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1章 此間事了
第361章 此間事了
陳平安獨自起身,沿著田埂散步,因為來了個老朋友,是從武魁城那邊趕來的齊狩,如今刑官一脈領袖。
齊狩開門見山道:「你不來泉府找我,我就得懸著一顆心,還不如主動送上門來,討幾句罵。」
誰不知道避暑行宮的年輕隱官怪話連篇,就像有一大籮筐的本命飛劍,劍劍戳心。
陳平安笑道:「我與齊兄是莫逆之交,如今齊兄又陞官了,我溜須拍馬還來不及,哪敢對一位新晉刑官指手畫腳?」
兩人在田埂上並肩而行,齊狩說道:「聽說上任刑官叫豪素?寧姚上次返回飛升城,你們那趟蠻荒之行,她沒有細說過程,以至於到現在我也就知道他的名字。」
如今刑官一脈的劍修,一直有個不大不小的心結,就是斷了「家譜」,因為上任刑官直到戰事結束,始終沒有露面。反觀隱官一脈,一代代隱官,傳承有序,不管歷任隱官口碑如何,境界高低,戰功大小,好歹都算有據可查,譜系明確。
至於上任隱官蕭愻叛出劍氣長城一事,其實不光是避暑行宮現任劍修,就連整個飛升城,對她都沒有太多怨言,故而如今談及蕭愻,沒有半點忌諱,非但不會刻意避而不談,反而言語之中頗多遺憾。對跟隨蕭愻一同叛逃的看門人張祿和洛衫、竹庵三位劍修,其實一樣不會破口大罵,偶有罵聲,也是罵張祿是個吃乾飯的窩囊廢,既然已經選擇背叛,還不如乾脆點,跟隨蕭愻一起走趟浩然天下。
陳平安點頭道:「豪素來自扶搖洲一處早已破碎的福地,早年在劍氣長城一直待在老聾兒的牢獄裡邊,所以聲名不顯,其實劍術很高,是飛升境。當年他回了一趟浩然天下,直接找到了那個導致家鄉福地覆滅的幕後主使。幕後主使是個中土神洲的老飛升境,叫南光照,被豪素砍掉了腦袋,隨便丟在山門口。上次豪素跟我們一起走了趟蠻荒天下,他又宰掉了仙簪城的飛升境大妖玄圃,等於在文廟那邊有了個交代,將功補過了,所以如今已經去往青冥天下。豪素會為董畫符那撥遠遊劍修護道幾分。」
齊狩取出一方找人幫忙買下的晏家綢緞鋪子的印章,笑道:「可惜始終未能買到康節先生那部《擊壤集》最好的梅花本。」
陳平安瞥了眼印章,曉得是那方底款篆刻「而吾獨未及四方」的藏書印,倒是挺符合齊狩的處境和心境的。
既沒有去過浩然天下,也不算去過蠻荒天下,天地何其廣袤,卻只能偏居一隅,說到底,齊狩就是心高。
齊狩手心攥著印章,就像手把件,問道:「我家那位老祖?」
陳平安打趣道:「齊老劍仙哪裡需要你擔心,早就在浩然天下名動四方了,龍象劍宗又有陸芝,一宗兩飛升,還都是劍修,擱誰不怕。再加上邵雲岩和酡顏夫人兩位上五境供奉幫忙處理庶務,齊老劍仙在那邊收取的十幾個記名弟子資質都很好,被譽為『十八劍子』,都是一等一的劍仙坯子,用不了一百年,只需再收些客卿、多些再傳弟子,龍象劍宗就會一躍成為浩然天下最拔尖的大宗門。」
齊狩猶豫了一下,似乎有些話比較難以啟齒,便停步蹲下身,將印章收入袖中后,伸手去抓田邊一棵重思米水稻的金黃稻穗,結果就挨了陳平安一句:「你手怎麼這麼欠呢。」
陳平安坐在一旁,然後撿了一塊石子,抬起布鞋輕輕刮泥,隨口笑道:「斐然如今已經是公認的蠻荒共主了,齊兄倒好,連飛升城城主都還沒當上,只被說成是半個城主,我都要替齊兄打抱不平。」
既然你不好意思開口,那我就幫你搭個台階好了。
齊狩緩緩道:「陳平安,我是不是這輩子都當不了那個城主了?」
陳平安問道:「為何有此問?」
齊狩說道:「直覺。」
陳平安笑道:「你又不是娘們,女子直覺才准。」
齊狩問了一連串問題:「祖師堂空著的那兩把椅子,到底是怎麼回事?是你的安排,還是有什麼講究,比如是早年老大劍仙交代的事情?寧姚也沒說緣由。外界猜了這麼多年,也沒個確切答案。」
相對最為可信的一個觀點,是說那兩把空懸座椅,一把留給未來城主,一把留給五彩天下的天下第一人。真是如此,就比較符合老大劍仙的作風了。
陳平安搖頭道:「我也不清楚,可能真是老大劍仙讓寧姚這麼安排的吧,回頭我問問看。」
事實上,陳平安真正要問的,其實是陳緝,或者說是早年的老劍仙陳熙才對。
齊狩問道:「如果是讓你猜呢?你覺得是為什麼?」
陳平安想了想,輕聲道:「過去的都已過去,未來的還未到來,兩把椅子就永遠空著了,也不算空著吧,反正就像兩位相鄰而坐的劍修,卻不是具體的某個人,不是現在還在糾結能否成為城主的齊狩,甚至不是已經穩坐天下第一人的寧姚。而只是過去卻不被忘卻的所有劍修,與未來會成為將來的所有劍修。」
齊狩思量一番,竟然覺得陳平安這個臨時給出的答案,頗有道理,極有意思,不由得感嘆道:「果然是讀書人!」
陳平安氣笑道:「好不容易跟你聊點掏心窩子的話,你就這麼不知好歹,欠罵是吧?」
齊狩雙臂環胸,看著金燦燦的稻田,就像他當年獨獨相中的那方印章,邊款內容寫那「家給人足,時和歲豐,筋骸康健……」
不然以他跟陳平安的那點交情,豈會照顧晏家鋪子的生意,只能是捏著鼻子、拗著心性,託人幫忙買下那方一見傾心的印章。
齊狩沉默片刻,說道:「雖說是最不可能的事情,但是直覺告訴我,那個城頭最新刻字的劍修,不是我家老祖,不是寧姚,也不是刑官豪素或是陸芝,而是你。」
陳平安一笑置之,攤開一隻手掌,輕輕抵住田壟:「只有一件事,讓我覺得最……得意,嗯,做成了這件事,我很舒心快意。」
齊狩轉頭看了眼那傢伙的側臉,眉眼飛揚,神色確實有幾分罕見的暢快,是一種毫不掩飾地鋒芒畢露。
陳平安抬起一隻手,雙指併攏,往下一劃,再一橫抹,然後五指張開:「將擁有一把本命飛劍脂粉的蠻荒劍修、紅葉劍宗的蕙庭一劍劈成兩半,再攔腰斬斷,以道門雷局將其魂魄煉殺殆盡,再剝離出這傢伙的妖族真名,如此虐殺,很過癮。如果不是當時還要與人問劍,我其實還有很多手段等著蕙庭好好消受一番。」
齊狩與納蘭彩煥,還有米裕,都屬於在戰場上以手段狠辣著稱的劍修,但是聽到陳平安的這番言語,他還是有點頭皮發麻。只是聽說那個蕙庭終於死了,齊狩確實心情大好,他側過身,主動抱拳道:「這件事做得漂亮!」
陳平安說道:「不過蕙庭當時是為了救個朋友,屬於自己求死,大概在蠻荒天下修士眼中,也屬於豪傑了?」
齊狩冷笑道:「這傢伙也就是沒落在我手上。」
陳平安嘖嘖道:「落在你手上又如何,你能夠在托月山和元兇的眼皮子底下做掉蕙庭?你要知道,這位蠻荒大祖的首徒,還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飛升境劍修。」
齊狩好奇問道:「那你是怎麼讓蕙庭自投羅網,又是怎麼讓那元兇救之不及的?」
陳平安卻沒有給出答案。
蠻荒天下總有那麼一小撮修士,讓劍氣長城最為記恨,卻殺之不得。比如文海周密的大弟子,劍仙綬臣,以及這個行事陰險、專門刺殺女子劍修的蕙庭。蕙庭又顯得尤其可恨。綬臣再可恨,擅長在戰場上隱藏身份,喜歡撿漏,但是歷史上綬臣也曾有多次硬碰硬的問劍,再者綬臣出劍精準,並不會刻意針對誰。而蕙庭就只是為了提升飛劍脂粉的品秩,只挑選劍氣長城的女子劍修不說,根本不管境界高低、年紀大小,而且每次得手就立即撤出戰場,那些被飛劍斬殺的女子,下場極為凄慘,魂魄會被飛劍拘押再煉化,如燈芯之緩慢燃燒。
齊狩問道:「書院選址妥當了,你不去那邊看看?」
陳平安搖頭道:「下次再說吧,我馬上就要返回浩然天下。」
齊狩撇撇嘴:「到處都是隱官大人的身影,都過去這麼些年了,好像還是撇不幹凈,確實煩人。」
陳平安笑道:「齊兄這個馬屁,拍得有點水準了,到了我那落魄山,至少能當個外門雜役弟子。」
齊狩打算起身告辭,陳平安突然說道:「離別在即,那我就以上任隱官的身份,與新任刑官說句心裡話?」
齊狩點頭道:「洗耳恭聽。」
陳平安伸出手掌拍了拍身邊田壟:「不要想著抹消痕迹,要覆蓋掉它,時日一久,功績就都是你的了。」
齊狩大為意外,陳平安這傢伙竟然如此豁達了?只是稍稍再一想,齊狩就立即覺得不對,問道:「你是不打算返回飛升城了?下次開門都不來了?」
陳平安說道:「怎麼可能,我肯定會經常來這邊的。」
齊狩笑罵道:「那你跟我瞎扯什麼虛頭巴腦的空道理?!」
陳平安感嘆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如今齊兄不好騙了。」
齊狩起身離去,陳平安突然拋過來一方印章:「送你了。」
齊狩接到手中,印章並無邊款,只有「道在是矣」四字印文,他會心一笑,收入袖中,與陳平安道了一聲謝。
其實陳平安不在飛升城的這些年,也有些附庸風雅的傢伙,想要依葫蘆畫瓢,靠批量兜售印章來發家掙錢,反正這玩意兒又沒啥本錢,印文內容,無非抄書而已,總覺得就是個沒什麼門檻的簡單活計,結果一方印章都沒能賣出去不說,一個個還被罵得狗血淋頭,二掌柜只是把臉皮丟在地上,你們倒好,埋地下啦?
齊狩御風返回飛升城之前,笑道:「共勉。」
陳平安點頭道:「共勉。」
小陌蹲在崔東山身邊,安慰道:「崔宗主,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有些事必須只爭朝夕,有些事不必只爭朝夕,你我皆放寬心,不如提起精神,且看百年千年之後,興許今日之失,就是大道所契。」
崔東山擠出一個笑臉:「道理我懂,就是有些心疼先生。」
小陌微笑道:「你會這麼想,反而會讓公子多添一份心思,先生只會反過來心疼學生。」
「但是我又覺得,有這麼個看似庸人自擾的兜兜轉轉,公子和崔宗主兩個天底下頂聰明的人,都顯得不那麼聰明了,可能才是真正的先生學生?」
「好像說了些廢話。」
自己練劍,與人問劍,小陌自認都還算可以。唯獨勸慰旁人,確實並非他所長。確實比遞劍難太多了。
一直安安靜靜聽著小陌言語,崔東山使勁搖頭道:「不是廢話!」
陳平安與齊狩敘舊后,沿著那條田壟原路返回,發現崔東山好像跟小陌聊得不錯,有了笑臉。
一起回到飛升城的自家酒鋪。一聽到二掌柜不但回了,今兒還親自開門待客,老主顧們瞬間蜂擁而來,不少都是臨時從四座藩屬城池御劍趕來的,反正不是酒鬼就是光棍,當然也有既是酒鬼又是光棍的,很快酒鋪就人滿為患,不過跟以往不太一樣,不搶酒桌,喜歡去門口路邊蹲著,二掌柜也是一貫喜歡蹲路邊喝酒的,聽著那些老朋友的高談闊論,人人大聲言語,酒氣衝天,還是跟當年差不多。二掌柜聽得多說得少,這頓酒別的不說,至少喝得不少隱藏極深的酒托都暴露了身份,比如老金丹宋幽微。
暮色沉沉,等到酒鋪都要打烊了,白天沒少喝的陳平安卻讓桃板搬出幾壇啞巴湖酒,再讓馮康樂去跟他爹說一聲,幫忙炒一桌子家常的佐酒菜。
鄭大風好奇道:「幹啥?灌醉我有啥好處?再說了,你都吐過三回了,真能扛得住?」
陳平安豪氣干雲道:「別廢話,一方醉倒為止。」
鄭大風笑道:「那就事先約好,誰都不許勸酒,只准自飲自酌。」
陳平安毫不猶豫答應下來。
小陌和崔東山坐在了隔壁桌。
只是陳平安和鄭大風才喝了兩碗酒不到,就有個年輕相貌的青衫男子緩緩向酒鋪走來。
鄭大風瞥了眼,認得對方,好像是城內學塾那邊的教書先生,姓吳,這些年來過酒鋪幾次,卻不是常客,若是平攤下來,一年也就一兩次,不過每次來,都會去鋪子裡邊翻看無事牌。
吳先生之前來鋪子,都是喝那一碗一枚雪花錢的竹海洞天酒水,只是上次來,好像換成了一碗啞巴湖酒,還帶走了一壇。
鄭大風之所以記得如此清楚,還是因為對方身上的書卷氣在劍氣長城比較少見,跟自己一樣,都屬於腹有詩書氣自華的,就是不如自己這般鶴立雞群。
小陌眯眼打量一番,立即換了一張酒桌,以心聲說道:「公子,此人不簡單。舉止比較奇怪,好像知道我不太好對付,反而故意讓我知道他的不簡單。」
小陌猶豫了一下,給出心中的猜測:「難道真是那位吳宮主?」
陳平安點頭道:「肯定是了。」
然後陳平安看了眼小陌,還笑不笑了?小陌有些委屈,當時我也沒笑話公子啊。
陳平安起身,作揖行禮。吳霜降只是拱手還禮。
吳霜降落座后,說道:「在學塾那邊,化名吳語,避暑行宮那邊有據可查,你有興趣可以去翻翻看。」
聽到這個化名,陳平安頓時無言。
鄭大風再次納悶不已,問道:「跟那木茂兄差不多,又是個老朋友?」
陳平安介紹道:「是歲除宮的吳宮主。」
鄭大風恍然道:「難怪。」
吳霜降笑著抱拳道:「這些年不曾開銷一枚銅錢,免費聽過鄭先生妙語連珠,每次都正好拿來佐酒。」
鄭大風依舊一條腿踩在長凳上,放下酒碗,抱拳還禮:「吳先生過獎了。」
陳平安沉默許久,問道:「那部曆書?」
吳霜降點頭道:「是我的手筆。不過欠飛升城的這份人情,我已經還上了。」
幫助飛升城解決掉了三個小隱患,不然飛升城的擴張腳步至少會被拖延三五十年。
不是白玉京的謀划,道老二不屑如此作為,而那個道祖的關門弟子、道號山青的年輕道士,修行資質當然很好,但是他沒有這腦子,也沒有這份魄力。
千萬別低估某些縱橫家的長遠眼光和縝密手段。總有一些人,可能兜里就只有幾文錢,卻敢想著富甲天下的事情。
尋常人敢這麼想,是異想天開,但是總有那麼幾個人想得到,就做得成。
不過吳霜降沒心情也沒義務跟陳平安說破此事。
如今還只是飛升城選用這本新曆,可如果將來整座五彩天下通行此書,流布天下,那麼吳霜降自有手段補上第二份人情。
小陌去拿了一副碗筷,交給吳霜降。
吳霜降笑著點頭致意:「歡迎以後去青冥天下歲除宮做客。」
小陌微笑道:「得看公子的意思。」
崔東山端著酒碗來到這張酒桌,與小陌共坐一條長凳,剛好和吳霜降相對而坐,笑嘻嘻道:「真是走到哪裡都能碰著吳宮主。」
吳霜降神色淡然道:「緣分使然。」
崔東山嘖嘖稱奇道:「吳宮主就是吳宮主,精神合太虛,道通天地外,如今對所有天下,皆了如指掌。」
吳霜降說道:「有些事,又不是只有周密和綉虎做得,別人就做不得了。」
崔東山笑問道:「想來西方佛國那邊,吳宮主也有某個等著哪天突然開竅的分身吧?」
吳霜降的真身應該還在蠻荒天下那邊遊盪。
在相互銜接的浩然天下和蠻荒天下,吳霜降不管遠遊何處,一切視線所及,一切人物事,待在騎龍巷草頭鋪子那邊的化外天魔,也就是如今落魄山的外門雜役弟子箜篌,皆如親眼所見。
見吳霜降裝聾作啞,崔東山就氣不打一處來:「好個『來自華嚴法界,去為大羅天人』,吳宮主真是大手筆,好手段。」
陳平安聞言悚然。
先生提及吳霜降出關,當時主動現身大玄都觀,去見孫道長和白也,是剛剛躋身十四境時的氣象,先生給了個「美中不足」的評價。
之前在寧府,陳平安看到那些霜降玉材質的印章,還誤以為吳霜降只是分出一粒心神芥子,早早通過鸛雀客棧和倒懸山,隱藏在劍氣長城,原來吳霜降除此之外,又剝離出一粒心神,還去了西方佛國?就這麼不把躋身十四境當回事嗎?
一個修道之人,得是多高的道法,多好的修行資質,何等誇張的自負,才敢這麼涉險行事?
難道?!陳平安瞬間臉色微白,趕緊低頭喝酒。
吳霜降喝了一口酒,笑道:「又不是只有大掌教和齊靜春做得,我吳霜降就做不得了,不還是一個最簡單的有樣學樣,開山難,可只要被前人蹚出了一條道路,登山終究容易多了,跟在後邊就是了。」
崔東山沉聲道:「不對,你動身更早,走得更早。」
齊靜春是在驪珠洞天才著手此事,試圖熔鑄三教學問根柢為一家。而那位白玉京大掌教,年紀大、道齡長,興許早就想到了這條前無古人的大路,可李希聖在內「三人」,真正付諸行動,也一樣是很後來的事情了。
吳霜降搖頭道:「這裡邊有個問題,我當然知道那是一條極高遠的大道,但是我並無信心自己鋪路,所以就一直守在山腳,等人先去登山開道,就像我們隱官大人贈送給高野侯的那件印規,無非是循規蹈矩,就會輕鬆很多。至於田壟之上,隱官大人與齊狩打了個比方,說那覆蓋之舉,就不敢奢望了,說到底,我只是……撿漏,至多就是砌牆,前人壘出了一堵堅固牢靠的牆,後人哪怕在上邊添些廢磚茅草都無所謂,一樣可以遮擋風雨。我並沒有憑此證得大道的信心和實力,何況也志不在此,不需要在這條道路上走得太過勞神。」
崔東山嗤笑道:「與那煉化四把仿造仙劍如出一轍,都是拾人牙慧!」
吳霜降微笑道:「那你也試試看?」
崔東山抬起袖子,伸手指向吳霜降:「你別激我啊,我年紀小,脾氣大,正是個風華正茂的少年郎,做事情顧頭不顧腚的,最受不了激將法。」
之前在那條夜航船,先生被這個吳霜降守株待兔了,當時四人聯手,巧了,如今亦是四人,不過是將周首席換成了供奉小陌。有得打!
何況當下還是在飛升城內,一旦師娘選擇傾力遞劍,嘖嘖。
吳霜降看了眼躍躍欲試的崔東山:「這個我,就只是玉璞境,何必如此興師動眾,一個崔東山就足夠了。」
陳平安瞪了一眼崔東山:「對吳宮主放尊重點。」
鄭大風勸酒道:「崔老弟趕緊的,自提一個。」
崔東山只得滿飲一碗。
吳霜降輕輕晃著酒碗,陳平安提醒道:「這次主動找你,是不希望她的半個護道人,看似在修行路上勇猛精進,卻在百年之內莫名其妙就栽個大跟頭,護道不成,反而還要連累她意氣用事。她最心軟,假使真有那麼一天,她是絕對不會置身事外的。到時候我再來跟你翻臉,意義何在?毫無意義的事情。所以你必須清楚一事,是時候留心那些十四境修士,以及有希望躋身此境的飛升境修士了。」
「這不是什麼天邊事,就是眼前事,一個不小心,就是眼前人。比如我。」
陳平安點點頭,雖說自己其實早就有過類似的擔憂,已經認識到「變天」之後的諸多變化,絕不允許先有劍術裴旻,後有夜航船吳霜降,然後某天再來一個誰,一樣的事情,可一可再,但是事不過三!但是陳平安不得不承認,如果今天吳霜降不出現,自己的重視程度,遠遠不夠,至少在吳霜降眼中是絕對不夠的。
吳霜降笑問道:「陳平安,你總不會認為除了我,那些個飛升境巔峰修士,境界停滯了一千年幾千年的,每天都在發獃吧?」
崔東山一拍桌子,拆台道:「咱們小陌就在睡覺!」
小陌微笑點頭,很捧場:「一場萬年美夢,睡飽。」
吳霜降置若罔聞,說道:「萬年以來,世間道法的高度和深度,並沒有得到一種跳躍數個大台階式的提升,甚至就連學問一事,也未曾真正脫離早年諸子百家的窠臼,至於那個更大的文字藩籬,就更不用提了,但是隨著道心與人性不斷地融合,由此帶來的道法的寬度和廣度,不是萬年之前可以比的。」
小陌點點頭:「跟在公子身邊,已經大致見識過了,也想了些,就是不如吳宮主說得這麼提綱挈領,簡明扼要。」
崔東山痛心疾首道:「小陌,這就投敵啦?」
小陌笑容靦腆,自己只是就事論事,不過仍是有幾分歉意,便自提一碗酒水。
陳平安虛心求教道:「除了那次參加河畔議事的大修士,我都見過了,如今還有哪些飛升境,有希望能夠跨過那道門檻?」
吳霜降便為陳平安一一「指點江山」。
十四境修士。
不談亞聖、文聖那些合道地利的大修士。
白玉京大掌教,這位道祖首徒,不知所終。除了驪珠洞天福祿街的儒生李希聖,加上從神誥宗去往青玄宗看管道藏的道士周禮,最後剩下一個,目前還是雲遮霧繞。
白也轉世,阿良跌境,劉叉跌境。
劍修斐然和舊王座大妖切韻的傳道師尊,化名陸法言的老修士,早已淪為文海周密的腹中餐,而且是周密單憑一己之力,戰而勝之,勝而吃之。
那麼除了將心魔煉化為道侶的歲除宮吳霜降,就還有白帝城鄭居中。一人兩十四。這是一個辛苦求證「如何證明我是不是道祖」的魔道巨擘。
道老二餘斗,擁有一件道祖親傳的羽衣,手持四把仙劍之一的道藏。
傳聞大掌教其實已經將整座白玉京交付給這位師弟,也難怪余斗會被視為三教祖師之外修道第一人。
三掌教陸沉,五夢七心相。別人躋身十四境,是一種合道,陸沉倒更像是一種「散道」。
蠻荒天下,創建英靈殿的初升。
身為鄭居中傳道人的斬龍人陳清流,世間再無真龍,便跌境為飛升境;世間若有一條真龍,便順勢升境為十四境。其合道方式,類似立下一種佛門宏願。
三山九侯先生,天下符籙一脈的開山鼻祖,如今所謂的七十二家符法,如果真要追本溯源,至少半數,得與此人認祖歸宗。
鄒子。一人獨佔陰陽家半壁江山,於世間諸多道脈法統之外,別開生面,自立門戶,「合道五行」。
雞湯老和尚、僧人神清,被說成是「半個十四境修士的殺力,一個半十四境修士的防禦」,傳聞就算是對上一位飛升境劍修,老和尚站著不動,劍修都能砍上三天三夜。
蠻荒天下十萬大山的老瞎子,其合道方式,至今是個謎。
觀道觀老觀主,合道某種「天時」。
吳霜降說道:「你要尤其注意一個人,青冥天下的女冠吾洲,她道號太陰。當初在河畔,已經見過了。她的合道方式,大致可以名為『煉物』。」
「整個青冥天下,萬年以來,才搜集到十八件遠古神兵遺物,每一件重器的歸屬、流轉和傳承,白玉京都會一一記錄在冊。吾洲除了擁有其中一件品秩極高的神兵,還獲得了十二高位神靈鑄造者的煉物神通,此外她的五行之屬本命物,俱是『不入流、不登榜、不記載』的上古遺物,品秩再不高,拿數量來湊,湊在一堆,氣象也是極為可觀的。再加上她被譽為人間第一鍊師,能夠鑄造半仙兵甚至是仙兵,身為十四境修士,卻多年閉關不出,誰都不知道如今吾洲手上擁有幾件仙兵。」
「吾洲道心極其堅韌,光憑煉物一道,本該是無法躋身十四境的,反而會成為她跨過那道天塹的累贅,所以她就走了一條捷徑,將自身道心、皮囊、髮絲、筋骨血肉,一併煉化為太虛境地,最終她以自身之『無』,承載眾多本命物之『有』,故而此舉被陸沉稱為『支離』,算是一個很恰當的比喻了。不過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是陸沉在歲除宮那邊泄露的天機。」
聽到這裡,鄭大風忍不住插嘴說了句:「這個婆姨會不會太兇殘了點,誰敢娶她?」
吳霜降笑道:「有沒有人敢娶她不好說,反正吾洲至今沒有道侶,心氣很高,當然她也確實有這個資格。」
陳平安聽陸沉說過一撥青冥天下的武學宗師,關於吾洲,陸沉確實沒少提,言語只比那個辛苦略少。
吳霜降夾了一筷子菜,抿了一口酒:「如果不是吾洲忌憚白玉京和姚清,擁有一枝破山短戟的白藕,早就暴斃了。不是姚清的暗中護道,再跟吾洲達成了某個協議,白藕根本成不了青神王朝的女子國師,更無法躋身止境。」
「我沒有猜錯的話,吾洲已經盯上你了。」
「所以你要小心了,擁有行刑和斬勘兩把狹刀,稚子持金過鬧市,不動歪心不是人。」
「等到哪天那三位不在了,然後你在躋身十四境之前,只要跟吾洲打上照面,呵。」
陳平安點頭道:「會注意的。」
將來秘密遊歷青冥天下,除了瞞過白玉京,一定還要避開吾洲,絕對不能被她找到蹤跡。
陳平安可不想學那離真、懷潛。被一個鐵了心要殺人越貨的十四境大修士盯上,再找上門,一旦毫無防備,沒有任何對策,後果不堪設想。
符籙於玄,合道星河。還是至聖先師親自為其「開道」,故而於玄躋身十四境,幾乎已成定局。
師兄左右。
龍虎山大天師趙天籟,仙劍萬法。
皚皚洲財神爺劉聚寶。
昔年浩然三絕之一的劍術裴旻。
玄都觀觀主孫懷中,青冥天下雷打不動的天下第五人。
青神王朝雅相姚清。斬卻三屍,再煉三屍。收回三屍之時,極有可能就是躋身十四境之日。
朝歌,道號復勘,飛升境巔峰,她如今是徐雋的道侶。早年她曾經躋身過青冥天下十人之一,只因為閉關極久,漸漸被遺忘,以至於之後數任宗主,從修行到逝世,都沒能見過這位女子祖師爺一面。
歲除宮的守夜人,昵稱小白。
「我家那個小白,在某種程度上,其實與姚清是有一定大道衝突的,姚清道號守陵,小白所謂的守夜,準確說來,其實是一種守靈。早年我讓他來倒懸山,弄了個鸛雀客棧,你覺得是為什麼?就真的只是為了幫我找回她?我既然一粒心神芥子,早就身在劍氣長城了,需要多此一舉嗎?」
「蘇子和柳七,如今都有了希望,就看誰能更早補缺白也留下的那個位置了,這場大道之爭,算是讀書人之間的君子之爭,雙方不必大打出手。」
吳霜降飲盡一碗酒:「只是可惜了陳淳安和梁爽。」
南婆娑洲醇儒、肩挑日月的陳淳安,為了阻攔十四境純粹劍修劉叉返回蠻荒天下,不惜一死。
可惜醇儒不跋扈,文章未能通天路。
外姓大天師梁爽,原本靠著水磨功夫,在某條道路上繼續前行,極有希望破境,結果刺殺周密不成,導致終生無望十四境。
兵家的崛起,勢不可當。幽明殊途的鬼仙,神仙錢的流轉,飛劍傳信,鏡花水月。三教一家之外,諸子百家當中,也肯定會有人趁勢而起。
要不是有禮聖的規矩在,諸子百家的歷代祖師爺,絕對不至於無一人躋身飛升境。而他們一旦躋身飛升境,之後的合道之路,十分清晰,不用有任何其他嘗試。
吳霜降突然問道:「與那個韋赦可有接觸?」
陳平安搖頭道:「只聽說過,沒見過。」
原本打算下次遊歷皚皚洲,去拜會一下這位老神仙,跟皚皚洲劉氏和九都山一樣,都是必去的。
突然陳平安臉色古怪起來,吳霜降笑了笑:「離開浩然天下之前,確實跟韋赦打過一場,如今想來頗為後悔,不該對他雪上加霜的。」
皚皚洲的韋赦,自號別號取了一大堆,其中名氣較大的,就是那個「三十七峰主人」,是一位極負盛名的飛升境老修士。只是處境尷尬,類似蘇子之於白也,好像大道斷絕,走到了一條斷頭路。如今韋赦對於躋身十四境一事,似乎早已徹底死心。
韋赦最早是山澤野修出身,橫空出世,名氣之大,可謂一時風頭無二。此人年輕時,在浩然九洲年輕一輩修士當中號稱五百年間同境無敵手。中五境時的金丹、元嬰地仙兩境,加上上五境的玉璞、仙人兩境,一路橫掃,所向披靡,切磋道法,捉對廝殺,從無敗績。山上或切磋或廝殺,韋赦連勝九十六場。
這個紀錄,最終被某個狗日的,用一種極不光彩的、注水嚴重的方式給破掉了。
傳聞火龍真人都曾在韋赦手上吃過虧。還有中土十人當中的老劍仙周神芝、懷蔭,也都輸給過韋赦。
只是韋赦等到躋身飛升境后,反而停滯不前,不斷被當年的手下敗將一一超越。
可能是期望越大,失望越大,不光是家鄉皚皚洲,就連中土神洲都為之扼腕痛惜,想不明白為何一個大道可期的韋赦,如此「晚節不保」,照理說韋赦是最有希望成為一位最新十四境大修士的得道之士。於是最近一千年裡邊,韋赦經常被火龍真人調侃一句:「古人誠不欺我,小時了了,大未必佳,痛心痛心。」
而那第九十七場鬥法,韋赦到底輸給了何方神聖,一直是個謎。
吳霜降給出一個驚世駭俗的內幕:「韋赦並非如外界傳聞那般修行後勁不足,也不是未曾找到某條契合大道的路,而是躋身飛升境后,只過了一百年,他就嘗試過一次閉關合道,但是功虧一簣。為此三山九侯先生專程去了趟皚皚洲,等於主動為寄予厚望的韋赦『側身讓出了半條路一扇門』,可惜韋赦自己未能抓住機會。他還是太急了,太想要那個看似觸手可及的十四境,到頭來卻竹籃打水一場空。」
「境界趨於圓滿的飛升境巔峰大修士,多多少少,都會失敗一兩次,被迫更換腳下道路,底子好,可以錯兩次,底子差些,錯一次就萬事皆休,操之過急的韋赦,就是後者。」
陳平安問道:「火龍真人?」
吳霜降說道:「已經錯過兩次了,一次是未能將雷法再拔高一籌,一次是水火兩法兼修,依舊未能合道,所以躋身十四境,很難,很難了。」
蠻荒天下的緋妃,被陳平安拖曳曳落河,搶走了將近四成水運。
搬山老祖朱厭,與蠻荒共主斐然私底下談妥了那座托月山的歸屬,結果一樣落空。
關於後者,是吳霜降在蠻荒天下找到鄭居中后,一起推演出來的結論。
以劍修斐然的性情,是絕對願意做這筆買賣的,用一座托月山為蠻荒天下換來一位嶄新十四境修士。
說到這裡,吳霜降微笑道:「這兩筆賬,有得算了。斷人財路,已經足夠招恨,更何況你是直接阻攔了他們的一份合道契機,確實是不共戴天的大仇,要是哪天被他們僥倖躋身了十四境,奉勸一句,就別輕易去蠻荒天下逛盪了,何況還有那個蠻荒共主斐然、周密的關門弟子周清高,都算是你的舊友,相信一定會盛情款待你這位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
陳平安好奇問道:「那個名叫辛苦的武學宗師,修道資質真有那麼好?」
吳霜降點頭道:「只會比你想象中更好,韋赦對上此人,都要遜色半籌,所以只要辛苦願意轉去修行,就一定可以成為十四境。」
「陳平安,你猜猜看,這個辛苦,常年獨坐閏月峰,想要做什麼?」
陳平安想了想,試探性道:「看看能否人間遞出一拳,打碎天上明月?」
吳霜降笑道:「還是純粹武夫更懂純粹武夫。」
「既要擔心修士吾洲,又要擔心已成氣候的武夫白藕,他年異鄉山水迢迢,萬千珍重。」
「所幸還有個玄都觀可以歇腳,孫懷中每每提起某位『陳小道友』,還是很親近的。浩然天下有此待遇的,白也之後,好像就只有你了。」
陳平安無奈道:「多謝孫道長厚愛。」
吳霜降突然問小陌道:「在你們這撥被白澤喊醒的修士當中,不知陌生道友的廝殺本事,大概能排第幾?」
小陌坦誠以待:「殺力、防禦、遁法,小陌都不算最拔尖,但是每個名次,都還算比較靠前,故而真要與誰捉對廝殺,對上任何一位,足可自保。兩三個之外,只要無旁人阻攔,都可殺。」
吳霜降頓時心中明了:「小陌可是當年與碧霄洞洞主一起釀酒、與元鄉問劍之人?」
小陌赧顏一笑:「過往之事,不值一提。」
鄭大風趕緊端起酒碗:「小陌這點隨我,難怪投緣。」
都是一路人哪,好漢不提當年勇,昔日齷齪不足誇。
小陌面朝鄭大風,雙手舉碗,一飲而盡。
陳平安問道:「歲除宮有無多餘的金精銅錢?」
吳霜降點頭道:「有一些。」
陳平安好奇問道:「不知吳宮主的『一些』是多少?」
吳霜降說道:「是多是少,都沒意義,反正不會給你。何況遠水解不了近渴,你那把飛劍籠中雀,想要打造出一條光陰長河的雛形,就找歲除宮討要金精銅錢?怎麼,是要我用頭撞開五彩天下嗎?」
陳平安猶不死心:「就不能打個商量?」
至於吳霜降為何如此「了如指掌」,在避暑行宮,與泉府高野侯閑聊,以及與齊狩的敘舊,吳霜降好像都一清二楚,就別猜了,反正猜不到。
而那條光陰長河,即便真被自己打造出來,又非一成不變,將來一樣需要源源不斷的「活水」,以此來增加水位,甚至是拓寬河床。簡單來說,未來那把井口月,可以演化出百萬把飛劍,籠中雀一樣可以塑造出一條深不見底的光陰長河,兩把本命飛劍的數種神通,相互輔助,陳平安再成為一位飛升境劍修,那麼在青冥天下對上吾洲或是白藕,就不用二話不說掉頭跑路了,至少有一戰之力的本錢。
吳霜降直截了當道:「既然萬事好商量,那麼這件事就免了。」
陳平安追問道:「歲除宮自己有大用?」
吳霜降搖搖頭,給了一個很敷衍了事的答案:「與那塊斬龍崖差不多,沒有什麼實在用處,就是留著好看,易賣不易買的東西,誰會嫌多。」
陳平安有點心累。
「所以說你這輩子都成為不了崔瀺,要是他,早就跟文廟做生意了,金身碎片,人間何處最多?自然是蠻荒天下。大戰一起,各地不長腳的山水神靈,能跑到哪裡去,不過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又有什麼心理負擔?」
「不答應宋和擔任新任大驪國師,也算你陳平安有幾分自知之明。」
鄭大風聽得樂不可支。
吳霜降不以為然道:「人間是如此。天外呢?如此束手束腳,何談純粹劍修的我行我素。」
鄭大風開始煽風點火:「陳平安有陳平安做不成的崔瀺或是吳霜降的事,吳霜降不一樣有吳霜降做不成的陳平安的事。」
吳霜降微笑道:「我只說陳平安當不了綉虎,又沒說我就當得了綉虎或是隱官,兩碼事,不衝突。鄭先生不必用道理否定道理。」 鄭大風趕緊喝酒壓驚,點子扎手,他朝崔東山擺了擺腦袋,示意你上。
崔東山病懨懨道:「打過了,打不過。」
陳平安問道:「吳宮主是準備離開飛升城了?」
吳霜降點點頭:「回那邊看看,有幾個資質尚可的年輕人,需要我去親自指點修行。而且答應過孫懷中,我得按照約定,在此為玄都觀那位年輕女冠,也就是玄都觀未來的頂樑柱,護道一二。」
回?陳平安喝了一口悶酒。
作為青冥天下的道門勢力之一,歲除宮修士在內的三千道人,聯袂趕赴五彩天下,歲除宮在東邊圈畫出了一處山水地界,與玄都觀建造在五彩天下的藩屬山頭,剛好位於白玉京勢力的一南一北。就像,不是什麼就像了,而是明擺著他們兩家就是故意要噁心白玉京。絕對不讓白玉京「走老路」,再像青冥天下那樣一家獨大。
敢這麼直接跟白玉京掰手腕的修士,整個青冥天下,確實只有吳霜降和孫道長了。
歲除宮修士是出了名的不怕死。玄都觀的道門劍仙一脈,是公認的喜歡干架,準確說來,是喜歡圍毆。
吳霜降站起身,打算走了。
陳平安起身抱拳道:「預祝鄭先生一路順風。」
買賣不成仁義在。
吳霜降看著眼前這個看似一直吃癟的年輕隱官,呵,蔫兒壞,這會兒肯定已經想好了如何與那韋赦套近乎了。這是陳平安一個極為不顯山不露水的優點,有橋過橋,有路沿路,腳下無路,蹚溪過嶺。但這不是吳霜降今天選擇主動現身而非悄然離去的原因。
一個仗劍飛升,去往浩然天下。一個不惜與文廟折算功德,趕來五彩天下。這樣的神仙眷侶,確實會讓旁觀者看一眼都覺得美好。天造地設的一對,有情人終成眷屬。
吳霜降心情不錯。他便改變主意,取出一粒碎銀子,輕輕擱放在桌上,問道:「這是什麼?」
「錢。」陳平安毫不猶豫答道,「財路。除了言語之外,就數此物在天下最是流轉不息。」
吳霜降問道:「桐葉、扶搖兩洲,大大小小數百國,早年賦稅如何,總計又有多少,文廟功德林那邊的賬簿翻過了?」
陳平安點點頭:「抄錄了一份。」
吳霜降點點頭,聰明人一點就透,不枉費自己今天橫生枝節,多泄露點天機和真相。他說道:「與其四處奔波勞碌,挑挑揀揀,耗盡香火情,去求人點頭答應賣你金精銅錢,不如找到一兩個關節所在,難題自然就迎刃而解了。與包袱齋做買賣也好,與皚皚洲劉聚寶談生意也罷,你的開銷,付出的代價,註定不會小的。」
「山上雪花、小暑、穀雨三種神仙錢,山下金、銀、銅,再加上各大銀庄的票號,熙熙攘攘,皆為利往,歸根結底,就是個錢字。」
「皚皚洲劉財神,商家那位范先生,算是浩然天下最有錢的兩個人了。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戰鼓一響黃金萬兩。范先生為何不與劉聚寶爭搶那個首富的頭銜?因為范先生根本無所謂,劉聚寶只是掙錢,范先生的大道所在,要比劉聚寶更加寬廣,天下人的掙錢與花錢,反正皆是商家大道所在,比起掙錢本事天下第一的劉財神,孰高孰低?換成是你,會計較那點虛名?」
「所以你真正要找的人,是這位商家祖師爺才對,因為他在某件事上,與你有著同樣的利益訴求,東南桐葉、南婆娑洲、西南扶搖洲,三洲山河,山上山下,都要追求一個穩固的秩序,好讓財路四通八達,三洲財路能夠猶勝往昔更好,哪怕與戰前持平,換成我是范先生,都願意主動將金精銅錢雙手奉上。這位范先生,畢竟需要憑此一舉躋身十四境,你覺得這樁買賣,等到雙方落座,是你求他,還是他求你?即便不說誰求誰,雙方平起平坐,總歸是可以的。」
陳平安舉起碗抿了一口酒。
吳霜降看了眼崔東山,好像詢問一事,為何不提醒你先生?
崔東山倍感無奈,崔瀺就像給自己設置了無數道大小關隘,而且最心狠手辣的地方在於能夠讓自己略過某些脈絡上邊的關鍵詞,所以如今自己的腦子真心不夠用啊。
吳霜降笑了起來,由衷讚歎一句:「綉虎厲害。」
故意為難崔東山,此舉最是明智不過,好讓先生、學生兩人都可以不走老路,各自證道。
吳霜降想起一事:「鄭居中讓我捎句話給你,劍氣長城三官之一,有可能去過驪珠洞天,至於此人有無離開小鎮,不好說,不出意外的話,還擔任過閽者。寧姚當年離家出走,獨自遊歷浩然,之所以會選擇驪珠洞天作為終點,不是沒有道理的。一個打鐵鑄劍的阮邛,理由還不太夠。」
哪怕陳平安沒有任何詢問的意圖,鄭大風仍是主動開口,滿臉無奈道:「這個我是真不知道,師父從沒說過。」
事實上,楊老頭早年在鄭大風這個徒弟這邊,偶爾才會破天荒開口說話,一句話也絕對不會超過十個字!
吳霜降最後笑道:「不用隨便碰到個十四境修士,就如何畏手畏腳,畢竟不是所有的十四境修士,都與我一般,有些人,真的就是運道好,真要說境界之外的心智和手段,其實上不了檯面,就是老天爺賞了一碗飯吃而已。吃飽了,有了點力氣,就覺得天下無敵了。等著吧,等到……」
等到三教祖師散道。
「一些個修心不夠的十四境,先嘗過了甜頭,很快就要有大苦頭吃了。」
崔東山趴在桌上,那叫一個氣啊,又給這廝裝高人了。
不過看在這傢伙處心積慮只為了做掉那個道老二的分兒上,也只好認了。
在夜航船那邊,其實崔東山和姜尚真即便知曉了吳霜降的合道之法,可謂……別出心裁,可是兩人私底下說悄悄話,依舊不覺得吳霜降真能跟余斗做那生死之爭,等到今天崔東山知道了更多真相,覺得說不定有戲。
吳霜降看到碗里還剩下一點酒水,便拿起酒碗,高高舉起,好像是一句無聲的祝酒詞,然後站著喝完酒水。
崔東山直起腰,一口飲盡,鄭大風和小陌也是差不多。
鄭大風喝酒前笑道:「故友新朋,好酒幾碗喜相逢。」
小陌倒是沒說什麼,在某本小賬簿上邊,多出了一個名叫吾洲的道姑。
確實需要好好練劍,一萬多年了,不能總這麼被一道門檻攔著。
崔東山深吸一口氣。老子真要好好修行了!先被鄭居中氣到憋出內傷,今兒又給吳霜降裝了一路的得道高人。
崔東山又給自己倒了一碗酒,同樣是高高舉起,再一口悶了。
把酒祝東風,且聽劍氣如龍鳴大野,且看劍光如花開天下,且共從容!
陳平安拿起桌上一壇沒有開封的啞巴湖酒水,遞給吳霜降。吳霜降竟是沒有拒絕,笑著收下了:「我幫你捎了話,你回頭也替我與小米粒問個好。」
因為真的很想要有這麼個閨女嘛,憨憨傻傻的,可可愛愛的。小姑娘卻會眨著眼睛,歪著腦袋,好像在說我的小腦殼兒可機靈呢。
誰會不喜歡呢。
鄭大風大笑起來,咱們落魄山右護法的牌面就是大。
陳平安笑著點頭:「沒問題。」
吳霜降拎著酒罈走出兩步,轉過身,與陳平安他們笑道:「此間事了,江湖再見。」
陸沉離開北俱蘆洲清涼宗后,卻沒有直接返回白玉京,而是先走了一趟青蒿國,在那條洞仙街,見過了那位本該姓李的陳姓讀書人,再偷偷摸摸重返寶瓶洲,要見一位與自己境界懸殊卻無法小覷身份的老朋友。
從北俱蘆洲跨海一路南下,掠至寶瓶洲陸地上空后,不出意料,那位坐鎮天幕的文廟聖賢,也是老熟人了,跟陸沉聊了幾句。
陸沉覺得這場言語不多情意頗重的敘舊,可以算是相談甚歡,至於對方是怎麼想的,陸沉就管不著了。
洪州豫章郡,新設衙署採伐院。採伐院的首任主官是一個叫林正誠的京城人氏。聽說之前在京城兵部衙門任職,擔任郵遞捷報處的二把手,年紀不小了,不知道怎麼就撈著了這麼個肥缺美差。
這位林大人,既沒有任何新官上任三把火的舉措,也沒有萬事不管只是享福,做事情大體上算是中規中矩,該走的流程,都走了一遍。比如穿上官袍,帶著衙署胥吏一併去當地文武廟和城隍廟那邊敬香。因為採伐院是個新衙門,沒什麼可與前任交接的公務,倒是省事不少。
這天夜幕中,一位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也不敲門,徑直推門而入,坐在火盆旁邊的板凳上,伸手烤火取暖,打了個寒戰,笑嘻嘻問道:「當年偷襲寧姚的那個刺客,到現在還是沒能查出幕後主使?」
林正誠放下手中書,抬了抬眼皮子,坐著不動,對白玉京三掌教的那個問題置若罔聞,就只是抱拳說了句客氣話:「見過陸掌教。」
陸沉抖了抖袖子:「咱倆誰跟誰,矯情了。」
在小鎮擺了十來年的算命攤子,雙方都很知根知底了。
可就像窯務督造署的曹耕心,最需要盯著那個落魄山年輕山主,雙方卻一次都沒有碰面聊天一樣,在陸沉這邊,林正誠亦然。
林正誠是那座驪珠洞天的當地人,更是綉虎親自挑選出來的第二任閽者。不然堂堂大驪國師,不至於無聊到去幫一個督造衙署官員的兒子取名。
至於上一任閽者,甲子期限一到,就算無功無過地卸任了,綉虎崔瀺自然是不太滿意的。
在此人之前,其實還有一位外鄉劍仙,擔任驪珠洞天閽者的歲月最為漫長,而且對方還有一個極為特殊的隱蔽身份——祭官。
這是崔國師和他最後一次見面時,才透露給他的秘密。這位悄然離開家鄉、通過倒懸山來到浩然天下的劍修,是劍氣長城歷史上的最後一任祭官。
事實上,楊老頭在寧姚第一次遊歷驪珠洞天時,就為她泄露過天機,只是老人當時說得比較雲遮霧繞。只說有個外鄉劍修死在了小鎮附近,在那之前,這個劍修將一路山水見聞匯總,編訂成冊,最終留下了一本山水遊記,偶爾會翻翻看。那會兒的寧姚,只是將信將疑,當時她也沒有深思,之後楊老頭便轉移話題,問了她最後一個問題:何謂心聲。
寧姚瞬間就有所明悟,剎那之間就進入一種類似佛門禪定、道家心齋的玄妙狀態。
林正誠猜測這位劍氣長城三官之一的劍修,是奔著石拱橋下的老劍條而去的,只是不知為何,始終沒能得到某個答覆,估計就留在了驪珠洞天,轉去擔任閽者,只是那會兒離崔瀺擔任大驪國師還早,大驪宋氏也始終都被蒙在鼓裡,並不清楚與劍氣長城的牽連如此之深。
不過這位祭官,除了明面上的劍修,還有一個更為隱蔽的身份,是一位已在山巔、腳下無路的武學大宗師。
劍氣長城歷史上,止境武夫屈指可數。最後一位是白煉霜,還是一位女子。這絕對不合常理,劍氣長城的武運再被劍道氣運壓制,九境、十境的純粹武夫,數量也不該如此稀少。
獨。因為有人獨佔了武運。
浩然天下武學第一人、龍伯張條霞,昔年此人心氣未墜,正值拳意巔峰之時,可謂意氣風發,將止境之上的武神完全視為囊中物,大有一種捨我其誰的氣概。
結果在大海之上,曾經與一位不知名的純粹武夫有過一場問拳。張條霞沒輸,也沒贏。但是在那之後,張條霞就轉去修行了,最終成了浩然天下歷史上壽命最長的一位止境武夫。
張條霞對於外界給予他的諸多美譽、頭銜,例如天下武道第一人,從來不認,隨便你們講,反正我張條霞就是不理睬、不搭話。
陸沉之所以知道此事,還得歸功於自己那個不記名弟子、老舟子仙槎。仙槎剛好是那場問拳的唯一旁觀者。
那一場武道巔峰之戰,雙方身影快若奔雷,速度之快,猶勝劍修飛劍,打得大海方圓千里之內處處塌陷,處處見底。
陸沉甚至猜測在某個山頭那邊,這位祭官是有一席之地的。可惜那座古怪山頭,陸沉一個修道之人去不得。
「天下未動寶瓶動,天下大亂寶瓶靜。」
好像猜出了林正誠心中所想,陸沉低頭凝視著火光,輕輕搓手,微笑道:「這句讖語,也是貧道當年行走在小鎮光陰長河中,才後知後覺,找到了一點點的蛛絲馬跡,最終憑此線索推算而出。由此可見,這位祭官,算卦很准啊。」
林正誠見陸沉竟然從袖中摸出幾塊紅薯,放入火盆裡邊,看架勢是一時半會兒不打算走了,只得主動問道:「不知陸掌教今夜造訪,有何指教?」
陸沉抬頭笑問:「你知不知道,自己哪些事情是畫蛇添足了,又有哪些事情是做得順勢而為了?」
林正誠淡然道:「既然都是過去的事了,知道還不如不知道。」
陸沉抬起一隻手,光彩流溢,絲絲縷縷的光線聚攏在一起,星星點點,是一座舊驪珠洞天的輪廓,那些星光,有些璀璨耀眼,有些晦暗不明,有些光澤溫和,有些極為刺眼,而且光亮有強弱、大小之分,亦有顏色差異,等到陸沉緩緩擰轉手腕,就像一座原本靜止不動的天地,有了個一,便開始緩緩運轉起來。
陸沉抬起另外一隻手,雙指拈棋子狀,好像拈起亮度懸殊的兩粒光點,約莫是擔心林正誠看不真切,陸沉指尖便現出兩人容貌,分別是腰系魚簍的李二,還有個身材消瘦肌膚黝黑的草鞋少年陳平安。
陸沉又拈出兩粒光亮,是大隋皇子高煊與一位年邁扈從。陸沉雙指併攏,將兩人輕輕一推,兩人便好似倒退而走,與李二和陳平安越行越遠,陸沉隨後將光亮輕輕放回去,驟然間一個加快旋轉,一座天地如人奔走,加快步伐,不舍晝夜,象徵陳平安的那粒晦暗光點,漸漸明亮起來,最終在剎那之間大放光明,然後好似撞到了什麼,如轟然一錘狠狠砸在劍胚之上,火星濺射,卻是曇花一現的下場,等到那份異象結束后,那粒光亮重歸晦暗,漸漸消散四方,去往小鎮各地他人身上。
「你瞧瞧,被楊老頭罵,不是李二自找的嘛。」
「這就叫好心辦壞事。」
「你其實一樣,不信?那貧道就得舉個例子了,你當晚故意丟入龍鬚河裡邊的那些蛇膽石,品秩不算低了,是你本該留給自己兒子林守一以後修行的家底,對吧?」
「結果看似是幫了個大忙,能夠幫著那個泥瓶巷少年增加七八成收穫,那你知不知道,其實後來被馬苦玄隨便得手的那顆蛇膽石,本該是被陳平安放入籮筐里的?這筆賬,林正誠你自己算算看,陳平安是賺了,還是虧了?反正要貧道看啊,肯定是虧大發了。」
林正誠不為所動,說道:「我不管這些彎彎繞繞的,現在的陳平安,是不是才最讓你們頭疼?」
陸沉倒是不否認此事,點點頭,只是很快又笑問道:「那如果貧道多嘴一句,林守一因為你這個爹的偏心,才失去了某個機會呢?比如貧道送給謝靈的那件東西,本該是落入林守一手中?林守一甚至無形中失去了更多的福緣?有就一連串有,自然無便一連串無。此間得失,不可不察啊。當年貧道擺攤子,給人算卦,是給過你暗示的。」
林正誠心境始終古井不波,嗤笑一聲:「我自家崽子有無出息,出息大小,輪得到你管?你姓林啊?好像我們家譜上邊就連個叫林沉的都沒有。」
陸沉一時語噎,任由那座小天地懸空,自行旋轉,伸手撥動炭火中的紅薯,哀嘆一聲:「煩死個人。」
難怪崔瀺會挑選此人擔任閽者,境界確實不高,偏偏是個油鹽不進心如磐石的。
而且小鎮的這份淳樸民風,到底是咋個回事嘛,一個比一個說話戳人心窩子。
林正誠站起身,繞過書桌,坐在火盆旁,自顧自拿起一塊烤好的紅薯,拍了拍灰塵,開始啃起來。
陸沉笑著提醒道:「慢點吃,小心燙。」
林正誠瞥了眼那座懸空的小天地。
有些光亮,是幾乎不動的。例如小鎮那座最高酒樓裡邊的封姨、陰陽家修士陸尾、出身舊天庭雷部的老車夫等存在。
有些光點,璀璨若星辰高懸,是那阮秀、李柳。
還有類似那個雨神轉世的娘娘腔窯工蘇旱。
以及從鐵鎖井逃離的少女稚圭。
與此同時,小鎮所有人身上,不斷有因果絲線,或牽連在一起,或悄然斷掉。最終將所有人都裹纏在一起,修士少,但是絲線粗,凡俗夫子身上長線數量更多,卻纖細。
唯獨楊家藥鋪那邊,一團雲霧遮掩。
陸沉啃著手裡邊的紅薯,突然氣呼呼道:「陳平安這傢伙也太記仇了,我又沒有做什麼,冤有頭債有主,憑啥唯獨對我有那麼大怨氣。你這個當長輩的,得管管,管管他啊。如今你在陳平安那邊說話,比誰都管用。」
林正誠提醒道:「是看上去沒有真正做什麼。」
看上去。真正。
陸沉自顧自說道:「再說了,當年小鎮大劫來臨,又不是只有我們白玉京仙人露面,三教一家的聖人,可是都現身了。」
「至多是咱們紫氣樓那個脾氣差的,率先動了手,可貧道不一樣啊,從頭到尾,既沒有跟齊靜春干架,也沒有撂半句狠話,和和氣氣的。」
「陳平安憑啥不去跟文廟那位副教主尋仇,也不去找佛門理論,就逮著個我不放,脾氣好就好欺負是吧,冤死我了。」
林正誠做了個古怪動作,擠出一個皮笑肉不笑的笑臉,然後瞬間收起。就像是聽過了一個笑話,捧場完畢,陸掌教你繼續說下一個笑話。
陸沉抬起袖子,指了指這個傢伙:「讀書人,咱們都是讀書人。難怪林守一打小就跟你不親。」
聖人抱一為天下式,知榮守辱為天下谷。
崔瀺為林正誠的兒子取名為「守一」,甚至還早早幫林守一想好了及冠時的那個字。
姓林名守一,字日新。既日出日新,宜慎之又慎。
見這位白玉京三掌教還在裝傻,林正誠便抬起手,雙指虛握,如拿書晃動狀。
陸沉嘆了口氣。太聰明也不好,很容易沒話聊。
林正誠的意思,大概是說你我二人,都是小鎮那些故事的翻書人,幾乎所有線索、脈絡、糾纏、走勢,書上都寫得明明白白,你我也都翻閱得一清二楚,那麼就別裝傻扮痴了。
陸沉感嘆道:「要是皇帝陛下說得動你,你就能說得動陳平安,答應當那大驪新任國師。」
林正誠默不作聲。
做人做事,其實再簡單不過了,就只是想明白一個我是我。既然我是我,就必然會做很多該做的事情,不做很多不該做的事。
就像林守一年幼時去那座學塾,有次下課回家,紅著眼睛,好像哭過。林正誠當時正好瞧見,便問他怎麼回事,林守一說有同窗作弊他檢舉,然後就沒誰願意搭理自己了。
「你覺得自己是錯的?」
「沒有!」
「做對的事情,就一定會有好的回報嗎?」
「不是嗎?不都說好人有好報。」
「不一定是。」
「啊?」
「不然要你們讀書做什麼。」
「爹,齊先生跟我聊過了,也是差不多的意思,不過我覺得齊先生說得更好些,說讓我要相信好人有好報,跟爹說得不太一樣。爹,你上學那會兒,也跟我一樣被人堵在巷子里挨過揍?」
「滾去讀書。」
「哦。」
「對了,是誰打的你?」
「二郎巷的馬胖子。」
「就他一個?」
「嗯。」
「滾!」
著實怨不得兒子怕老爹,父子兩人打小就不親,只要小時候的林守一稍稍頑劣,比如沒做完課業就敢去玩耍,林正誠從窯務督造署回家,撞見了,他就會直接用腰帶伺候這個小祖宗,打得林守一亂竄,經常躲去床底下不出來。
林正誠之所以對龍尾溪陳氏後來創辦的那座學塾,打心底里覺得不以為然,就是因為覺得那些個夫子先生對蒙學孩子們太客氣了,書上的聖賢道理講得太多,打得太少,那些戒尺和雞毛撣子,就是個擺設,尤其是幾個上了歲數的老夫子,約莫是自恃有個文豪碩儒、一代文宗的身份,講究一個君子動口不動手。後來林正誠實在看不下去,便破例寫了一道密折,很快就抽調了一撥年輕夫子來學塾,相較於那些龍尾溪陳氏邀請來的老人,後者學問低些,墨水少些,但是一幫有望金榜題名的大驪舉子,給一群穿開襠褲的蒙童講課授業,當然綽綽有餘,而且對待教學一事更加熱忱。如此一來,龍尾溪陳氏也輕鬆幾分,畢竟那些個老人,誰不願意在家鄉歸隱田林,含飴弄孫,或是主持地方書院講學,好為家鄉培養幾個大驪新科進士?
陸沉瞥了眼林正誠,不打攪這位末代閽者難得一見的父慈子孝,沉默片刻,等到林正誠收斂心緒,才換了個話題:「高煊會是個好皇帝,你們大驪朝廷要悠著點了。如果綉虎還在,或是換成宋集薪當皇帝,根本不會讓高煊成功繼任大隋皇帝。」
驪珠洞天當年擺在檯面上的五樁最大機緣,大隋皇子高煊得其一。後來作為大隋高氏與大驪宋氏結盟的代價,高煊曾經擔任質子,在披雲山林鹿書院求學多年。等到高煊返回大隋,前些年又繼任皇帝,其實是接手了一個人心渙散的爛攤子。
大隋當年等於是不戰而降,主動割讓黃庭國在內的幾個藩屬國給大驪宋氏,這對心傲氣高的大隋廟堂文武來說,簡直就是一種莫大的屈辱。
等到大驪宋氏完成一國即一洲的豐功偉業,對大隋朝廷來說,又是一種不可估量的重創,僅剩下的那點精氣神都被大驪鐵騎壓垮了。
在這種情況下,皇子高煊主動捨棄那條金色鯉魚,放棄了證道長生這條道路不說,從金丹境一路跌境到下五境,陽壽折損極多,真成了人生七十古來稀,這才不違反文廟禮制,得以繼承大統,登基稱帝。
陸沉笑道:「三十年皇帝,三十年,可以做很多事情了。何況人之命理一事,有定數,卻不是死的。自古從無天定一說,因為這本就是天定的。反正貧道很看好這個大隋皇帝,說不定就是一位名垂青史的中興之主。」
拍拍手站起身,陸沉來到書桌那邊,桌上擺放有一桿秤,老物件了,約莫是楊老頭在林正誠上任閽者之初,送出的一份見面禮。
一桿秤。十六兩即一市斤。當然是大有學問且極有講究的,因為十六顆秤星,寓意北斗七星、南斗六星,再加上福祿壽三星。前人叮囑後人,不欺天不瞞地,不然短一兩無福,少二兩少祿,缺三兩折壽。所以說做買賣的人,最忌諱缺斤少兩。這就叫人在做天在看。
陸沉拿起那桿古秤,雙指拈住,輕輕旋轉,輕聲嘆息道:「明明是反覆叮嚀,可惜無聲。」
放下那桿秤,陸沉轉身背靠書案,雙手摩挲著由豫章郡本地大木製成的案面,輕輕呵氣,將那個懸在火盆上方的光球吹散,如一囊螢火蟲飄散開來,陸沉看著這一幕景象,微笑道:「海為龍世界,天是鶴家鄉。大魚看甚大網都迸出!」
林正誠冷笑道:「是齊先生做成了這件事,跟你陸沉有屁關係。」
之所以不是魚死網破的下場,只是因為有人扯開大網,不惜裹纏自身,真身如瓷器崩碎,任由網中大魚小魚,一併逃出生天。
陸沉大笑道:「還好,沒說貧道是個攪屎棍,已經是林兄嘴下留情了。」
林正誠冷笑道:「那是因為提及了齊先生。」
陸沉不以為意,我們林兄就這脾氣,習慣就好。不媚上不欺下,做人做事做官,都是做一種人。
「趙繇對宋集薪最為佩服,覺得無論是下棋,還是求學,自己都遠遠不如同窗,宋集薪卻打心底里瞧不起趙繇,雙方未能真正大道相契,故而趙繇未能為其『點睛』,最終宋睦便只是當了個大驪藩王,而非帝王。」
「趙繇同樣棋差一著。騎乘牛車離鄉之後,遇到綉虎攔路,少年交出了自家先生贈送的那方印章,錯是無錯,只是如此一來,本是遙遠之『遙』,同『宙』之『繇』,反成搖動之『搖』,勞役之『徭』。」
「泥瓶巷牆頭上,陳平安當那爛好人,出聲救人,自然是出於好心,當時也確實從盧家小兒的腳下保住了命垂一線的劉羨陽,可冥冥之中卻引火上身,兩人命格,可不是什麼相輔相成,甚至是一種相衝,於是就有了後來兩人的種種坎坷。比如劉羨陽,依然差點死在咱們正陽山那位睥睨天下的搬山大聖手上。劉羨陽,正陽山,五月初五陳平安,只等三方散開,唯獨正陽山留在原地,其餘朋友二人,各自顛沛流離,遠離家鄉,才有了後來雙方的聯袂問劍正陽山。只是此間諸多得失,就屬於禍福無門唯人自召了。」
「若非那娘娘腔窯工心地厚道,那夜在泥瓶巷祖宅內一瞬間福至心靈,最終只將那盒胭脂埋藏在門外的小巷中,而不是放在陳平安一眼可見的地方,甚至不是藏在院中地下,不然長遠來看,就不是什麼報恩,而是好心卻害人了。」
「開喜事鋪子的老柴,生前曾經反覆叮囑孫兒胡灃,不要接近陳平安,是很明智的選擇。」
陸沉感嘆道:「鸞鳳錯位,芝蘭當道,田裡稗草。」
擅離本位的鸞鳳,生錯地方的芝蘭,尚且因為容易滋生渾濁之氣,而不得不被剷除,何談那些不起眼、本就惹人厭的稗草?
如今擔任大驪刑部侍郎的趙繇,「繇」一字,古同勞役之「徭」、歌謠之「謠」、遙遠之「遙」,還有「宙」,以及草繇木條之茂盛狀。
彙集龍氣的宋集薪,負責「畫龍點睛」的趙繇,五月初五齣生的陳平安,加上出身遠古養龍一脈的劉羨陽,再加上那個喜事鋪子的胡灃。山清水秀,草木茂盛,伐木集薪生火,以遠古至高之禮祭祀神靈,於人間陽氣最為鼎盛之日,烹大地江河煉鑄陽燧鏡,大報天而主日,配以月。與天取火,大火燎天,煙霧如龍飛升,火光直通天外,自成一條光陰長河,這便是一條無須飛升台的嶄新登天之路。
這就是命。幾乎是一種既定之命。
陸沉說道:「所以說當年說服陳平安父親的那個人,絕不僅僅是泄露了本命瓷一事,而是預料到了這一天的到來。」
「打碎本命瓷,就等於岔開舊路,不一定真的可以避免,可好歹多出了一線生機。我們回頭來看,事實證明確實如此。」
「好心辦壞事,壞心也可能做成好事。這世道,奇人多,怪事也多。」
林正誠臉色陰沉道:「是你?!」
林正誠離開驪珠洞天去往京城兵部任職途中,國師崔瀺曾經在一處驛站等著。一場復盤,崔瀺曾經評價過眼前這位白玉京三掌教。
即便隔著一座天下,即便被浩然天下大道壓勝,也攔不住陸沉恢復十四境巔峰修為,更攔不住一整座白玉京跨越天下,從天而降,落在寶瓶洲驪珠洞天上空。
林正誠當時曾經問過一個問題:「只是為了針對齊先生一人,至於嗎?」
崔瀺笑言:「陸沉與齊靜春並無大道之爭,可只要是為了那個大掌教師兄,陸沉就至於。一方面,那位白玉京大掌教,是陸沉最為敬重之人,此外陸沉還有一個更大訴求,是出於私心,因為當年陸沉覺得某個謎語,能夠在他師兄身上得到答案,前提是這位道祖首徒當真能夠做成一事。」
陸沉無所謂時,誰都打不過。陸沉有所求時,誰都打不過。
有陸沉在,不是說齊靜春就一定沒有第二種選擇。但是正因為陸沉的出現,讓齊靜春最終只有兩種選擇。
就像一盤棋,下到了收官階段,一方佔優。贏還是贏,但是佔據上風一方的贏棋路數,就那麼一兩條棋路可走。你贏你的棋內局,我贏我的棋外局。
打個比方,劉羨陽手裡拎著幾件值錢瓷器,要去泥瓶巷找陳平安。不管在小鎮如何走街串巷,更換路線,到頭來終究只有兩條路可走,路過顧璨家門口,與不路過。
陸沉這個存在,就是個跟劉羨陽不對付的潑皮無賴,堵在顧璨家門口的街巷拐角處,誰來就與誰搏命,而且絕非故弄玄虛。劉羨陽就算打得過那個無賴,但是權衡利弊,犯不著,沒必要,因為手裡邊還拎著瓷器要送給陳平安,當然就要繞路。
陸沉啞然失笑,抬手一拍桌案,佯怒道:「都什麼跟什麼啊,別血口噴人,貧道是什麼時候到的小鎮,就那麼幾年工夫,能做成什麼事情,你林正誠會不清楚?這隻大屎盆子也能扣到貧道的頭上?!就算你做人不講良心,栽贓嫁禍總得講點證據吧?!」
林正誠皺眉道:「是鄒子?」
陸沉抹了把臉,演戲真累,搖頭道:「既然最有可能,那麼就肯定不是了。鄒子做事情,一向喜歡點到即止,如此親身入局,不是鄒子風格。一著不慎,直接道心崩碎,只是跌境都算好的了。」
陸沉伸手拍了拍頭頂道冠,再伸長胳膊,抬高手掌,晃了晃:「頭頂三尺有神明,不管外人信不信,反正貧道是很講究的。」
陸沉沉默片刻,掐指一算再算,突然笑了起來:「可憐田婉,本來只是將那蟬蛻洞天藏在驪珠洞天之內,自以為能夠騙過自己,便可以瞞天過海,到底是道行淺薄了,這種自欺欺人的事情,當真是誰都可以學可以做的?老柴信守承諾,沒有覬覦那隻金色蟬蛻,估計連老柴都沒有料到,一路輾轉,竟然還是被他的寶貝孫兒得了這樁『明明近在手邊,偏偏遠在天邊』的福緣,委實妙不可言,所以老話說得好,命里八尺莫求一丈,不求反而可能就有。」
「不過要說寵愛晚輩的程度,誰都比不過楊老頭看待李槐吧。所以說傻人有傻福,必須得信!貧道下次收取關門弟子,就一定要收個不那麼聰明的。」
陸沉望向林正誠:「關於蟬蛻洞天的下落,此事可以轉告陳平安,不打緊,貧道保證絕對不會畫蛇添足。」
林正誠扯了扯嘴角,顯然沒這打算。
當年小鎮的白事鋪子不少,喜事鋪子卻只有一個,掌柜是胡灃的爺爺,老人去世后,墓碑上用上了真名柴道煌,所以陸沉才會一口一個老柴。
老人曾是遠古人間所有定婚店的頭把交椅,也就是後世所謂的月老,昔年道場所在,名為撮合山。掌管一本姻緣簿和牽紅線,以及所有的媒妁之言。
而他的孫子,胡灃,古月胡。胡灃與桐葉洲敕鱗江畔的少女,一樣是遠古月宮的天匠後裔。只是胡灃的血統要更為純正,就像後世門戶裡邊的嫡庶之別。
陸沉趕緊走回火盆旁坐下,再不回去,就要被林正誠啃完所有紅薯了。他拿起最後一塊,輕輕拍掉灰塵,使勁吹了口氣,嬉皮笑臉問道:「林兄,貧道好歹是個白玉京三掌教,在青冥天下那可都是橫著走的,誰敢跟貧道喘口大氣,你如今又無靠山,還敢跟貧道說話這麼沖,憑什麼?」
林正誠淡然道:「生平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
陸沉哀怨道:「異鄉遇同鄉本該兩眼淚汪汪的,林兄咋個又罵人嘞。」
林正誠直接問道:「陸掌教何時返鄉?」
陸沉埋怨道:「這話說得傷感情了,別忘了,我們是同鄉。」
林正誠極無誠意:「哦,陸掌教不說,林某人還真忘了這茬。」
陸沉氣笑道:「別人不知道就算了,你這個閽者會不知道?貧道可是等於豁出性命不要了,陪著陳平安走了趟蠻荒天下,建功立業,天下側目。」
林正誠點頭道:「就是因為知道這件事,所以今夜才願意陪著陸掌教聊了這麼多廢話,不然我早就下逐客令了。」
陸沉抬起雙手,做了個氣沉丹田的姿勢,自言自語道:「不生氣,不生氣。犯不著,犯不著。」
林正誠猶豫了一下,抱拳沉聲道:「只說這件事,做得很不陸沉,我服氣,是條漢子。」
不還是罵人?
可陸沉立即笑臉燦爛起來:「這種暖心窩的好話,林兄倒是早說啊,說不定貧道都願意為林守一這個侄兒護關!從元嬰境躋身玉璞境而已,又不是從仙人境躋身飛升境,小事一樁。」
「陸掌教要是願意改個姓氏,我可以在下次修家譜的時候,添個名字,放在第一頁都沒問題,反正祠堂敬香,都是九炷香。」
「林兄,你要是這麼聊天就沒勁了啊。貧道也是個有脾氣的人,一個兇狠起來,六親不認的。」
「那我改個姓?」
「林兄請自重!」
見那林兄又開始裝啞巴,陸沉只得主動開口道:「就這幾天的事情了,文廟比林兄更早下了逐客令,貧道必須在今年年底離開浩然天下,一旦立春就為貧道關門。說到底,還是捨不得貧道走吧,除此之外,貧道實在想不出第二個原因。」
林正誠說道:「聽說二掌教剛收了個弟子。」
陸沉訝異道:「貧道怎麼不知道此事?」
唉,這個余師兄,怎麼回事,都不與我這個師弟打聲招呼。容貧道掐指算上一算,哦,巧了,姓楊,是個綽號小天君的,還是咱們浩然天下的老鄉,本就是道門中人。二師兄可以啊,是學咱們那位師尊,收個外鄉人當弟子?可問題在於,這個北俱蘆洲的楊凝性,怎麼能跟自己比,年輕人撐死了就是第二個雅相姚清。幸好不是余師兄的關門弟子,不然自己一定要攔上一攔。
陸沉站起身,抖了抖袖子:「等到一切都水落石出,好像便無甚意思了。」
就像陳平安先前與自己暫借一身道法時,難免心生感慨,境界一高,天地就小。其實這也是所有飛升境、十四境大修士的共同感受。
世態人心,山重水複,好似一般模樣,就像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西方佛國那邊,陸沉是不敢再去了,蠻荒天下暫時去不得,除了重返蠻荒的白澤,其實還有一個與蠻荒天地同壽的存在,名「逡」。誕生於蠻夷之地大荒之中。類似五彩天下的那個小女孩,如今嘉春幾年,她便幾歲。當然與浩然天下,當年不願意為至聖先師一行人撐船過渡的老漁翁,是一樣的大道根腳。
至於青冥天下和西方佛國,自然一樣有類似的存在。當初陸沉正是因為知曉此事內幕,才有了那句流傳後世的「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
三教祖師在散道之前,肯定都會各自見一見「道友」。
敢問心齋?唯道集虛。澡雪精神,除卻穢累,虛其心則至道集於懷也。
莫向外求,自求多福。轉念一想,便是智慧。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故而君子慎獨,敬鬼神而遠之。
林正誠站起身:「我就不送客了。」
陸沉微笑道:「比起老瓷山那些碎瓷片,更不起眼的,好像還是那些匣缽。」
那些匣缽,既像是那些精美瓷器的傳道人,也像是護道山水一程便默然離去的護道人。
在陸沉看來,天地間真正的匣缽,大概就是所有孩子的父母。
林正誠突然問道:「陳平安從小鎮帶走的那把槐木劍,第一次遊歷劍氣長城,好像交給了老大劍仙,卻始終未曾歸還,與劍氣長城的那位祭官有無關係?」
陸沉撇撇嘴:「那會兒貧道已經不在小鎮了,何況這件事,顯然是齊靜春的作為,讓貧道怎麼猜。」
陸沉也問了一個問題:「如今窯務督造署庫房門口那邊,還是按例年年更換春聯?」
林正誠搖頭道:「多年未換了,是國師的意思。」
昔年窯務督造署有一座戒備森嚴的庫房,負責擱放燒造出來的各類御用瓷器,驗收無誤,就會定期秘密送往京城。
陸沉在擺攤子的那些年裡,偷摸去過幾次。裡邊擺滿了瓷器,琳琅滿目,美不勝收。
但陸沉卻不是奔著養眼去的,每次到了那邊,就摸出一條小板凳坐著,閉上眼睛,豎耳聆聽。
聽那冰裂紋瓷器開片的細微聲響,如一串風鈴聲,故而被老師傅們說成是一種「驚風」,叮叮咚咚,如同天籟。
而庫房門口張貼有一副楹聯,按例都是坐鎮聖人的手筆,用來辭舊迎新,如果是在道家聖人坐鎮一甲子內,還會就近取材,專門用上取自桃葉巷的桃木作為春聯底板。
陸沉記得自己最後一次去庫房,門外懸挂著一副去年寫就的春聯:
讀書聲里,風調雨順,事事有餘福。
太平道上,國泰民安,年年迎新春。
陸沉身形一閃而逝,離開洪州採伐院,轉瞬間來到昔年小鎮石拱橋邊,夜幕中沿水散步,年輕道士來到那處青崖之上,獨自一人,抬頭望天。
鄉野田間看星河,蝸牛角上爭大道。
故人應笑我,做夢中夢,見身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