可不曾在那枚法印四面描繪而出,完全屬於意外之喜,是謹遵天道循環而生,是托月山那座飛升台崩碎后的殘餘天道餘韻萬年不散,類似劍氣長城那些盤桓不去的粹然劍意。在陳平安點睛之後,補全了一部分大道,才將她們敕令而出,就像為她們在萬年之後的嶄新人間贏得了一席之地。
遠古時代,天地間存在著兩座飛升台。驪珠洞天那邊的,由楊老頭負責接引男地仙登天成神;而托月山這邊的,自然便是接引女地仙脫胎換骨、躋身神靈了。
大妖元兇的真身手持那桿以神靈屍骸煉就的金色長槍,此外,那出竅遠遊的一尊陰神身邊有形若傀儡的扈從,是河上奼女,極其靈神。她背對著主人和陳平安,袖中掠出一條碧綠色的滾滾長河,湧向青衣道人,以水法對水法。
在托月山一處第二高的山頭,元兇的那尊陽神身外身前方出現了一架充滿蠻荒氣息的大鼓。它手持一把火運大鎚,以錘擂鼓,每一次鼓響,陳平安背後金身神靈所在的仿白玉京城就好似被憑空撕裂一大片太虛境界,出現了一個個赤紅色的漩渦。鼓聲錘碎無數天地靈氣,神霄城內的劍仙幡子開始劇烈搖晃起來,獵獵作響。
雙臂纏繞火龍的金身神靈落在神霄城內,一手穩住幡子,同時駕馭那枚高懸天幕的五雷法印,法印之上,千百條金線流轉開來,霎時間便有無數道金色雷電轟然砸向托月山,大地與天空之間就像構建起數以千計的登天橋樑。
陸沉感慨道:「可惜這場鬥法,就只有貧道一人觀戰。」
天地間有大美而不言,萬物的生髮與毀滅,都蘊含著不可名狀的大道自然。
陸沉瞥了眼陳平安左手所持長劍:不愧是高過太白、萬法、道藏和天真這四把仙劍的唯一存在。高出天外,高無可高。
陳平安這次問禮托月山,等於一人仗劍,將托月山獨自開山三千多次。
這種事情,傳出去都沒人相信。
就像中土文廟功德林被人掀翻了三千多次,白玉京給人打碎了三千多次,誰信?
再是個空架子,再無十四境修士坐鎮其中,也還是托月山,是那文廟和白玉京啊。
至於為何未能一劍斬殺元兇,徹底斬碎托月山,而只能像是少年時的劍開中土大岳穗山,一是因為飛升境巔峰的元兇早已合道此山,術法古怪,能夠讓托月山恢復原狀萬次,再就是因為陳平安的劍術依舊不夠……無敵。故而既無法做到如萬年之前的陳清都那般在此一劍打碎飛升台,也無法媲美萬年之後的托月山大祖一手打斷劍氣長城——而絕不是因為那把長劍不夠鋒利。
當然,陳平安這小子是有私心的,等於拿托月山練劍,試圖通過遞出數千乃至萬餘劍,將自身駁雜的劍術、劍意、劍法熔鑄一爐,最終嘗試著合為……某條自身劍道,估摸著還是為將來那場問劍白玉京練的手。
陸沉察覺到陳平安人身小天地的激蕩變化,忍不住以心聲問道:「受傷了?還傷得不輕?」
一定是合道所在的半座劍氣長城出現了問題。這也正常,若非如此,老大劍仙也不會現身。
不過既然陳清都都出劍了,陸沉不覺得還會有任何意外。
一旦現身就能讓敵我雙方都覺得一切意外都會自動避讓繞路的修道之人,萬年以來,屈指可數。陸沉自認暫時做不到,師兄余斗也一樣。
十四境和十五境,一直被視為失傳兩境,沒有什麼名稱。所謂失傳,就是沒有師傳可言,不存在任何道法傳承、香火綿延,想要打破飛升境瓶頸躋身十四境,只能自求自證自悟自得。自行其道,自證其法,長生久視,證道不朽,全憑修道之士的自身體悟。
練氣士所謂修道,不過是借天地無涯之靈氣,塑人身有限之形軀,續容易腐朽之性命,最終天人合一,就再不是大道竊賊,不與天地欠債絲毫。所以十四境大修士只在山巔有幾個秘而不宣、不曾流傳開來的隱晦說法,其中就有一個所謂的非神非仙「天人境」。
三教都對「天人」一語各有宗旨闡述,老秀才昔年做客龍虎山天師府,就曾贈送一副楹聯給當代大天師趙天籟,其中就有榜書匾額「天人合一」。
陳平安繼續駕馭井中月的劍陣,衝撞元兇的那一手絕天地通,就看誰耗得過誰。他以心聲答道:「小事,習慣就好。」
陸沉笑道:「這可是傷及大道根本的事,這要還是小事,還有什麼大事可言?」
要是那半座城頭被誰斬破,陳平安就等於再斷一次長生橋。等到歸還一身道法給陸沉,後果不堪設想。
陸沉忍不住說道:「老大劍仙對你是真的好。」
陳平安點頭道:「我的長輩緣一向不錯。」
陸沉憂心忡忡道:「陳平安,按照我的演算,差不多在八千劍過後,你就要陷入寅吃卯糧的境地了。運氣好,還能拿以後的修道歲月來慢慢還債;運氣差點,就要直接拿一個境界來補窟窿;運氣再差點……算了,不說晦氣話。」
陳平安點點頭:「我心裡有數。」
陸沉最後那句話,是想說如今借了幾境,回頭就要跌幾境。
不過這是最壞的情況,陸沉覺得自己跟陳平安加在一起的運氣不至於這麼差才對。
先前陸沉還擔心陳平安在短短七八十年之內就去青冥天下跟余師兄掰手腕有些過早,這會兒又開始擔心輪到自己主持白玉京事務,陳平安卻因為這場開山一役的後遺症遲遲不會現身了,那自己得有多寂寞?別看自己在家鄉天下口碑一般,其實在白玉京內,那也是一位公認的作風正派、言行端莊、不苟言笑的掌教真人好不好。
陸沉疑惑道:「先前為何不讓寧姚他們多待一時片刻?」
這樣陳平安不用獨自開山,自然輕鬆許多。
開山與拖月二事,對蠻荒天下的氣運影響,其實沒有高下之分,只要做成其中一件就足夠了。天時之外,對於蠻荒妖族修士的道心,都會是一種重創。當然,從長遠而論,肯定是搬走那輪昔年居中明月比打砸個空殼子的托月山更有意義。
「拖月一事,二三成可能與三四成可能,有差異嗎?在我看來,又不是五六成之差,也不是九十成之別,兩者根本就沒什麼區別。」
在陸沉看來,最穩妥的選擇,還是五位劍修合力開山,當場斬殺元兇,不如乾脆放棄拖月一事。
陳平安解釋道:「我這邊多點意外,拖月一事就可以少點意外。」
陸沉嘆了口氣,轉頭望向托月山之巔。那個畫地為牢萬餘年的黃衣男子,不愧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大妖元兇遲遲沒有現世的那件木屬本命物,就像一棵同時煉化了光陰長河的萬年古樹,陳平安每次仗劍開山,元兇就會失去一道本命年輪。年輪全部消失之際,就是這位蠻荒大祖首徒身死道消之時。
托月山中,那三隻本該在家鄉呼風喚雨的仙人境大妖苦不堪言,明擺著與那元兇求饒無用,只得繼續硬著頭皮,各自拼了性命祭出殺手鐧的自救之法。除了那條纏繞山尖數圈的蜈蚣,還有一名修士正坐在一張七彩的蒲團上澆灌百餘種花卉,使其紛紛綻放,又不斷枯黃凋零。第三隻大妖是個女修,她身披一副金絲綉銅釘紋甲胄,身前懸有古玉質地的仙人抬燈盞,正在燒符籙。她點亮燈芯,火焰呈現出一種精粹的金黃色,就像是金精銅錢熔化時的色澤。
這三隻大妖顯然都祭出了本命重寶,使出了壓箱底的保命術法。
那條蜈蚣抬起巨大頭顱,與萬丈道人法相對視一眼。
元兇譏笑道:「只是一個眼神,就與隱官大人結盟了?很好,那就嘗試著與他聯手,與我倒戈一擊。」
末了還加上一句:「只要你們三個能夠活著逃離托月山轄境,我可以承諾,讓斐然和蠻荒天下不追究你們的背叛。」
這三名也曾割據一方、凶名顯赫的妖族修士,這會兒估計連膽子都嚇破了,以後哪敢與浩然天下為敵。擱在山下市井,家裡還有長輩的話,估計還得來托月山幫著叫魂還魂。
元兇的身外身持錘所擂的大鼓皮面,是早年一隻飛升境巔峰水裔大妖的真身皮囊,大鎚狠狠砸去時,那條蜈蚣就遭罪不已,被沉悶鼓聲餘韻波及,頓時皮開肉綻,血肉模糊,身軀不斷翻滾,絞碎山體,碎石落向山腳,塵土飛揚,黃沙滾滾。其餘兩隻依舊保持人身容貌的仙人境大妖更是七竅流血,男妖的蒲團晃動不已,白碗出現龜裂,女妖那原本如美人肌膚般白嫩的燈盞也呈現出幾分黯淡無光的珠黃。她取出一摞金色符籙,忍著道心不穩、魂魄震顫的疼痛,手指顫抖著齊齊點燃,竭力維持那盞燈火不至於熄滅。
可憐這三隻仙人境大妖,如今就像身陷被劍修和元兇合力針對的艱辛處境,想要不死都難。
那條蜈蚣先前還想著與年輕隱官聯手做點錦上添花的事情,只要今日能夠保留境界,活著逃離托月山,等元兇一死,也算給浩然天下交出一份投名狀,於是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倒戈。只是一想到元兇方才說的反話,三隻原本頗為意動的仙人境大妖都只得打消這個念頭。
四周山河,兩位山巔修士術法層出不窮,就如遍地開花一般。
托月山周邊其實並無一座「宗」字頭門派,山中偶有上五境修士出現,都很識趣地立即離開,去別處開宗立派,開枝散葉。好像這是一件約定俗成的事情。
大樹底下好乘涼?蠻荒天下可沒有這種說法。事實上,這些個零星散落又不成氣候的山上門派,很多妖族修士可能一輩子都沒靠近過那座高山的千里之內。
蠻荒大祖的一眾嫡傳弟子當中,只有新妝偶爾會下山散心,往往行走不遠,她也懶得施展障眼法,才讓托月山周邊地界的妖族修士有幸一睹真容。
距離托月山五六千里的一座山上門派,仙家府邸雕樑畫棟,處處有彩雲繚繞。結果從雲海中探出一隻白玉瑩澈的大手,掌心紋路如湖如池,川流之間開遍荷花,散落無數雪花。頃刻間,大雪滿山,就是一場滅頂之災。
遠處一片水運濃郁的蘆葦盪中,上空又有一片雲海聚攏,毫無徵兆地降下一場暴雨,雨滴皆蘊含劍氣拳意。一個被迫離開修道水府的元嬰妖族剛剛逃離這場無妄之災,一位通體雪白巡遊至此的劍仙英靈就一劍斬至。元嬰妖族施展遁法堪堪避過那道凌厲劍光,縮地山脈百餘里,身後就又有一位幡子劍靈遞出一劍。元嬰妖族頓時現出真身扛下,又忍痛恢復人形,再次遠遁大地之下,結果撞見了一尊好似守株待兔的神靈,是那遠古雨師模樣,懸停於地底一處彷彿被道化浸染的虛空中,伸手一抓,就將元嬰妖族禁錮在原地,一身水法從神魂中剝離,雙方之間牽扯出絲線萬千。
原本天人無垢的道人法相之上驀然間出現了一連串顏色枯白的大妖真名,就像一口口古井,水波微漾,不斷蔓延開來。
元兇那桿金色長槍似乎擁有一種近似於儒家本命字的神通,使得道人法相之中出現了這等異象。而且隨著那些水紋漣漪的擴散,萬丈法相出現了灰燼飄散的大道崩壞跡象。
陸沉眯起眼。
相傳佛家有八萬四千法門,其中又衍生出更多的旁門神通,雖然皆不在正法之列,但是威勢亦不容小覷,其中之一便是將練氣士的道心推入萬念俱灰的境地。
陳平安對此不以為意,先凝佛門寶瓶印,再結說法、無畏、與願、降魔和禪定五印,最終於剎那間結出三百八十六印,層層疊加,寶相森嚴,一下子就止住了萬丈法相的灰燼飄散。
而那托月山背後的青衣道人與之遙相呼應,根本無須踏罡步斗,便掐道門法訣,總計三百五十六印,一印即雷符,天機隨心遷徙運轉,最終造就出一個天威浩蕩的雷局。
陸沉愣了一下。他可沒教過陳平安這些,那麼陳平安就算在心相翻檢萬年,也毫無意義。因為這個雷局屬於龍虎山天師府正統法脈,一般來說,只要不是天師候補人選,就註定無法知曉這一手至高雷法。所以,能夠演化雷局者,唯有歷代大天師。
陸沉如果願意辛苦些,不惜花費百餘年光陰,倒也能模仿出個七八成,但是這等山上行徑太缺德,簡直就等於是跳起來朝當代大天師臉上吐口水了,以趙天籟那種話不多的脾氣,估計就要直接手持仙劍,攜天師印,遠遊青冥天下,去白玉京找陸沉切磋道法了。
托月山之巔,元兇突然與陳平安說道:「放過附近那些螻蟻,我來陪你干一架,實實在在問劍一場。」
他手腕一抖,那桿金色長槍瞬間變成了一把布滿金色雲篆的長劍:「如何?」
陳平安出人意料地點頭道:「可以。」
隨後果真將籠中雀的天地轄境縮小為千里山河,戰場上只剩下山中山外的對峙雙方以及山上三個苟延殘喘的仙人境妖族。
元兇笑道:「這三個,隨便殺,免得妨礙一場清爽問劍。」
雷局隨之落地,砸在那條早已重傷的蜈蚣之上。此後,陳平安接連三劍,一劍砍斷光陰長河與元兇的一道年輪,其餘兩劍針對另兩個仙人境妖族。
與此同時,天地翻轉,陳平安在籠中雀的自身小天地中遇到了幾個不速之客,就像一場姍姍來遲的心魔問心。當年陳平安躋身玉璞境,彷彿只是繞過了心魔,心魔其實並不曾消散。
陸沉有些納悶:好像問劍雙方都陷入了一種玄之又玄的靜止境地。他心知不妙,立即縮手在袖,飛快掐訣演算此事。
好傢夥,這位大祖首徒竟然還真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劍修,難怪敢說要與隱官大人問劍一場這種話。至於元兇的本命飛劍,名字誰猜得到?不過本命神通倒是很快就水落石出了,類似那尊十二高位神靈之一的想象者——不對,還擁有迴響者的一部分本命神通!
如果說修道之士在登山途中的孤單之感是一人喃喃,群山迴響,那麼所謂的孤獨就是于山巔四顧茫然,獨自喃喃,任你千言萬語,天地無回聲,寂寥千秋萬年。
眼中所見,如遇心魔。
真假混淆,虛實不定。
一個儒衫模樣的男子出現,正是寶瓶洲胭脂郡的城隍爺沈溫。他輕輕嘆息一聲,也不動怒,只是眼神略帶失望地道:「陳平安,為何自碎文膽?為何偏偏是為了那個濫殺無辜的顧璨?」
天地間畫卷綿延攤開如山水,陳平安獨自一人走馬觀花,重新走了一趟那段人間山水路程。
一個身穿白衣的年輕僧人手持念珠微笑道:「世人若學你,如墜魔窟中。因為你只要犯錯一次,哪怕只有一次,也會天翻地覆。」
一個面容聚攏又消散的中年男子有些毫不掩飾的欣慰笑意,好像覺得小師弟能夠走到這裡太不容易了,可又似乎有些失望,好像走到這裡的小師弟不該是這麼一個陳平安。
最終出現了一個青衣女子,眼神溫柔,一根馬尾辮隨風飄蕩。她似乎在與陳平安遙遙對視,各自不言不語。
修道之人,遠離紅塵,幽居修行,愛憎一起,道心即退。
終於來了。陳平安的一顆懸空道心反而終於在這一刻得以落地。
「春風隨我作獅子鳴。」
陳平安閉上眼睛,持劍之手,大袖飄搖,春風縈繞,遞出屬於完全自己劍道的傾力一劍。
姜尚真帶著九人一起持符遠遊,至於具體畫符一事,就交由小天師趙搖光和純青代勞了,而畫符所需的符紙,劉幽州之前給了很多。
姜尚真只是提醒九人此符不可外傳,再說了些三山符的山水忌諱,以及每到一座山市都需要禮敬三山九侯先生。
山水迢迢,路途遙遠,差不多需要跨越浩然天下的一洲山河。
先前畫符之時,趙搖光笑問:「小道需不需要發個誓?」
姜尚真搖頭道:「大戰在即,諸位既然都是君子立身,豪傑處世,就不需要浪費心神了。」
之後眾人持符遠遊,銜接三座山市的,就是練氣士最想要接觸又最難觸及的那條光陰長河。剛好可以憑此勘驗這撥天之驕子的道行深淺,以及體魄堅韌程度。
在姜尚真看來,除了曹慈和傅噤,其餘那撥孩子確實比自家陳山主差得有點遠了。尤其是許白,第一次現身在山市后,就開始頭暈目眩,搖搖晃晃,所以是最晚一個點燃山香的。
不過這個被譽為「許仙」的年輕人很快就恢復正常,似乎不過心意轉動,身邊便顯化出一個模糊的金色文字。姜尚真就多看了他一眼,記起這小子的祖籍好像是召陵,祖上都是一座許願橋的看橋人,說不定與那位字聖的許夫子極有淵源。
論福緣氣運,確實沒一個差的。
九人當中,在跨越山市途中,無形中出現了幾座小山頭。
曹慈與郁狷夫兩位純粹武夫有點亦師亦友的意思。傅噤和顧璨是同門師兄弟,而且都算瞧得上對方。元雱、趙搖光和法號「須彌」的少年僧人曾經一起秘密勘驗各洲光陰刻度等事,相互間早有默契。純青和許白因為雙方師承,曾經一起遊歷寶瓶洲,關係不差。
在一座山市停步后,純青問道:「姜先生怎麼變成了落魄山的首席供奉?」
這個問題,其實在場諸人都很好奇。寶瓶洲那邊,落魄山觀禮正陽山的那場鏡花水月,姜尚真以首席身份現身,而且並未施展山上障眼法。
山巔消息流傳極快,哪怕隔著一座天下,純青還是知曉了此事。
眼前這個充滿傳奇色彩的男子,雙鬢霜白,青衫長褂,一雙布鞋,手持一根青竹行山杖,輕輕敲打肩膀。
在純青的印象中,沒打過交道的年輕隱官是一個挺痴情的人,而玉圭宗的姜尚真卻是個出了名的風流種。照理說,兩個性情迥異的修道之人,怎麼都混不到一塊去。
姜尚真微笑道:「無巧不成書,我曾經在家鄉的一塊福地與陳山主並肩作戰,一同蹚過江湖,見面相逢就投緣,屬於過命交情的患難之交。」
這一路,九人各自說了些本該小心隱藏起來的修行秘密,不然到時候跟那撥妖族修士打起來,談不上合作,只能各自為戰。
比如被譽為「小白地」的傅噤除了那枚名為「三」的道祖養劍葫,竟然還擁有三把本命飛劍——飛劍嫁衣,又名縞素,就是身上那件雪白長袍;飛劍壽衣,就像一張天然針對劍修的鎖劍符;飛劍虛舟,又名秋蟬。
唯獨曹慈和郁狷夫,作為純粹武夫,除了武道境界——一個止境的歸真巔峰,一個處于山巔境瓶頸將破未破的境地——反而沒什麼可多說的。
天幕星河之中,一個乾瘦老人和一個青年修士正在俯瞰蠻荒大地,正是合道星河的符籙於玄以及三山九侯先生。
三山九侯先生身前再次青煙裊裊,如有香火點燃在眼前。
於玄嘖嘖稱奇道:「前輩,香火鼎盛,氣象大得有點嚇人了。」
先前,劍氣長城五位劍修先後禮敬三山九侯先生。他們兼具文聖一脈與五彩天下,尤其是那寧姚,還是一座天下的第一人。
這次的九個年輕人,有大端武夫曹慈和兩位白帝城嫡傳,還有來自青神山一脈、文廟亞聖一脈、龍虎山天師府、中土破山寺以及中土兵家祖庭一脈的。
儒、釋、道和兵家,三教一家都有了。
三山九侯先生臉上有些笑意,當然不是因為多了些香火,而是在這麼短的光陰里,同時出現兩撥年輕人共同禮敬,連他都感到了意外。如果再加上兩撥人的各自持符,在蠻荒天下跋山涉水,對於數座天下的走勢,都會牽連出不可估量的深遠影響。
於玄說道:「似乎還得歸功於那位陳小道友啊。」
三山九侯先生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點頭。
於玄撫須會心一笑。身邊這位前輩的這一點頭,可不簡單。
方才有意無意提及一事,於玄詢問這位前輩是不是芝蘭當道,不得不除,前輩當時沒有給出答案。
一輪明月中,寧姚、齊廷濟、陸芝、豪素四名劍修憑藉奔月符聯袂飛升而至,站在這死寂沉沉的遠古廢墟之地。
昔年蠻荒天下有三輪明月,被命名為玉鉤的那一輪是荷花庵主的修道之地,已經被董三更拖月撞向人間。賒月的修道之地名為蟾宮,而這居中一輪名為金鏡,也是唯一擁有別稱「皓彩」的明月。
寧姚看了眼天幕,說道:「我負責出劍開路,同時對付某些意外。」
豪素負責以本命飛劍的神通暫時「道化」這輪明月,齊廷濟和陸芝則負責在同一個方向共同遞劍,推動明月沿著那條寧姚開闢出來的軌跡遷往青冥天下。
寧姚手持仙劍天真,斜瞥了一眼天幕某處,然後一劍開天。
一場沒頭沒腦的狹路相逢,置身於那個莫名其妙的包圍圈之內,馮雪濤一出手,就是一番搬山倒海的大手筆。方圓千里之內,一座座山頭被連根拔起,一條條江河水流分別被砸向那些懸空而停的妖族修士。與此同時,兩張珍藏多年的金色符籙懸在馮雪濤袖中緩緩流轉,以日晷符定光陰刻度,以指南符定天地方位。
天底下的山澤野修在各自修行路上都怕劍修、煩陣師,跟劍修捉對廝殺不佔便宜,若是敵人當中有陣師坐鎮,就等於已經身陷包圍圈。馮雪濤為此吃過不少苦頭,但他並未心煩意亂。作為野修,什麼兇險陣仗沒見識過,九死一生的處境都不止一次兩次了。
在試探虛實之時,馮雪濤施展出一門本命遁法,身形縮為一粒芥子金光,同時黑煙滾滾,又有水霧縹緲,和一道白虹掠空,朝四個方向一起遠遁。沒有任何一個妖族修士阻攔,也根本無視那些攻伐術法。
那個貌若稚童的修士面帶譏諷笑意道:「秋後螞蚱,只管蹦躂。」
蠻荒天下的天干十修士攔住了馮雪濤的北歸路,唯一遲到者,是從斐然那邊趕來的玉璞境劍修流白。她憑藉恩師周密賜下的法袍魚尾洞天走了一條登天捷徑,得以壓制元嬰境瓶頸演化而起的心魔,順利躋身上五境。她的本命飛劍一直沒有公開,早年甚至都沒被甲子帳記錄在冊,大概這就是周密嫡傳弟子的獨有待遇了。
流白一到場,大陣得以補全,開始對那條飛升境大魚進行收網。
之前出手四次,兩個是蠻荒天下的自己人,只是不服管,對斐然擔任天下共主以及托月山的兵馬調度陽奉陰違。還有一個是劍氣長城的玉璞境劍修,隱藏在蠻荒天下千年之久,最近一次出手就是圍殺浩然天下那個喜歡撿漏的仙人境野修,再在此人身上動了一點小手腳,不然就不只是跌境為元嬰那麼簡單了。
雖說此舉隱蔽,可他們也沒想著一定能夠成事,畢竟黥跡那邊還有個白帝城城主。天下第一魔道巨擘的頭銜擱在蠻荒天下不算什麼,畢竟連雲紋王朝的葉瀑,一個才躋身飛升境沒幾天的傢伙都給自己取了個「獨步」的道號。可鄭居中作為一個魔道修士,卻能夠在浩然天下站穩腳跟,就極有分量了。
再者,發生在托月山上的那一幕令人記憶猶新,故而兩座天下那場沒談攏的議事過後,蠻荒天下開始流傳一個說法:願意拿三個飛升境大妖換一個鄭居中。
除了白帝城鄭居中,還有曾經在蠻荒腹地出手一次的火龍真人,重返浩然家鄉便攔下仰止的柳七,以及那個大名鼎鼎的隱官陳平安,連同武夫曹慈在內,總計十人,都被視為蠻荒天下最希望對方能夠更改陣營的存在。
白袍少年嬉皮笑臉道:「喲,流白姐姐今兒這麼空,竟然得閑啦?要是再晚來一時半刻的,說不定我們九個就要兜不住青秘這條飛升境大魚啰。這還算好的了,大不了被斐然追責嘛,可萬一青秘凶性大發,亂宰一通,我們這些細胳膊細腿境界不高的豈不是要死翹翹?如此說來,流白姐姐還能算是我們幾個的救命恩人呢。」
流白神色淡然道:「不妨再教你件事情,陰陽怪氣說話的時候,神色要一本正經,不然只會顯得油嘴滑舌。」
身穿雪白長袍的少年,臉上覆了一張雪白面具,兩隻大袖筆直垂落,化名秋雲,是一位山巔境的純粹武夫,腰間懸佩一把狹刀帝姬,與陳平安在劍氣長城牢獄獲得的斬勘是差不多輩分的遠古重寶。
遠古天庭,十二高位神靈之一的行刑者麾下又有刑獄四官,其中夏官縉雲執掌專門用來針對蛟龍之屬的斬龍台,秋官白雲負責職掌雷池行刑。
秋雲感嘆道:「唉,還是流白姐姐有學問,不愧是咱們隱官大人的不記名道侶。」他突然給了自己一耳光,「瞧我這張破嘴,哪壺不開提哪壺。」
流白默不作聲。
秋雲不再繼續挑釁,眼神熠熠地自言自語:「不知道那個曹慈是不是徒有虛名。」
竹篋依舊是老樣子,背劍架,長劍繁密簇擁,畫面猶如孔雀開屏。他有點懷念在甲申帳的歲月,好歹還有個能夠服眾的木屐,也就是如今的周清高。
這撥天干修士,腦子一個比一個不正常,這些年來湊一堆,也就在斐然面前稍微老實一點。
那個稚童模樣的修士名為玉璞,腰懸棉布袋子,其上古篆「符山籙海」四字,袋子裡邊裝了數目可觀的符籙,據說是玉符宮遺物,更是一件宮主信物。
符籙一道門檻高,修行起來,只要資質足夠好,比一般劍修更消耗金山銀山。所以玉璞最仰慕皚皚洲的劉聚寶,敬佩這位財神爺的掙錢本事。
有女子耳邊墜著一顆金色珠子,光芒柔和,其上若有水紋漣漪,映照得女子一面臉龐界線分明。她名為金丹。
那個身材高大的男子神色木訥,腰懸一對小巧斧鉞,手持一盞可以牽引魂魄去往陰冥之地的燈籠。他名為元嬰。
此外,一個肩挑竹竿、腰懸葫蘆的男子名為魚素。他擅長精思道法,想象神仙,能夠撮泥為馬,掬水化虛舟。他同樣精通符籙一道,投符駕馭山鬼水裔,悉來聽令。
與魚素並肩而立的修長女子是他的妹妹窈窕。她腰肢纖細,背著一張巨弓,一隻纖纖玉手不斷旋轉著匕首。與秋雲一樣,窈窕既是練氣士,也是純粹武夫。
「美人瘦如梅,梅瘦美如詩。」
姜尚真依附在青秘前輩身上的那粒心神也沒閑著,默默吟誦了一句。
另外那個不知該喊姐姐還是姨的女子可就是截然不同的風情了,體態婀娜,珠圓玉潤。可惜斜背琴囊的女子臉上覆了張面具,看不清面容,身後顯現出來的道法景象也過於瘮人,一具具屍體懸空而停,不著天不著地。
此女擅長編織夢境,觀想出一條無定河,拆散無數春宵夢中人。覆上面具之後,心相隨之顯化在身後,就是那無數被吊死的屍體懸空,這亦是飛劍的本命神通之一,能夠讓光陰懸停。死亡是一場大睡,睡眠是一場小死。而她的本命飛劍,其實就是那張古琴,名為京觀。
姜尚真暫時還不知道女子名為子午夢,道號春宵,他只是有些打抱不平:「幾個最多是玉璞境的小兔崽子,竟敢圍殺一位野修出身、最熟稔廝殺的飛升境大佬,豈不是又崩了。」
馮雪濤苦笑不已,一點都不覺得好笑。他空有一身飛升境大修士的術法神通,那些近在咫尺的心聲哪怕無比清晰,可咫尺之遙卻有著天地之距。
大陣之內,那些境界不高的妖族修士並非虛相,但是對方每次出手都佔盡天時地利。而且天地之內異象橫生,日升月落,斗轉星移,晝夜流轉。春雷陣陣,天降甘霖,山川出雲。繼而又是日夜循環,四季流轉。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日盡而明霞將滅沒,星象入夜燦爛若河,此外伴隨著龍宮春霖水生,雲行雨施之象,星河秋露,一洗炎蒸,象緯昭然,秋高氣爽,大雪紛飛,草木生長……諸多景象流轉變化,快得令人目不暇接。
關鍵每一次四季流轉,就會無形中消磨掉馮雪濤的一年道行,使得馮雪濤在飛升境辛苦積攢下來的道行就像一隻破洞的漏水之壺,如何都擋不住壺中水的流逝。 剎那之間,山河變色,如同一幅只剩下黑白兩色的水墨畫,使得馮雪濤越發如墜雲霧。虧得那位自稱道號崩了真君的傢伙再次心聲響起,指點馮雪濤以行辰戌巳東南路線,移形去往一處土氣豐厚之地,務必避開一道火光,不然就會陷入寶珠墜爐的險境……果不其然,除了馮雪濤匆匆御風前往的所站之地,其餘天地間皆變成大火蔓延的景象,那可就不是只被大陣消磨掉一年道行的下場了。
隨即他腳下憑空出現了一條水面寬闊的大河,姜尚真再次提醒:「青秘前輩別愣著啊,繼續接招。此為汾河虛相,御風衝過去,什麼都別管。只是記得自己掐準時刻,算好路程,跑路萬里,不多不少。停步后,就可以迎接下一道攻伐術法了。不出意外,你還可以瞧見一處類似帝王宮闕的海市蜃樓。身陷迷宮,不用慌張,我會繼續幫前輩帶路的。」
馮雪濤御風不停,以心聲問道:「敢問道友,這是何故?」
姜尚真無奈道:「一位飛升境前輩,這麼大歲數了,就沒讀過幾本書?幾千年歲月,平時都在幹嗎呢?」
馮雪濤啞然。
姜尚真只得耐著性子說道:「那白玉京三掌教陸沉不是有那《天地篇》早就道破天機了嘛,『乘彼白雲,至於帝鄉』。此外又有一篇《汾上驚秋詩》,說這『北風吹白雲,萬里渡河汾』。」
馮雪濤問道:「對方為何不在路程上動點手腳?」
姜尚真翻了個白眼:「大道之行,天理昭昭,這些只是藉助天時運轉道法的年輕崽子,如今境界都還不高,哪敢胡亂畫蛇添足,一著不慎就會露出破綻,被青秘前輩抓住機會逃出生天,說不定還能拎走幾顆頭顱當戰功。」
「就像這座天地,歸根結底,還是逃不出那障眼法的大道窠臼。真正蒙蔽的,並非眼中景象,而是青秘前輩的神識感知。不然那幾個傢伙真能改變天地間的四季流轉?所以前輩的日晷符和指南符並非沒有意義,恰恰相反,是最有意義的,甚至要比一身道法更關鍵。對了,前輩兜里還有多少張?可以都拿出來了。」
跟青秘前輩聊天就是費勁,越發懷念與好人山主還有崔老弟並肩作戰的歲月了,哪裡需要如此浪費口水,最多就是一個眼神的事情。
馮雪濤赧顏道:「就這兩張。」
「啥?就兩張?前輩不是一位飛升境大修士嗎,出門在外,這麼寒酸?」姜尚真有些佩服他的膽識氣魄了,「跟著阿良前輩來蠻荒天下,前輩你真當是一路遊山玩水啊?」
馮雪濤無言以對,不過他之後果然如那位崩了真君所說,置身於一座雲霧縹緲的帝閣中了。他按照對方先前的指引,一路嫻熟地穿廊過道,如主人閑庭信步,忍不住問道:「道友精通卦象一道?」
「不精通,現學現用。聖賢不是說了君子不卜嘛,何況我這個人最不信命,所以屬於臨時抱佛腳,入廟才燒香,得虧平日里還算做過幾件好事。」
「道友說笑了。」
「你就不怕我是那個尚未現身的第十人?」
「我的賭運一直不錯,這輩子直覺奇准。」
馮雪濤年少時曾經在市井賭坊遇到過一位後來領他登山修道的世外高人,在賭桌上,馮雪濤十賭九贏,偏偏每次離開賭坊都虧錢。
賭運極好,賭術不濟,那位仙長說他這是有道缺術的命格,只是因為不學無術,所以最適宜修行,不然就是暴殄天物。不過那位仙長到最後都沒有收他為徒,說自己命淺福薄,受不住馮雪濤的磕頭拜師。
姜尚真突然喊道:「速速勘察人身小天地,小心飛劍流竄其中!」
馮雪濤趕緊以心神巡視小天地,結果仍是攔阻不及,被一縷劍氣瞬間攪爛了多處竅穴。所幸他還算及時做出了應對,被攪爛的只是一些人身天地山河的「荒郊野嶺」。其實那縷劍氣本已尋見了鄰近的兩處本命竅穴的大門,大概是不覺得有把握攻破氣府,又不願意與一位有了防備的飛升境修士的心神面對面廝殺,就瞬間破開山水屏障,撤出了馮雪濤的人身小天地。
姜尚真有些失落:「可惜我真身不在此地,不然憑藉那幾摞鎖劍符,還真有機會來個瓮中捉鱉。」
他再次為青秘前輩傳道解惑:「是流白的一把本命飛劍,在避暑行宮被隱官大人暫名為芥子。這把詭譎飛劍細微不可察,品秩很高的。」
能夠與天地靈氣真正融為一體,如大湖水中央的一片樹葉,練氣士就像站在岸邊的凡夫俗子,當然肉眼不可見。
「道友是劍氣長城出身的劍仙,隱蔽在蠻荒天下,伺機而動?」
這位暫時不知來歷的隱士高人既然對避暑行宮的秘事了如指掌,多半是位真人不露相的劍仙了。
「青秘前輩一定沒去過浩然天下的東邊三洲,其實晚輩這個道號在那邊薄有名聲,在山上口碑尚可,是出了名的古道熱腸,任俠意氣。」
馮雪濤疑惑不解:還是一位在浩然天下嬉戲人間的得道高人?
「道友何必涉險行事?」
這位奇人異士,無緣無故的,沒理由如此幫襯自己才對。
「我這個人習慣了劍走偏鋒,富貴險中求。」姜尚真微笑道,「再說了,相逢是緣。前輩是我這次遠遊蠻荒遇到的第一位同鄉,要是見死不救,我擔心會被雷劈。」
馮雪濤沉聲道:「此次若能脫困,不敢說什麼大話,山高水長,道友只管拭目以待。」
一位飛升境野修誠心誠意的承諾,值點錢的。
姜尚真笑道:「好說好說。我那山頭門風極好,一直有施恩不圖報的習慣。」
之後,就是一段險象環生,且令人道心飽受煎熬的「漫長」歲月。
那些在市井流傳的神怪誌異小說總喜歡扯那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不然就是山中一甲子,世上已千年,不承想今兒還真給姜尚真撞見了。就像這座小天地內的那條光陰溪澗,在姜尚真和馮雪濤的心湖之中流逝極快。可惜半點不銷魂,因為與他一起的是個地地道道的大老爺們兒。
除了打起精神應付那些稀奇古怪的攻伐術法,為了打發光陰,雙方什麼都聊,主要還是姜尚真問,馮雪濤答。相當於「兩甲子」的光陰過去了,這會兒姜尚真連馮雪濤的祖宗十八代,以及跟幾個紅顏知己是如何認識、如何看對眼的,都給摸清楚了。
馮雪濤無奈道:「再這麼消耗下去,我恐怕就要跌境了。」
這場架打得實在是憋屈。按照崩了真君的說法,這座大陣,定天象,法地儀,陰陽所憑,是那天始於北極,地起於托月山。若是那十個妖族修士境界再高些,比如能夠人人至少躋身仙人境,那就是足足三千六百年。日月五緯一輪轉,隨便幾次光陰流轉過後,恐怕除了十四境修士,頃刻間就要讓飛升境修士隕落在光陰長河中。蠻荒天下從哪裡湊出這麼些各具神通,又能結陣竊取天地造化的年輕修士的?
「不慌。」姜尚真笑著安慰道,「風水輪流轉,很快就可以十人對十人,輪到青秘前輩看戲了。」
因為自己的真身已經帶著那撥浩然天下的年輕人趕來此地了。
按照崔東山的說法,浩然、蠻荒和青冥三座天下各有一處應運而生的神仙窟、金玉叢林,年輕一輩順勢而起。
驪珠洞天就不去談了,姜尚真每次去落魄山送錢,從來不會去槐黃縣城閑逛。要說膽子一事,姜尚真不算小,但是每次在落魄山,堂堂周首席,卻幾乎從不下山逛盪。所以姜尚真是打心底佩服陳靈均,說他吃一塹長一智也沒錯,說他根本不長記性也沒差。
此外,青冥天下的五陵王朝是個屈指可數的龐然大物,國祚綿延,底蘊深厚。在幾座專門安置開國勛貴子弟的京畿郡城之內,有一大撥鮮衣怒馬的王孫子弟,在歷史上被譽為五陵少年。米賊王原籙,還有那位捉刀客戚鼓,戶籍都在此地。
稍早些,其實還有兩位天才修士也在趕赴五彩天下的三千道人之列,分別名叫悠然、南山,如今都是元嬰境。而這對出身死對頭宗門的男女不但同年同月同日生,就連時辰都毫釐不差,簡直就是天作之合。
蠻荒天下一處名為靈爽福地的下等福地,除了有被劉叉帶離家鄉的竹篋,還有兩個同樣躋身托月山百劍仙的年輕妖族劍修,以及多位大道可期的地仙。
驪珠洞天、五陵王朝、靈爽福地,這三處都是名副其實的小地方,卻是這般毫無道理可講的大千氣象。
那十個天干修士聯手阻截馮雪濤的退路,只為圍殺這位道號青秘的浩然山巔修士,這就是只能翻檢一洲山河修道坯子與放眼整座天下、搜刮修道天才的差距。
秋雲已經覆上了面具,嘖嘖笑道:「浩然綉虎,著實可憐可悲可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舉一國一洲之力辛苦搗鼓出來的地支一脈,到頭來連個有分量的純粹武夫都找不到。」
玉璞笑道:「有本事當著隱官的面說這種話。」
秋雲哈哈笑道:「隱官在場的話,肯定就要換一種措辭了。虧我積攢了一肚子的馬屁,可惜見不著面。」
曾經有兩場架,秋雲看得真切,最為上心。一場是劍修離真與陳平安的捉對廝殺,之後還有個戰場相逢的純粹武夫相互問拳。
秋雲有個師兄叫侯夔門,曾是蠻荒天下獲得「最強」二字的遠遊境武夫,喜歡顯擺那一身花哨重寶:披掛鮮紅鎖子甲,頭戴紫金冠,插有兩根長尾雉長翎。這套遠古重寶名為劍籠,攻守兼備,完全可以視為一張半仙兵品秩的鎖劍符。可惜侯夔門在劍氣長城的戰場上曇花一現,非但沒能建功立業,更沒能趁機破境,死後反而淪為不小的笑談。最後,一隻舊王座大妖運轉神通,附身原本試圖憑藉破境爭奪武運的侯夔門。大妖將其視為一枚棄子,打算以這個九境武夫的性命換取戰場上那位年輕隱官的重傷。
在秋雲看來,侯夔門死得太沒出息了。關鍵是,除了那套破例沒被隱官大人撿走的劍籠,按照托月山的規矩,歸還給了他這個當師弟的,此外就沒撈到半點好處。
大陣之中,始終只有九個修士現身,因為最後一個本身就是陣法天地所在,她名為瀲灧。
一個身高數丈、長裙曳地的女子周身流光溢彩,與眾人道:「約莫六萬里之外的一座山頭來了一撥氣運濃厚的外人。」
秋雲沉默片刻,驀然眼神炙熱地問道:「其中有無隱官,或是曹慈?!」
「有曹慈。」
一座天地大陣,被一人率先以拳強行打開禁制。
一名白衣男子自報名號之後,點頭笑問:「找我有事?」
秋雲眨了眨眼睛,以商量的語氣笑嘻嘻問道:「可以沒事嗎?」
蠻荒天下,有竹篋、流白、秋雲、魚素、窈窕、子午夢、金丹、元嬰、玉璞、瀲灧。
浩然天下,有曹慈、傅噤、元雱、顧璨、郁狷夫、純青、趙搖光、須彌、許白。當然,還有一個手持行山杖的姜尚真,朝那馮雪濤使勁搖晃青竹杖,喊道:「青秘前輩,我是崩了真君啊,晚輩救駕來遲了哈。」
馮雪濤瞧見他的真容后,愣了半天,先是放聲大笑,然後大罵姜尚真。這個姓姜的王八蛋早年遊歷俱蘆洲的時候自稱是中土青秘的嫡傳弟子,真被他騙了好些仙子,以至於火龍真人只要遊歷中土神洲,都要專門找自己這個冤大頭敘舊。當然,敘舊是假,打秋風是真。
曹慈說道:「那就沒事找事。」
天地劇烈一震,原來曹慈已經出拳。
曳落河那邊,白澤蹲下身,攤開一隻手掌,輕輕貼放在地面。
緋妃驚駭地發現自己的心臟——甚至都不是道心——不由自主地出現了震動。
然後是整座蠻荒天下,就像一個沉睡者發出心臟跳動的沉悶聲響,出現了數道古意蒼茫的兇悍氣息,猶如數個長久冬眠者在驚蟄時節緩緩醒來。
白澤沉聲道:「都別睡了。」
緋妃神采奕奕。
白澤突然抬頭笑道:「離我遠一點,越遠越好。」
因為自己此舉等同於一場問劍了。
沒辦法,當下蠻荒天下,如今最能扛下陳清都那一劍的,就是自己了。同樣年紀不小的初升,或是名義上的天下共主——劍修斐然,以及那個十四境的蕭愻,都不太行。
緋妃二話不說,竭力施展水法神通,能跑多遠就跑多遠。
白澤站起身,現出法相。
一道劍光轉瞬即至,一劍過後,大地破碎不堪,白澤的法相更是被劍光撞入大地深處千餘里。
其實只是半劍,這半劍來自劍氣長城。
又有原本氣沖斗牛的其餘半劍,彷彿從天外鬥牛處降落人間。白澤的法相剛剛伸出巨大雙手擱放在「井口」之外的廣袤大地上,又被那半劍打入更深處,差點徹底鑿穿蠻荒天下。
曳落河地界就像被開闢出了一座嶄新英靈殿,大水瘋狂傾瀉其中,再被磅礴劍氣一攪,頓時雲霧蒸騰。附近的幾條支流水位瞬間下跌,河床再次裸露出來。
已經是第二次了,無數水裔精怪逃到岸上,瘋狂遷徙,只求遠離那個劍氣衝天的巨大窟窿。無數青色劍氣流溢而出,如大浪滔天,向四周擴散開來。一條曳落河主河道和附近十數條支流的廣袤水域,先後死在地震與劍氣洪流當中的水裔之屬,屍橫遍野,不計其數。
一劍之力,天塌地陷。
陳清都站在窟窿頂部的邊緣地帶,皺眉問道:「怎麼回事?」
照理說,白澤不該這麼……弱。
所謂的弱,當然只是相較於巔峰狀態的托月山大祖而言。如果白澤太弱,陳清都這傾力一劍,何必選擇白澤?那不是埋汰白澤,是糟踐自己。至於白澤不躲不避,有意硬扛先後半劍,大概也算是一種萬年之後的久別重逢,是白澤對劍氣長城和陳清都的最後禮敬。
而陳清都真正想要的遞劍結果,是一定程度上阻攔和拖延白澤躋身十五境,晚個大幾十年或是百來年的。就像現在白澤的人身天地之內猶有一道好似將大地切割開來的劍氣溝壑,想要躋身十五境,就得慢慢填補。
問題在於,似乎白澤根本沒有這個意思?是不打算要那個十五境了?有心一而再行事,先為托月山大祖讓路,這次又要為初升再讓?還是更長遠些,為那名義上的新蠻荒共主——劍修斐然早早騰出個位置?
陳清都揉了揉下巴。早知如此,豈不是遞劍所向,換成初升更好些?
一道雪白虹光從窟窿底部掠出,最終白澤與陳清都相對而立,第一句話竟然是:「要不要來壺酒?」
陳清都搖搖頭:「浩然天下無好酒。」
白澤環顧四周,滿目瘡痍。可憐一條曳落河,隱官和老大劍仙兩次出手,接連兩次殃及池魚。
陳清都微笑道:「最少在我離開之前,你都別想著補救,曳落河藏污納垢很多年了。」
萬年以來,蠻荒天下攻伐劍氣長城,包括曳落河和仙簪城在內的幾個地方都很起勁,哪怕仰止不去,也會有些小有道行的蝦兵蟹將去耀武揚威,不然老聾兒的牢籠之內也不會有那條泥鰍清秋了,這個上五境妖族,曾是曳落河四凶之一。
白澤看著對岸的老大劍仙,有些傷感。昔年並肩作戰的故友,萬年以來,漸漸故去。
陳清都笑道:「不用這麼矯情。也對,當年就屬你白澤最多愁善感,比人還人。」
白澤問道:「為何不跟隨那位同去西方佛國,為自己留下一線生機?」
先前那個出現在城頭的中年僧人,就是佛陀。
人死後的天、地、人三魂,各有皈依之地。陸沉在跟隨陳平安一同持符遠遊的途中就曾泄露天機,其中天魂去處是謂天牢,地魂去處是那陰冥之地的酆都鬼府。
天地生養萬物,何以報天地?天、地兩魂便像是一種還債。唯有人魂,帶著七魄徘徊人間,人魂飛則七魄無,故而民間市井就有了那頭七還魂的說法,祖蔭庇護也由此而來。修道之人所謂的拘魂拿魄,其實極難將三魂七魄全部拿下,尤其是天、地兩魂,更像是修士難以辨別的假象,鏡花水月。苦海沉淪,紅塵萬丈。
為何修道一事,被視為以盜竊身份行悖逆之舉?修道之士,證道長生,修行種種長生久視之法,更何況還有諸多秘法傳承的兵解轉世,以及祖師堂點燃一盞續命燈,一樁樁一件件,都是被天道無形壓勝的事情。
佛祖當時現身劍氣長城,其中一事,就是想要見一見陳清都最後一縷地魂。在白澤看來,如果陳清都自己願意,極有可能可以憑此轉世西方佛國。
陳清都嗤笑道:「怕死貪生,還當什麼劍修。」
小人以身殉利,豪傑以身殉義,聖人以身殉道。
劍修當以身殉劍,縞素酬天下,戈船決死生!
既然心愿已了,飛升城已經在嶄新天下站穩腳跟,就將未來的對與錯全都留給年輕人好了。
陳清都笑道:「萬年之前撂挑子,萬年之後再來補救,你這算不算脫褲子放屁?」
白澤說道:「你要護著劍修的香火不至於斷絕,我一樣放心不下蠻荒天下的存亡。」
言下之意,浩然天下想要攻佔蠻荒天下,就得過白澤這一關。白澤再不喜歡戰爭,也絕不會眼睜睜看著蠻荒天下覆滅。
陳清都笑道:「既不去追求十五境,偏偏又如此自信滿滿,記得印象中的白澤,不是那種喜歡說大話的,那麼是你萬年之前的合道十四境大有學問了?」
白澤笑了笑,沒說什麼。雙方確實還沒熟到能夠如此開誠布公的份上。
當初高高在天的神靈隕落無數,舊天庭遺址成為一處既無法打碎,又極難佔據的無主之地。此外,幾座天下剛有個雛形,只不過幾位天下之主其實早有定論了,比如三教祖師就沒什麼可爭的。唯獨蠻荒天下還有些變數,白澤、初升,一個擁有絕對的威望和實力,一個有心氣也有境界,都能夠與後來的托月山大祖掰掰手腕。
只是白澤跟隨大祖一起登山,幫忙取名托月山,還給那個孩子取了個真名,這就意味著白澤認可了大祖的天下共主身份,老祖初升總不能去一挑二。何況蠻荒天下初定,初升不願內訌,讓其他天下有機可乘,也就徹底死了那條心,只是仍然不願寄人籬下,就跑去開闢出了一座英靈殿,與托月山遙遙對峙。
其餘一小撮在大戰中受傷的巔峰大妖為了養傷,陸陸續續進入冬眠狀態,後來得以從冬眠中自行醒來者,憑藉強橫的肉身和極高的道法境界,無一例外,都成了舊王座大妖,在英靈殿佔據一席之地。比如搬山老祖朱厭,還有荷花庵主將明月玉鉤煉化為修道場地。黃鸞開始收攏各色洞天福地遺迹、仙宮府邸。仰止醒來后,則一眼相中了那條被劍修觀照一劍劈出的曳落河。
劉叉、緋妃那些舊王座,其實相較於這撥上古大妖,都屬於晚輩。尤其是極為年輕的劍修劉叉,有點類似蠻荒天下劍道氣運相中者。等到劉叉被囚禁在功德林一處山水秘境之內,連同劍道在內的天下氣運流轉,無形中就轉移到了斐然身上。白澤為此還在離開浩然天下之前專程去了趟功德林找劉叉,文廟甚至只是讓茅小冬一人象徵性地陪同前往,由此可見,對白澤確實放心得無以復加。
每天釣魚的大髯劍客在前輩白澤可惜他的劍道成就在異鄉止步之後,只說了一句話:「讓浩然天下少了個十拿九穩的十四境,其實我虧得不多。」
由此可見,劉叉篤定醇儒陳淳安這位亞聖一脈的頂樑柱假若沒有死在他的劍下,絕對可以躋身十四境,而且極快,未必比合道星河的符籙於玄慢。
一旦肩挑日月的陳淳安成功合道十四境,對於蠻荒天下來說,後果不堪設想。既是毋庸置疑的合道人和,又兼具合道天時之玄、地利之優,再加上陳淳安自身的儒家聖賢神通,這麼一位十四境,戰力相當可怕。要知道,當年劍氣長城的城頭,在董三更之前,陳淳安就曾拖曳過荷花庵主的那輪明月。
陳清都笑道:「換成我是那個小夫子,就說服至聖先師,如何都要聯手做掉你,絕對不留後患。」
就像董三更的孫子,劍修董觀瀑,陳清都其實看著很順眼,對其劍道還曾寄予厚望。只不過喜歡歸喜歡,該殺還是得殺。
「那就不是禮聖了。」白澤搖頭道,「何況我也不是那麼好殺的。」
白澤當年之所以願意讓道給托月山大祖,不是自認無望那個觸手可及的十五境,而是一旦當時就破境,對整座蠻荒天下的影響太大,最終形勢演化,會與白澤心中的大道相悖。
白澤曾經寄希望於小夫子禮聖的規矩能夠讓浩然人族和蠻荒妖族合力打造出一個雙方相安無事的太平盛世,這就涉及遠古時代術法如雨落人間,妖族修鍊的大道根本,因為比人族多出一個至為關鍵的鍊形環節,在妖族和修士之間形成了一道門檻,阻攔下了大地之上無數妖族的開竅,這屬於先天劣勢,但是妖族修士一旦鍊形成功,因為真身的堅韌程度,就會多出一個後天優勢。
老祖初升創建英靈殿的初衷就是為了將萬千術法通過傳道一事流布天下,讓妖族修士如雨後春筍在大地湧現,最終造就出一撥撥遠古時代被譽為地仙的練氣士。所以就有了道祖騎牛過關,就是專門找初升切磋道法。
一旦蠻荒天下的登山修士沒有任何門戶之別,修行毫無門檻可言,最終修士鍊形,就可以輕鬆研習各類術法,初升完成那個心中極為宏大的願景,就有機會真的得以實現「唯有妖族修士,先天肉身成聖,後天術法如神」。
如果只是妖族練氣士數量的多如泉涌還好說,真正的問題在於蠻荒天下的妖族是幾座天下中最有可能有實力,也是最有野心以及最富殺戮本性的存在,殺戮、吞併、侵襲、劫掠……無止境追求個體的無限強大,不希望有任何約束。
要是只說飛升境之間捉對廝殺的實力,不光是吃盡苦頭的浩然天下敵不過蠻荒天下,青冥天下和西方佛國也一樣。就像在蠻荒天下妖族修士眼中,浩然九洲有鄭居中,有龍虎山趙天籟、火龍真人這些巔峰修士屬於意外,每每談及,多半得加個「竟然」。
刑官豪素在聽陸沉說仙簪城一役,城主玄圃竟然在一炷香內就斃命,也覺得意外,不敢相信蠻荒天下竟然有如此道法稀爛的飛升境大妖。而同樣是飛升境的浩然修士南光照,被豪素在自家宗門口斬下頭顱,豪素可半點不覺得出奇。
蠻荒天下之外的山巔修士對待修行一事不會刻意逃避廝殺、鬥法,但是大道追求,終究還是與天地共不朽。蠻荒天下卻是截然不同的風土習俗,好像妖族自誕生起就是為了自我的生存,不惜帶來個體之外的一切毀滅,修行、鍊形、攀境就是為了純粹的廝殺,不知疲倦地攫取。簡單說來,生存需要進食,修行就是為了更大程度地果腹,每次登高就可以吃下更多的天地眾生。
如果再有大妖有意為之,開闢出一條登山捷徑,領著妖族走向這條道路,那麼幾座天下就會被裹挾其中,戰火綿延,生靈塗炭。而初升就是想讓一個十五境,比如白澤,帶著十幾個十四境,以及數量眾多的上五境修士,嘗試著讓整個人間併攏為一座天下。
一旦白澤就是那個十五境,就算那些十四境修士再桀驁不馴,也要乖乖聽從白澤的命令。屆時在白澤的帶領下,可以隨便打開一道銜接兩座天下的大門,聯袂遠遊,足以殺穿任何一座天下,之後再來慢慢蠶食。
所以初升其實曾經私底下找過白澤,願意尊奉白澤為妖族領袖,希望白澤能夠帶領妖族登頂。因為白澤擁有一門天授神通,就是掌握天下一切妖族真名!沒有名字?很簡單,白澤可以直接給你取一個。
只可惜白澤拒絕了,後來便是陳清都領銜的那場問劍托月山。
再後來,初升為了逃避道祖,不得不遠遊天外。因為只要談不攏,青冥天下的萬千修士一定就會如一場從天而降的滂沱大雨,紛紛落在蠻荒大地。
三教祖師當中,公認道祖脾氣最差,最會打架。那場不見記載的戰役當中,正是那個少年模樣的道士,法相頂天立地,手中拽著兵家初祖的龐然身軀,一次次砸向那位劍修。
白澤說道:「故意放過了酒泉宗和大岳青山,沒有像在白花城、仙簪城、曳落河和托月山這般大開殺戒。齊廷濟幾個,一路就跟著照做了。除了陸芝在酒泉宗喝酒的時候,有撥修士見色起意,給她砍死了,此外兩地都沒什麼風波。」
陳清都笑道:「這個末代隱官,當得還是心腸軟。」
年輕劍修斐然曾經說過一句肺腑之言:「浩然天下的山上山下,始終被沉默的強者們保護得很好。」
去過天外的大修士,難免都會有一個類似的感想:每座天下,就像遠遊太虛的一艘渡船。一切有靈眾生,登船下船,來來走走。
白澤好像記起一事,突然說道:「先前在文廟議事,我聽避暑行宮的那個外鄉劍修林君璧與幾個朋友在門口閑聊,其中有個問題頗有意思,我得考校考校老大劍仙。」
陳清都冷笑道:「少來。」
白澤自顧自說道:「林君璧說早年在避暑行宮,陳平安曾經問過他一個問題,為何劍氣長城能夠屹立萬年而不倒。林君璧就拿這個問題來問朋友了。」
陳清都皺眉道:「不是劍修打架一事獨一份,最能打?」
白澤微笑道:「如此看來,老大劍仙也進不去避暑行宮。」
陳清都爽朗大笑。
白澤給出答案:「不浩然。」
陳清都雙手負后,輕輕點頭。
這寥寥三個字,確實比什麼好聽的話都更能寬慰一位老人的心。
白澤嘆了口氣:「就這麼走了?」
陳清都笑道:「不然呢?還要敲鑼打鼓啊?」
何況一座萬年屹立天地間的劍氣長城,就是劍修最好的墳冢,長眠於此,不會寂寞。以後飛升城年輕劍修的每次遞劍人間,就是一場無須上墳的遙遙祭酒。
白澤最後與陳清都抱拳送行,陳清都只是一笑置之。
白澤猶豫了一下,以心聲言語道:「十四境合道所在,很簡單,蠻荒天下妖族越少,白澤殺力越大。如果蠻荒天下山河破碎不堪,比如上五境妖族數量少去一半,我的戰力至少不輸三教祖師。」
陳清都豎起大拇指:「可惜我們倆沒機會在各自巔峰痛痛快快打上一架。」
如果不是為逝者諱,陳清都本來想說那個托月山大祖就是個娘兒們嘰嘰的無賴貨色,都不願意與自己正面交鋒。
白澤說道:「可惜人間再無陳清都。」
陳清都雙手負后,望向托月山,眯眼笑道:「萬一人間有劍術更高者呢,這種事情又說不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