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雷寶兒是躲避著阿譯的追捕撞過來的,斜刺里衝出來,他比狗肉高不了多少,一頭又正好撞在我的要害部位。我在失魂落魄中吃了這一痛擊,立刻蹲了,好在手長腳長,還能一把手把他抓住。那小子拿撥浪鼓砸我,那玩意兒原來沒有,準是阿譯給他買的,但現在被當瓮金錘使。
我開始咆哮:「你們是一門死戰防炮啊?!」
阿譯不怒反喜:「抓牢啦!抓牢!」
小崽子在我手上連踢打帶撕巴,兼之以「麻雀、泥鰍、大鴨子」的咒罵,好在我對付一個小屁孩兒的肉搏能力還有,我抓著他,看著阿譯手忙腳亂在掏錢,去一個雜貨攤上買糖果。我們的督導大人狼狽得可以,帽子也打歪了,領子也扯開了,大汗淋漓,一邊接著糖果一邊還要去地上撿掉落的零錢。
我問他:「你跟日本坦克鏖戰過嗎?」
阿譯憤怒地抱屈:「跟他打!不聽話!」
「聽不聽話都長了屁股!揍啊!」我說。
「揍?」他撓了撓頭,如對一個不得其解的真理,然後拿糖對我放開的雷寶兒哄著,「乖寶,吃糖。」
雷寶兒老實了,被阿譯哄著吃糖,後者心細如髮似娘們兒,還要專心剝了棒糖的紙,還要一臉阿諛相地把剛買的一把棒糖全塞到雷寶兒手裡。雷寶兒手欠,阿譯剛扶正的軍帽又被他扯歪了,他覺得歪著好,阿譯就歪著。有人也許覺得很溫馨,但我覺得很沒希望。
阿譯姓林,名里有個譯字,卻一個外國字不識,做了督導,卻連個小孩子都督不來。能活到今天,全仗他兩條細腿從不能及時把他帶到戰場。我幾乎疑心唐基給他做督導是陷害他,但細想來,他身上真沒有一根汗毛值得費心陷害。
阿譯終於搞定雷寶兒,歡快地站起身來:「好啦。這傢伙要拿甜的哄。剛才那段路上沒個賣糖的,說話就反水。」
「身為軍官,挾威領軍,這點兒事都要拿糖哄,你像話嗎?」我責問他。
「能怎麼辦。你也是軍官。」
「迷龍沒當你是朋友,叫上你就為你肩上那兩塊牌子。他就是個上等兵,讓你做什麼還就做什麼,偷蒙拐騙,像話嗎?」
「我問過你的。你不說。」阿譯說。
「這種事問我做什麼?你自己答。」
「你也做了。」
「我樂意。你不樂意。」
阿譯沒吭氣,只是趁著雷寶兒吃糖時偷偷摸著那孩子的頭,並企圖岔開話題:「前邊好像又打敗了,敗下來那麼多學生。」
「就算他們把房子也背出來,做蝸牛能救國嗎?」
「我們好像也沒能救國……你怎麼做?我們以前也是學生。」
我有股邪火,我沒理他,我沖著雷寶兒說:「叫爸爸。」
阿譯提醒我:「門兒都沒有。你瞧他叫迷龍爸爸時,迷龍都快哭啦。」
果然雷寶兒也只是舔著糖,給我一個白眼。於是我就手搶了,放到一個雷寶兒絕夠不到的高度:「叫爸爸。」
「爸爸。」雷寶兒居然真叫了。
阿譯差點兒沒仰在那兒,我把糖還給雷寶兒,也不想多說,我走開。阿譯愣了一會兒,牽著雷寶兒:「好像是挺解氣的……可什麼用也沒有。」他說。
「閉嘴。」
阿譯就閉了嘴,但只閉了一會兒:「迷龍給自己找的家,真好。」他說得甜到發膩。
「閉嘴。」我說。
阿譯只嘆息了一聲,嘆息到戰慄。
我們三個人迂迴在這裡的巷道,這裡我們從未來過,所以早已迷路,好在雷寶兒就像阿譯說的一樣,在糖沒吃完之前還算老實。我走在前頭,阿譯牽著雷寶兒默默地隨在其後。
遇見誰都好,不要讓我遇見阿譯,因為整天里,我倆一直在遇到最大的刺激。他在奚落中活下來的絕招是對著子虛烏有說有,我的自保方式是管他有沒有,一概說沒有,這樣下去,他終將在我的惡語中忍無可忍地成為一隻刺蝟,最後我們成了紮成一團的兩隻刺蝟。
阿譯趕上來兩步:「心裡放寬點兒好不好?我們今天不爭那些。」
「好。」我說。說這種話的時候我們都知道,每多走一步,我們心裡的刺就又抖擻一分。但是阿譯因我爽快的回答而微笑了:「其實我們就是心裡繞了太多彎,繞得自己都認不出來了。」
「嗯,繞得就像腸結石。我還好點兒,總有一天你能叫自己的屎憋死。」我刻毒地說,說完就後悔了。阿譯色變,我也懊悔,我們互相看著,像在調查誰先打的第一槍。
「……你放過我好嗎?」阿譯說。
「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也不是那個意思。」阿譯在懊悔的同時已經開始噴薄了,「我沒有尊嚴,我知道的,從來沒有你那樣罵街的勇氣和尊嚴。我沒朋友,你永遠有成群可以胡混的酒肉朋友,不過我不知道他們當不當你朋友。我奴顏婢膝,你甚至都不向生你養你的人屈服。我很討厭,你像我一樣可愛。我的磨難是你的取笑對象,你的也是我的。我很陰鬱,你很惡毒。我的左手,你的右手。我透過鏡子看你,你透過鏡子看我。」
我訝然地看著他,其實我不那麼訝然。他憤怒了,所以出口成章。我不知道是迷龍的作為,還是那些蝸牛螞蟻一樣的學生給他更大刺激,但印證了一條真理:詩歌,要有感而發。
感慨完了的人向我道歉:「對不起,我真的不是那個意思。」
「真的,我也不是那意思。」我也道歉。
我希望天崩地裂,禪達的火山爆發,泥石流席捲我們所在的街頭,因為再過十秒,我們就會掐個你死我活。我會掐死他之後再跪在他的屍體邊哭泣。我轉開頭,找一個別的可以掐死的人,我看見了救星。
我看見小醉,她拎著一個菜籃子,裡邊有一些新鮮的青菜,因為我的轉頭,我們互相瞪著,我們每次見到都這樣,連不意外都成了意外。
我說:「你……」
小醉說:「你……」
「……怎麼在這兒?」
「這邊有菜園子,小菜便宜。」
我沒話找話:「還新鮮。」
雷寶兒舔著糖,晃著他的撥浪鼓,撲通撲通,阿譯的腦袋轉得像撥浪鼓一樣,看我,看小醉,撲通撲通。
小醉重複我的話:「還新鮮。」
我點頭:「蠻好的。」
小醉也說:「嗯,蠻好的……後來你……」
我趕緊說:「軍務繁忙。後來我……哎呀!」
小醉連忙問:「怎麼?」
「你家的煙囪。」我說。
那天我卸下了她家裝錯風向的煙囪,卻發現沒能力裝上去。後來就放在那兒,我想第二天就去給她裝上,但第二天我們審了死啦死啦。
小醉安撫地說:「沒事的。我現在做一個菜就出來,放一放煙。蠻好的。」
「蠻好的?」我問
「蠻好的。」她肯定地說。
我獃獃看著她,她很美麗,而且我肯定那是除了我,別人看不出來的美麗。
說到煙囪,就想到為什麼要卸煙囪,和那個我不想再去的地方。我現在像條等著被拍拍頭的哈巴狗,可連阿譯都知道她只是一個土娼。剛縮回頭的毒刺又開始抖擻,禪達的火山爆發吧,泥石流席捲我們所在的街頭,我寧可掉回頭掐死阿譯。
我看著阿譯,而阿譯很警惕:「幹什麼?」
小醉則把這誤會為我要向她介紹我的朋友:「你的朋友?」
「我的上司。他管好多個我。」我隱隱有些快樂地看著阿譯受傷的神情,「這我兒子。」
阿譯說:「你……」
小醉說:「我……」
我發現我的手搭在雷寶兒頭上,而那小子若無其事地舔著他的糖,但我心裡的毒巢還在噴雲吐霧。我伸手搶了雷寶兒的糖:「叫爸爸。」
雷寶兒就叫:「爸爸。」
我把糖還了給他,同時看到小醉曾經煥然了的神情變得很黯然。禪達的火山爆發吧,泥石流席捲我們所在的街頭,我居然玩得很高興。
小醉艱難地說:「他好像你……漂亮。」
我便把雷寶兒的臉轉過來,捏得他的嘴裡幾乎要流了糖汁:「像我嗎?漂亮?」
小醉把雷寶兒從我手裡搶走了,她蹲著,她不看我了,只是對雷寶兒沒來由地愛憐著。
「叫阿姨。」小醉跟雷寶兒說。
「是小阿姨。」我糾正道。
郝獸醫說小孩聞味認人的,大概是真的,雷寶兒立刻親熱地對準了小醉,或者我該說他和他龍爸爸一樣好色,他乖乖叫道:「阿姨。」
「好乖好乖的。」小醉從手上捋著一個玉鐲子,那玩意兒戴得很緊,所以她大概捋得自己很痛,而且才褪出一半,「這個送給你。」
我嚇了一跳:「幹什麼?」
小醉捋得自己都快哭了:「戴好久了。要費力氣。」
「你媽給的嫁妝吧?給小王八蛋幹什麼?!」
我都聽見她捋得自己骨頭響了,咔的一聲,終於捋了下來。小醉連忙擦掉也不知痛出來的還是怎麼出來的眼淚,然後把那玩意兒套在雷寶兒手上:「保佑你平平安安的。」
我便去雷寶兒手上奪,而他七擰八擰地絕不就範,還加上一個小醉竭力阻止。
「還回來!」我一邊奪手鐲一邊對小醉說,「幹什麼玩兒真的?」
小醉一再說:「送給他啦,真的送給他啦。」
「阿譯!」我在糾纏中抬了頭向阿譯求助,「這小王八蛋是我什麼人?」
阿譯臉上悻悻的表情立刻讓我後悔了,我想起來我們剛還在互相扎刺的。
「他是你兒子沒錯。可她是你什麼人?」果然,阿譯這樣說。
我大吼:「你是我什麼人?一個為了不尿褲子只好對我放黑槍的人!」
小醉呆了,雷寶兒也被我吼呆了,沒呆的是阿譯,他聲嘶力竭地掄了回來:「我是被你們當日本人一樣待的異端!就算對日軍你們也沒有對我這樣的仇恨!」
然後我們聽見一聲炸雷,在禪達某個遙遠的地方綻開。
小醉發著呆,並且本能地拉著架:「你們……要下雨啦。」
我和阿譯發著呆,聽著那聲炸雷后的連接幾聲炸雷,以及一種怪異的呼嘯。禪達的火山不會爆發,泥石流也不會席捲這樣平緩的地形。但是——
「趴下!」我大叫。
我把小醉和雷寶兒全撲倒在身下,阿譯無措地跑向一個地方,在險些撞牆的時候終於學樣卧倒。呼嘯聲飛越我們頭頂時快要刺穿了耳膜,而後巷頭炸得天崩地裂,幸好那裡並無人煙。
我一下明白了:「日本人!打過江啦!」
阿譯現在沒有怒氣了,灰頭土臉地爬起來,蔫頭耷腦地:「怎麼辦?」
「回團里!在這裡就是散兵游勇!」
何止散兵游勇,我們根本連武器也沒有。阿譯立刻也覺得這種決策是何等英明,他已經開始拔足狂奔,我盯著他的屁股拔步,幾乎被絆了一跤——雷寶兒抓著我的褲腿,說:「我要回去!」我茫然地想起小醉還在旁邊,就說:「你跟阿姨待著!」
「我不認得她!」
「你就當她是你媽!」
我愣了一下。我看著小醉茫然地跪在那裡,我這話讓她清醒了些又茫然了些,她茫茫然把雷寶兒抱在懷裡。
我把雷寶兒搶出來,往旁邊一放,扶著小醉,覺得她輕飄得不行,而小醉讓我覺得弱得不行。
「你不要死。」她說。
我瞪了她一會兒,狠狠親了她一口,然後我開始狂奔,我知道我奔的時候會瘸得越發難看,所以我回頭看了她一眼——她又把雷寶兒拉回來,在懷裡抱著。
「王八蛋才是他爸爸呢!他不是我兒子!」我大叫。
我不知道在越來越密集的炮彈中她是否聽到,只知道我拐過巷彎時她還抱著雷寶兒跪在那裡。我只慶幸當日軍找准了試射點后,就不再往她所在的地方開炮。
我在近處的煙塵和遠處的爆炸中奔跑,阿譯的屁股有點兒遙遠,幸好他跑得很跌跌撞撞,並且常做不必要的掩蔽動作,以致我這瘸子都追得越來越近。
一隻蝸牛——我是說學生追在我身邊——跟我說:「老總,給支槍吧!一塊兒抗擊倭寇!」
我哇哇地吼回去:「媽巴羔子老子自己還現找槍呢!」
他很失望地站住,我沒管他,煙塵把他遮沒了。
這個晴天已經不再像晴天了,但是我終於追上了阿譯。
阿譯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地問:「回團里……再怎麼辦?」
我理直氣壯地答:「問死啦死啦!」這答案很無賴,但很有效。是啊,管他對錯呢,有個人會幫我們拿主意。
然後我就被一家院門外倒著的一輛腳踏車絆到了,摔得如此慘重,以致阿譯要回身扶我。我踢了一腳那腳踏車大聲地罵:「簡直是日本鬼子的地雷!這破車……」我沒往下罵的原因是因為這破車實在破得非常熟悉,它沒有車座。然後我們看著狗肉像一發狗炮彈一樣從煙塵中飆了過去。
「團座他……」阿譯說。
話音未落,一個爬牆又踩中了浮磚的傢伙撲通一聲從我們前邊的牆頭摔了下來,聲都沒吭半個,推起我們身前的腳踏車就開始助跑。那傢伙上裝扣子沒扣,褲子倒是扣啦,但皮帶迎風招展地掛在襠頭。
我叫道:「……死啦死啦……」
那傢伙飛身上車,然後在一聲慘叫中又摔在地上——你盡可以找一截光桿用他那種姿勢飛身上去試試。他爬起來沖我們大叫:「我鋼盔呢?!鋼盔呢?!」
看他那架勢,倒好像我們是跟他一塊兒來的,並且他在進這不知道做什麼的院子之前把鋼盔交給了我們保管似的。院門開了,一個女人——她不去做土娼太浪費了,煙視媚行的,而且是在這種時候,一手拿著鋼盔,一手拿著死啦死啦的外帶,她拿外帶的頭敲了一下鋼盔。死啦死啦衝過去拿了,百忙之中還要擠一個男女之間的媚笑:「走啦走啦!」那女人叮囑:「過來玩哦。」死啦死啦眼觀六路地媚笑著點了點頭,把車座——就是他的鋼盔,扣在光桿上,外帶都沒空系,搭在肩上,這回成功地上車了——我和阿譯暈乎乎地追在旁邊,馬前張保,馬後王橫。
我邊追邊問:「那個?誰呀?」
死啦死啦說:「巾幗不讓鬚眉吧。炮打成這樣還知道賣弄風騷,要招了她扛槍怕是比你們都好使。」
阿譯追問:「誰呀?」
死啦死啦說:「戰防炮。」
「誰呀?!」我有點兒急。
死啦死啦到底回答了:「咱師軍需官在禪達養的小老婆。」
我和阿譯都噎得立定了,那傢伙腳下如風,一輛破車都衝出一小段,我們咽下這股驚訝后再度追上。
「怎麼辦?團座?怎麼辦?」阿譯一迭聲地問。
「要完!有麻煩!小日本愛死了中國的三十六計,現在看他們築防就是讓咱們安逸,中國人又就愛安逸——是傳染病!我都被你們傳染得以為小日本還會給咱們多少時間!明修棧道暗渡陳倉!」
我大吼:「現在傻子都知道!問你怎麼辦?」
「回團!回團!我哪兒知道怎麼辦!」
我和阿譯面面相覷,一邊跟著他的破車玩命地跑。回團,是想回到這傢伙身邊,在他身邊讓我們覺得安全。可回到他身邊,立刻就想起來了,在他身邊絕無安全可言。
幫迷龍搬家的傢伙們還在路邊,了不起的是迷龍還賴在床上,更了不起的是他老婆仍然陪著。這地方視野可以直看到山邊,一幫混蛋在那片景緻中分辨著炮聲的方向。
冷黃臉還就著窗洞在跟迷龍置氣:「打炮啦,軍爺。」
迷龍神閑氣定地說:「天沒塌呢。塌了也就死你家門外。」
冷黃臉也不是善茬兒:「那我那生柩就留給你用啦。」
「那不用。我這人活著要住個好房子,死啦草席捲巴卷巴一埋就行。」
「那就接著。」
「王八接不著。」
這時死啦死啦蹬著破車,我和阿譯跑得半死不活,從坡上一路叫嚷下來:「怎麼都死這兒?還在搬家嗎?搬你個烏龜殼!迷龍你弄這麼大口床,是要全伙人都上你床嗎?」
不辣宣布:「師部被炮擊啦!」
死啦死啦簡直是幸災樂禍:「讓他們疏於防範,找個那麼扎眼的地方!——走啊,跟老子去打仗!迷龍滾下床!拿債本子,討債的時候到啦!」
我們烏乍乍呼嘯而過,那亂勁兒比沖南天門還過。迷龍被晾在床上,他望炮火望我們望他想住的房子望被我們扔了一地的傢具,最後望他老婆。
「相好的!老子沒叫日本人打死再來接著跟你玩兒!」跟冷黃臉說完,迷龍對自己老婆說,「你也是。」
冷黃臉介面道:「王八接不著。」
迷龍噎了半天。「……千年王八萬年龜!謝你給老子祝壽啊!」他喊完了就沖他老婆說,「我做本分事去啦。」
迷龍老婆叮囑他:「別沖得太前,那不是對得起你弟兄。」
「嗯哪嗯哪。」他有口無心地應著,拔腿就跑。豆餅一直還在那裡死著,只是因為迷龍跑啦,已經沒那麼堅強,他嚷嚷著:「迷龍哥?迷龍哥?!」
「打鬼子啦!打鬼子!」迷龍招呼著。豆餅就翻起來跟著跑。他跑了,門也開了,冷黃臉站在門洞里,在門洞里支了張小桌子,他真做了兩個菜。迷龍老婆就只好遠望那個背影合入直通往怒江東岸,城郊沒邊的晴空綠野。
我們亂鬨哄從禪達街頭跑過。我們不算最亂的一群,還有很多的兵也在跑。他們有槍,我們沒槍,可我們總還有死啦死啦這個蒼蠅頭,他們是無頭蒼蠅。
阿譯認出來了:「那是守東岸防線的兵!」
不辣沖一個最近的嚷嚷:「日軍打過江啦?」
那兵叫喚著:「打過來啦!往東跑吧!」
我倒是看清了他的番號:「瞎問什麼?他是守師部的!」我找准了另一個兵,「你是守東岸的?」
那兵答道:「是啊,打慘啦。」
我問:「日軍打過江啦?」
「師部被佔了啊!往北跑吧!」
「虞師座呢?」 「死啦!」
死啦死啦叫喚著:「別再問啦!回團里!」他那破車軲轆蹬得都要飛出去了,我們也就再騰不出任何力氣來哪怕他媽的罵一句。
收容站門口機槍架著,如臨大敵,但槍口對的倒像是從收容站外哄逃的別團兵。羅金生沒去給迷龍搬家,坐鎮著機槍,倒是殺氣十足。狗肉則早到了,氣定神閑地蹲在門口。
死啦死啦一車當先地到達,我們半死不活地追在後邊。他把車停了,把車座——也就是鋼盔扣在腦袋上,車就扔原地不要了,然後邊系著皮帶邊問:「有跑的沒有?」
羅金生報告:「有!被我們彈壓啦!」
死啦死啦整著他那因不可告人之事而凌亂的衣服,一邊往院里進:「像樣兒!全團集結!」
羅金生說:「團座,虞師座死啦!」他的表情和陸續跑到的我們的表情都表明一件事,我們也想加入那群哄跑的兵丁。
死啦死啦揮手:「再查。」
羅金生把機槍一拉栓,對了離他最近一群從收容站外哄跑過去的兵:「呔!虞師座呢?!」
「日本人第一輪炮就把他炸死啦!」
我們看著死啦死啦,等他一個結論。那傢伙的表情很怪,絕不是悲傷,倒像是拿不定主意要強忍歡笑,還是強作悲傷,這讓他的表情有點兒很難堪的扭曲,最後他決定什麼也不做了:「走啦走啦!全團集結!當兵的哪兒能被打死在自己窩裡?」我們面面相覷。「還要集結?」我問。
「我剛收到的消息,虞師座已經干過怒江啦,殲敵上萬,正率精兵直撲密支那!」
我們再一次面面相覷,看他像看神經病。「……這個,不可能吧。」阿譯很懷疑。
「最好的都不信,幹嗎要信最壞的?」死啦死啦看起來要抽自己耳光,「居然連我都信日本人會讓我安安生生拉出一個團再打過來!」
「咱們也就一個多營,過半的人沒槍,過半的人都沒摸過槍。」我說。
死啦死啦也有點兒沒轍,看看我們,又看了眼一直在我們收容站外哄逃的潰兵,說:「下他們的槍!」
於是我們那位重機槍手又一次猛拉開馬克沁的槍栓:「要逃命的就地扔下八斤半!」
我和阿譯等一幫老兵油子在試圖把我們的五百來人整成一個隊形,那幾乎是徒勞。潰兵被我們攔截著把槍扔下,它漸漸地成了一個小堆。
死啦死啦一邊忙著把自己綁紮得像個槍庫一樣,一邊對著我們嚷嚷:「整好一隊就去撿槍!每人四十發子彈!」
迷龍沖著他吼回來:「咱們就三種子彈!繳下來的槍倒有七八種!」
「那就路上再搶!」
狗肉看起來和他一樣好戰,很歡實地對著這個那個猛撲,我們不止一個人被它撲得連滾帶爬地摔在地上。
死啦死啦鬼扯虞嘯卿已經打過怒江,可我確定他是一聽到虞嘯卿死啦,便立刻比狗肉還要歡暢。我一邊吆喝著那幫剛吃幾天飽飯就要拉去挨槍的炮灰兵,一邊想著他和虞嘯卿到底是怎麼個見鬼的交情。
我們破破爛爛拼拼湊湊的隊伍行進在禪達的街道上,百姓早藏沒了,目中所見儘是跑都跑得沒個方向的潰兵。我們拉雜的隊形在街道上排擠著迎面而來的潰兵前進。
迷龍又拿回了他的機槍,這回是七點九二的捷克造。豆餅又背著大堆零件彈藥在他身後連呼哧帶喘。郝獸醫背了足三個醫藥箱。喪門星又背了砍刀。不辣像在南天門上時一樣,連繩子帶裝具在自己身上綁滿了長柄手榴彈——不管願與不願,我們關於戰爭的記憶多少復甦。
死啦死啦一定很高興虞嘯卿死了,這樣他就不用等命令了。我們幾十個打過仗的,拉扯著幾百個沒打過仗的,抬著挺推不動的馬克沁,拿著驢唇不對馬嘴的槍和子彈,向東岸江防前進——這是死啦死啦的命令。
我小聲地和打了雞血似的死啦死啦嘀咕:「你又要來次南天門嗎?虞嘯卿死了呀,你獨個兒靠這堆破爛把日軍打回西岸?」
「別老惦記虞嘯卿,他跟你們一路貨。死了你們沒什麼大不了,死了虞嘯卿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你們還是你們。」死啦死啦說。
阿譯說:「跑的人太多了呀。現在怕是半個師都跑掉了。這樣到了江防,我們怕也成撞石頭的雞蛋了。」
這倒是提醒了他:「散開。把街堵了。誰要還頂著我們逃,開槍。」
我們立刻都沉默了,也沒一個人去發他的號令。
死啦死啦喝道:「一個跑的能捲走十個,十個捲走一百個!你們知道為什麼總打敗仗!最後日軍還要指著屍體說,這是沙子堆出來的軍隊!」
我們沒動靜。我們太知道了。因為通常我們就跑在他要我們以槍相向的對面。
他大叫:「給我堵街!排頭兵上彈!」
我們散開了,我們上彈,但我們拿著上了彈的槍就像拿著燒火棍子。潰兵仍在向我們擁來,想從我們中間擠出一條生路。我們沒有人開槍,死啦死啦砰砰地往他們頭上開了兩槍:「後退一步,格殺勿論!虞嘯卿死啦!你們掉過頭!川軍團擔任反攻!」
那邊立刻就回過來了:「日你媽的川軍團!」砰砰的兩槍從我們頭上飛過,投桃報李,也是兩槍。我們轟地一下,把槍都抬了起來,但只有一個開槍的——死啦死啦一槍洞穿了對面開槍士兵的頭顱。我們看著對面那個瀕死的兵,槍摔掉了,他被幾個同僚扶著,腦門上帶著一個彈孔,瞪著我們。迷龍把機槍對空轟轟地摟了一個火,彈殼燙得他周圍人連閃帶退。「都他媽掉頭啊!這瘋子真殺人的!」迷龍嚷嚷著。
潰兵驚得往後退了一退,那個挨槍的兵沒了憑依,也就直挺挺摔在地上了。
死啦死啦對潰兵說:「虞嘯卿指揮不當,死不足惜。可你們這麼亂鬨哄跑散了編製,是要再來回野人山嗎?掉頭回去,川軍團死頂,你們看我們打得怎樣再決定上與不上。」
那邊沒吭氣,是因為被他打動還是懾於我們的槍口,這個不得而知了,因為從斜刺里射出來的成排重機槍子彈打碎了頂上的屋檐。我們兩廂都往後退著,這樣的速射根本不長眼睛。
一輛威利斯從斜刺的巷裡擠了出來,虞嘯卿站在車上,架著車載的勃朗寧M1919機槍。他被張立憲、何書光們四面八方地衛護著,四個親信全身倒有七八個隨時可以噴齣子彈的槍口。
「他說了八個字,我現在再說一遍:後退一步,格殺勿論——這沒有道理好講。」虞嘯卿說。
我明白了一件事情,虞嘯卿在虞師的嫡系眼中的威望遠高過死啦死啦在我們眼中的威望,對我們死啦死啦要費唇舌,而虞嘯卿,從他一現身,嗡的一個聲音便在潰兵中間傳開了,剛才還逃得人模鬼樣的傢伙們臉上便綻現了光華。虞嘯卿也就再不廢話:「張立憲,何書光,去帶他們組織反擊。」
那兩位利索得很,下了車揮手便走,滿街潰兵全跟去了,除了死掉的羊蛋子沒一個落下。然後虞嘯卿便在車上看著我們,他扶著機槍,所以槍口也好像有意無意對著我們。死啦死啦被他看得一臉難堪。
虞嘯卿問:「你剛才嚷什麼來著?」
「川軍團反攻。」
「你有逆流而上的勇氣,也有漏船載酒的運氣。做人做到如此晦氣,何不賺個爽快?」
「虞師座殉國,」死啦死啦恬不知恥地說,「幸好是個謠言。」
「我本來就死不足惜,但說我的指揮失當……」
死啦死啦一臉曖昧地笑笑:「師座最近一直在忙和我一樣的事吧?」
「你忙的什麼?東拼西湊?偷蒙拐騙?挖人牆腳?」虞嘯卿有一種「你當我不知道嗎?」的表情,「我沒有這份天才。」
死啦死啦說:「都是養家糊口的瑣事,師座自然是做得上流些。」虞嘯卿的臉色已經很不好看了,於是死啦死啦便改口,「我真是蠢人,看見日軍在對岸築防,就高興了,安心了,真以為會給我一整年來練得兵精馬壯。結果呢,哄得我們埋鍋造飯,他們再呼地一下殺過來!這賤招從東北一直使到西南!最賤的還是我,居然就上當!」
虞嘯卿冷眼瞧著,死啦死啦小丑也似,不輕不重地打著自己,虞嘯卿一臉陰晴難辨地看著他打。死啦死啦說:「岳爺爺,人傑,可他死了,岳家軍就散啦。師座的兵龍精虎猛,可一聽師座成仁的謠言就潰了。師座露一臉就力挽狂瀾,師座要露不了這個臉就一江春水了。這樣的虞師是紙搭的房子。禪達的雨水很多。師座,這樣仰著跟你說話,兩個人都很累。」他那種說話的語氣實在讓我們捏了把汗,因為像和我們說話一樣缺德,余治和李冰都快把他瞪死了。虞嘯卿在沉吟,然後下了車,放棄了那個比死啦死啦足高出整車的高度。當他和我們同一個高度時,我們發現虞嘯卿很黯然,很疲憊,甚至有一種壓抑著的瘋狂。他身上有血跡,但此時此地倒並不值得稀罕。
虞嘯卿對死啦死啦說:「川軍團別管啦,來做我的主力團團長吧。」
失驚的是我們所有人,而虞嘯卿只盯著死啦死啦一個人。他張開手,讓死啦死啦看他手上的血:「前主力團團長,我胞弟慎卿,把江防管得外緊內松,自己又陣前失驚,我剛去彈壓,把他砍啦。」
一片死寂,虞嘯卿的那種表情讓炮聲都似乎離我們很遠。他發著怔,忽然又對自己搖頭:「不是的。我砍人不會沾血。身上的血是抱慎卿的時候沾上的。」那傢伙現在又脆弱,又瘋狂。我們默然,並不是被他的傷慟打動,他現在什麼都幹得出來,我們是害怕。
「是的,照你說法,慎卿沒大錯,只是太信他只練兵不育人的老哥。主力團給你,你是我聽到在大叫反攻的第一個人。」
死啦死啦聲音很低:「……還是川軍團我信得過。」
現在我們不為虞嘯卿訝然了,我們為死啦死啦訝然,虞嘯卿也同樣在訝然,而且憤怒:「主力團用不著你再去做那些下九流的事情,你可以全心全意做你該做的事情。」這樣的勸誡讓虞嘯卿惱火,因為他從不勸誡。他用一種看垃圾的眼神掃了我們一眼,「你是短兵相接的天才,這種本事不是用來跟痞子和官僚婆婆媽媽打交道。」
死啦死啦也看我們,而我們絕不敢抬頭看他們兩位。
「沒腦袋的刑天,已經給了我啦。我欠了債,要賴債就要有人沒腦袋啦。」死啦死啦說。我抬頭看了他一眼,正好被他瞄見,便沖我擠一個讓虞嘯卿看了加倍生氣的笑容:「有個討債的跟我說,我欠南天門上一千座墓。」
虞嘯卿不再說了,他那人能說到這種地步已經讓自己都驚訝了:「好吧。與你的川軍團共存亡。知道我為什麼沒調你們上戰場?因為怕江對面的竹內連山一見這樣一堆破爛兒,呼地一下便打將過來。」
一師之長,當面辱絕自己的部隊,我們知道虞嘯卿已經出離憤怒。虞師為嫡系,主力團是虞師嫡系,背景比襪底子還臭的死啦死啦剛對著嫡系的熱臉蛋送上了冷屁股。
而死啦死啦還要回嘴:「那可倒好。竹內呼地一下打過來,我們這堆破爛兒呼地一下把他們蓋到江里。然後那麼多不破爛的一看,呼地一下就打過江去啦。」
「好吧。」虞嘯卿這倆字說得比上一回還冷淡,「川軍團,祭旗坡,本來那裡不打算設江防的,現在看是寧濫勿缺了。」
死啦死啦說:「我沒物資。」快氣成燒夷彈了的虞嘯卿訝然之極地看著死啦死啦那張絕不知恥的臉,又看了看死啦死啦對他攤開的手。「原來你真是個補襪子的。」他說。
日本人的炮火在橫瀾山的江防陣地上遠遠地炸,我和死啦死啦,還有狗肉,坐在虞嘯卿的吉普上,連同老虞的司機和車上的機槍。這是我們僅有的一輛車,帶著籠絡來的垃圾兵向祭旗坡推進,死啦死啦一直在研究車載機槍。
死啦死啦顯示了他的氣節,完了就開始要飯,要了裝備要兵員,要了主陣地要側翼防護,要了側翼防護要炮火掩護,最後連虞嘯卿的座車也被他要了,連同司機和車上的機槍,最後虞嘯卿只好現征了運輸營的卡車做臨時座駕。
死啦死啦問我:「傳令官,這個勃朗寧怎麼使?」
我幫他解決卡住的問題,邊說:「咱們是固防,老掉牙的馬克沁其實比勃朗寧好使,不用換槍管,只要有水有子彈就能打到死。」
那傢伙聰明得很,立刻就學會了:「有才。煩啦,跟著我,你會不會覺得……」
我看他用齜牙咧嘴和痛不欲生的表情來表現我可能覺到的東西:「活見鬼?」
死啦死啦說:「委屈。」
我多少嚇了一跳:「委屈?!」
「裝了滿肚子用得上的學問,還從不亂掉書袋子,還滿嘴粗話。一個打了四年還沒死的讀書人,寶貝兒。」死啦死啦壞笑著說。
「一個惡嘴惡舌的死瘸子。」說完我不看他,裝著忙活把被他倒騰過的機槍複位。
這是他頭回說了句讓我覺得溫暖的話,不是因為褒獎——我當那是挖苦。是因為他問我委屈——我每分每秒都在為我和周圍的混蛋覺得委屈,也不光因為這個,也因為他剛選擇了和我們同命。
「……我說你呀。」我說。
死啦死啦問:「怎麼?」
「為個炮灰團,幹嗎開罪翻臉就能把自己親弟弟一刀兩斷的人呢?」
「……他只是不知道要怎麼做。再利的刀也不能拿來砍死樹疙瘩。」
「誰管姓虞的。說你呀。為個炮灰團。」
「也不為你們。」死啦死啦說。
「為什麼?」我問。
死啦死啦似乎並不想說這個話題,草草地用「本該如此」結束了這個話題。而這時我們已經抵近了祭旗坡下,他轉向車後跟著奔死的人渣們,立刻找到了自己有興趣的話題:「我說弟兄們哪!臨戰在即,可我旁邊這個傢伙叫我們炮灰團!」
他可太他媽缺德啦,立刻就罵聲一片,尤其是迷龍不辣那伙人,本就跑得氣不順啦,撿了泥巴石頭照我砸。
可那傢伙絕對不是要損我一下就拉倒的,他更可勁地嚷嚷:「我喜歡這個名字!這個死瘸子實在是太會起名字啦!我叫死啦死啦!你們是死啦死啦的炮灰團!一幫天殺的!——炮灰跟我沖啊!」然後他又一次發出在緬甸、在南天門都發出過的那種鬼叫,但他不是沖在第一個的。狗肉一狗當先,我們嗚哇喊叫地飛揚著手上拼湊的器械,似乎要踏平那座我們曾爬過一次的山丘。
我們在山路上連滾帶爬,手足並用。火車不是推的,泰山不是堆的,不吹牛皮,哪怕現在山頭已被日軍佔領,我們也能像在南天門上一樣把他們撞下去。因為我們已經決定同命。阿譯這回本來又要滑下去的,但居然抓住了一棵小樹,亡羊補牢。
山脊線在我們搖晃的視線和呼哧大喘中接近。當我們追隨著狗肉的身影衝上山脊,原來還遠的槍炮聲一下就近在耳邊了。火線在兩岸和江面上穿梭織網,東岸發射的炮彈在西岸炸開,西岸發射的炮彈在東岸迸射,日本人的飛機從江谷里呼嘯而過,在我們頭上壓低,機槍彈在我們鄰接的橫瀾山陣地上迸射。
死啦死啦大叫:「掘壕!找掩蔽!」
我撲倒在地上,開始像別人一樣給自己狂刨一個散兵坑。我們都在忙這樣的事情,就像一群土撥鼠。迷龍端著機槍衝到一棵樹后找好了隱蔽,豆餅慣性地往他身前一趴充作槍架,被迷龍一拳砸開——他的捷克造是好的,用不著人肉架。迷龍沖豆餅喝道:「幫老子挖坑去!」
我的小剷頭上下翻飛,連呼帶喘,這種由低至高的衝刺真是每次都要人半條命。郝獸醫也在我身邊忙活,喘得你還得擔心他死過去。老頭兒還勸我:「歇歇歇會兒……歇會兒……」
我不敢歇,鏟子倒揮得更猛了:「他媽的我得挖兩個!」
郝獸醫呼哧帶喘地說:「……幫你……幫你……我挖了也用不上,待會兒就滿地爬……傷員……到處都是傷員。」
我在百忙中抬望眼,死啦死啦在樹后使用著他的望遠鏡,轉過頭來看了我們莫名其妙的一眼,那種莫名其妙不是對我們而發,是他從望遠鏡裡帶過來的。
南天門上襲來的火力幾乎完全著落在橫瀾山上,即使偶有落在我們祭旗坡上的,恐怕也是哪個打暈頭了的瞎眼炮手,即使這樣,戰局仍是一邊倒的局勢——完全倒向東岸江防的局勢。橫瀾山主力團的築防本來就做得十足十,日軍的炮火和平射火力根本不妨礙橫瀾山那些隱蔽良好的陣地里射出火線,把在江面上亂成一團的強渡者逐個射殺。而虞嘯卿顯然也已經把他的後院整理好了,榴彈和燒夷彈飛越橫瀾山,在西岸江灘進退兩難的日軍之中開花。我們只能帶一種閃了腰似的表情,獃獃地看著。
如果祭旗坡上有日軍,我們一準兒把他們摁回怒江吃水——如果有的話。可現在是怒江的漩流太過熱情,把日軍留住了吃水。聰明人做出蠢事來能把傻子氣死,竹內連山把固防的文章做了十足,卻在一條暗流賽似鬼打牆的江里吃了癟,他們的強渡兵力根本無法在東岸做有效集結。
不辣喃喃地說:「……根本不鳥我們呀。」
死啦死啦瞪了他一眼,忽然開始鬼叫:「支上重機槍!」
於是我們開始搭架子築掩體支我們僅有的一挺馬克沁和一挺M1919,重機槍組現在舒服啦,他們一挺機槍足有十多個無所事事的人在伺候。
羅金生坐在他的馬克沁後邊,連槍聲響得都是有氣無力的,空空空,空空空。那挺勃朗寧也在響著,噹噹當,噹噹當。兩道火線鑽進龐大無比的南天門,根本沒動靜,照舊沒人理我們,倒是橫瀾山打得驚天動地,西岸還想強渡的日軍早已經被炸收攤了。現在是直瞄和曲射火力都在集殲仍困在江心和少部分僥倖過到了東岸的日軍,而南天門上的火力集中於橫瀾山,力圖搶回那麼一小部分的攻擊部隊。
我們早已經不再掩蔽,也無須掩蔽,我們像路人一樣站在祭旗坡上,看著橫瀾山與南天門的交火。
喊的炮灰震天,連一顆槍子兒也不曾光顧。我們閃了腰,我們也丟失了一個被人看得起的機會。日軍打過來時主力團就跑剩了一個營,就這一營人也把沖得七零八落的攻擊給頂住了,到跑掉的人被虞嘯卿堵回陣地時,結果也已經定下來了——主力團大功獨攬,我輩則如臭炮子的青煙。
我看死啦死啦,那傢伙臉色不好看,瞪著江心打著旋已剩不下幾個的日軍。
逆流而上的勇氣,漏船載酒的運氣——虞嘯卿一語中的。他為了這麼個虛無的結果開罪了最不該開罪的人,我打賭他本是想在祭旗坡上扳回一本,現在,他與我們同殤了。
死啦死啦陰晴不定的臉色終於定了,是偏向於陰,並轉了雷陣雨。他轉頭看了看我們的神情,我們大部分樂著,小部分茫然著,無論如何,這是件快樂的事情。他連連說:「丟人!丟死個人!丟個死人!」
我說:「嗯,怒江今天煎餃子啦。日本餃子。」
「我說的是我們!我們所有人!可恥!無能!孬種!雜碎!熊人!孱蛋頭!哈卵!蔫孫!癟三!不三不四!人五人六!」
我們都呆了,你很難聽到誰把這樣五湖四海的罵人話混在一句里罵將出來,更重要的,我們沒見過他這樣無節制地罵人——他從來出格,但很有節制。
不辣個不知死活的還要嘀咕:「這個是好嘛……」
他被死啦死啦由上而下的一記扣得一聲怪叫,死啦死啦此時雖未跳腳,那動作勝似跳腳。他罵道:「沒怒江你們一幫孫子大概都跑得離禪達五十公里遠啦!兔子它爹得管你們叫小媽!你們要不要拜拜這條江啊?上炷香什麼的?日本人管吹垮了元朝艦隊的風叫神風,你們要不要管怒江叫聖江?」
我們就使壞了,我們側了身子,讓他看見我們後邊有幾個傢伙確實已經撮土為香地在那兒拜上了,那一小撮以滿漢泥蛋為首。死啦死啦衝過去,連接兩個大飛腳,滿漢和泥蛋做了滾地葫蘆:「別爬起來!跪著,就是方便別人踢屁股!」他像個瘋子一樣在我們中間到處躥著,「仗了點兒天時地利沾沾自喜,還說什麼老天開眼,終有正義——全民族的虛弱!我本來有十成十的把握把衝上來的再給他摁回怒江里去!」
蛇屁股在我身後嘀咕:「還不都是在怒江里撲騰嗎?」
死啦死啦便瞪我,我忙閃身,指牢了蛇屁股:「廣東腔都聽不出來?!」
死啦死啦說:「不一樣!他是我們親手摁下去的!」
不辣辯解:「……不還是摁到怒江里撲騰……」
「不是!你們就再也不是殘兵敗將!不是還魂屍!」死啦死啦怒不可遏地站在祭旗坡臨江的懸崖邊,指著懸崖叫罵,「你們就是打了一場勝仗的……」
當的一聲,那聲子彈的呼嘯與遠在橫瀾山和南天門之間的槍炮聲迥異,它很近——我們看著那個指著怒江一副投鞭斷流架勢的傢伙,他的鋼盔打腦袋上衝天飛起,而他站在再多走一步就直滾進江里的懸崖邊,背著我們全無動靜。
我想到的第一個詞是怒髮衝冠,第二個詞是腦漿迸裂。再後來我忘掉了任何辭彙而只有一個想法,他死了,像要麻一樣。我沖了上去,像我一樣衝上去的還有迷龍、喪門星和郝獸醫。我們想搶回那具搖搖欲墜的屍體,免得它掉下去成了個一去不返的路程。
屍體搖搖晃晃,一屁股坐了下來,我猛撲在地上才省得自己摔了下去。然後屍體翻了個身,向我們爬來,我們全部——至少是看見他的,也跟著木木愣愣地卧倒。屍體爬到一群趴在地上的我們中間,給了我們一個詭秘之極的表情,並做賊一般地小聲說:「下面有日軍。」然後他開始劫後餘生地輕聲大笑,「我鋼盔呢?」
滿漢和泥蛋這樣的菜鳥干瞪著我們,看我們這幫老兵痞子像蠕蟲一樣在懸崖邊的地上爬行,一點兒也不緊張日軍所藏身的江灘於我們是垂直的甚至內凹的。我們打不著他們,他們也打不著我們,我們在這兒爬來爬去只是因為覺得好玩。
不辣對著菜鳥們輕聲地嚇唬著:「砰。砰砰。」他一邊做出千奇百怪的死相,讓那幫傻子看得直瞪眼。
死啦死啦拿棍子綁了面鏡子探出去,下邊砰的一槍給他打碎了;他把棍子探出去,下邊又砰一槍;他就把樹棍子一直探在那兒,讓下邊的日軍砰砰著玩兒,直到有個槍法准得不得了的傢伙把他的樹棍一槍給打飛掉。
橫瀾山那邊無論江面或者江灘上都已經沒有活著的日軍了,兩岸在對射,但這種對射意義並不大,沒有我們這邊的尾聲,按說今天已經收場了。
兩個殘破的日軍小隊,幾十個倖存者,被江水沖刷到祭旗坡的懸崖之下,連強渡工具都破碎了,回去是不可能了,他們只剩一個選擇。
死啦死啦扔了樹棍,甩了甩震麻的手,翻個身躺在地上嘿嘿地樂。我們也心懷叵測地笑著,可以這樣欺侮你的敵人,真是快樂。
死啦死啦開心地說:「老鼠掉在水井裡啦。」
喪門星也高高興興地說:「困獸,困獸。」
「游啊游啊游啊,游到死。」不辣給我們表演了一個死老鼠的樣子。
「你們幾十個打過仗的,每人帶幾個沒打過仗的。」死啦死啦做了個下山包抄的手勢,「下去,摸螃蟹。」
這回我們有點兒愣了。我們看了眼他讓我們帶的那幫半兵半農的傢伙。他們站得離我們很遠,並且是刻意地遠一點兒。從上了這祭旗坡,他們就在那兒發抖,他們拿槍像拿著鋤頭,他們也知道那不是鋤頭,所以看起來他們恨不得把槍給扔了。
迷龍不滿地說:「帶他們幹啥?我家又不要脫磚坯子。」
不辣也說:「農忙還早。我家也不用刨地。」
我問死啦死啦:「下去幹什麼?小日本槍打得多准你也看見啦,幹什麼要下去?」
「那怎麼辦?現在冒頭就挨槍。」死啦死啦反過來問我。
我瞪了他一會兒,我不相信他是這麼笨蛋的,但也說不準,偏腦筋的人有時候就能偏死。我建議說:「手榴彈啊。我們把手榴彈扔下去就行啦。」
那傢伙的讚揚總讓我覺得像個圈套似的:「對對,你扔,你扔。」
不辣踴躍向前:「我扔我扔。我背上來的我扔。」
如此積極是因為他是我們中間帶手榴彈最多的傢伙。我們管他呢,在他的抗議聲中七手八腳把他的手榴彈給搶走了一多半,不辣死死護住了剩下的幾個,並且搶在迷龍之後往懸崖下扔了第二個。落差很大,我們幾乎不敢讓手榴彈在手上有過長的延時時間,直直地讓它落下。我們聽著下邊傳來的爆炸和慘叫聲。
南天門上的步兵重火力開始向我們射擊了,還未經修正的九二步炮炮彈在幾十米外炸開。我們回望了一眼,那幫壯丁命的兵渣子現在自覺得很,全趴下了,驚恐地瞪著我們。
死啦死啦沖著他們叫:「找隱蔽啊!掘單兵坑!再連點成線!挖成交通壕!」
這個他們拿手,我們身後瞬間就快成開荒地了,鋤頭鍬頭鏟子頭再次飛揚,泥土和草葉子滿天飛濺。我們這幫老傢伙並沒隱蔽。在耗了整整一天後,日軍的火力現在有點兒後勁不足,跟我們曾經遭遇的那些根本不是一個等級的,我們盡可以趁著夜色繼續趴在崖邊干我們的活兒。
死啦死啦催我:「扔啊。怎麼不扔啦?」
我懷疑地瞧他一眼,又扔了一個,並且在那個手榴彈爆炸的同時扒著崖邊下望了江灘,這回下邊的日軍殘部不射擊了,槍法再好也不可能頂著不斷扔下來的手榴彈射擊。
我懊惱地縮了回來:「下邊有個死凹角!不要臉的都縮到八竿子打不著的死角里去啦。」
阿譯說:「他們也都是日軍的精銳。」
「什麼叫也都是?我們是你說的那種東西嗎?」我問他。
死啦死啦就在旁邊嘿嘿地樂,他悠哉游哉地說:「要是我呀,就一開始連個石頭子都不往下扔,先去弄個油桶來,填上幾十斤炸藥、幾捆手榴彈、幾十斤的碎玻璃銹鐵釘什麼的,往下一扔,轟隆一聲,至少是死一半蒙一半,天下太平。」我們瞪著他,這麼損的招也就他想得出來,問題是他放在現在才說。
我不滿意地說:「不早說?!看著我們亂炸,現在下邊都做縮頭烏龜啦,汽油桶也炸不著!」死啦死啦沒聽見似的,對著那幫運鍬如飛的傢伙下命令:「先挖深了,上邊蓋上木頭,然後再挖通啦!」「……你存心的。」我說。死啦死啦不理會我,接著命令那些人:「散開一點兒!」
阿譯在那兒轉著腦子,終於轉出個不算主意的主意來:「得派人去江灘上堵住,要不他們醒過神就跑林子里去啦,不好找的。」死啦死啦當即予以否定:「不行。江灘上光禿禿的,會被西岸當靶子打的。」
我提醒他:「現在是晚上,對面看得清嗎?」
「反正不行。」
我疑惑地瞪著他:「你到底想幹什麼?」
他又不理我們了,像個看農忙的閑人一樣看著那幫掘壕的土豆——他們現在倒成了陣地上最忙的人。
校正過的日軍步炮開始第二輪射擊,已經對我們的祭旗坡陣地形成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