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嗒嗒」「嗒嗒」,在迷龍精確的點射下,緬甸叢林小徑里的日軍栽倒,而炮彈也在我們的陣地上爆炸。


  一個九二機槍槍巢被直接命中,一個同僚飛起落下,落在要麻和不辣的中間,不辣把他扒拉過來看一眼,對著正蹣跚過來的郝獸醫大叫:「獸醫別來啦!死翹啦!」於是郝獸醫以一種嘆息的表情蹣跚向另一個方向的傷員。


  要麻噹噹地一槍槍射擊枝叢里一個晃動的目標,直到那個中了彈的日軍衝出來做瀕死一擊,在他和不辣的攢射下滾落山坎,然後他心不在焉地在陣地上搜尋什麼——「豆餅呢?」


  不辣回答:「拖子彈去啦!」


  迷龍在一旁罵道:「換槍管子啦!撞上你這麼鍋夾生飯,機槍快成老套筒子啦!」


  要麻一直在搜尋的人終於出現,豆餅拖著沉重的彈藥箱和備用槍管從彈坑裡爬了出來。要麻盯著那兩位不大配合地更換槍管,副射手豆餅經常要挨迷龍一下不耐煩的毆擊。


  陣地上的炮擊漸漸停歇,這也意味著日軍的這次攻勢再度宣告放棄。死啦死啦用接駁著槍托的毛瑟槍點射在撤退的林中人影——這種使用方式意味著他也許在某個德械師待過。阿譯瞄了很久,也許是從這仗開始到結束那麼久,最後「砰」出一個很不光彩的空槍,成了這次陣地戰的句號——一個被打落的大松塔掉落下來,以致我們這些他左近的人都看了他幾眼。


  「又跑啦!別打啦!」死啦死啦讓大家停火,順便發著牢騷,「英國子彈不好要啊!」


  於是我們開始清理和修整陣地,抬走屍體,包紮傷員。因為疲勞過度我們都像是陣地上的遊魂,配發沒多久的衣服又跟收容站里一個德行了,成了沾滿了血和泥的破布。我們的陣地倉促而草率,幾乎無法防住炮彈,現在它已經快被炮火撕裂了。我們從浮土中扒出人,從打斷的灌木下拖出人。


  零碎的小口徑炮彈仍在我們周圍炸著,但現在可以喘口氣了。


  被踢了屁股的日軍沒等我們主動出擊,兩個中隊掉頭反撲。我們不能把自己抹成黑皮往林里鑽,得保護機場。陣地仗開始,死守,一點點被絞碎。


  死啦死啦一直推銷他的方案:繼續往我們死守的機場投送兵力,拖延甚至壓垮日軍空虛的後防。聽著不錯,但我軍歸心似箭,英軍忙著撤往他們最愛的印度,我們是被扔在緬甸的最後一批。我們背後機場上的盟友熱心和總部聯繫,只是為了驗證死啦死啦的身份。他們的炮兵一直在轟擊據說有日軍屯集的遙遠森林,拒絕讓任何一顆炮彈落在攻擊我們的日軍頭上。這關乎某種我們無法理解的尊嚴,所以不可說服。


  康丫死樣活氣地抱怨:「我不該改名。我們村師塾本來給我叫康有財,算命的說我其實是何仙姑的丫環投胎,愣給我改叫康丫。」


  我安慰他說:「丫比有財好聽多了。四萬萬同胞怕有四千萬叫有財的,死了都沒人知道。」


  康丫有點兒犯愣:「是嗎?可我覺得我不是何仙姑的丫環,我大男人叫康丫,能折壽成二十五歲。」


  蛇屁股推搡著他:「呸呸。你快呸呸。」


  康丫很聽話:「呸呸。我今年二十五歲。呸呸。」


  遠處死啦死啦又在叫我:「傳令兵!再無所事事,惑亂軍心,視與日寇同謀!」


  我回頭,死啦死啦指了指在剛才炮擊中被炸塌的九二重機槍槍巢,那意思是你過去打理一下。我艱難地站起來,並且特意繞了點兒遠路繞到死啦死啦身邊。


  「傳啥令?」我問。


  死啦死啦忙活著擦槍,把他的毛瑟712收拾成此陣地上最乾淨的東西:「我哪兒知道?你不是從徐州打到緬甸嗎?」


  我知道他又在損我了,我瘸過去。那一發七五山炮把整個槍巢炸塌了,除了死掉的同僚外還把副射手炸死在槍巢邊,我過去時當兵的正把副射手抬走,但剩下的人很撓頭,因為槍身倒還完好,槍架卻被炸毀了。


  「撓出腦花子來也沒人管你們的。賣點兒力氣,我只出嘴皮子。」我打算袖手旁觀。


  我指揮著他們用沙袋壘出一個倒三角的槽口,把槍管卡在上邊,槍身又用幾個沙袋墊住——死啦死啦看到此時也就不看了,擦完了毛瑟便專心擦他的李恩斯菲爾德步槍——反正我也不是弄給他看的,我讓他們在槍管上又壓了一個沙袋以抑制槍口上跳。


  「瞄就得老天爺幫了,好過沒有。」我隨手抓了一個同僚的差,「你探半拉腦袋幫看位置,被打飛了別說我沒提醒。」


  我懶得管他是因為剛才那個飛起落下的同僚之死而生的哀慟和因我的說話而陡變的表情。我走開,轉身時碰到了郝獸醫,並且注意到他一直在打量著我的腿。


  「剛動了手術就能亂竄了?」他有點兒酸溜溜的,「英國獸醫是強點兒。」


  「醫術和架子都是您老人家的一百倍。痛死了,挖掉那塊爛肉后痛炸了。」


  郝獸醫勸我:「你該躺著。」


  「躺著就只好拿英國話損人,隔著鞋撓,來這兒說中國話才損得過癮。」


  我們身後又出了異響,迷龍一腳把他的副射手豆餅踹躺在戰壕里,由此引發了要麻與他觸及體膚的衝突。要麻又屢敗屢戰了,因為不辣在,他們有兩根脊樑。


  「不辣上啊!日翻他!」


  不辣喊著沖了上去:「哥哥我給你報仇!」


  我們無所謂地看著,迷龍一個臂彎里箍著一個,那兩位砰砰地對迷龍的肚子和背脊飽以老拳,迷龍抽空子對兩人的小腿報之以腳。


  一聲異響,肉眼難見的飛行物呼嘯著從我們頭上飛過,那三個貨終於和諧了,齊齊地撲倒,我們這邊哈哈地大笑。


  蛇屁股說:「笨蛋!是過路的小手炮啦!」


  那發小炮彈在我們的視野之外爆炸,但並不是一發,咚咚地又有幾發飛過,轟轟地又有幾發爆炸——我們終於回了自己的陣位。


  死啦死啦悠哉游哉地從緊張到汗毛倒豎的我們中間走過,那種輕鬆本身就是一種奚落,他用望遠鏡觀察彈著點。


  一輛吉普車在並不寬敞的山道上一路七拐八拐拐著急彎而來,那是英軍司機為了躲避因為樹林障礙而失了準頭的擲彈筒炮彈。砰砰砰砰的,那炸點遠得像在演習,司機也使盡了渾身解數。


  我們在我們的陣地上看著。


  康丫納悶地問:「他們躲什麼呀?一路直躥不早就過來啦?」


  「他們誓不與你康丫同見識,否則就沒了尊嚴。」我袖著手說。


  郝獸醫說:「我說,日軍攻了十幾次啦,這英國盟友可還是第一次上咱們陣地來呢。」


  死啦死啦猛點頭:「對了。獸醫說得對,要客氣,要待以上賓之禮。我惦記他們那幾門維克斯大炮每天也往咱們陣前打一兩個基數。」


  老頭兒有點兒鬱悶,因為死啦死啦在無心中就把他叫作獸醫。我拍老頭兒,安慰一下。


  「完啦完啦,撐不住,要拉稀。煩啦,你上午說他們多久沒打過仗了?……得得,要跳車啦,一二三。嘖嘖。」康丫一邊觀察英國人的動靜一邊說。


  前運輸營副排座康丫在這方面看得比我們准,小手炮遠遠地爆著,雖遠卻也考驗著司機的勇氣,他終於頂不住一腳把車踩熄了火,扔下車上端坐的指揮官跳了車就跑,還好他跑了兩步總算猛省,去扶了老紳士下車。老紳士行不亂步,下車后再繞一邊去拿了一個精緻的公文包,最大限度地考驗著他部下的勇氣。


  死啦死啦在他們還沒上來之前沖我們嚷嚷:「儀錶!軍威!想不想火炮支援!給他們拍舒服啦!」他帶頭整理身上的破布,我們也就整理身上的破布,幾個天體愛好者忙不迭地穿上自己的衣服。


  阿譯提醒我:「軍裝不是這樣穿的。」他把我衣服上一直到領口的扣子也給扣上了,勒得我透不過氣來。


  我用一種正在上吊的表情整理著過緊的領口,跟著死啦死啦去迎接大英來使,剛才的烏合之眾們拉著一個丟三拉四的小隊形跟著去扮演儀仗隊。就我們一向的習氣和此地環境,我們已做到了極限。


  死啦死啦半真半假地跟我起鬨:「快想詞!能把老紳士感動得抱你親一嘴,你立刻就是尉官啦!」


  曾經是中尉的我頗有點兒悻悻:「想從你那兒佔便宜的人都是沒有好下場的。」


  他哈哈地樂:「哦?哈哈。我窮嘛。」


  然後我們列隊站在陣地口看著那面瓜司機攙著老紳士氣喘吁吁地往上爬。我看著老紳士在胡思亂想,我們像賣水果的,把所有還看得過眼的全拉到了陣地口。


  我真的開始想詞:「最可尊敬的親愛的先生,榮耀的日不落的戰士」什麼的,我看著他,「甜心,陛下」這種八竿子打不著的詞都快冒了出來。我們真的很需要炮火,我們真的已經糟得不能再糟了。


  老紳士終於上來了,拿著他的公文包喘著氣,我們齊刷刷一個敬禮。我一個箭步瘸了上去:「最可尊敬的親愛的先生——」


  老紳士怒眼一睜,再也沒有他一向的溫文,氣都沒喘過來便扔過來一堆比日本山炮猛烈得多的語言轟炸:「你們到底是什麼人?哪一個國家的哪一支軍隊?你們根本不存在!你們所謂的四川團已經回到你們的國家!和你們的團長一起!我記不清他那個古怪的名字,但是我知道他絕不是眼前的這個乞丐和騙子!這傢伙到底是什麼人,年輕的瞪著我的先生?!」


  我周圍的所有烏合之眾都在愣著,而我就是那位年輕的瞪著他的先生。從公文包里掏出的一紙公文摔到我的手上,我沒接,它散落在地上。我看著,那是我們這些天從這座機場和基地提取的全部物資的英文清單。


  老紳士厲聲說:「我必須收回已經被你們騙取的全部物資!立刻!」然後他終於溫和下來,這種溫和比剛才的狂怒更打擊我,「我很抱歉,沒能堅持和你們像紳士一樣交流。但是這太無恥了,年輕的先生,你們現在所擁有的一切,連一顆紐扣、一粒子彈都不該屬於你們。」


  我閉上眼,我聽著炮聲遙遠地在響,我轉開臉,我看見被排列在戰壕里的屍體,我強迫自己再把眼睛閉上,但我發現我自己在死擰著肩上步槍的背帶,再睜開眼時,我發現我已經把步槍解下肩,拿槍口猛杵著那位老紳士的胸口,幸虧沒上刺刀,否則他早被刺穿。


  「它存在嗎?我們不存在,所以它是假的!對您來說它不存在!我用我不存在的手指給您一顆不存在的子彈好嗎?那邊的屍體也不存在!不存在的人守衛著您那座高貴的肯定存在的機場!存在的紳士大人……」


  老紳士白著臉,但為了他那無論如何都要存在的尊嚴而生挺。我的狗黨們一擁而上把我拖開,我掙扎著,我們的人發現我的掙扎主要是為了把那些物資單踩進泥土時也就由得我了。老紳士最後瞧了一眼我的幼稚舉動,我知道,槍不再杵在他胸口了,所以他現在看我無疑像看一條基本無害的瘋狗。


  「我知道無法與諸位進行理性的交流,我抱歉將會採用更極端的手段。」說完這話,他和他的司機離開了我們的陣地,艱難地跋涉向他們那輛熄火的車。


  我被我們的人放開,就勢癱坐在地上,現在我倒是平靜了。一個泥巴糰子打在我的眼皮上方,我像獨眼龍一樣轉頭找著來襲的方向——死啦死啦正在摳著胳膊上的泥。


  「傳令兵,三米以內。」說完,他走向陣地后沿。我們已經是在後沿,所以他是走向陣地後方的叢林。


  我瘸過去時死啦死啦已經在一個斷樹樁子上坐了,並且把坐著更舒服的斷樹留給了我。他已經又摳下了一團泥垢,並且在向我瞄準,我拿手擋著,趕在他再來一下之前坐下。


  「他沒有抱著你親嘴,所以你升不了尉官。」死啦死啦說。


  我悻悻瞪了他一眼,而他彈出他的泥垢,這回準確地打中了我的眼睛,我低頭揉著眼睛。


  「我肯定你沒做錯事,可剛才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問我。


  「你沒資格升我的尉官,就像你沒資格免我的中尉或者升我的上士——你到底是誰?」我盯著他。


  「龍文章,你們團長,還有你們給起的那個名字,死啦死啦。」他開始樂,「煩啦煩啦,死啦死啦,很對仗嘛,橫批,煩死啦。」


  我笑不出來:「你不是軍官,軍官不該開這樣的玩笑。」


  「你也不像個軍官,軍官不該這樣損嘴德。阿譯也不像軍官,軍官不該那樣沒用。可在我撤了你之前,你還真是連長,阿譯現在還是營長。」


  「我是憑著念的那些打仗一點兒用不上的書當官的,不這樣我會被那幫老粗排擠死——阿譯的沒用就是被擠出來的。」我看遠處的阿譯一眼。


  死啦死啦搖搖頭,說:「說不定我跟你一樣呢。我是你們眾人的灰孫子,得捧著你們,我想有自己的軍隊啊。」


  「至少你絕不是川軍團的團長……」


  我又聽到小口徑榴彈的呼嘯聲,第一發在我們視野外的陣地上炸開,掀起了迷龍幾個的大罵,第二發是近失彈,它在死啦死啦背後炸開。死啦死啦的表情一下僵硬了,直挺挺地往後倒下。


  我愕然地過去,這一切實在有點兒太過突然。我開始相信這是真的,我搖晃他,焦急地摸他的心臟。


  「我不行啦……這隊人只好交給你了……你現在就是他們的團長。」死啦死啦裝作瀕死的樣子說道。


  我愣了一下,把那傢伙摔在地上,鐵青著臉坐回了我的斷樹。炮彈在林子外又炸了一發,但是關我屁事。


  死啦死啦啐著剛濺在他嘴裡的塵土坐了起來:「沒摔著——你瞧,連你都差點兒做了團長了,我就做不得?」


  我對他正色說:「你聽好了,有兩個國家不認可你這個團長。你說虞嘯卿死了,可虞嘯卿已經帶著川軍團回國,所以我們在行文上並不存在。你還希望得到英國人的炮火和物資,可人家英勇無畏地跑來,是為了收回你已經騙到的部分。那幫化石腦袋想的是列了清單的物資必須給名單上有的人,或者是銷毀或者是被日軍繳獲也能滿足他們形式上的圓滿。英國人來之前我以為事情已經壞到極點了,但是我又天真了。你問我到底怎麼回事,事情就是這樣。」


  那傢伙若有所思地玩兒著他佩帶的毛瑟槍。


  我直白地跟他說:「老化石走的時候說會採取更極端的手段,他們肯定不屑於和我們這幫騙子打嘴仗,但肯定能輕鬆弄張來自我們國內的處決令。我回陣地上,然後你愛上哪兒上哪兒吧,你這種人到哪兒都能活下來的。」


  「你不是一直在撩撥大伙兒整死我嗎?」他看著我的表情開始樂,「別說,我還真怕,所以要你三米以內,你是地頭蛇,我真怕會撩撥的地頭蛇。」


  我沉默了一會兒以組織辭彙,這不是我想象的對話方式:「……是要整死你,一直要整死你,越來越想整死你——不是迷龍那種整死,他是拿你當朋友了,崇拜你的老粗也越來越多了,你怎麼做他們都會跟著。你這種人我明白得很,你們狂妄,你們有信仰,根本不在乎軍功和出人頭地,跟在你後邊我們也別想有軍功和出人頭地,只有像蒼蠅一樣死掉,你把我們救出來就是為了讓我們這樣死掉。你根本不會內疚,因為你知道,不管做第一個還是最後一個,你一定也會這樣死掉。」


  那傢伙在我說話時早已站起來,在周圍晃動著,純粹像是為了分散我的注意力一樣晃動著:「你怕死?你其實不像你嘴上喊的那麼怕死。」


  我說:「怕不怕不是嘴上喊的,可我怕他們死。從傷了這條腿,沒他們我死很多次了。一個鍋里做飯的人,白菜豬肉燉粉條……你很會打仗,搞不好是個天才,沒人想吃敗仗,所以那幫兵油子見你像蒼蠅見了屎。你想想,打機場我們是三百,後來又搜羅了一百,現在我們還剩兩百,死一半了,沒一個有怨言。你想想。」


  那傢伙居然還在沉吟思索:「如果有炮火,只會死一百。」


  我不再顧我的瘸腿,蹦了起來,雖然很虛弱,但是我像要殺人一樣揮舞著我的手:「不用死一百,只要死了你!你騙得那幫傻子有了奢望,明知不該有還天天去想!他們現在想勝仗,明知會輸,明知會死,還想勝仗!我頭一眼就看出你來了,心比天高命比紙薄!你妄想,拖得我們也玩兒完!我管你想什麼呢,可你拿我們當劈柴燒!你看我們長得像劈柴嗎?我們都跟你一樣兩隻眼睛一張嘴巴!」


  他沉默,他打著休息的手勢讓我坐下,我終於坐下,我瞪著他。有時我以為他眼睛里的閃亮是他在哭泣,但最後我確定那只是他眼睛的閃亮。


  死啦死啦低了很久的頭,然後抬起了頭。我很少看見他對活人這樣嚴肅。像對死人一樣嚴肅。我曾經判斷他一心殺戮,敬重死者卻藐視生人,曾經覺得在他眼裡我們雖不叫炮灰,但也是祭品。


  停了很久,死啦死啦說:「謝謝你轟走那具老化石,省得我費口舌。」


  「什麼意思?」


  死啦死啦看了看四周:「估計日軍在天黑後會再來一次進攻。發現陣地空了他們會直撲機場。有整個晚上。」


  「整個晚上做什麼?」我問。


  「撤退,我帶你們回家。」


  我們又在林中以雙縱前行,路越行越窄,讓我們成了單縱,這回我們穿著衣服,攜帶著並不多的一些物資。我們中的絕大多數人仍然殺氣騰騰雄氣勃發,因為他們根本不知道在做什麼。


  撤退是災難。我們想回家想瘋了,可也知道撤退是災難。沒援助沒基地沒物資沒據點沒側翼沒後衛,戴安瀾成仁,光榮而慘痛,孫立人一諾千金,護著盟軍撤往印度,杜聿明錯進了野人山——想家想瘋了的傢伙最理解他,他有一顆小嘍啰一樣脆弱善感的心,他想回家——於是全軍盡墨。我們回國后很久,還看見那些不人不鬼的倖存者從莽林里出來。


  我們是一小撮永不會被記載的小人物和散兵游勇,走著一條地圖上沒有的路穿過封鎖線,追尋主力的尾巴。


  要麻這次是排頭兵,拿刀開著路,迷龍在他後邊。迷龍很輕鬆,作為隨時備戰的機槍手他一直輕裝,就帶機槍和幾個備用彈匣,代價是他旁邊的豆餅變成一頭人形騾子,連乾糧袋裡都裝的是備用彈匣。


  不知倦的死啦死啦從隊首跑向隊尾:「別落一個!落一個你就是下具路倒屍!」


  郝獸醫拍拍我:「傳令兵,三米以內。」


  我搖頭:「用不著。這回我不會撩撥。」


  郝獸醫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啥?」


  「這回我跟他合作!」


  迷龍簡直是興高采烈地說:「咱們又去捅小日本的屁股吧?咋不脫呢?」


  我沉默地看著他,以致迷龍拿手指頭在我眼前晃動。


  要麻揶揄他:「你脫上癮啦?林子里又沒得你婆娘。」


  「不好了,我機槍要走火,攔我前邊的要做大漏勺。」迷龍嚇唬他。


  「你來前面啰。」要麻說。


  他回身,手上抓著一條開路開出來的蛇對著迷龍晃蕩,迷龍臉色煞白地退了一步,東北人見蛇見得少,他怕蛇。


  要麻一臉的勝利表情:「怕啥子?你老婆嘞!看不上?前邊還有幾百條等著。」


  死啦死啦在後邊大罵:「開道兵,要不要我調傷員上來替你們?」


  大家都老實了,要麻隨手把那條蛇甩進了路邊的叢林,而蛇屁股絕不浪費地離開隊列去把那條蛇打入自己的行裝。


  放棄陣地時死啦死啦什麼都沒說,以致很多人——比如說像迷龍要麻這樣的,壯志在懷雄心勃發,堅持認為這是他們一直憧憬的主動出擊。


  天色越來越暗,我們仍在前行,誤會讓我們中間瀰漫著一種脆弱的勝利氣息。側翼的康丫岔出隊伍去摘來一朵野花插上了不辣的槍口,他的庸俗和他的靈感並非不共戴天——只是不辣很不風雅地抖掉。野花野草多的是,於是康丫又左手拈花,一臉涎笑。


  不辣威脅康丫:「你再來我叉死你哦。」


  康丫仍是涎笑:「你叉死我吧。」


  叉死他也要拿不辣的步槍當花瓶,但不辣沒有叉他,也不再抖掉,他沖著那個死乞白賴的傢伙揮了揮手像轟走一隻蒼蠅,他心思不在這兒。


  死啦死啦在隊尾大叫:「獸醫!這塊兒有你生意!」


  郝獸醫匆匆從不辣身邊跑過,一邊嘀咕:「你老子才是獸醫。」


  不辣張望著隊首,他的摯友要麻正和迷龍同為排頭兵。


  我走在要麻和迷龍的身後,拄著槍。我很悻悻,因為腿很痛,也因為這一路上那兩位的口角從未停過。郝獸醫去了隊尾照顧病患,我身邊走的豆餅跟個氣喘吁吁的木頭疙瘩差不多。


  竟然連這密林里從未停過的鳥鳴獸啼也讓那四川人和東北人吵得不可開交。


  「貓頭鷹在叫。在數東北佬的眉毛,等它數清數了,你瓜娃子就回老家啦。嗚呼哀哉了。」要麻挑事兒。


  迷龍不屑地說:「吹。你就照死了吹。我老家夜貓子多過老母雞。我家耗子個大點兒的都能吞了你。我家還有大熊瞎子,見你小南方佬當小板凳坐,你吱一聲就完了,直接就大蔥卷巴了你。」


  要麻接著應戰:「我老家……」


  我快被煩死了:「都他媽死回你們老家去!有完沒完啦?」


  我們上著山,一條道,兩邊陡坡上都長著密不透風的植被和層層疊疊得像牆一樣的大樹,而那兩位顯然沒一個把我當成對手。


  「你老家有個鎚子。我老家有大野人,剃了毛就跟你瓜娃子生得一個樣。叫的這個鳥你老家有嗎?叫啥子?」要麻偏頭指著鳥叫的方向。


  叫的那隻鳥恰巧是某種南方獨有的鳥類,迷龍頓時噎住:「……寒號子。」


  要麻恐怕並不知道啥叫寒號子,但他的宗旨是迷龍說什麼都不對。「寒號子?」他跟著那鳥叫喚,「郭公郭公?」


  迷龍遲疑地猜著:「……飛龍鳥……」


  要麻窮追不捨:「啥子名堂嘛?」


  「飛龍鳥跑緬甸來了?迷龍你把大興安嶺揣背包里了?」我打斷迷龍的思路。


  在迷龍抓耳撓腮的時候,前邊陡坡密林里的鳥開始應和,調子和要麻完全一樣:「郭公郭公。」


  要麻又驚奇又快樂:「這個鳥懂事噯。——郭郭郭公!」


  鳥兒也叫:「郭郭郭公。」


  我們前邊的道上有一小塊空地,鳥聲自上邊的陡坡傳來。要麻加倍地抖擻了,對著林子賣弄他剛會的鳥語:「郭郭公,郭公,郭郭公公,公郭公……」


  「八嘎!」我們看著陡坡上的灌木響了一下,露出一個身上纏滿了枝葉的人,纏滿枝葉的鋼盔下露出他那張日本式的驚奇而憤怒的臉。要麻當他是鳥,他可當要麻是哪個混蛋同僚的戲謔。


  我們互相瞪視的沉默時間足足有好幾秒,然後那名日軍掉頭想鑽回隱蔽他的叢林,他一腳踩滑了,稀里嘩啦一滾到底,一直滾到要麻的腳邊,連槍都被他摔掉了。


  我們在同一時間清醒了,我把拄在手上的槍上肩,迷龍抬起他手上的機槍,要麻反應是最快的,一挺刺刀扎進那名路遇者的胸口。


  我聽著陡坡上再次簌簌地大響,看著枝叢里鋼盔的微光。槍響了第一聲,我在後邊看著要麻的頭上騰起一團血霧。他最後的意識是想借仍扎在敵人身上的槍刺保持站立,他試了一秒鐘左右,然後直挺挺摔在日軍的屍體上。


  我叫喊的聲音快把我自己嚇著了:「日軍!」


  迷龍撲倒,打開腳架,我盲目地開了回擊的第一槍,豆餅忙著撿起他卧倒時掉了一地的彈匣。然後火舌幾乎是垂直地傾瀉下來,澆在我的周圍。我要開第二槍的時候發現自己正在後退,那是豆餅和其他幾個排頭兵在抓著我的腳往後拖,剛被拖開機槍彈就打在我剛才卧倒的位置。


  我們鑽進了扎死人的刺棵子里。迷龍連滾帶爬回到我們中間,他和我和豆餅比較幸運,扎進了一個多少有點兒遮掩的低洼。迷龍憤怒著,因為他至今沒放出一槍:「缺德玩意兒!樹上也有!」


  我看了一眼趴在日軍身上的要麻。可以慶幸,這場遭遇戰中的第一槍就把他打死了,他身下的日軍在呻吟慘叫,樹上的機槍手並不能分清這慘叫來自敵方還是己方,於是機槍的火舌移向了他們,把那兩個人又掃了一遍。


  現在慘叫聲也停了。


  迷龍徒勞地還擊了一匣子彈:「副射手!副射手?——他媽的豆餅?!」


  我和迷龍回頭,豆餅把頭深扎在地上一動不動,我們的第一感覺是他死了。於是我去碰他的鋼盔,我們以為死了的人抬了頭,我發現豆餅在為要麻哭泣。


  我伸手到豆餅的背具里抽出一個彈匣遞給迷龍,迷龍沉默地裝上。


  死啦死啦在槍聲中從隊尾跑向隊首,一路拍打著他覺得能用上的人,包括抬著僅存的九二式機槍的全組人。不辣伸著脖子指望被拍到,但恰巧就錯過了他。


  不辣愣了一秒鐘:「怎麼就沒我?」之後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跟在後邊。


  我們聽說過日軍喜歡上樹,用鳥鳴猿啼作為聯絡。藏在幾百上千棵密不透風的參天大樹中,三四個人盤踞在一棵樹上對著幾百個逃亡的人射擊。逃亡者無暇搜索,只能拿腦門承受子彈。


  用腦門承受了子彈的要麻靜靜壓在他殺死的日軍身上,兩挺設在樹上的機槍仍在掃射,一挺對付的是我們這些排頭兵,另一挺在封鎖我們身後的狹窄山路,陡坡上的日軍也在向我們射擊。


  又一個排頭兵倒下。一發子彈打在迷龍剛架好的機槍上,迷龍大罵著從身上摳出那發橫向嵌入皮肉里的跳彈。


  死啦死啦跑來時,被擊中的排頭兵正滾落到他的腳邊,與排頭兵分隔開的主隊正向著樹冠和灌木里盲射,那是個大於四十五度的陡坡。一切實在是便利於早已在樹冠中找好位置的日軍,連主隊中也在出現傷亡。


  死啦死啦拿步槍戳著地面:「架機槍!在這裡架機槍!」然後他看著原地不動的士兵,「窩在這兒幹什麼?排頭的死光了就輪到你們!」


  但在來自暗處、幾乎是傾瀉的彈雨中衝擊實在是需要勇氣,剛站起的一個士兵被打得仰天摔倒。死啦死啦看坡上,又一個排頭兵在灌木中被打成蜂窩,看背後,九二式機槍此時才拉到隊中。他壓低身子手足並用開始穿越那道封鎖火力。機槍削飛他臉前的泥土,一發步槍彈打得他的頭盔發出一聲尖響,飛了多高又滾回坡下。


  我和迷龍、豆餅借著一處稍為低洼的灌木苟存,當又一個排頭兵企圖爬向我們卻在彈雨中安靜之後,排頭兵就剩我們三個了。我死死揪住要出去和人對射的迷龍,一邊瞪著坡路上死啦死啦的愚行。有膽跟他沖這個坡的人已經悉數變成屍體滾回去了,就剩下一個不辣也不知躲閃地跟在他的後邊。


  迷龍掙了幾下后才回頭,回頭時也就愣住了——那兩個傢伙一頭扎進我們這個小低洼里,把本來就窄的地盤全部填上了人。


  迷龍盯著死啦死啦:「你黃鼠狼變的吧?這都不死?」


  死啦死啦沒理他,呸呸地吐著滿嘴土。


  不辣說:「我孫猴子變的。要麻死哪去了?」


  豆餅抽泣著說:「死啦。」


  不辣把這當作一種修辭:「我說的是死哪兒去啦……」然後他看見要麻的屍體,便猛地站了起來,又立刻被死啦死啦拽住一隻腳結結實實地拖倒。


  「死啦!要麻……」不辣沒能接著悲憤,因為叮噹脆響了一聲,死啦死啦把一個拉了環的日式手榴彈舉到他的臉邊。死啦死啦盯著樹冠里透出來的火舌閃光,而我們死盯著他——那傢伙沒有半點兒要把手榴彈扔了的意思。


  迷龍的聲音有點兒乾澀:「……扔了啊。」


  我也差點兒發不出聲來:「……喂?」


  死啦死啦終於蹦了起來,在陡坡上猛跑了兩步才扔出那個手榴彈,他趴下時子彈快在他頭皮上犁出溝來,而那傢伙把頭低壓在土層里大叫:「迷龍!」


  迷龍剛把自己從卧姿調整成跪姿,那個手榴彈就在樹冠中爆炸了,死啦死啦把它拖成了空炸,硝煙在樹冠中炸開,而碎片不僅飛在樹冠中也飛在我們中間。機槍停止,一名日軍掉在樹下的灌木叢里。


  迷龍對著原來噴吐火舌的地方打了兩個扇面,我們也爬起來跪姿射擊。不辣開槍前愣了一下子,因為他的槍口仍插著康丫的野花。不辣喃喃地罵著開槍,花瓣花梗在衝擊中粉碎紛落。


  又一名日軍掉下來,機槍手和他那挺歪把子掉至中途戛然而止——他是用繩子綁了腰把自己固定在樹上的,於是便搖搖晃晃地掛在那裡。


  九二式機槍的轟鳴加入了我們,我們僅存的那挺重機槍已經在坡下架好,開始向另一挺樹冠上的機槍打概略射擊。他們算是吸引了那挺機槍的火力,但灌木叢里的那幾個散兵仍在向我們這些排頭兵射擊,他們距離更近,打得准而狠。


  迷龍開始「嗒嗒」「嗒嗒」地短點,在還剩幾發子彈的時候便換了彈匣,順手把換下的彈匣往坡上一摔,讓它一路嘩啦嘩啦地滾下。我瞪著迷龍不知道他幹嗎搞這套花樣,而陡坡上的灌木叢里一下衝出了四個日軍,倒有兩個舉著手榴彈。


  迷龍現出一種被餡餅砸到的得意表情:「賊好騙啦!老子有的給你們吃!」他又叫又笑的時候也就開火了,「嗒嗒」了四次,灌木叢里再沒有站著的日軍,兩個沒及扔出的手榴彈轟然爆炸。


  打好了支架的重機槍此時也顯示出持續火力的優勢,剩下那挺日軍的機槍很快被打啞了,樹冠下又多出了幾個掛著的人體。


  迷龍笑逐顏開地轉向死啦死啦:「我尋思回頭再找你學幾個損招……」 死啦死啦根本沒工夫答理他的歡喜,他跳了起來:「走!走!」


  坡下的主隊終於跟我們續上,重機槍組愛惜地在收起他們威力強大的武器。


  死啦死啦招呼著:「不要啦!走!」


  「不要啦?」迷龍實在是詫異得不行,不過也沒詫異多久,一發冷槍把剛衝上來和我們會合的一個士兵掀翻。滿目黑沉沉的森林,如果能挨到天亮也許有些許的可能找出日本人。


  死啦死啦叫道:「跑啊!不會打仗還不會跑?!」


  這個隊伍終於開始跑。死啦死啦往回沖了幾步,掀翻了重機槍組仍抬著的那挺機槍,讓它順著坡道滾了下去。他又跟著隊伍跑了兩步,然後停下了。


  不辣和豆餅一邊一個,一跪一坐地在要麻的屍體旁邊。不辣什麼也沒做,豆餅在給要麻永遠不好好穿的軍裝系著扣子。


  死啦死啦一個大飛腳過去,跪著的不辣被踢得嘴啃地,跳起來便要打,死啦死啦一個大耳光摔將過去,毫無疑問他把不辣給打傻了。


  「好了嗎?」他問不辣。


  「……好了。」


  死啦死啦又加了一腳讓不辣加入逃跑的行列,一邊大叫:「迷龍,你自己的人自己管!」


  迷龍仍在對著黑沉沉的樹林里猛瞄卻毫無收穫,聽了這話他開始犯愣:「我自己的人?誰呀?」我把他腦袋扳到能看見豆餅的位置,然後開始加入逃跑大軍。


  迷龍猛省,過去一把揪了豆餅的背具把他拖翻,他們倆是我們中間最後離開的,豆餅在被拖拽時一直看著他曾經的庇護者。


  僅僅在那個坡道上下我們便扔下十數具屍體。


  我們終於逃離了森林,爬上了山頂。日軍沒往這上邊扔兵力,因為他們一心獵殺的中英軍主力不會走這種山羊摔斷腿的鬼路。


  死啦死啦停下了,用他的望遠鏡張望著峰巒之下,其實不用望遠鏡也看得清楚,那裡的一處平地上冒著滾滾的濃煙。


  我看著濃煙說:「礙眼的我們不在了,老紳士投降了吧?他們的使命就是燒掉寧可成灰也不能落到我們手上的物資,還有很有面子地投降——不過咱們把日軍惹急了,日本人為了他們的日本面子大概不會太顧英國面子。」


  死啦死啦諷刺我:「損兩句你就安寧了?心裡填實了?」


  我瞟了他一眼:「得,狗得拍,貓得捋,你心裡有火,要捋還是拍?」


  「你們要我捋還是拍才成個人呢?」他轉向我們所有人,「看看吧,再要看就得等打了大勝仗了,實話說我不知道是哪年。」


  我們沉默,他也沉默,看來是不看不放行。


  蛇屁股有些不服氣:「有啥好看的。英國人輸了又怎樣?他們還不如像小日本一樣沖我們開槍呢。」


  康丫低頭看山下:「就看見緬甸國,先被英國佔了后被日本佔了,跟我們啥關係?」


  死啦死啦提醒他:「蠢貨,看著地上幸災樂禍做什麼?看天上。」


  天上並不壯觀,除了個要升起不升起的太陽和雲海,我們並看不見什麼。


  死啦死啦不屑地說:「看不見?睜眼瞎?活人在泥里,死人在天上。今天死了的人全在天上飄著,一樣的靈魂在飄蕩。不辣,你哥們兒要麻在那兒呢,你沒瞧見?他瞧著你可沒個好臉。」


  往下發生的事情讓我們多少有點兒毛骨悚然,他做了個與要麻生前酷似的鬼臉,那鬼臉要麻通常用來對我們表示全無希望的不屑。


  「要麻你說話慢點兒,川娃子說話太快我聽不懂。喔,不辣,要麻跟你說,你個鎚子,老子死噠你除了把喪號就是號把喪,你搞點兒中用的要得要不得?」死啦死啦模仿要麻的口氣說。


  不辣的臉有點兒慘白,死啦死啦本來就是個方言機器,但他實在是把要麻的語氣和神氣都學了個十足。不辣的嘴唇在嚅動,像要哭號又像要鬼叫。


  我們很不屑地看著那傢伙拿剛死的人嚇活人,但我們中間就是有傻瓜當真。


  豆餅問死啦死啦:「我是豆餅,他跟我說甚?」


  死啦死啦答:「屁都沒放一個,尥蹶子走了。你沒老大了,你自在了。」


  見過從不思考的人若有所思嗎?豆餅現在就是這熊樣了。


  我拆穿死啦死啦:「團座,如果真有死鬼,那也是飄的不是走的。別穿幫了,團座。」


  「這輩子就是一個個未竟之志鋪起來的,你們飄得起來嗎?」死啦死啦很悲天憫人地看著我,而且是不看別人就看著我,真要把我氣死。


  迷龍從身上拔了根不知道什麼毛對著死啦死啦吹了過去,這當然不是表示尊敬:「硌硬玩意兒。你就跳神漢吧你就。」


  死啦死啦對他的回應是啪的一掌拍在迷龍的後腦上,半真半假,似親昵又似懲罰,打得迷龍直起脖來時不知是否該做還擊。


  「鳥人。死那麼多人對你們算是白死了,死人有話跟你們整窩的鳥人們說。」死啦死啦說。


  康丫在做他那註定無人要聽的嘀咕:「……走吧,回家啦。」


  死啦死啦不理會康丫的嘀咕:「英國鬼說他們死於狹隘和傲慢,中國鬼說他們死於聽天由命和漫不經心。所有的鬼都說他們是笨死的。」


  我們聽天由命地看著他,漫不經心地看著他。聽懂了和沒聽懂的人都是一樣的。


  我無所謂地說:「隨便。你隨便怎麼罵吧,你總算救了我們。」


  「那就隨便。」死啦死啦說。


  但他轉過身看著山巒和雲海時就再也沒了隨便的表情,我們第二次看見他拖著槍,向著他所說死人所在的方向下跪。他嘴裡念誦那些奇怪的音符時,我們有一種步入雲海中的錯覺。


  「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哆夜。哆地夜他。阿彌唎都婆毗。阿彌唎哆。悉耽婆毗。阿彌利哆毗迦蘭諦。阿彌唎哆。毗迦蘭哆。伽彌膩。伽伽那抧多迦隸莎婆訶。」然後他在我們的面面相覷和不知所措中站了起來,「走啦走啦。死的已經死啦。活著的鳥人,我帶你們回家。」


  蒼蠅哄飛的聲音像是低沉的雷鳴,而我們的眼神像驚駭的兔子,我們看著路邊的那些屍體走過叢林。被射殺的、被刺死的、死於掃射的、死於爆炸的——勝利的日軍會把自己人的屍體搬走,這裡留下的全是我們的友軍。


  死啦死啦站在路邊看著我們每一個人,他並不想掩飾曾經在這裡發生過的一場慘敗。這條點綴著屍體的小路長得讓人麻木,大多數人盡量看著前邊人的脊背,間或有一個實在無法抑制的跑到路邊去嘔吐。


  我用一塊布蒙住了口鼻,去查看死啦死啦身後的那具屍體。「是主力軍。」我斷定。


  死啦死啦查看著他的指南針:「就是說,我們至少把方向走對了。」


  我問他:「你怎麼不念南無阿彌多婆夜了?」


  「因為活的比死的更讓人操心。」


  我回到隊列,插入郝獸醫和阿譯中間。


  迷龍忽然就手把機槍扔給了一直跟隨在他身後的豆餅,那一下幾乎把豆餅給砸塌,然後迷龍掉頭去了路邊,從一個死人的手上擼下一塊手錶。我們沉默地走著和看著,而迷龍看我們像透明的一樣。


  迷龍好像剛恢復記憶,他是宣稱過要來發洋財的,他立刻把老宣言付諸實施。我們看著迷龍迅速成為一個我們不認識的人。


  迷龍從我們中間穿過,他粗莽地推開擋了道的郝獸醫,去那邊路上的一個死人身上摘下一支鋼筆。


  死啦死啦視而無睹地走向隊尾,我們盡量視而無睹地前進。我們不想說話,這不是個說話的地方。


  迷龍手上戴滿各種質地的戒指,脖子上連項鏈帶長命鎖,金的銀的戴著好幾個,他有三至四隻手錶,胸口插的鋼筆多到你只好以為他是個修鋼筆的。


  他在草叢深處跋涉,目標是那裡邊倒著的一輛手推車。他扒拉開車上倒卧的那具屍體,翻檢車上載著的餅乾和罐頭。


  我們只能坐在這裡休息,儘管視線里仍有同僚的屍體,但哪裡沒有這些屍體呢?我們的鼻子早已喪失了知覺。


  我和郝獸醫、阿譯坐在一起,我在清理我的步槍,我看著迷龍推著那輛車從草叢裡鑽出來,開始清點他新得的財物。


  「迷龍那傢伙該死。」我說。


  郝獸醫理解地說:「誰都有鑽牛角尖的時候,鬧脾氣,跟自己過不去。喊發洋財,他攢東西好像就為敗掉;喊回家,他家可是被日本人占著。」


  阿譯立刻響應我:「就該軍法從事。」


  我和郝獸醫都瞧了他一眼,我們的眼神透著陌生和怪異,叫本來信心滿滿的阿譯忽然不自在起來。


  我說:「我的意思是我們都挺該死的。我們。」


  阿譯赧顏:「我也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這麼不成話的軍隊,真該有個軍法……來管管。」


  「軍法?沒打過仗的白痴,就知道跟衝鋒陷陣的聒噪什麼軍法,這樣你們就有用了。除了行刑隊你們又給我們什麼了?給頓粥都是霉的。」阿譯的話勾起了我的火。


  郝獸醫勸道:「煩啦你又放什麼邪火?阿譯什麼時候又成了行刑隊?他吃的米也從來沒比你多一粒。」


  那是邪火沒錯,我決定閉嘴。阿譯也囁囁嚅嚅的。「我不是什麼你們我和你們是一樣的。」他在這樣自相矛盾的句子里漲紅著臉,「我是說秩序,我們差勁,就差在沒有秩序。」


  本來下去的邪火一下又冒了上來,剛擦好了槍,我把槍托杠進了阿譯懷裡,把他的手合在扳機上,把自己的腦袋頂在槍口上:「秩序?來吧,幫個忙,從這裡頭就是亂的,被你這樣的人攪的。幫個忙,給它軍法從事了。」


  阿譯想把手拿開,我又給他合上,要不是郝獸醫給我後腦勺猛一下,我本來會用阿譯的手把扳機扳下去的。


  「撞邪啦你?老兵了,拿支槍這樣鬧有意思嗎?」老頭兒罵道。


  我也覺得孩子氣了,悻悻地把我的槍拿了回來:「槍都不會用還妄談殺人。我就是嚇嚇他。剛擦的槍有鬼的子彈?」我把那支槍往身邊一摔,於是砰的一聲,一發子彈擦著我的身邊不知飛哪兒去了。郝獸醫、阿譯和我,我們三個呆若木雞,其他的同僚只是看我們一眼,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他們也不知道剛才我險些把自己的腦袋打成碎西瓜。


  我一腳把那支鬼槍踢得離自己又遠了些,然後蜷在那裡使勁揉自己的頭。阿譯一直瞪著我,嘴唇在發抖。


  「你們都……你們就都那麼想打回去嗎?」郝獸醫看著我們。


  鬼門關的那趟旅行讓我語無倫次,讓我的碎語倒像詛咒:「想打個勝仗。可已經不想了。又被騙了,這是騙最後一次了。不是不是,沒人騙我,我自己騙自己。早幾天我跟自己說,孟煩了,除了缺德,你也能有點兒人動靜的——那是最後一次了,我再也不會說了。我要做混蛋了,混蛋不用跟自己說這種話的。」


  阿譯茫然地看著我,看完我就看地面,即使是泥土也讓他有一種經久的恐懼神情。郝獸醫看著我,看完就茫然看著其他人。我們像在苦刑的間隙休憩,有人躺得像具死屍一樣以圖恢復點兒衰竭的體力,有人機械地拭擦多半用不上的槍械,有人在撮土為爐跪拜一下沿途不絕的同僚屍體。


  郝獸醫喃喃道:「……死啦死啦說得對呢,這趟出來要死很多人呢。」


  我打斷他:「這世界上最不管用的就是說得對了。」


  郝獸醫並不理會我:「美國人是想當然死的,英國人是太高看自己死的,日本人是狂死的貪死的——我們怎麼死的呢?」


  我心不在焉地問:「我們怎麼死?」


  「迷龍是漫不經心死的,阿譯是聽天由命死的。我不知道你比他們強還是比他們慘,你兩樣都占。」郝獸醫說。


  我惡毒地問著,以圖找到一個打擊他的缺口:「你呢?獸醫,你怎麼死的?」


  「我看著你們,我什麼也做不了。什麼也做不了,只好看著你們。我是傷心死的,看著你們傷心死的。」他最後的一句話實在是讓我啞然,我看著他混濁得像瞎子一樣的眼睛,我放棄反擊。


  我一輩子也沒法忘記老頭兒那時的眼睛,他死了很久以後我還記得他的眼睛,乾涸的,一口枯井。像他以前說的他老家的井,你一直在裡邊打水,但是有一天,它枯了。


  迷龍在遠處大叫:「來了這兒,要麼打鬼子要麼發財,打不了鬼子那就只管發財!你們誰幫我推這掛子車?老子貨真價實童叟無欺,賺多少都分他兩成!」


  「有數的沒?兩成是多少?」康丫問。


  迷龍打著包票:「包你回去不用跪著要吃的。包你不餓肚子!」


  康丫把掛帶挽在自己肩上,一起上的絕不止康丫一個。


  我看著郝獸醫低下頭拭擦著自己的眼睛。


  先行去探道的死啦死啦回到了我們休息的這片空地,操著已經啞了的嗓子喊:「前頭平安無事啰!連死人都沒有!走啦走啦,活著的混球們!」


  他只是看了迷龍那一伙人一眼——迷龍在半分鐘之內便把他的推車發展成可以三班輪換的運輸工具——然後便開始喧嘩著把我們這盤散沙聚成隊形。


  我很難自控地去幫助郝獸醫起身,攙扶著他的時候我感覺到他那絕不僅僅是年齡和體力上的衰竭。我們走向死啦死啦正在聚攏的那個隊列。


  迷龍拍了拍由康丫拉著,一個同僚推著,另一個同僚扶著的滿車貨物,他剛注意到他旁邊有一個人在發抖:豆餅背著他分內沉重的彈藥、步槍、備用槍管和本該迷龍背的機槍在發著不堪重負的抖。


  「大姑娘養的,累死也不知道崩個屁。」他把機槍和步槍都從豆餅肩上拿了下來放在車上,想了想,他把車上最不值錢的一箱餅乾砸到了不辣懷裡,把豆餅的負荷全加到了車上。


  康丫因越來越重的車子而抱怨:「這也能賣錢么?」


  「不要臉了,啥玩意兒不能賣?」迷龍說。


  康丫便開懷了,賣力地拉著車子。


  我們開始繼續漫長的回家之旅。


  我們走著,一邊分食著餅乾,從不辣那裡來的餅乾很快就吃光了。


  死啦死啦這次做了排頭兵,不過他這個排頭兵是倒著走的,他一直在注意他這隊伍里可能的掉隊者。


  我攙扶著郝獸醫,但我的注意力更多在隊首的死啦死啦身上。


  我們身份曖昧的團長是個倒行逆施者,此時他正倒行,而且一直逆施。初見時他對整群並不馴服的傢伙施行高壓,強迫我們作戰,我們幾乎讓他成了叢林里的無名屍。潰逃時他大可對我們開槍,他倒放棄了所有條令紀律,只要我們記住一條:別掉隊,掉隊就別再提回家。


  死啦死啦在嚷嚷,很難理解那個從沒休息過的傢伙怎麼還能喊出那麼大聲音。他用一副嘶啞的嗓子喊:「別他媽掉隊!掉隊你也就偷個盹!盹完就連回家的夢都沒得做了!」


  他迅速從我們身邊跑過,毫不留情地踢打著一個搖搖欲墜的同僚,這個同僚是我們從淺灘上救出來的一個,也是重機槍射手之一——「叫啥名字?哪裡人?」


  「羅金生。揚州,觀音山。」


  死啦死啦說的未必是揚州話,但至少是江蘇話:「肉而又臭,講再細你媽也不會知道你死緬甸了,麻里木足麻木神,羅金生。」


  我們不知道羅金生是被什麼刺激得又開始行走。我們看著死啦死啦旋風般又卷回了隊前,仍然是倒行。


  「各位叔叔大爺,我是你們眾人的灰孫子,求你們烏珠子也別光瞪著地皮,旁邊有摔的倒的要裝死的也幫襯一下好不好……」


  我們看著那傢伙在倒行中從坡坎上一跤絆了下去,在哎喲喂的痛叫中消失於我們的視線。我們目瞪口呆一擁而上,看著那傢伙從坡坎下的一堆灌木叢里爬將出來。


  「好看嗎?提神嗎?有力氣笑的笑一個,給個人場,笑完了接茬兒走人……」話沒說完他愣住了,他愣住是因為看我們一直愣著——我們的發愣不再是因為他,而是因為他身後的坡下。死啦死啦轉過身。


  我們終於走出了叢林,而山坡之下,是一條終於可以行車的大路,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條泥濘而糟糕的路上,自極目的山巒中而來,往極目的山巒中而去的都是我們潰不成軍的、疲憊而潦倒的同僚。


  死啦死啦看了看他們,又回頭看看我們。我們獃獃地望著前塵的時候死啦死啦不再看我們了,他走向那支潰敗的大軍,我們跟隨,並匯入那支潰敗的大軍。


  他創造了一個註定被淹沒的小小奇迹。在與日軍的那場遭遇戰後,我們倖存一百六十一人,我們回到屬於我們的人流中時,仍是一百六十一人,沒一人掉隊。他開始竭力讓這個小奇迹不被人流淹沒,他的辦法是讓它變大。


  死啦死啦仍然倒行在泥濘的路面上,有時候他摔倒,那沒關係,他很擅長爬起來,爬起來然後向我們現在還看不見的隊伍叫喊。


  「你們當自個兒是老鷹嗎?各顧各地走?路邊水窪里照照,你們長得像老鷹嗎?你的槍呢?你肚子里有食嗎?這兩條木頭樁子是你的翅膀?你連麻雀都不如。我告訴你們怎麼回去,見過大雁沒?飛成兩行,受傷的被夾在中間,幾百隻小翅膀變成兩隻大翅膀,飛得比老鷹遠十倍——就這麼回去!——要不要跟我們一起走?我們是打過仗的,一路殺著日軍過來的。」


  我們的隊伍已經長了很多倍,到極目處再被山彎掩映,並且不斷有散兵加入。我們瞧著讓人信任,走在最前的是第一批有一百多個,和別人相比我們都保留著武器,我們從來沒有散過我們的隊形。


  我走到他的身邊,看著他在路邊的水窪里喝水,潤澤早已破了的嗓子。


  「你想幹什麼呢?」我問他。


  死啦死啦樂,他現在如果不喊的話,聲音就像破風箱:「我有我自己的軍隊啦。」


  我質疑道:「就算你真拉出一個團來,等回了你說的家,你還是團長?」


  「那也叫做過了。回頭我有的吹了。」


  我忽然間熱淚盈眶,那不是感動,而是源於路邊飄來的青煙。每一個膽敢從這裡走過的人都被熏得熱淚盈眶:一個傢伙在路邊的林子里堆了一堆巨大的樹枝在燒著並且已經燒完,那些還飽含水分的燃料燒出了足夠熏死人的青煙和一大堆的黑灰。死啦死啦深一腳淺一腳走向那裡時,縱火的傢伙正在對著灰堆磕頭,然後從灰堆里撿出什麼用一塊還算乾淨的布包上。


  死啦死啦問那個傢伙:「噯!幹什麼呢?報訊通敵啊?」


  縱火的傢伙是一口我們來時已經熟悉的雲南腔:「我燒我弟弟。」


  我和死啦死啦看著那傢伙把我們置若罔聞地放在一邊,從灰堆里把熏得漆黑的骨殖撿入他的布包。


  死啦死啦說:「你這燒的,隔三座山日本人就看見我們了。」


  縱火的傢伙糾正死啦死啦:「沒三座山。日軍前鋒就跟在我們後邊,能咬一口咬一口,我弟弟就被他們咬死的。」


  死啦死啦撓著頭替人計劃著:「背不動了?燒了好帶回家?跟我們走吧,我們回雲南。」


  那傢伙沒什麼反應,他脫光了上身,把那個裝滿骨殖的包貼肉束上,然後再把衣服穿上:「回四川。這邊山風傷人,我弟想回四川——我從小跟我爸來雲南跑馬幫,我媽跟弟弟在四川,好容易在緬甸剛見著面。」


  死啦死啦想了想,問那個傢伙:「……要不要宰幾個咬你弟弟的傢伙?」


  那個一直無精打採的傢伙忽然有了精神,拿起他放在一邊的槍——我不得不注意到他是為數不多把自己的武器保養良好的傢伙,並且還有一柄紅布條束把的長柄砍刀。


  我們站在路邊,從我們的大隊中招募願意參與我們這場小戰的兵力。不辣已在我們之中,蛇屁股不知從哪裡又找到一把菜刀,非常不忿地偷著和燒死人傢伙背後的砍刀比量尺寸。我們看著隊尾的迷龍,我們還需要一挺機槍。


  那傢伙和他的推車,以及他的新狗腿子康丫等人,以及一臉後娘所養的表情的豆餅——這一大嘟嚕子已經落後,因為他們忙著打劫路邊一輛被日軍火炮擊毀的卡車。那車已經被潰兵搜羅過很多次了,迷龍們接近一無所獲,於是陰著臉跟上隊列,在看見我們時臉色顯然更陰。


  死啦死啦問迷龍:「小日本來了。想反咬一口嗎?咬跟著我們咬的日軍。」


  迷龍看了他一會兒:「咬完了還接著撤?」


  「明知故問。」


  迷龍於是開始撓他的肋骨,他又成我們中間把軍裝穿得最不像軍裝的人了,敞著懷,又撕掉了袖子:「那就不去了。我又有錢了,這條小命還是留著給自己玩合算。」


  死啦死啦激迷龍:「你是想死呢,還是怕死呢?」


  迷龍並不上當:「我怕被人忽悠死。」


  死啦死啦把自己的槍扔給一個願去而沒武器的兵,去迷龍的推車上拿了機槍,順便又拿了幾個彈匣。他掃了一眼迷龍,被人拿走了曾經心愛的機槍,但迷龍的表情幾乎沒什麼改變。


  「我們走吧。煩啦三米之內,我知道你是傷員,可你比這位還好點兒,這位活死人大爺。」死啦死啦說。


  即使是康丫和豆餅都覺得羞愧,但活死人迷龍仍在撓著他的肋骨。我看了他一眼,然後跟著死啦死啦鑽進路邊的樹叢,我有種我們想盡量遠離迷龍的感覺,而我回頭時迷龍他們也已經開路,他們也想盡量遠離我們。


  我們埋伏在林中,死啦死啦的損德讓他照搬了日軍的做法,他和大部分人是爬在樹上的,用乾糧袋或背具做了射擊依託。潰軍已經過完,林外的公路現在稱得上死寂。


  我不在樹上,我和一組人倒伏在叢林中,在卡車和火炮的殘骸之間冒充死人。


  我被命令扮演戰死在緬甸的同袍之一,這是美差,不用爬樹,膽子大的甚至可以睡覺。可我一直瞪著林梢上的天空,唯恐我真的死了。我一直覺得我已經被那輛日本坦克殺死了,現在是我不知所謂的軀殼在遊盪。


  迷龍怕被忽悠死,我同意。暈乎乎衝上我第一次的戰場時,我立刻明白一件事,我唯一擁有的只是我的生命,我如何支配它是個巨大的問題。我肯定世人怕的不是死,但支配自己的生命是每個人的渴望。


  我仰天躺著,看著樹上的死啦死啦做了一個手勢,然後連我也聽到枝叢沙沙的輕響:銜尾的日軍斥候終於出現。


  我們開始對那些只知注意林外的大路,而對身邊的樹梢和屍骸毫無防備的日軍射擊,步機槍、手榴彈、刺刀,死啦死啦相當陰險地只管用機槍攻擊隊尾,把日軍的退路封殺。


  順利之極,潰軍一直的無所作為是我們最好的掩護。日軍的斥候從此學會不再出現於我們的視線中。


  最後兩個日軍逃跑,我們想要射擊卻無法射擊,因為那個燒他四川弟弟的雲南佬拔出他的砍刀衝上去攔住了我們的射界。我們看著他在狂奔中劈翻一個,第二個跑得賽兔子,但云南佬真是只打雷不松嘴的王八,他幾乎追出我們的視野。


  我拿槍瞄著,我槍法還可以,可以把那個一直被雲南佬叼著尾的日軍幹掉。死啦死啦攔住我:「別打。別打。我看他能跑多遠。」


  雲南佬一聲不吭把第二個砍翻了,然後一溜小跑回我們正在收隊的隊形——於是我們回歸我們的大隊。


  死啦死啦趕上那個雲南佬,他並不是個喜歡向人表示讚賞的人,但他也從不掩飾好奇:「叫什麼名字?」


  那個雲南佬像我所見的山民一樣耐勞,背著三支槍和一把刀也看不出疲勞:「董刀。」


  死啦死啦瞄了眼那傢伙背上的刀,有點兒啞然:「那個……那你弟弟懂啥?」


  「董劍。」


  「……砍過很多人?」


  那位就有些赧然:「……這是武術啦……沒砍過人,第一次砍。」


  面對著一個全無幽默感的人,死啦死啦只好撓頭,順帶說些全無意義的話:「回頭就要回四川了吧?」


  「嗯哪。」


  「好走。」


  「嗯哪。」


  我很高興看到死啦死啦被人悶得沒話說,而死啦死啦也意識到,則不懷好意地看我,我立刻瘸開了。


  董刀走了很多次也沒走了,就跟著我們混。除了洗澡,他都背著他老弟的骨頭,幾個小時后,我們叫他喪門星。


  這次伏擊讓兩百多潰兵加入我們,即使潰兵也有強弱,強弱以日軍斥候是否敢惹為衡量,於是第二天又有兩百多加入我們。


  當終於到達中緬邊境時,死啦死啦已經有了近千人。考慮到我軍的編製一向內虛外空,可以說他幾乎擁有了一個團。


  除了他的團,他還擁有了一批死忠,一群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又沒打過多少仗的年輕人——不,絕不包括我們,我們已經踏過太多個戰場,一次次從屍堆里爬出來的人不知道什麼叫作忠誠。


  死啦死啦看著路邊的那塊碑,上邊標示著離中緬邊境還有若干公里。他轉過身來聽著隱隱的炮聲,炮聲似乎在後邊追趕。他身邊簇擁著一群拚命讓自己顯得鐵血一點兒冷酷一點兒的大小孩兒。


  我不知道虞嘯卿是不是真死了。但我看見又一個虞嘯卿,只是我們不想做他身後的張立憲何書光們。


  我盡量不看那幫小子,只是把望遠鏡遞給了死啦死啦,並指了一個方向。


  死啦死啦在遙遠的被我們拋在身後的山巒之頂看見幾個小小的人影,他們大概也在看著我們,槍刺上飄著小旗——那是終於學了乖的日軍斥候。


  雙方都鞭長莫及,死啦死啦也就懶得再看他們:「到你認得的地方了吧?」


  「前邊那座山就是中國的山,因在西南邊陲而稱南天門,下了南天門就是怒江,有一座橋叫行天渡,過行天渡就到了禪達。」我特意停頓了一下,「我們來時的地方。」


  「也是我來時的地方。」說完,他開始沖著大家嚷嚷,「別落一個!就快回家了!鐵拐李們,拐起來!」


  絕大部分人都已經走得快和我一個德行了,於是我們振作精神拐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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