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0章 山巔問拳
第350章 山巔問拳
仙都山謫仙峰,掃花台。
即將問拳的裴錢和薛懷,雙方相隔十丈。
陳平安身邊,崔東山雙手抱住後腦勺,隨時準備給大師姐鼓掌喝彩,小陌沒來,去落寶灘那邊忙碌了,他要在青衣河旁邊搭建一座茅屋。問拳什麼的,小陌不是特別感興趣,只說了一句,來者是客,公子與裴姑娘出拳都輕些,免得傷了和氣。反正拐彎抹角,都是些馬屁。
「這都下得去手?」
陳平安雙臂環胸,背靠欄杆,板著臉以心聲說道:「說吧,回頭打算怎麼跟庾謹解釋。」
都喊上小陌一起出遠門了,還能做些什麼勾當?
崔東山神色尷尬,沒有用上心聲,小聲嘀咕道:「大師姐果然還是向著先生,真是一點都靠不住,半點都沒有意外。」
很好,大師姐根本就沒聽見。這意味著裴錢真正做到了心無旁騖,這種武夫心態,便是所謂的「十大方向,我在中央,天地萬物隨拳走」,真正做到了「拳隨我走」。
陳平安笑道:「這就是你冤枉裴錢了,跟她沒關係,你要是不信,等到問拳結束,自己去問她到底有沒有泄露風聲。」
崔東山立即說道:「先生,這件事,千萬千萬別跟大師姐說啊,我在那本『辛』字賬簿上邊,好不容易才功過相抵!」
陳平安咦了一聲,確實好奇萬分,立即以心聲問道:「東山,你都才是『辛』字賬本?仔細說說看,在你之前,分別有哪些人。老廚子、魏海量,他們幾個肯定名列前茅,估計離開藕花福地后,她很早認識的鐘魁,也一樣逃不掉,再加上咱們那位魏大山君、石柔、陳靈均?」
唯獨那甲字賬本,不用陳平安去猜,肯定是自己這個師父了。
崔東山使勁搖頭如撥浪鼓:「不說,打死不說,要是被大師姐知道了,估計都不是什麼添一筆賬,而是要新開一本賬簿了。」
陳平安點點頭,不強人所難。
崔東山突然神采奕奕,打算與先生將功補過,側過身,做賊一般,從袖中摸出一本冊子,往大拇指上吐了口唾沫,就要開始翻冊子讀捷報:「先生,這趟出海訪仙,學生與小陌……」
陳平安立即抬起一隻手:「打住,我什麼都不知道,也什麼都不想知道。你們下宗具體事務,我一律不摻和。」
崔東山伸手捂住心口,雙眼無神,嘴唇抖動,顫聲道:「『你們』?先生此語誅心至極,寒了下宗諸將士的心。」
陳平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別想把我拉下水,先生丟不起那個人。
崔東山突然說道:「其中幾件文運、水運法寶,適合單獨摘出來,送給暖樹和小米粒當禮物,反正學生已經打定主意,即便鍾魁幫著庾謹討債,其餘寶物都好說,大不了物歸原主,就當自己跟小陌無償當了回鏢師,唯獨這些個,肯定打死不認賬的,萬一要是鬧大了,鍾魁胳膊肘往外拐,不惜搬出先生來嚇唬人,學生至多就是花錢補償,可這七八件寶物,委實是瞧著都喜歡,實在難以取捨……」
崔東山還沒說完,就被陳平安一巴掌拍在腦袋上。陳平安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崔東山手中那本冊子收入青衫袖中。
陳平安以心聲道:「鍾魁那邊,我來對付。庾謹交給你……還有小陌,你們倆一起去跟這位前輩打交道。」
崔東山猛然握拳,一個高高揚起,成了。
陳平安之後還補上了一番言語,「好心提醒」自己這位學生,免得「少年氣盛」,做事情出紕漏,不周全:「記得下次見著了暴跳如雷的庾謹前輩,你跟小陌要和顏悅色,挨點唾沫星子算什麼,還是要心平氣和地跟人家好好商量,千萬不要仗勢欺人,一定不要店大欺客,買賣不成仁義在,青山不改綠水長流的,人生何處不相逢,後會有期,以後你們倆與庾謹前輩碰面的機會,多了去了,是也不是?」
崔東山如小雞啄米,懂了懂了。
以後要經常找姑蘇胖子打秋風,不對,是敘舊!
陳平安開始轉移話題:「你覺得這場問拳,幾招可以結束?」
崔東山笑道:「這就得看大師姐的誠意了。」
蒲山武夫薛懷作為葉芸芸的得意高徒,這位老夫子的遠遊境底子還是相當不錯的,絕非竹篾紙糊之輩。
陳平安輕輕蹍動腳尖,問道:「稍後我還要跟葉山主問拳一場,這座掃花台,經得起兩位止境武夫的拳腳比試?」
崔東山笑道:「就算打碎了,也是無所謂的,修繕一事花不了幾天工夫,學生保證立春慶典之時,肯定恢復如新。」
陳平安不置可否。
葉芸芸、裘瀆、胡楚菱,三位仙都山客人站在一起。
裘瀆以心聲問道:「葉山主是不是早就知道陳劍仙的身份了?」
葉芸芸笑著點頭:「打算給你一個驚喜的。」
裘瀆劫後餘生,神色複雜,喃喃道:「確實是個天大的驚喜。」
在那龍宮舊址,差點沒被這位陳劍仙聯手真龍王朱嚇死,所幸虛驚一場,而且比起預期猶有一份滿載而歸的意外之喜。
要不是陳山主行事縝密,一路悄然尾隨,她這趟龍宮之行註定後患無窮,得不償失,一旦被那王朱抓住把柄,可就不是歸還「贓物」那麼輕鬆愜意的事情了。只說陳平安現身之前,王朱展現出來的那份脾氣真不算好。
離著陳平安他們稍遠一些,此刻隋右邊身邊站著弟子程朝露和劍修於斜回。
問拳之前,崔東山就先找到了隋右邊,說是需要向她借個地兒,隋右邊當然沒有理由拒絕。
程朝露小聲問道:「師父,裴姐姐與那位老夫子,是要武鬥還是文斗,還是雙腳站定搭個手啥的?」
隋右邊忍不住笑道:「少看點不靠譜的雜書,這類山巔問拳,不比山下武把式過招。」
演武場中央,雙方即將遞拳,裴錢以眼角餘光瞥向師父。
陳平安點點頭,示意這位開山大弟子,不用壓境太多,以誠待人就是了。再悄悄抬起一隻手,做了個八的手勢,再迅速翻一下掌。
裴錢心領神會。八境,十拳。
在裴錢這邊,陳平安攏共才有過兩次教拳喂拳,尤其是第一次教拳的經歷,不管是過程還是結果,不提也罷。加上當慣了甩手掌柜,所以陳平安還沒有真正見識過裴錢出手,要說不好奇是不可能的。
陳平安只知道在皚皚洲雷公廟,裴錢曾與山巔境柳歲余問拳,之後在金甲洲,裴錢還曾與曹慈和郁狷夫一起置身戰場。而郁狷夫的武學資質、手段、心性,陳平安一清二楚。只說那招神人擂鼓式,生平第一次被人打斷,就是郁狷夫。
隋右邊臉上有些笑意,實在是無法將眼中裴錢與當年那個小黑炭的形象重疊在一起。
眼前這個年輕女子,扎丸子髮髻,額頭光潔,面容姣好,身材修長,尤其是她那份沉穩氣勢,當之無愧的宗師風範。
很難想象這麼一個女子,在小時候,卻是憊懶、狡黠、記仇、心眼多、最怕吃苦、最喜歡佔小便宜,有天馬行空的想象力,說亂七八糟的古怪言語……
薛懷一手負后,一掌向前遞出:「蒲山薛懷,請賜教。」
裴錢拱手還禮,嗓音清脆,神色淡然:「落魄山裴錢,得罪了。」
只是這句話,這份宗師氣度,就讓陳平安百感交集。想要喝酒。
程朝露瞪大眼睛,心神搖曳,裴姐姐這才是傳說中真正的宗師氣度啊,自己之前在雲窟福地那一通王八拳,真是……不堪回首!都是那個心術不正的尤期,害得自己出醜,以後等自己學拳小成了,再找機會去白龍洞會一會他,嗯,做事情還是要學隱官大人,要穩重,既要能打,還要打完就能跑,那就喊上「單挑無敵」的白玄一起。
薛懷突然笑問道:「此次問拳,裴宗師能否壓個一境半境?」
主動提出此事,老夫子倒是沒什麼難為情的。
大驪陪都戰場上的「鄭清明」「鄭撒錢」這兩個綽號,聲名遠播別洲,是出了名的出拳凌厲,與敵速戰速決分生死。
尤其是等到薛懷先前親眼所見,裴錢將江中巨石連根拔起,再單憑一己之力,在雲海之上,將其搬遷來仙都山這邊,路途千里之遠,薛懷自認萬萬做不成這樁壯舉。
若是對方完全不壓境,自己極有可能難以撐過十拳,屆時所謂問拳,不過是一邊倒,無非是裴錢遞拳,自己只能硬扛幾拳,直到倒地不起,那就根本談不上什麼相互切磋、砥礪武道的初衷了。薛懷其實不怕輸拳,只怕自己輸得毫無意義。何況說是問拳,其實薛懷心知肚明,更多是一種類似棋盤上的「讓先局」,雖然不算頂尖國手為低段棋手刻意喂棋,卻也相差不多了。
無形中,薛懷如今面對裴錢,是以半個武道晚輩自居了。
葉芸芸很清楚這個嫡傳弟子心路歷程的微妙轉變,她並不會對薛懷感到失望,一位純粹武夫,就該認清雙方拳高拳低,拳高者就是前輩,武道登頂途中,居於後方就是晚輩。原本打算壓境在遠遊境的裴錢,立即轉頭望向師父,這種事情,還是要師父拿主意。
要不是葉芸芸接下來就要與師父問拳,裴錢真正想要問拳之人,當然是未能在黃鶴磯那邊「不打不相識」的葉芸芸,而非薛懷。她與這位觀感不錯的薛老夫子,又無半點過節。
若是真能有機會與葉芸芸問拳,反正雙方都是止境氣盛一層,大可以放開手腳傾力遞拳。武夫同境問拳,有點磕磕碰碰的,有何奇怪,談不上什麼公報私仇。
陳平安點點頭,示意裴錢壓一境即可。
葉芸芸和薛懷至今還不知道裴錢其實已經躋身止境。
這也實屬正常,上次雙方在雲窟福地一別,才過去多久?
問拳開始。
按照約定俗成的江湖規矩,不簽生死狀的擂台比武,只分高低的武夫切磋,拳高者讓先。
掃花台地面微微震顫,薛懷已經近身裴錢,一出手就毫不留力,所遞一拳,拳意高漲,如一幅瀑布直瀉圖,不過是將一卷立軸畫卷轉為了橫放。
薛懷曾憑藉自身資質和極高悟性,將蒲山祖傳的六幅仙人圖融會貫通,自創一套拳法,從每一幅仙人圖當中取出最精妙處,煉為一拳,只要一拳率先遞出,之後五招連綿不絕,拳法銜接緊密,有江河奔流到海之勢。
裴錢不退反進,竟是抬起手肘,直接就抵住了薛懷一拳。
比起小時候就習慣了竹樓老人的那招鐵騎鑿陣式,眼前一拳,速度太慢,力道太輕,彈棉花呢。
裴錢站在原地,紋絲不動,只是抬起一手,五指張開,就要甩在老夫子的面門上。
當年練拳,小黑炭就曾無數次因老人這一手,整個人被打得在竹制地板上「蹦跳」,再挨上幾句類似「喜歡趴在地上走樁」的刻薄言語。老人的喂拳,可不是就這麼結束了,小黑炭會瞬間被腳尖踹中心口或是額頭,撞在牆角后,疼得心肝肚腸打轉一般,蜷縮起來,還要再得老人一番點評:「就這麼喜歡當抹布啊,跟你師父一樣習武資質太差,還練拳憊懶,好大出息,以後每天黏糊在小暖樹身邊就是了,不然跟你那個廢物師父站在一起,大眼瞪小眼,一人額頭寫『廢』,一人額頭寫『物』,才不枉費你們倆師徒一場。」
當然每次言語之時,老人都不會閑著,絕不給裴錢半點喘息機會,或踩中小黑炭的幾根手指,或是踩住她的整個額頭,不斷加重力道。
此時薛懷身體微微後仰,一臂橫掃如劈木作琴身,勢大力沉,拳罡大振,呼嘯成風。與此同時,薛懷一腳兇狠踹出,腳尖如鋒刃,快若箭矢,戳向裴錢腰肋部。裴錢一臂格擋在肩頭,再猛然間抬腿,腳踝擰轉,巧妙踹中薛懷,剛好同時攔住薛懷拳腳。
終於不再站定,她橫移數步,剎那之間,薛懷好像就在等待裴錢挪動身形,老夫子腳步如仙人踩斗踏罡,契合天理,在方寸間縮地山河,一身拳意攀至頂點,一口純粹真氣比起先前流轉速度竟是快了將近一倍,只說在這一刻,薛懷氣勢已經不輸九境武夫,身後湧現出一條條青紫拳罡,襯托得他如同一位八臂神靈。薛懷一個大步前行,以一拳散開無數拳,無數亂拳同時砸向裴錢。
掃花台上,薛懷拳意凝練若實質,罡氣往四面八方急劇流散。崔東山便揮動雪白袖子,將其一一牽引到謫仙峰外,揉碎過路雲海無數。
崔東山以心聲笑道:「還是大師姐會做人。」
如果不是不露痕迹地稍稍收手,裴錢最早大可以隨便硬扛薛懷的一手一腳,然後只管一巴掌重重甩下去,砸中後者額頭后,薛懷恐怕就要躺在某個大坑裡呼呼大睡了。
崔東山小心翼翼問道:「先生不會覺得大師姐一味託大吧?」
陳平安搖頭笑道:「怎麼可能,她又不是跟葉山主問拳,與薛夫子壓境問拳,還是要講一講禮數的。」
其實陳平安已經看出來了,不單單是因為自己這個師父在旁觀的緣故,讓裴錢束手束腳,還有一個更大的原因,裴錢出拳,如果想要真正拳意圓滿,就會習慣性下狠手,簡單來說,裴錢更適合與人不留情面地拳分勝負,完全不適合這種需要點到即止的問拳切磋。所以說當年裴錢以八境問拳山巔境的雷公廟柳歲余,和後來在大端王朝的京城牆頭,接連與曹慈問拳四場,才算是真正出手。
若是評價得刻薄點,蒲山薛懷還是境界太低,面對一個即便已經壓境的裴錢,仍然當不了那塊試金石。
崔東山小心翼翼說道:「大師姐可能是想讓薛懷多出幾拳。」
陳平安氣笑道:「好,等我那場問拳結束,得與她好好道個謝。」
葉芸芸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聚音成線,與陳平安好奇問道:「平時你是怎麼教拳的?」
陳平安總不能說我這個當師父的,其實就沒為自己開山大弟子教過拳,只得用了個搗糨糊的措辭:「笨法子,多教拳,勤能補拙,幫忙喂拳的時候,強忍著不心疼弟子。」
六招已過。薛懷依舊沒有佔到大便宜。
六招拳意如一,其實可以只算一拳。薛懷當然不會傻乎乎主動開口說此事。
裴錢站在白玉欄杆上,伸出大拇指,輕輕擦拭嘴角血跡。
薛懷最後一招,有些古怪,對方拳腳明明已經悉數落空,竟然可以無中生有,裴錢差點就沒能躲開,只能是臨時一個腦袋偏轉,可依舊被那道拳罡擦到了臉頰。
如今還有個金身境武夫體魄底子的隋右邊都需要凝神眯眼,才能看清楚雙方招式。
不算薛懷作弊。因為雖然看似有一尊八臂神靈庇護,但薛懷並沒有用上練氣士手段,八臂神靈更非金身法相。
桐葉洲蒲山拳法,樁架法理出自仙人圖,確實不俗,不是什麼花架子。
至於程朝露和於斜回兩個劍仙坯子,其實就是看個熱鬧,眼前一花,薛懷就沒人影了,再一眨眼,就看到儒衫老夫子拖曳出一連串虛無縹緲的青色身影,好像掃花台演武場內,同時站著眾多薛懷,讓兩人只覺得眼花繚亂。
薛懷心中稍定,雖然看得出來裴錢有意收手幾分,但是至少雙方同境問拳,不至於太過實力懸殊。看來別說是十拳,二十拳都有可能了。
薛懷沒有任何休歇,身形一閃,再次朝裴錢欺身而近,體內一口純粹真氣流轉速度更快。這一次薛懷選擇將那六招全部拆開,打亂出拳順序。
江湖把式,拳怕少壯。宗師切磋,拳最怕老。壓箱底的拳路,一旦被對方逐漸熟悉,威力就要大打折扣了。
第七拳過後,薛懷突然用上了一招蒲山之外的拳法,年少時學自一位江湖偶遇的老前輩。
只是裴錢接拳輕鬆,並沒有因此措手不及,薛懷第八拳,看似示弱,假裝氣力不濟,要更換一口純粹真氣,裴錢也沒有上鉤,未貿貿然近身搏殺。
第九拳,薛懷彙集畢生所學於一拳,暫無命名,想要等到躋身九境后再說,這一拳被薛懷視為生平最得意之拳招。上次武聖吳殳做客蒲山,見到此拳,從不喜歡與人客套的桐葉洲武學第一人,對此評價頗高,給了一句「高出拳理近乎法」。
拳出如龍,拳意綻放氣勢磅礴,如大水淹沒整座掃花台,以至於有了練氣士的小天地氣象。
既然薛懷已經遞出九拳,裴錢便不再辛苦壓制自身拳意。
她瞬間拉開拳架,行雲流水,渾身拳意並未繼續往身外天地肆意流瀉,反而倏忽間好似收斂為一粒芥子,與此同時,掃花台那份好似遮天蔽日的渾厚拳意,如陸地蛟龍之屬的水裔得見天上真龍,竟是自行退散,來如決堤洪水,去如退潮之水,反觀裴錢那粒芥子拳意卻如海上生明月。
此拳一出,宛如神靈敕令,喚起一天明月。
裴錢一腳踩地,整座山巔掃花台並無絲毫異樣,只是掃花台之外的謫仙峰下方,卻是林鳥振翅離枝四散,山間處處塵土飛揚。
一拳一人,筆直一線。
薛懷如墜冰窟,強提一口心氣,才能堪堪讓自己不閉眼、不撤退、不躲避,反正註定避無可避。
葉芸芸眯起眼,向陳平安問道:「此拳是落魄山不傳之秘?」
陳平安雙手籠袖,懶洋洋背靠欄杆,搖頭微笑道:「不是,沒有誰教過,是裴錢自創的拳招。」
一拳停在薛懷面門一尺外,裴錢驟然收拳,後退三步,欲言又止,卻還是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抱拳道:「承讓。」
薛懷等到眼前視線恢復清明,仍心有餘悸,一瞬間便大汗淋漓,宛如走了趟鬼門關,深呼一口氣,向後退出五步,抱拳還禮,沉聲道:「受教!」
崔東山急匆匆以心聲問道:「大師姐,啥時候又偷偷自創拳招啦?都不打個招呼,嚇了小師兄一大跳呢。」
裴錢說道:「就在前不久。」
是之前與師父一起,乘坐風鳶渡船來桐葉洲途中,一天夜幕中,獨立船頭,裴錢看著海上明月,看似觸手可及,實則遙不可及,有感而發,便多出嶄新一拳。
葉芸芸稍稍挺直腰桿,接下來就要輪到自己與陳平安問拳了。
等到薛懷來到身邊,葉芸芸問道:「等你來年破境躋身九境,還敢不敢與裴錢問第二場拳?」
薛懷爽朗笑道:「有何不敢?!師父此問,好沒道理。」
葉芸芸點頭讚許道:「很好!可以輸拳不可以輸人,蒲山武夫當有此心此境。」
裴錢來到師父這邊,神色靦腆,習慣性撓撓頭。
陳平安笑道:「尤其是最後一拳,氣象相當不錯了。」
程朝露和於斜回越發神采飛揚,終於輪到隱官大人出拳啦!
陳平安突然轉頭望向葉芸芸,笑問道:「葉山主,介不介意我用件趁手兵器?」
葉芸芸笑著搖頭:「無妨。」
武夫切磋從來不講究個赤手空拳,就像武聖吳殳,就會習慣以佩劍、木槍對敵,如果一件都沒有用,說明就是一場境界懸殊的教拳了,對手甚至不值得吳殳壓一境。
陳平安朝裴錢笑著伸手道:「師父得跟你借樣東西,就是那件你在金甲洲戰場的戰利品,符籙於玄前輩送你的。」
裴錢雖然心中訝異萬分,但是臉色如常,因為她就從來沒見過師父展現過什麼槍術。
裴錢還是從小陌先生贈送的那件小洞天當中取出了一桿兩端槍尖都已被她打斷的長槍。
她近些年偶爾會取出這桿長槍,偷偷演練一番脫胎於那套瘋魔劍法的槍術,其實就是閑來無事,鬧著玩的。
陳平安伸手攥住長槍中部,緩緩走向掃花台中央地帶,其間掂量了一下長槍的重量,再數次擰轉手腕,驟起弧線,長槍畫圓。
再不趁手,也趁手了。
一桿長槍,如臂指使。
陳平安看了眼開山大弟子,忍住笑,好像在說等下看好了,能學到幾成槍法精髓是幾成。
因為有個周首席的緣故,陳平安對那個能夠在桐葉洲得個武聖尊號的吳殳,其實並不陌生。再者天下武學,浩蕩百川流,歸根結底,皆是萬流歸宗的唯一路數,練拳尚且是練劍,拳法如何不是槍術。
裴錢何等聰慧,立即恍然,轉頭瞪眼怒道:「大白鵝,是不是你與師父說的,我有偷耍槍術?!」
崔東山一臉獃滯,呆若木雞,這也能被懷疑,咱倆的同門之誼就這麼風吹即倒嗎?崔東山趕緊伸出兩根手指,眼神幽怨道:「我可以對天發誓,絕無此事!大師姐,真真冤死我了,天可憐見,小師兄就不是那種喜歡背後嚼舌頭的人吶。」
裴錢背靠欄杆,懶得跟大白鵝廢話,開始聚精會神,想著一定要認真觀摩師父的這場問拳,之前在正陽山,與那頭搬山老猿過招,師父其實根本就沒有用上全力。
一襲青衫長褂在場中站定。
本就不是一桿正統意義上的長槍,故而無纓亦無簪。
一身黃衣的葉芸芸緊隨其後,與之對峙而立。
雙方都是止境武夫,而且湊巧暫時都是氣盛一層。
按照禮數,各報名號。
「蒲山雲草堂,葉芸芸!」
「落魄山竹樓,陳平安。」
裴錢咧嘴一笑。葉芸芸要吃苦頭了。
如果自己沒有記錯,師父是第一次在自我介紹的時候,加上「竹樓」一說。
外人肯定不曉得其中玄妙,只有自家落魄山的純粹武夫才會清楚其中的分量。
一瞬間,兩位在各自一洲都算極為年輕的止境武夫,幾乎同時移動身形。
陳平安手持長槍尾端,槍扎一線,神化無窮,轉瞬間便抖出個絢爛槍花。黃衣好似身影矯健快過青衫一線,已經避開那團好似暴雨的槍花,青衫挪步側身,架起長槍,下壓一磕,被淬鍊得極其堅固的長槍竟是槍身依舊筆直,僅在槍尖前端附近彎出一個詭譎弧度,剛好砸向葉芸芸肩頭。
葉芸芸一個彎腰,腰肢擰轉,身形旋轉,快若奔雷,一掌拍在長槍之上,同時身體微微前傾,便已來到青衫身前,一記膝撞。
陳平安就只是以撼山拳譜的六步走樁挪動身形,只稍稍更改路線而已,雙方好像極有默契地互換位置,陳平安回身一槍,依舊是直出直入,葉芸芸竟然就那麼站在了槍尖之上,又蜻蜓點水,踩在槍身之上,對著一襲青衫的頭顱就是一腳斜挑而去。
陳平安身形後仰,單手拖槍退出數丈,猛然間一個身形迴旋,槍隨人走,手中一桿長槍朝葉芸芸攔腰斬去。
葉芸芸懸空身形憑空消失,長槍落空的那道雄渾罡氣透過槍身朝天撞去,竟是直接將高處雲海一劈為二,猶有一陣悶雷震動的驚人聲響。
一槍當頭砸下。葉芸芸側過身,槍身幾乎是從她眼前筆直落地,卻在離掃花台還有寸余高度時突然停滯懸空,只是地面被充沛罡氣波及,當場崩裂出一條溝壑。
雙方奔走速度之快,風馳電掣,不光是隋右邊窮盡目力依舊已經捕捉不到任何畫面,就連薛懷都只能看個大概意思。
薛懷自認要是挨上雙方任何一拳,看似輕描淡寫的一招半式,其實問拳就可以結束了。他那遠遊境體魄,在這種分量的槍術、拳招之下,完全不堪一擊。
葉芸芸身姿曼妙,與青衫遞拳,可謂神出鬼沒,好似一幅高人行吟圖,拳出如龍,龍如走水。
她似乎開始佔據上風。
一拳原本應該砸中對方下巴,青衫只是橫移一步,長槍在肩好似挑山。
青衫肩頭微微傾斜,槍身滾動些許,葉芸芸瞬間身形撤退出去十數丈,躲過一拳。
陳平安收起併攏雙指,差一點就要抵住葉芸芸的眉心,他重新轉為雙手持長槍,一次次畫弧,好像要刻意發揮出距離優勢。
掃花台上由槍尖拖曳而出的流螢光彩,圓與圓或疊加或交錯,璀璨奪目。
葉芸芸依舊氣定神閑,由六幅蒲山仙人圖演變、衍生而出的六十餘個樁架、拳招,在她手上純熟使出,比起弟子薛懷傾力用來,師徒雙方有雲泥之別。
而那一襲青衫,出手次數大致是攻三守七,但是陳山主的每次攻勢,尤其是幾次崩槍式,都要讓薛懷誤以為是吳殳在此出槍。
因為吳殳的唯一嫡傳郭白籙,那個天資驚人的年輕武夫,私底下與薛懷有過一場問拳,薛懷雖說比對方高出一境,依舊只能算是小勝。而且薛懷心知肚明,對方藏拙了,未曾全力施展出撒手鐧,當然薛懷雖未曾壓境,也同樣沒有傾力出拳就是了。
通過與郭白籙的那場切磋,薛懷大致看出了吳殳一部分槍法脈絡的精微獨到處。
今天再來看陳山主的槍法,總覺得與那吳殳,雙方招式截然不同,卻是神意相近。
山下江湖,一直有月刀年棍久練槍的說法,若是撇開那幾分槍術名家自吹自擂的嫌疑不談,難怪陳山主先前與師父開口言語時,會說「趁手」二字。
一槍迅猛戳向葉芸芸脖頸處,槍尖卻落空。之後數次槍尖直指面門,次次皆落空。
葉芸芸從頭到尾,臉色淡漠,氣定神閑,最後竟然伸手攥住槍尖,往自己這邊一個拖曳,再一腳踹出。
簡簡單單的一拖一踹,卻用上了蒲山歷代山主之間口口相授的兩種不傳之秘,一拳名為「道祖牽牛」,一拳名為「水神靠山」。一腳如撞鐘,踹得陳平安直接倒飛出去,不過槍尖也在葉芸芸手心割出深可見骨的血槽。
如影隨形,葉芸芸一腳橫掃,踹向陳平安一側太陽穴。陳平安倉促間像是只能墊出一掌,擋在耳邊,隨後砰然一聲,青衫身形橫飛出去十數丈。陳平安以槍尖遙遙抵住掃花台欄杆,再一腳踩地,才堪堪止住身形。
葉芸芸迅速更換一口武夫真氣,她瞬間神意飽滿,一身沛然拳意,甚至還有幾分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的氣象。如酒鬼痛飲一壺醇酒,猶不盡興。
一旁觀戰的薛懷,看著那個挨了兩腳還能不倒地的陳山主。老夫子突然冒出一個念頭:偷拳?
同樣一種蒲山拳法招式,甚至是同一種拳理,薛懷自己遞出,和師父葉芸芸遞出,只會差距極大。
師父曾經說過武夫十境氣盛一層的玄妙光景,而任何一位躋身止境的山巔宗師,似乎「看拳」就能「學拳」。只是薛懷再一想,遠遠不至於,定然是自己想岔了。
這位陳山主是正人君子。雖說與這位年輕隱官打交道不多,只是這點眼力和識人之明,薛懷自認還是有的。不然陳山主也教不出裴錢這樣「拳法光明正大,待人禮數周到」的開山大弟子。
再者天下拳法,境界一高,也不是隨便拿來就能用的。拳理相悖,拳法對沖,都是習武大忌。
世間那些個出自別家門戶之手的精妙拳招,又不是金銀,進了自家口袋,轉手就能開銷。
有些拳招,好似鐵騎衝殺,有些卻是步卒結陣,此外拳法之剛柔、快慢、輕重,拳理之兇狠霸道、沖淡平和等等,都讓一位武學宗師極難調和,不但貪多嚼不爛,甚至會影響一口純粹真氣的流轉速度。
就像自家桐葉洲的武聖吳殳,所謂的集百家之長,成功將天下槍術熔鑄一爐,又豈會真的如傳聞那般「天下只我一家,人間再無槍法」?
沒有先生在身邊,崔東山就不講什麼下宗宗主的架子了,早就一屁股坐在了欄杆上,身體後仰,偷偷瞥了眼神情專註、一心觀戰的薛懷,偷偷告狀道:「大師姐,我要是薛夫子,這會兒肯定懷疑我先生是不是偷學蒲山拳法了。」
裴錢沒好氣道:「本就是人之常情的事情,你少在我這邊煽風點火。」
崔東山一巴掌重重拍在欄杆上:「大師姐修心有成,胸襟如海氣度似山,都要讓小師兄自慚形穢了!」
裴錢呵呵一笑:「差不多就得了啊。」
葉芸芸更換過一口純粹真氣后,接下來將蒲山祖傳拳法以及一些自創拳招,在掃花台上傾力使出,酣暢淋漓。
便是同為女子的隋右邊,都有幾分目眩神搖,這位桐葉洲葉芸芸,確實是一位氣質與姿容相得益彰的大美人。
其間陳平安最佔優的一招,是一槍掄圓,砸中葉芸芸腹部,打得後者差點貼地倒滑出去,只是葉芸芸以手肘敲地,很快就站起身。而且她很快就還以顏色,一拳擊中槍身,槍身直接崩出一個半月弧度,再砸中陳平安胸口。
這場問拳,大體上還是一個未能真正分出勝負的結果。
葉芸芸或拳如搗練,或拳如疊瀑。一手遞拳,若仙人斫琴,暗中手指捻動,拳罡快如飛劍。她身形移動,罡氣流溢,水霧瀰漫,就像施展出練氣士的縮地山河。
最終陳平安以一拳換來葉芸芸的一拳一腳。
之後雙方各自站定,各換一口純粹真氣。
只是薛懷當下心情卻沒有半點輕鬆。因為明明是師父多遞出一腳,但是雙方各自撤退的距離大致相當。這就意味著陳山主的止境武夫體魄其實要比師父高出一籌。
裴錢有些愧疚,只是師父與人問拳期間,她又不好開口說什麼。
又是小時候看老魏跟小白下棋,鎚兒的觀棋不語真君子。
武夫問拳,旁人言語,是大忌。
陳平安將手中那桿長槍輕輕拋還給裴錢。
如圍棋先手開局。練手,到此為止。
陳平安好像看穿葉芸芸的心思,笑道:「曹慈沒有葉山主想象得那麼……弱。」
葉芸芸笑道:「我知道你沒有盡全力。」
停頓片刻,葉芸芸不像之前只是報個名號就遞拳,這一次她後撤一步,以蒲山立樁先手站定:「我何嘗不是一樣?」
看到這一幕,薛懷神色凝重。再打下去,不管誰勝誰負,可真就要有一方受傷不輕了。
陳平安一笑置之。他輕輕捲起一隻袖子,再以手心輕輕去抹手臂,好像在擦拭什麼。左手臂之上層層疊疊的某種符籙被陳平安一手抹掉。換手捲起袖子,亦是如此。
最後腳尖一蹍,陳平安雙腿膝蓋往下到腳踝處,各有三張真氣半斤符被一震而碎。
裴錢一臉震驚。這件事,她還真不知道。
裴錢一肘擊中身邊的崔東山,崔東山抬起雙袖,氣沉丹田,然後仍是瞬間破功,開始齜牙咧嘴,含糊不清道:「大師姐,天地良心,日月可鑒!我要是知道真相故意不說,以後就再不是你的小師兄了,你就直接喊我大師兄!」
作為與陳平安面對面問拳之人,葉芸芸最能直觀感受到那股令人窒息的壓力。最終她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非人。
雖然葉芸芸從未與吳殳正式問拳,但是幾次見面,那位桐葉洲武聖都會帶給葉芸芸一種巨大的壓力。吳殳會帶給所有人一種天然的血氣旺盛、筋骨雄健之感,甚至會讓四周武夫不由自主生出一種矮人一頭的錯覺。
之前面對吳殳的那種感覺,就已經讓葉芸芸覺得糟糕至極,就像一位氣力不濟的柔弱少女,出門在外,單獨夜行,在巷弄中遇到一位孔武有力的男子,不管對方有無歹意,都會讓女子心生不安。
但是這一刻,葉芸芸竟然有一種與自己心性相悖、愧對一身武學和雲草堂姓氏的……莫大絕望。就像有一個心聲不斷迴響在心扉間:不用問拳!不可問拳!會輸,會死!
而這種純粹武夫絕對不該有、不可以有的窒息和絕望,讓身為止境宗師的葉芸芸幾乎要暴怒。難怪姜尚真會勸自己不要與此人問拳。
自己如此心性,如何拳鎮一洲?如何能夠幫助雲草堂躋身浩然宗門之列?
陳平安敏銳察覺到葉芸芸的心境變化,突然以心聲喊道:「葉芸芸!」
葉芸芸原本渙散的眼神和心神,就像突然聽聞一聲春雷炸響,反而不由自主地聚攏幾分。
然後她下意識瞬間收斂心神,剎那之間,葉芸芸心境通明,彷彿身外大天地與人身小天地皆空無一物。
陳平安放緩出拳,只是站在原地。
片刻之後,葉芸芸才從那個玄妙境地當中退出所有心神,空無一物后,是那山河萬里如畫卷依次攤開。
記憶深刻之人物事便如彩色畫卷,記憶相對模糊的人生畫面便如工筆精巧的白描畫卷,而那些自以為早已忘記、其實彷彿被封山起來的事物,便如一幅幅大寫意水墨畫,不見骨肉,只得其意……
那一瞬間,葉芸芸只覺得自己宛如一尊神明,懸空而立,高高在天,俯瞰大地山河。這就是止境第二層的歸真?!
陳平安繼續以心聲說道:「不著急問拳,可以稍等片刻。」
葉芸芸眼神異常明亮,只見她收起那個蒲山古老拳架,後退一步,再次拱手,與眼前這個給她感覺依舊「非人」的青衫客無聲致謝,只是葉芸芸此刻心中再無半點絕望,她沉默片刻,笑顏如花,說道:「你要小心了!」
陳平安問道:「確定?」
本意是想問這位葉山主,確定不需要再穩固一下歸真境,畢竟她當下只能算是小半個歸真而已。
不過葉芸芸已經拉開拳架,甚至有那……拳高讓先的跡象?於是陳平安就在原地消失了。
這位葉芸芸想要藉助他陳平安的境界,來大致推斷出曹慈的武學高低、境界深淺。沒問題。
陳平安依舊是選擇留力兩成,和在功德林跟曹慈問拳時,一模一樣。
當時曹慈亦是收力兩成。
葉芸芸一瞬間便失去了所有感知,就像那……人間已無青衫。
之後她腦袋一歪,就被陳平安一巴掌按住腦袋一邊,重重一推。
葉芸芸身體就像突然被橫放空中。一襲青衫隨之腳步橫移,高高掄起一臂,握拳直下。葉芸芸被一拳砸中腰肢,整個人轟然砸地。
崔東山倒抽一口涼氣,轉頭不看那一幕光景。所幸陳平安以極快速度伸出腳,稍微減緩對方墜地速度,再立即後退數步。
掃花台這邊,除了崔東山和弟子裴錢,應該沒誰能夠看到這個動作。
葉芸芸依舊是重重「橫卧」地上,而且整個人似乎有點……蒙。
陳平安重新攤開雙手袖管,抱拳道:「承讓。」
葉芸芸踉蹌起身,強壓下人身小天地內的山河震動,還需要竭力平穩那份被殃及池魚的紊亂靈氣,她神色複雜,抱拳還禮,苦笑道:「承讓。」
同樣是「承讓」一說,意思豈會一般無二。
一時間整座掃花台隨著問拳雙方的各自沉默,其餘人都跟著沉默起來。
葉芸芸強行咽下一口鮮血,慘白臉色稍稍好轉幾分,才以心聲問道:「是不是只要跟你和曹慈同境,就完全沒得打?」
陳平安說道:「跟我切磋還好說,但是跟曹慈問拳的話,肯定沒得打。」
葉芸芸又陷入沉默。
陳平安就有點尷尬了。這會兒好像說什麼客套話都不合適。
崔東山瞧著有些揪心啊,這位葉山主原本還打算成為自家仙都山的記名客卿,可別因為先生的一場喂拳給打沒了。
葉芸芸最後問道:「我聽說了那個皚皚洲劉氏的不輸局,曹慈就真的那麼無敵嗎?」
至於功德林那場名動天下的「青白之爭」,葉芸芸通過山水邸報也知道了大致過程。
陳平安說道:「曹慈當然很無敵,但不是完全沒有機會。」
葉芸芸抱拳笑道:「告辭。」 陳平安愣了愣。
崔東山更是眼神哀怨,瞧瞧,先生你做的好事,葉山主不準備參加宗門慶典了。
葉芸芸哭笑不得,無奈道:「養傷去。」
葉芸芸只是帶著薛懷去往密雪峰,一路腳步穩當,並未御風。只是走遠了之後,等到離開了掃花台和謫仙峰,在一處兩側皆是崖壁的山路間,葉芸芸這才停下腳步,站在青石台階上,一手扶住崖壁,再伸出一手扶住腰肢,只是稍稍揉了揉,就疼得一位女子止境武夫都要直皺眉頭。
弟子薛懷大氣都不敢喘一下,目不斜視,假裝什麼都沒有瞧見,老夫子善解人意地快步向前,默默走在了前頭。
薛懷放緩腳步,已經走出去十幾級台階,才站在原地,背對著師父。
葉芸芸拾級而上:「一洲武學拳出蒲山,這話別當真,外人怎麼說我管不著,但是以後雲草堂弟子,誰敢當面跟我說這種話……」
只是輕聲言語,便牽扯到腰肢上的傷口,葉芸芸額頭滲出汗水,就不再多說一個字了。
薛懷覺得自己一路假裝悶葫蘆也不像話,便硬著頭皮說道:「這位陳劍仙的師兄左大劍仙,早年好像曾將中土神洲劍修那個本是最大褒獎的『劍仙坯子』說法,變成了一句罵人言語。」
葉芸芸氣笑道:「還不如不說!」
薛懷只得默默趕路。
掃花台那邊,裴錢神采奕奕,比自己贏拳還要得意揚揚。
陳平安笑了笑,也沒說什麼,看似和葉芸芸是一場山巔問拳,其實距離「某人的某一拳」,依舊只是在半山腰罷了。
葉芸芸率先告辭離去后,隋右邊一言不發,立即御劍下山,獨自去往青衣河畔的落寶灘。
裘瀆則帶著少女胡楚菱一起,沿著山脊道路遊歷謫仙峰。
落魄山和蒲山之間,兩場宗師問拳,讓裘瀆大開眼界。關鍵是那份贏拳之人的不自滿,輸拳之人的不氣餒,讓她覺得尤其可貴。
經過大瀆龍宮那場險象環生的境遇,再目睹陳平安的出拳風采,裘瀆對仙都山印象大好。
高山仰止。何況那一襲青衫還是劍仙啊。
裘瀆眺望遠方,沒來由有些感慨,山河豈容人畫得,地天還是聖分開。
裘瀆以心聲說道:「醋醋,師父會爭取幫你在仙都山求個譜牒身份,但是此事未必能夠成功。」
胡楚菱點點頭,都不問為什麼師父會臨時改變主意。
裘瀆猶豫了一下,提醒道:「醋醋,若是真的成為此地祖師堂嫡傳,以後可莫要任性行事了。相信你已經看出來了,那位年紀輕輕的陳劍仙,雖然人極好,但是你看那裴姑娘,武學境界那麼高,在她師父那邊,還是那麼重規矩,禮數周到。崔仙師都是快要當一宗之主的人了,在先生身邊,不一樣是畢恭畢敬的。」
但是裘瀆真正對仙都山徹底放心和信賴的,甚至不是這些所謂的劍仙、宗主、止境,而是……那種發自肺腑的笑容。陳平安看待所有人的,以及所有人看待陳平安的。
就像那兩個裘瀆暫時還不知姓名、身份的孩子,他們對陳劍仙彷彿充滿了一種不講道理的尊敬、依賴和親近。這其實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在浩然宗字頭門派裡邊,和老人們差了好些輩分、境界的年輕修士,許多人在路上見著了掌律、祖師堂供奉,可能連招呼都不敢打,拘謹、敬畏、束手束腳,就更別談半路遇見一位開宗立派的祖師爺了。
胡楚菱一雙水靈眼眸,笑眯成月牙兒,嗓音軟糯道:「都聽阿婆的。」
在裘瀆這邊,少女還是喜歡用家鄉方言,稱呼自己師父為阿婆。
裘瀆摸了摸胡楚菱腦袋:「不曉得將來誰有福氣,能夠把咱們醋醋娶進門當媳婦喲。」
嗯,那個叫曹晴朗的年輕後生看著就很好啊,而且曹晴朗還是陳劍仙的得意弟子。
裘瀆看了眼醋醋,若是天公能夠作美,他們倆兩情相悅,就更好了。神仙眷侶,白頭偕老,子孫滿堂……
裘瀆自顧自笑起來。
掃花台那邊,崔東山向兩個孩子提醒道:「今天的兩場問拳,你們倆記得保密,對外不許多說一個字。」
程朝露點頭答應下來。至於為什麼,費腦子想那些有的沒的做啥,自己有那閑工夫,都可以多練拳一趟,再做出一桌子飯菜了。
於斜回卻是個喜歡刨根問底的,疑惑道:「是好事啊,有什麼見不得人的?」
這要是在家鄉那邊,老子憑真本事問劍贏了誰,敲鑼打鼓又咋了,酒桌吹牛打屁,誰管得著?
崔東山一皺眉,一隻雪白袖子趴在於斜回肩膀上邊:「嗯?!」
於斜回立即嘆了口氣:「聽崔宗主的。」
上次他們九個被這隻大白鵝以袖裡乾坤的神通收入袖中,除了孫春王,其餘一個個的把苦頭都吃飽了,尤其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白玄,如今見著崔東山就跟見了鬼差不多,於斜回同樣記憶猶新,沒事,等我問劍贏過了崔嵬,下一個,就是你這隻大白鵝。
崔東山滿臉笑嘻嘻,冷不丁一把摟住於斜回的脖子,腦袋磕腦袋,再壓低嗓音道:「將來想要問劍贏過你師父崔掌律,已經很不容易了,還想問劍我這位下宗宗主?好膽識,有志向,佩服佩服。怎麼,你小子如今就野心勃勃,想要有朝一日篡我的位當宗主?誰借你的熊心豹子膽,趕緊說出來聽聽?」
於斜回頓時身體僵硬,立即望向陳平安,嚷嚷道:「崔宗主你再這麼胡亂冤枉人,我就要跟隱官大人告狀了啊!」
陳平安轉頭笑道:「既然我們下宗是劍道宗門,你又是劍修,想要與崔宗主這些前輩問劍,是在此山修行的題中之義,恰好是你們練劍的意旨所在,有什麼敢不敢的。我現在就可以把話撂在這裡,以後你不管是贏了你師父,還是贏了崔宗主,我都請你喝酒。」
於斜回立即底氣十足,哪怕依舊被崔東山勒住脖子,卻開始嘿嘿而笑:「隱官大人,那我這會兒就得練習酒量了。」
聽說在家鄉那個小酒鋪,酒局無數,可隱官大人就從沒喝醉過。當然了,二掌柜坐莊,也從沒賠過錢。
陳平安打趣道:「其實我酒量一般,只是鋪子那些酒鬼的酒量太不濟事,全靠同行襯托。」
程朝露有些惋惜,納蘭玉牒要是在這兒,肯定又要將這句金玉良言記錄在冊了。
崔東山御風離開掃花台,還有一大堆煩瑣事務等著他去解決。御風途中,偷偷瞥了眼徒步走向密雪峰的葉芸芸和薛夫子。
發現了那一抹白雲,葉芸芸抬起頭,朝崔東山揮了揮手。
崔東山嘖嘖稱奇,不愧是剛剛躋身了歸真一層的止境武夫。
此外葉芸芸的心性,確實跟自家仙都山投緣,大氣!
猶豫了一下,崔東山臨時起意,打算單獨會一會葉芸芸,雪白身形風馳電掣,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在青崖間青石路落腳,來到葉芸芸身邊后,作揖而笑:「恭喜葉山主武道更上一層樓。」
葉芸芸早已停步,抱拳還禮,坦誠道:「多虧了陳山主相助,不然我將來如果與吳殳問拳會有大問題,一個不小心,就要落個與北俱蘆洲王赴愬差不多的下場。」
崔東山嘆了口氣,欲言又止。
葉芸芸笑道:「崔宗主有話直說便是,反正都不是什麼外人。」
崔東山這才說道:「實不相瞞,先生從蠻荒天下返回后,受傷不輕,只說武學一境,就從歸真跌到了氣盛,不然也不至於向青虎宮陸老神仙討要一爐羽化丸。這就是前不久的事。」
葉芸芸內心震動不已,陳平安與自己問拳之時,竟然只是氣盛一層?她立即轉頭望向薛懷:「上次青虎宮送給我們的兩爐羽化丸,還剩下幾顆?你飛劍傳信檀掌律,不管還有幾顆,反正都帶過來。」
薛懷比葉芸芸更驚訝,老夫子難掩錯愕神色,一個純粹武夫的跌境,絕非小事,要比練氣士跌境更罕見、更棘手,可即便如此,陳山主還是答應了與師父的那場問拳。
陳山主果然正人君子,行事慷慨磊落,為人光風霽月。難怪年紀輕輕的陳山主能夠在那劍氣長城以外鄉劍修的身份擔任末代隱官。相信以陳山主的人品,在那劍氣長城,定然是有口皆碑、交口讚譽。
不得不承認,如今蒲山欠了仙都山一個天大人情,但是這樣的欠人情,何嘗不是一種可遇不可求的天大好事?!
只是一場掃花台問拳,就幫助師父躋身歸真一層,於私,蒲山雲草堂底蘊更加深厚,於公,對於整個桐葉洲而言,也更能震懾那些心懷不軌的別洲修士。即便武聖吳殳不在家鄉,師父只要穩固好境界,便是一位類似徐獬這樣的大劍仙,別洲修士都要忌憚萬分,不敢輕易向師父問劍。
崔東山趕緊擺手:「可不是為了此事,才與葉山主訴苦的,有陸老神仙坐鎮清境山,怎麼都缺不了我先生的羽化丸。之所以嘮叨這個,就像葉山主說的,咱們都算是自家人了,沒必要藏藏掖掖。」
幸虧葉芸芸已經是玉璞境修士,若還是位元嬰境地仙,嘖嘖,想要打破瓶頸躋身上五境,她就需要面對心魔……後果不堪設想,估計先生又要增添一筆沒頭沒腦的情債了吧。
崔東山抖了抖袖子,伸手撓撓臉,小聲問道:「葉山主,能不能與你討要一個蒲山雲草堂的嫡傳身份?但是此事,關於我的真實身份,蒲山只能至多三人知曉,你、薛懷、掌律檀溶。」
「沒問題。」葉芸芸快人快語,毫不猶豫就點頭答應下來。
她知道是蒲山第七幅仙人圖牽扯出來的麻煩。
三人一起徒步走向密雪峰,其間需要路過祖山青萍峰,葉芸芸破天荒有些為難神色,猶豫許久,才試探性開口道:「崔宗主,能不能冒昧問一句,你家先生,他到底是怎麼練的拳?」
崔東山雙手抱住後腦勺,緩緩道:「在家鄉在異鄉,在遠遊在歸途,在山中在山外,在人間在人心,在山河錦繡里,在日月乾坤中,在人間大美處,在世道泥濘上,在劍修如雲處,在希望失望重新希望后,先生皆在獨自練拳,與天地問拳,與自己問拳。」
轉過頭,白衣少年最後微笑道:「所以我家先生,從不將曹慈視為大敵、死敵、宿敵,天下拳有曹慈,武學道路前方有個同齡人曹慈,在先生眼中,就是一種大幸運,故而只會讓先生登山更高、腳步更快。」
葉芸芸聞言,心境激蕩,神思飛越。沉默片刻,她忍不住問道:「有封中土邸報,上邊說陳平安在功德林與曹慈那場問拳,出拳不是……特別講究?從頭到尾,拳拳打臉?」
崔東山轉頭狠狠呸了一聲:「放屁,何方賊子,膽敢昧良心污衊我家先生,實在是太缺德了!」
葉芸芸將信將疑。
陳平安在掃花台那邊讓裴錢模仿葉芸芸和薛懷出拳,六十餘樁架拳招,裴錢已經演練得有七八分神似。就連葉芸芸和薛懷那幾招壓箱底的撒手鐧,裴錢也學得有模有樣,神意飽滿,比蒲山嫡傳還嫡傳。這讓原本打算擺擺師父架子、好幫弟子查漏補缺的陳平安陷入一種無話可說的尷尬境地。
程朝露覺得裴姐姐出拳,當然很好看,可好像還是隱官大人跟人出拳更好看些。
於斜回則覺得白玄今天不在場,太可惜了。
裴錢停下身形,轉頭望向師父。陳平安雙手籠袖,微笑道:「不錯。」
帶著裴錢一起去往青萍峰,陳平安笑問道:「之前是有什麼想說的?」
裴錢說道:「我跟薛夫子那場切磋,最後一拳,薛夫子不該站著不動,就像是束手待斃,身為純粹武夫,我認為這樣不對。其實當時問拳結束,我就想說的,只是覺得薛夫子是長輩,又有太多外人在場,我就沒好意思開口。」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裴錢就覺得多半是自己說錯話了。
「這個道理很好,是該與薛夫子說。」陳平安點頭道,「不過未必是在那個當下說,所以你的猶豫,最終沒有說出口,是恰當的,在師父看來,可能都要比這個對的道理本身更對。」
裴錢大為意外,以至於流露出幾分如今不太常見的羞赧神色。
從當年的小黑炭,到如今的裴錢,始終堅信一件事:天底下的好道理,全部都在師父那邊。至於她自己,知道個屁的道理。
陳平安輕聲笑道:「我們與人講理,不是為了否定他人。此外,給予他人善意,除了我們自身的問心無愧,也需要講究一個分寸感。這就是道術之別了。大道唯一,術卻有千百種,因人而異,因地而異,所以說當好人很難嘛。」
伸手輕輕拍了拍裴錢的腦袋,陳平安神色溫柔,輕聲道:「你今天能夠這麼想,師父就可以放心教你兩種自創拳招,以及某個『半拳』了。」
其實陳平安自創的兩拳,既是拳法也是劍招,一極簡一至繁,就像是兩個極端,其中一拳,或者說劍術,取名「片月」,威力不小,殺力不低,最適宜在戰場身陷重圍之中凌厲遞拳。
陳平安補了一句:「不過此事不急,我馬上要回小洞天內閉關,等到典禮結束后,我找個空閑時間,再來好好教拳。」
如今跟弟子都是止境氣盛一層,給裴錢喂拳一事,陳平安還真有點犯怵。
裴錢如釋重負。
陳平安心境祥和,看了眼山外景象。遠山無盡,雲水莫辨。
今天曹晴朗之所以沒有在掃花台現身觀戰,是因為這個身為龍門境修士的「內定」下任宗主開始正式閉關結金丹了。
治學修行兩不耽誤。這樣的得意弟子,打著燈籠都找不著的。
不過曹晴朗當下的閉關之地,卻不是在仙都山的青萍峰或是密雪峰,而是在一座至今都未現身的新山頭,被崔東山以陣法施展了障眼法,連葉芸芸和裘瀆都未能看破真相。
其餘兩座舊山嶽,崔東山分別取名為雲蒸山和綢繆山。主峰分別是吾曹峰和景星峰,兩處山頂分別立碑,崔東山親手篆刻「吾曹不出」和「天地紫氣」。
崔東山會在第一場祖師堂議事當眾提出一事,未來納入下宗譜牒的年輕一輩修士當中,第一位躋身玉璞境的劍修,就可以入主吾曹峰。
而曹晴朗算是綢繆山景星峰的第一位修道之士。
顯而易見,崔東山是打算造就出一個下宗傳統,青萍劍宗的每一位下任宗主,都會是景星峰的峰主。
所以如今青萍劍宗地界,其實已經有了一個大致雛形,仙都、雲蒸、綢繆,三山並起,一主兩輔。
小陌雖然在落寶灘那邊搭建茅屋,其實一直有留心曹晴朗的閉關,以及山巔那兩場問拳。
對於一位飛升境巔峰劍修而言,些許分心,不妨事。
小陌現在就等著那個庾謹來找自己的麻煩了。那件事反正跟自家公子沒關係,跟崔宗主也沒關係。
對,就是我抄了你的海底老巢,搬空了你的家底,你這能都忍?只要那個胖子稍微點個頭,小陌就只以玉璞境與之「練練手」。
掃花台上只剩下程朝露和於斜回,兩個身在異鄉卻不覺得半點難熬的同鄉人一起坐在欄杆上閑聊。
「小廚子,是不是再給你幾百年工夫,也沒辦法擁有咱們隱官大人今天的拳法境界?」
「必須的,一千年都不成。」
「我怎麼覺得你還挺驕傲?」
「哈。」
「以後要不要跟著我一起喝酒?」
「還是算了吧,師父會生氣的。」
「出息!怕師父,當什麼劍修。」
九個同齡人里,白玄、虞青章和賀鄉亭,三人出身陋巷,就算是白玄的師父,也跟牆頭高高、房門巨大的太象街、玉笏街沒有半枚銅錢的關係。
而納蘭玉牒、何辜、姚小妍他們三個,都是高門大戶裡邊的孩子。
孫春王,其實也不差了,算是玉璞境劍修孫巨源一個遠房親戚。
他於斜回,跟程朝露,屬於不好不差的,家裡邊不缺錢,也沒啥大錢。
所以說一行人論出身、論家學、論師承,反正就是各有各命。
在劍氣長城,其實不太喜歡比較這個。投胎也是本事,不服氣的話,就憑藉劍術和戰功從陋巷搬去那五條街巷。因為老大劍仙曾經立下一個雷打不動的規矩,宅子在五條街巷上邊的高門大戶,除非家中一位劍修都沒有了,不然哪怕只剩下一位下五境劍修,不管歲數大小,都得去戰場遞劍。如果覺得去了就死,那就在大戰來臨之前,早點搬家,趁早搬出那五條街巷。所以在劍氣長城,除了沒有墳冢一說,甚至沒有所謂的祖宅。哪怕是幾位城頭刻字的老劍仙,歷史上祖上也都曾搬過家,就像董家,在董三更獨自遠遊蠻荒天下的那個百年當中,就差點沒能守住祖宅。
鐵打的五條街巷,流水一般的劍修。
因為米大劍仙的關係,他們這些孩子對家鄉那座酒鋪金字招牌的青神山酒水,後邊推出的啞巴湖酒水,還有那些無事牌,都不陌生。
米大劍仙之前在落魄山那邊,就是個遊手好閒的街溜子,每次到了拜劍台,最喜歡跟白玄嘮叨,說那些春幡齋和避暑行宮的豐功偉績。於斜回幾個,練劍閑暇,端個小板凳坐在一旁,就當是聽說書了。
聽米裕說,在隱官大人跟大掌柜疊嶂合開的那個酒鋪,曾經有個老金丹境修士有天喝高了,就在牆上掛了一塊無事牌:「論劍術,我也打不過小董。可要是論酒量,老子就算把三條腿都擱酒桌上,都能輕鬆贏下小董,不服氣就來找我。」老金丹境修士挨了一頓揍后,第二天鼻青臉腫的,趁著天剛亮酒鋪剛開門,又跑了一趟,只是在無事牌的反面,多寫下一句:「昨兒酒喝高了,醉話不作數。」
結果偷摸回家路上,再行蹤鬼祟都沒用,又挨了一飛劍。
於斜回突然說道:「小廚子,我們將來一定要結金丹,養元嬰,躋身上五境。」
程朝露點頭道:「必須的!」
有一行三人離開南海水殿,在那歇龍石處駐足片刻,再去了一趟與海氣相通的大瀆龍宮舊址,最後在桐葉洲西海岸正式登岸。
一位丰神玉朗的中年男人,身邊跟隨一位姿容絕美的綵衣侍女,和一位矮小精悍的男子扈從。中年男人正是新晉四海水君之一的李鄴侯,當他雙腳踏足陸地之時,身形微微凝滯幾分,只是很快就恢復如常。一旁侍女背琴囊,名為黃卷,她喜食書中蠹魚,而她身邊這位主人,恰好是整個浩然天下首屈一指的藏書大家。
矮小漢子殺青背著一桿短槍,如今是一頭水鬼,生前是止境武夫,機緣巧合之下,去往那座歷史上多次更換主人的皎月湖擔任首席客卿。
黃卷最為仰慕柳七,同時最為厭煩某個吹牛皮不打草稿的傢伙。
那個名叫溪蠻的九境武夫,出身流霞洲,其大道根腳是一條陸地土龍。
先前溪蠻在大瀆龍宮舊址內曾與前輩殺青切磋一場,殺青壓了一境,以同境問拳,殺青小勝。
當時觀戰隊伍中,真龍王朱身邊還站著個畏畏縮縮的少年,習慣性低頭彎腰,好像怕極了王朱,少年即便是與王朱言語之時,也是視線游移不定,從來不敢正視王朱。
黃卷笑道:「澹澹夫人倒是會做人。」
這位淥水坑舊主人道號青鍾,如今她已經貴為陸地水運之主。當年把守歇龍石的那位捕魚仙,好像如今已經身在北俱蘆洲的濟瀆。而那些南海獨騎郎,竟然被澹澹夫人私底下一併送給了稚圭。
聽說淥水坑寶庫裡邊的虯珠,也被直接掏空送人了,那可不是一筆小錢。
四處結緣。
其實在自家主人這邊,澹澹夫人一樣有所表示,禮不輕。
李鄴侯笑了笑:「你以後多學學。」
殺青問道:「這次咱們是上杆子找陳平安談買賣,會不會被殺豬?」
黃卷惱火道:「什麼殺豬?!」
殺青說道:「就是那麼個意思。」
李鄴侯嘆了口氣:「陳平安會很好商量,怕就怕是那個人負責待客。」
綉虎。或者說半個綉虎崔瀺。
殺青問道:「我能不能跟陳平安切磋一下?先前那個,太不夠看。」
李鄴侯搖頭道:「這次不合適,以後再說吧。」
之前那場中土文廟議事,閑暇之餘,有一大撥人不約而同在鴛鴦渚那邊拋竿釣魚。
最奇怪之處,在於這些傢伙,多是止境武夫,最低也是山巔境。要是個遠遊境武夫,好像都根本沒資格在那邊落座垂釣。
那撥武學大宗師當中,有個綽號龍伯的張條霞。張條霞身邊有個中年相貌的男子,坐在一條常年隨身攜帶的竹凳上,腰系一隻小魚簍,在外人眼中,一輩子都在古戰場遺址遊盪,既不與人問拳,也不與人接拳。此人腰間那隻魚簍,卻不是龍王簍,而是一件在山巔被譽為「遊仙窟、無底洞」的至寶,傳聞能夠同時飼養數以萬計的陰靈、鬼物。
因為這位純粹武夫,太過與世隔絕,遂不知其姓名。只有一人在酒桌上與旁人說漏嘴了,將其稱為「老芝」,是青神山夫人的「天字型大小」愛慕者,那種都不敢遠遠看她一眼、只願遠遠想她一輩子的痴情種。
還有皚皚洲雷公廟一脈的師徒沛阿香和柳歲余,北俱蘆洲的王赴愬,桐葉洲武聖吳殳,皎月湖首席客卿殺青。
此外還有不少頂尖宗門、十大王朝的供奉,人數總計得有個小二十號。
只是裴杯、宋長鏡、李二當時都沒有到場。
年輕一輩中,曹慈、鄭錢、郁狷夫也未出現。
當然有聊到李二的拳腳,老莽夫王赴愬有過一個「老成持重」的結論。畢竟當時只有他真正與李二問過拳。
「李二拳不重腳不快,一般般。」
皚皚洲劉氏的那個「不輸局」,半數山巔武夫都有押注,當然全是押曹慈在將來五百年之內不輸拳。
其實純粹武夫,壽命遠遠遜色於練氣士,即便是一位已經登頂的止境武夫,至多也不過是三百歲。但是也有例外,比如張條霞,或是桐葉洲葉芸芸之流。
這也是張條霞在裴杯崛起之前,坐穩天下武夫頭把交椅的原因,而且他一坐就在這個位置上坐了千年之久。張條霞就只是閑雲野鶴一般痴迷釣魚。老人已多年不願與人問拳,道理很簡單,在他自己看來,身為純粹武夫,竟然捨不得死,便是一種最大的不純粹了。
只有玄密王朝的太上皇郁泮水,和一個自稱「周靠山」的冤大頭,不把錢當錢,分別砸下五百枚和一千枚穀雨錢,竟然押注曹慈會輸。
那個年輕隱官不僅在鴛鴦渚那邊,在眾目睽睽之下,與仙人云杪大打出手,更在功德林那邊有一場驚世駭俗的青白之爭,出手之刁鑽,令人嘆為觀止。於是有人就開始犯嘀咕,不料皚皚洲劉氏那邊給了句:已經封盤了。
相傳這個賭局,坐莊的皚皚洲劉氏,零零散散先後聚攏了差不多四萬枚穀雨錢,一賠二。故而不少山上老修士,還有一大撥大王朝的帝王將相、豪閥家主,對待押注一事,都當是為師門,或是為嫡傳弟子、為國庫存筆錢吃利息了,雖說收賬晚,得耐心等個五百年,但是旱澇保收嘛,註定穩賺不賠啊。皚皚洲劉氏這塊金字招牌的信譽,還是很結實很牢靠的。
有好事者越琢磨越覺得不對勁,難道這個不輸局,劉聚寶這個財神爺,就是早早奔著曹慈會輸去的?退一萬步說,就算真有誰勝過了曹慈,皚皚洲劉氏也是大賺的,以劉聚寶那種錢生錢、利滾利的速度,就算最後一賠二,一樣不怕。果然天底下就沒有劉聚寶會賠錢的買賣。
在大瀆龍宮遺址內,李鄴侯三人離開后,美婦人脫了靴子,坐在岸邊,將雙腳浸入荷塘水中,輕輕蕩漾起漣漪。宮艷想起之前的那場對峙,她還是百思不得其解,如何都想不明白當時那個黃帽青鞋的青年是如何同時找出他們所有人的隱匿蹤跡,尤其是身為仙人境且極為精通遁法的玉道人,諸多手段,剛好都被一縷縷劍氣精準找出痕迹,一一針對。
魁梧漢子說道:「是憑藉心聲?」
宮艷搖搖頭,不太像,何況他們幾個又不是剛剛下山歷練的雛兒,分身之時,皆會極其小心,屏氣凝神。何況聆聽修士心聲一事,又不是誰都能做到的,就像山下的凡夫俗子,自然聽不見他人的心跳聲。在山上,修士對修士,也是差不多的道理。符籙於玄、龍虎山趙天籟、火龍真人,這些個飛升境趨於圓滿的大修士,興許才能聆聽仙人甚至是同境修士的心聲。
道號焠掌的李拔突然說道:「是比心聲更細微的心弦。」
玉道人揉了揉眉心,無奈道:「難不成是一位飛升境劍修?只是咱們浩然天下,有這麼一號人物嗎?」
宮艷趕緊拍了拍胸脯,嫵媚而笑:「嚇死老娘了。」
李拔說道:「像那嫩道人,還有寶瓶洲的仙人曹溶,還有劍修徐獬,不就好像都是突然冒出來的,已經知道和不知道的,多了去了,習慣就好。」
水榭中,稚圭斜靠欄杆,單手托腮發獃。外邊台階底部,站著個少年,額頭微微隆起。
泥瓶巷曾經有條四腳蛇,被嫌礙眼的宋集薪數次丟到隔壁院子,結果次次都爬回。經常被婢女稚圭踩在鞋底下,反覆蹍動。如果清晨時分,去鐵鎖井那邊挑水,聽了些風涼話,稚圭回到自家宅子,見著它,往往就是一腳飛踹。
這個鍊形成功沒多久的少年,被稚圭賜姓王,名瓊琚,字玉沙,再賞了個道號,寒酥。
王瓊琚斜背著一隻包漿油亮的紫皮葫蘆。
稚圭轉過頭,抬了抬下巴。
可憐的王瓊琚立即心領神會,趕緊挪步,躲到主人瞧不見的地方站著,免得主人從眼煩變成心煩。
稚圭這才笑道:「聽說遠古天庭有座行刑台,有幾件神兵,專門是用來對付犯了天條的地仙和蛟龍,除了甲劍和破山戟,還有兩把刀,好像叫梟首、斬勘,那把斬勘,就在陳平安手上,早知道就不讓你在海上遠遠望風了,你們倆一見面,肯定各自看不順眼對方,然後就是咔嚓一下,嘖嘖。」
王瓊琚嚇得縮了下脖子。
小陌在青衣河畔的落寶灘開始結茅修行,說是修行其實也就是翻書。
對於如今的小陌而言,唯一的修行,其實就是為自己挑選出一條「道路之上,前無古人」的大道,才能有望躋身十四境。何況即便飛升境巔峰的大修士找到了一條登天道路,難度之大,依舊如凡夫俗子凌空蹈虛,不可謂不艱辛萬分。不然萬年以來,數座天下的十四境修士也不至於如此數量稀少。
再者,小陌還給自己設置了一道門檻,必須是以純粹劍修的身份一舉躋身十四境,不走旁門不走捷徑。就像那位浩然三絕之一的劍術裴旻,估計也有這份心思。
反正那個裴旻,小陌是肯定要找機會去問劍一場的。
小陌在茅屋外邊好似曬穀場的空地上隨便擱放了一些蒲團、板凳。
崔嵬、隋右邊這兩位元嬰境劍修經常去落寶灘那邊向小陌先生詢問練劍事宜。
程朝露和於斜回一樣常去,裴錢在渡口那邊忙碌之餘,偶爾也會過去旁聽。
只要有人登門拜訪,小陌就會坐在檐下竹椅上,竹杖橫膝,彷彿是……一場傳道授業落寶灘。
崔東山這天離開密雪峰,來到青萍峰一處青色崖壁,彎曲手指,輕輕「敲門」。
絳闕仙府那處頂樓,陳平安收斂心神,睜開眼睛,點點頭。
陳平安盤腿而坐,青衫,光腳。屋內一切從簡,沒有任何多餘的裝飾物件。相較之前,陳平安身前那張几案之上,不過是多出了一把跨洲遠遊的橫放長劍。
崔東山只是站在這座小洞天門外,沒有任何廢話,與先生有事說事:「龍宮遺址那邊飛劍傳信一封,說是新任南海水君李鄴侯今天要來咱們這邊做客,我估計他是來找先生商議曳落河水運買賣一事,先生只管繼續清靜修行便是了,學生可以去跟李鄴侯談價格,先生只管放心,先生就算不露面,李鄴侯也絕對不會覺得仙都山待客不周。」
有我待客,足矣。
李鄴侯和稚圭都是四海水君之一,所以想要離開自家水域進入東海地界,肯定要先與稚圭通氣,而且還需要與中土文廟那邊報備,得到允許后,李鄴侯才能離開。
陳平安突然起身,穿上一雙布鞋:「稍等,我剛好有點事情要外出,要拉上小陌走一趟小龍湫,我們一起下山好了。」
走出這座作為臨時修道之地的長春小洞天,陳平安來到崔東山身邊,笑道:「你去更好,只管漫天要價坐地還錢。我跟李水君談起買賣來,還真開不了口。」
要說當個包袱齋,陳平安還真有點底氣,絕不妄自菲薄,唯獨狠不下心「殺熟」。
先前在文廟功德林,當時還是皎月湖水君的李鄴侯,帶著一個法袍品秩極高的侍女,還有一位貌不驚人的止境武夫,一起拜訪先生。李鄴侯當時送出的賀禮,是一幅價值連城的《爛醉如泥帖》,除了字帖當中的「酒蟲」極其稀罕,關鍵是字帖本身,就可以視為一座水運濃郁的六百里大湖,是蛟龍之屬夢寐以求的一處極佳修道之地。
一同下山後,崔東山去找李鄴侯。陳平安在落寶灘那邊找到了小陌,一起去往小龍湫。
一條跨洲渡船上邊,小米粒小腦袋一歪一歪,小肩膀一晃一晃,肩挑金扁擔,手持綠竹杖,大晚上在渡船上邊繞圈圈「守夜巡山」呢。
白玄大爺坐在船頭欄杆上,雙手按住船欄,抬頭望明月,大聲感慨道:「被隱官大人如此看重,任重道遠啊。」
指名道姓要自己參加下宗慶典,那個小隱官陳李有此待遇?
五彩天下,飛升城。鋪子打烊了,有個身形佝僂的漢子站在櫃檯後邊,喝著酒,看著牆壁。
二掌柜離開之後,這邊就不掛新的無事牌了。有人鬧過,但都被漢子好不容易打發過去了。
飛升城的一些個酒樓,就想要依葫蘆畫瓢,照搬此舉,結果根本就沒誰捧場,尷尬得一塌糊塗。
是啊。天上天下,獨一份的。你們怎麼學?不可能做到的。
「想好了,明兒起要跟二掌柜好好學寫字,我要給那個沒過門的媳婦納蘭彩煥親筆寫封聘書。」
「周姑娘身邊少了個我,她才沒有笑臉,一定是這樣的。既然是阿良親口說的,我得去問問周姑娘,明天就去,後天也行。」
「求求你們,你們別罵阿良了,不像我,就從來不罵他半句,你們以後誰敢當我的面,再罵他半句,那就是與我趙某人問劍了,我跟阿良是賭桌上的至交好友,更是酒桌上的棋逢對手,你們其實根本不懂他的,我家良子的良苦用心,只有我懂,所以狗日的你給我磕個頭吧。」
「我名為邈然,至於姓氏,就在城頭上刻著。」
「恨不得一輩子就住在酒缸里。」
「劍術不高,但是沒過。」
「聽阿良說過,天下有種樓叫青樓,世上有一種酒叫花酒,二掌柜卻說沒有,該信誰?」
「孫巨源其實劍術稀爛,也就騙騙外鄉女子了。」
「聽說浩然修士,都講究個筆硯精良人生一樂,他們難道不用練劍嗎?」
「金丹元嬰兩境的陸地劍仙,哈哈,笑死老子了,原來那兒的劍仙,比疊嶂姑娘的酒水還便宜。」
「米大劍仙都能進避暑行宮,憑啥我不能去?」
「岳青米祜你們這些劍仙,聽我一句勸,左右劍術其實一般般,就是三板斧的路數,不信就去問劍一場。」
「春夢好尋,金丹難覓。」
「宗垣未曾來此飲酒,實在是錯過太多。」
「一覺醒來,比昨天更喜歡她了。」
「太徽劍宗的韓槐子救過我兩次了,一直沒有當面道謝,不應該。」
「謝松花看了我兩眼,有戲。」
「醇酒美人是仙鄉,諸位,我們不醉不歸。」
「算我幫那個狗日的求你們了,哪位大劍仙行行好,趕緊去城頭那個猛字前邊刻個字,就當是幫他取個姓氏好了,白撿個兒子,何樂不為。」
「我喜歡的人,出拳有法度,喝酒最風神,他不是劍修沒關係,本姑娘是啊。」
「十個酒鬼九個托,我能怎麼辦?」
「思君如弦月,一夜一夜圓。」
「下一個城頭刻字的大劍仙,一定會是我元亮。」
一旁懸挂了一塊無事牌:「相信在元亮之後,會有更多刻字劍仙,比如我杜陵。」
其實小酒鋪的牆壁上有很多這樣相鄰懸挂的一雙無事牌。
可能是同桌喝酒的好友,滿身酒氣,借著酒意,一個寫完一個接上。也可能是兩位先前根本不認識的劍修,或是只是熟臉,卻從無言語交集,就像臨時串門,打了聲招呼。
「二掌柜當了官,去了避暑行宮,好像喝酒就沒個滋味了。」
「避暑行宮裡邊的羅真意,真是漂亮,二掌柜近水樓台先得月,艷福不淺。」
「什麼二掌柜,什麼新任隱官,見外了,老子每次跟他一起蹲路邊喝酒,哪次不是直呼其名,喊他陳平安。」
「可拉倒吧,你黃綬與二掌柜次次喝酒,恨不得把腦袋低到褲襠里去,一大把年紀了,笑得跟個兒子差不多。」
「哪天真的不用打仗了,就去北俱蘆洲看看。」
「記得喊我一起。」
「如陸芝所說,也許二掌柜就是個女人,藏得真好,難怪與郁狷夫問拳那麼兇狠,原來是女人為難女人。」
「那麼寧姑娘怎麼辦呢?愁。」
「讀書修福,安分養神。」
「一看就是從二掌柜那邊借來的,不過話是好話。」
「戒酒比練劍更難。」
「戒酒有何難,我每天都戒。」
「今日無事。」
「平平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