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39章


  整個陣地都在向煙火瀰漫的南天門上射擊。余治的坦克用沙袋壘護著底盤,他和他旁邊的克虜伯打得最勇最猛,坦克上的火炮和機槍沒有一個是停歇的。


  坦克沒有這樣用的,它不是炮台。西岸的一發炮彈飛來,余治的寶貝在爆炸中幾乎看不見了。


  克虜伯扔下自己的炮對著那團硝煙大叫:「死了沒?!死了沒?!」


  煙散盡了,克虜伯獃獃看著那輛已經沒有了炮塔的坦克。


  炮彈在外邊炸,不是我們的,而是日軍的,情景和麥師傅死那天很像,只是已經沒了麥師傅。我們拖進來的箱子也小了一些,而且日軍不像上回那樣無動於衷,從我們壘在堡門口的工事看出去,他們正在大舉進攻。


  幾個人把箱子拖回堡里,另外的人就衝去壓制日軍的進擊。我們用對著門口的九二步炮對外轟擊。


  我是個疏懶的人,阿譯的日記記在本上,我記在心裡。南天門,第二十九天,我們終於又得到補給,竹內因此而憤怒,他一直期待我們餓死。憤怒導致了多少天沒有過的大規模攻勢。


  這也許是自上南天門以來最大的一場攻防戰,東岸的炮彈在日軍也在我們中間爆炸,日軍的炮彈在我們也在日軍中間爆炸。戰鬥早已不局限於堡內和堡外的爭奪,我們是在和日軍逐寸逐分地搶奪著堡外的戰壕。對反斜面來說,只要被他們搶到外壕,這堡壘也就丟掉一半了。


  何書光又在到處放火,全民協助湊合出來的燃料和空氣瓶總算還堪用,雖說射程、威力都不是差了一星半點兒,而且他很快就又剩下只夠從噴嘴往地上滴答的汽油——又燒光了。


  迷龍的馬克沁子彈早就用光了,端著支日本槍在戰壕里跟著我們打衝鋒。他猛力地揮著手讓何書光退回來。何書光也知道,當他這個人肉燃燒彈不再具殺傷力時,挺在前沿就是大家的禍害。他從那個壕溝轉角退了一步,連同著他的噴火器、全套的耐溫服,笨得像狗熊一樣退回來。


  我們聽見機槍掃射的聲音,打在他的背上,叮叮噹噹的又清脆又好聽,可那也無疑意味著兩個字——穿透。何書光在受彈的同時就怔住了,不僅是痛苦,而且被嚇住了。那隻橡膠裹的狗熊猛力向我們揮舞著手:「趴下!」


  不用他說,我們早趴下了。我一邊趴還一邊抓住張立憲的腳,他正不顧死活地沖向那個即將成為人形火炬的傢伙。我成功地把他拖倒在地上。


  更多的子彈打在何書光的背上。日本人至少消耗了整個彈夾,他們可算逮著了,何書光這些天著實燒得他們好苦。後來何書光終於跌跌撞撞地撲倒在地上,背上的噴火器被打得像蜂窩一樣。


  我們等待著爆炸。何書光了無生氣地躺在地上,身上還冒著自己烘出來和子彈摩擦出來的焦煙,但是沒有爆炸,因為他早就在用我們現配的劣質玩意兒,而且死前他已經用光了所有的燃料和壓縮空氣。


  我們身上的土都是焦黑的。我們縮在我們的堡壘里,剛才的攻擊又被打退了。張立憲抱著槍,失神地坐在我的身邊,看著幾個人把何書光抬進了停屍間。被脫去那身耐溫服的何書光看起來很小,再沒往常那份不近人情——讓我意外的是他沒過去幫手。


  何書光的眼鏡掉在地上,我爬過去,撿了起來,一個鏡片已經碎了。我就著鏡片看了看,暈得直搖頭。


  我坐回張立憲身邊,把那副眼鏡塞進張立憲的口袋:「跟我說說何書光。」我對他說。


  他沒反應。我捅了捅他:「喂,跟我說說何書光呀。」這樣悶著要出事的,這樣悶著,他往下對我們開槍也不用稀罕。


  他終於出聲了,出聲就讓我們放心了——「誰呀?」


  「噴火手呀。」我說。


  「誰呀?」


  「你哥們兒何書光!」


  「誰呀?」


  我大叫:「輸光的!燒光的!玩火的!輸光又燒光的噴火的何書光!」


  他還是以「誰呀」作答。


  我罵道:「你媽拉個巴子!」


  張立憲跳起來,推搡著我:「你媽拉個巴子!」


  我們倆就像兩個潑婦一樣互相推搡著,大罵著「你媽拉個巴子」,直到別人瞧不過眼把我們扒拉開。


  我知道他不想再提起何書光。人死得太多,四川佬希望心裡成為一個空洞。可這樣的空洞,遲早你得拿整個人來還。


  死啦死啦在炮眼邊監視著林子里的動靜。現在沒動靜,但通常沒動靜比有動靜更加要命。


  張立憲過來,表情淡漠地把一張紙條捅給他。南天門,第三十天,虞嘯卿致電。死啦死啦又遞給了我,那意思是讓我念。


  我說話聲音很小,因為餓的:「因你孤軍在敵群中已堅守一月,所有人坐地平升一級。鈞座昨日會上未言先淚,舉杯遙祝。」


  死啦死啦悶了一會兒:「這娃,終於成唐基了。」


  張立憲沉默。


  「虞師座萬歲。」我說,然後向張立憲解釋,「沒別的意思,就是有點兒想何書光了。」


  張立憲甚至沒看我。


  「小醉。」我又說。


  真難為他了,在那樣的決心,那樣的絕望之後,一邊還有知覺的眼角居然仍抽搐了一下。


  南天門,第三十二天。日軍從我們腳下挖了洞,攻擊未果,他們和我們齊心協力把已經坍塌的甬道再次炸塌。樹堡里一半的地面已經是歪的,現在看出以樹為堡的好處來了,它的根基是樹基而不是地基,不會倒。


  空投箱還在帶著傘降下,而雲層里引擎在凄厲地尖鳴,後來那架著了彈的運輸機猛撞在西岸的山上,炸成了濃黑的煙柱,混進了白色的霧氣中。


  日本人開始歡呼。


  我們跌跌撞撞把那個箱子拖進來。子彈用不著管了,沒有躲它的力氣了,被子彈打中了,躺下就躺下吧。


  南天門,第三十三天。我們又得到一點兒補給。


  大多數人已經在爬向那個箱子了,一個兵哆哆嗦嗦地拿起撬棍,頂在鎖眼上,然後他倒下了——我們只是毫不驚詫地看著。


  打開補給箱前就倒下一個,餓死的。現在餓死的比活人還多了,餓死三十個,還剩二十五個,連不辣這樣一條腿的都叫有戰鬥力的。


  我們躺著靠著,迷龍的沒彈機槍歪得槍口都向了天,放在炮眼邊只是做一種威懾工具。我把分到的一點兒食物放進嘴裡,用唾沫潤澤著,讓它一點點化進自己心裡。我一邊斜眼研究著不辣的腿:「它早完了,你還拖著幹嗎?」


  「好啊。一條腿子好要飯嘞。」不辣呵呵笑,後來開始瞎哼哼,「梳子魚啊,月牙肉啊,剩飯剩菜來一口。」


  我呸呸呸。


  「見過千,見過萬,沒見過花子要早飯。」他接著哼。


  我就止不住樂:「梳子魚,月牙肉——你再說我就掐死你。」


  「梳子魚就是魚骨頭啦,月牙肉……」


  我恍然。「咬剩個邊的肥肉片片啦。」我一邊說一邊咽唾沫。真是的,現在說這個,連對不辣的同情都不是純粹的。


  我扶著被炸得東倒西歪的扶欄向二層挪動,死啦死啦和全民協助在二層,他有氣無力地向我招著手:「翻譯官……」


  那我也快不起來,一個餓得半死的瘸子去爬一道被炸得缺三少四的樓梯,容易嗎?一個個餓死鬼的影子從我打晃的眼神里飄過。我們都是未來的餓死鬼。


  全民協助也瘦得像鬼一樣,大顴骨愈顯突出了,他用一種作揖的姿勢在向死啦死啦說著什麼。


  今天最慘的事是一架運輸機被日軍給幹了下來,我們即將意識到它的後果。


  死啦死啦問我:「說什麼?」


  我聽了會兒全民協助說的話,翻譯道:「空投要停了。他的長官說這樣的補給損失太大,而且完全是在補給日軍。」


  死啦死啦打了個半死不活的干哈哈,我也哈哈了一聲。全民協助那樣子真可憐,簡直是連跪下磕頭的心都快有了,最後他只好抄著生硬的中文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很大的對不起。」


  死啦死啦搖頭:「No,No。Thank you,很大的,很大很大的Thank you。」


  我轉而瞧著我們這群東倒西歪的人,這地方已經像我們一樣東倒西歪,說實在的,它已經完全是一片廢墟。


  曾經還能站著的,現在基本都躺著了。我們倒是都還拿著槍,並且倒也盡量倒在自己防守的位置上。


  我和死啦死啦倒在二層去三層的豎梯旁,從這個位置我們可以儘速向衝進來的日軍開槍。我在研究自己的頭髮,發現它可以很輕鬆地從我的頭上扯下來,一扯就是一大把。我們說話都很費勁,說幾個字要喘好久。


  南天門,第三十五天。吃完了最後一次空投的糧食。現在我們像死了多少天的屍體,我相信屍臭浸入了我們的骨頭,並將終生不去。


  整個樹堡忽然猛震了一下,一定是一發重型炮彈,一五〇以上的大傢伙直接命中了堡體,好死不死它砸在一個支著我們最後一挺九二機槍的炮眼附近。氣浪從炮眼裡撞進來,倒霉的機槍手站起來搖搖晃晃走了兩步,一頭栽在地上。


  我們拚命地拉那門從第三十二天就歪在一邊的九二炮,竭力想把它的炮口正對了大門。這炮兩個人就拉得動的,現在我們幾乎要用上所有還能擠出來的人力。


  南天門,第三十七天。經歷了有生以來最猛烈的炮擊。小口徑炮鑽開空氣,中口徑炮撕裂空氣,大口徑炮像在開火車。也許真要進攻了,可現在竹內派一個人來就能把我們都解決了,我們等著他的解決。


  我們後來都累倒在那門炮前,它陷在第三十二天上炸出來的坑裡,我們就是沒法撼動它分毫。我們躺在地上,靠在一起,拿著殘破的槍。大門和炮眼外放射著我們不看就會後悔死的煙花。可上得南天門來的人都知道,死法多種多樣,我們絕不會是後悔死的。


  天崩地裂,但我們這裡很安謐——就像是我已經找了二十五年的安謐。


  南天門,第三十八天。炮擊未止,轟炸機加入。我們聽見山呼海嘯,聽見山的呼號,海的咆哮。我們聽不見的更多,我們餓得就剩山呼海嘯。


  死啦死啦抱著狗肉,獃獃地望著外邊那火光和爆塵,昨晚他也是一模一樣地望著老天爺開恩賞給我們的幾小塊夜空;迷龍睡在一地彈殼裡,肯定是沒死,因為沒人能死得那麼舒服;不辣拿著支沒托的槍,在一地彈殼裡找著子彈,可我保證他不要想找到一發,因為每個人都找過了;喪門星在膝上架著早卷刃了的刀——不要拿那刀砍我,我不喜歡被砸死。


  我們聽見日軍的叫喊,近得就在外邊。好吧,終於來了。


  死啦死啦一支一支檢查自己的三支槍,把沒彈的全扔在一邊,最後他就拿了一支柯爾特。


  爆炸,炸得我們覺得堡壘外的世界已經毀滅。狗肉從外邊的爆塵里沖了進來,急切地像是回家,然後它猛地剎住了,看著我們,哆嗦著,然後死了。


  我連滾帶爬地搶過來,大叫:「狗肉!狗肉!」但是又覺得不對——狗肉乾凈得很,也沒受傷,這條懦夫狗怕是被炮擊和轟炸活活嚇死的。這不是狗肉。我回頭看了眼,狗肉仍被死啦死啦抱在懷裡。原來那是竹內連山的狗。


  「……有狗肉吃了。」不辣獃滯地說,然後立刻向狗肉表白,「我不是講你哦。」


  狗肉哼唧了一聲。


  我躺在已經被炸得快翻過來的斜坡工事前,有一個聲音在喚我:「孟煩了……孟煩了。」我看了眼叫我的張立憲,他靠在不遠處,聲音壓得像做賊一般。我把自己拖過去,最後還要他拉一把。


  他撩開了衣服,讓我看一個手榴彈,然後把手榴彈拿了出來,抓著我的手,讓我們兩人的手一起緊握著那玩意兒。


  我獃滯地反應著:「……你還有啊?」


  張立憲小聲地說:「最後一個。」


  我獃滯地想要爬開:「叫更多人來。」


  張立憲急切地阻攔我:「不要聲張!」我奇怪地瞪著他,他有些赧然,但跟他的沉醉相比,那赧然也就是指甲尖那麼多。「她叫小醉。」他說。


  我傻呵呵地看著他,他又一回把我的手拉過去了。這回是我兩隻手,他兩隻手,我們一起拿著那個手榴彈。


  他看著我,說:「一起……一起死。」


  我恍然了一會兒,想也許這樣真的不錯。然後我掙脫開了,逃跑一樣爬開:「有病啊?!……你自己去吧!」


  那小子孤獨地坐著,坐了一會兒,他把那個手榴彈捧在胸前,拉著環,流著眼淚。


  外邊日軍的叫喊聲越來越大,現在我們能聽到的不光是爆炸,還有越來越激烈的槍聲,還有腳步聲——越來越近的腳步聲。


  我們中還有子彈的幸運傢伙開始舉槍,可都舉不動槍了。死啦死啦用一隻手托著另一隻手舉起他的槍,他佔便宜的是拿了支輕很多的手槍,但晃得簡直像在同時瞄準兩個方向。


  人影在我們眼裡晃成五個六個地動著。一個人從斜坡工事上撞將進來。死啦死啦開始開槍,槍口晃得像要從他手上飛脫了。他還有三發子彈,他開了三槍。


  衝進來的人完整無損地看著我們,他站在我們那七擰八歪的斜坡工事盡頭,發著呆。他在我們眼裡逆著日光,高大得像神一樣,但是他立刻就對我們跪了下來。


  第一主力團團長海正沖。


  我們像一幫會走路的屍體,被第一主力團的人們圍著,接受著食物,接受著水。我們整瓶整瓶地給自己灌下鹽水和葡萄糖,拿起食物連同它的包裝紙一起嚼進嘴裡。人的那點兒生理需求如此卑賤,繚繞我們三十八天的飢餓在十幾分鐘內就已經滿足。


  死啦死啦搖搖晃晃爬了起來,並且很快就讓自己適應了步行。他東倒西歪地走著,喝醉了酒一樣地走向堡門。現在外邊的硝煙已經漸漸散去了,天氣非常亮麗。


  我們幾個恢復了一些的人也跟著,像是從地獄里被挖出來的一幫子遊魂。這幫遊魂木然地看著東岸那邊正在爬升山巔的太陽,也不管就要被晃瞎眼睛。


  海正沖追在死啦死啦的身後,急切著,倒是也真的感動著:「……用了兩個師的工兵,江上邊已經搭好了浮橋,師座正率隊在橋那邊等候,他希望你是第一個過橋的人……」


  我們跟著死啦死啦往山下看,正斜面盡成焦土,大部分日軍死在地下了,地面上倒頗為稀疏。一向天塹的怒江江面上現在是千舟競發,來來往往,幾萬人和幾千噸的物資正在爭渡。


  死啦死啦掙開了海正沖伸來攙扶的手,顛顛地往堡里走,一邊卸掉身上的披掛。我們也顛顛地跟著,卸掉身上的披掛。現在他上哪兒我們都會這麼跟著,哪怕在別人眼裡被當作瘋子。他撿起一個背包,倒空裡邊的零碎——實際上也沒什麼零碎了,我們連破布都使光了。我們也紛紛撿起了背包,依樣畫葫蘆。


  後來他顛去了我們放那一箱乒乓球的房間,大捧大捧地往包里塞著乒乓球。我們也跟著放,乒乓球在地上蹦跳。


  迷龍一邊放一邊嘀咕:「這是幹啥呀?」


  海正沖站在門口,撓著頭,很想問迷龍一樣的問題。我們也不知道,我們只管放。


  我們終於走出了這尊我們被困了足足三十八天的樹堡,而之前這世界告訴我們,只需要四個小時。


  不辣在沖著我們大叫:「帶上我!帶上我!」但他已經被安置在擔架上了。對不起,不辣,我們帶不動你。


  我們在晨光下眯著快瞎了的眼睛,挪動著麵條一樣的腿;我們摔倒,但立刻推倒攙扶我們的人。我沖著茫茫然跟在我們身後的海正沖大罵:「殺鬼子去,別跟來討好!否則我日你十八輩祖宗!我們全體!」


  舍卻不辣,我們全體也就那麼十幾條了,可是人有臉,樹有皮,海正沖站住了。


  我們是連叫花子看了也要捂鼻子的惡叫花子,從正上山的後援梯隊中間晃過。我們走過日軍的屍體,他們在死之前是被銬在或者把自己銬在陣地上的;我們走過中國人的屍體,中國人的屍體像箭頭,一律是直指山頂的。


  三十八天,我們共通的不僅是汗水、臭味和血,也共通了心思。不過,也有例外——


  迷龍大叫:「干哈呀?干哈玩意兒啊?」


  死啦死啦在江邊站住了,江里漂浮著幾具中國兵的屍體。虞師效率很高,只是從沒用在我們頭上,一座用浮舟、木筏做基腳的浮橋已經搭在我們目力的遠處,工兵們正在做最後的加固。死啦死啦看著東岸橋頭齊聚的人群,虞嘯卿無疑在那裡邊等候著。


  死啦死啦歪了一下,像死人一樣倒進了江里,他背著的乒乓球讓他浮了起來,他成了江面上浮著的一個腦袋和兩隻奮力划動的手。我們也這樣做了。我們還有一點點憤怒的力氣,這一點點憤怒還能讓我們靠自己回去家裡。


  全民協助傻了,一屁股坐了下來,之前他是不知道要干這種玩兒命的事,關鍵的最關鍵的是他不懂這種恩怨。迷龍也看著我們下餃子一樣,他在發愣,好容易活下來了還要去作這種冒險?「這找死啊!這他媽不是找死嗎?」他看著我們載沉載浮,立刻被沖遠了。「他媽的,我叫永遠不死!」然後他把自己也砸進了江里。


  全民協助喊道:「這是自殺!」


  ……用他說嗎?

  虞嘯卿站在橋頭,他身後有著整師甚至別師的高級軍官。這回的攻擊正像唐基說的那樣,是以他為主,幾個師一起發動的。虞嘯卿看著江那邊跳水的瘋子們。死啦死啦說得對,這娃越來越像唐基了,他越來越喜怒不形於色。


  他對李冰說:「工兵派船過去。死一個唯你是問。」


  李冰應了一聲立刻飛跑著去了——這耽誤不得,說不定老虞早想治他一下了。


  「我們走。」虞嘯卿說完,跟一幫人上了車,在陸上和我們并行。


  後來虞嘯卿的小車隊在江岸邊停下,他和他的下屬們下了車。真討厭,這傢伙也著實是個軍才,他對怒江的水文熟悉到這種地步,他停下車的地方恰好就是我們將被衝到的地方。


  我們在江里被沖刷著,激蕩著,喝著水,還要忙著對追上來的船上工兵罵著娘,因為他們不斷地把船篙子和綁著繩的救生圈扔下來煩我們。我們不是要自殺,死啦死啦挑的是水流最緩也是雙方曾經防守最嚴密的一段。這是我們最後一次橫渡怒江。


  我們半死不活地從灘涂里爬上來。我們倒是被沖洗得乾淨了很多,從餓死鬼變成了水鬼。死啦死啦第一個爬上灘,站起來,又摔倒,再能夠起身的時候他跪著,又在給南天門磕頭。


  我們也跟著,捨去不辣后我們只剩十一個了——這還得加上張立憲。加上他吧,張立憲沒去管他的師座,他也在給南天門磕頭,而且磕得比誰都狠。


  虞嘯卿在我們身後沉默著,當我們再度爬起身來時他給我們敬禮,帶得一整班子都要勞動雙手給我們敬禮——誰在乎你的禮啊?如果連你背後的東西都不再讓我們有絲毫尊敬。我們沒瞧見一樣從他們中間走過。虞嘯卿的手有點兒發抖,他今天特意佩著死啦死啦送他的那支南部,而他現在看起來想用那支他很討厭的槍自殺了。他叫張立憲的名字。


  張立憲茫然了一會兒。他那樣看著虞嘯卿的時候,恐怕比我們所有人給虞嘯卿的打擊更大——陌生的,也是毫不諒解的。「小何死了。」他說。


  虞嘯卿微微有些發抖,不過還頂得住的,他既然來,便做好了被羞辱的準備。


  但是張立憲又補了一句:「小何說,虞師座萬歲。」


  虞嘯卿的手塌了架似的從盔檐邊掉了下來。後來他就木頭一樣站在那兒看我們過身,如果不是唐基,他也許就要那樣木到天黑。


  「我認得你。」唐基說,他說的是迷龍。迷龍,完好無傷疤都沒多一個的嚴重瀆職的敢死隊隊長,他他媽的副射手三十八天里倒了沒九個也有八個,可他好像只是瘦了一點兒。他「啊哈」了一聲,傻氣呵呵地回過頭來,當然,他沒那麼傻,傻到那地步是氣人的。


  「咋的啦?」他問唐基。


  唐基對他說:「你是虞師的敢死隊隊長,迷龍。你是虞師的英雄。你這樣的人,虞師欠你一份獎賞。」


  迷龍還是傻氣呵呵的:「賞別人去吧。坐地升三級,不如回家抱奶奶。」


  「賞一千現大洋。」


  迷龍愣了一下:「……啥玩意兒?」


  「一千現大洋,現在就給。」唐基指著他的座車,他的兵正雷厲風行地從車後座上拿下整個分量驚人的袋子,「一千現大洋。」


  我很恨迷龍,他做夢一樣看那個正往他這裡搬的袋子,又看我們。他猶豫,我們的長官們便有了下台的機會。我們無法扔下他就這樣走,我們就這麼些人了,於是我們也猶豫了,我們的長官便幾乎成功了——和我們規規矩矩踏上了那座浮橋是一樣的。我真怕唐基,他要扔在炮灰團里一定是個像死啦死啦一樣改寫乾坤的損貨,甚至比我那團長更甚,原來在他這裡傷痛和憤怒都可以改寫屬性。我不恨迷龍了,像他這樣迷醉於生活的人怎麼可能不熱愛響噹噹的銀元,他只會立刻把那些換算成真正的家、屬於自己的房子、一塊地、在任何他和他老婆喜歡的地方安家的權利——唐基拿一個帆布袋子就裝下了他的未來。


  但我還是悻悻地盯著迷龍,我們所有人都沒法扔下他走開,所以我的悻悻代表所有人的悻悻。


  「……叛徒。」我說。


  迷龍嘀咕,嘀咕是因為他自己也不好意思:「叛啥玩意兒啊?血肉一團,換點兒真金白銀,叛啥?」 一袋子銀元到他手上了,真他媽沉,那小子給墜得腆著肚子,連手帶肚子地托著。他臉上現出的笑容是人在發春夢時才能有的,物我兩忘,就欠流哈喇子。


  喪門星提醒他:「你騰不出手拿重機槍啦,迷龍。」


  「重機槍?打狠啦,打爛啦……不要啦,要那玩意兒干哈呀?不要啦不要啦。」他顛顛地抱著那足五六十斤的玩意兒,樂暈了,也不知道往哪裡走,居然是顛顛地往怒江走——他抱著那玩意兒沉江倒正合適。


  唐基拉了他一把,笑吟吟地說:「總要跟師座道個謝吧。」


  「哦,道謝……道謝。」他總算找著了虞嘯卿,也沒法敬禮了,茫茫然地鞠了個躬。虞嘯卿有台階下了,抬手回了個禮,蜻蜓點水般一沾即止。他臉上透著一股子鄙薄,比我們臉上的鄙薄多十倍幾十倍的鄙薄。


  然後我們聽見空中的引擎轟鳴。耳熟能詳的聲音並不來自我們熟悉的方向,並不是從禪達方向一路轟轟地過來,然後在南天門頂上轟轟地開炸,而是從南天門的方向傳來。我們還看不見它的時候南天門上的防空警報已經凄厲地拉響了,用的恐怕就是日軍的裝置。我們很快就看見了漫過南天門山頂的轟炸機群,日軍的,老舊不堪,能清晰地聽到它們的機械噪音。


  「腦袋都拿來下注啦?——全軍射擊!」虞嘯卿說,然後他搶過部下手上的槍,跳到個射界良好的高處開始射擊。打是穩打不到的,但那就是戳在怒江之畔的一桿旗,橫瀾山和祭旗坡上的高炮開始在空中划拉火線,江邊和江面的人停止了奔竄,上萬支長短槍一起在空中編織著等飛機撞進去的火網,反正我們現在有的是子彈——這是虞嘯卿做得來而我那團長做不來的奇迹。


  我們也響應著虞嘯卿的命令。你可以不理他,但這時候你不可能不響應這樣的命令,而三十八天以來,向所有視野內的日形徽開槍也已經成為我們的本能。我們沒有槍,就從那些打得三心二意的官員們手上搶了槍。死啦死啦躺在地上把自己做了支架,沒虞嘯卿那麼雄壯卻來得更加實效,我們有樣學樣。


  轟炸機飛進我們的射程,飛出我們的射程,連一個小炸彈也沒扔。有一架已經冒了煙,但仍勉強支撐著飛向它們原定的航向。


  竹內連山逃了,扔下了南天門,召喚來了機群。他不炸南天門,山炸不掉的;不炸怒江,水更炸不掉的;它們直飛禪達——傷十指不如斷一手,它們要炸這次攻擊的大後方。


  高炮嗵嗵地終於把敵機捅下來一架,它後來就撞在橫瀾山上。機群連磕巴都沒打一個,依舊堅持著它們原定的航向。我們還在射擊,但我已經跑了神——迷龍抱著他的整袋子財富,茫然地在我們中間走動著。他是第一個看出轟炸機要去炸哪裡的,所以還在我們亢奮的時候,他就第一個慌亂起來。他抱著他的未來,笨得狗熊一樣追在機群後邊。後來他摔倒了,我看著他甩掉手上的滿把血,亡命地奔向轟炸機飛去的方向。禪達的上空一片陰霾,轟炸機飛向那裡就像一片陰霾會合另外一片陰霾,而迷龍就跑向那兩塊陰霾的接合之處。


  我大叫:「迷龍!」


  沒理我,他扛著他的未來,居然跑得比空身還快。


  我又叫了一聲:「迷龍!」


  沒理我。只有我周圍還在叮叮噹噹地響槍。我扔了槍,跌撞著在這片混亂中尋找。


  我忽然覺得不祥,非常非常的不祥。南天門上三十八天,我們嚴重瀆職的敢死隊隊長清減了些,可就沒受過任何傷。我猛奔向最近的一輛吉普車,上邊有個司機正不怎麼關心地看著我們對機群做鞭長莫及的追射。「追他!」我對司機說。他用一種「你是誰呀」的表情看我一眼。


  我真服了唐基,這樣一片混亂中他仍在關注細節,「跟他走。——現在他要往油箱里扔根火柴你都認了。」


  我幾乎有點兒感激唐基了,我也明白了迷龍方才的心情。我茫然地跟唐基點了點頭,他只管揮手讓我趕緊去,而司機在迅速地發動汽車。


  車在曠野上行駛著,追著前邊那個扛著一袋子沉重的黃白之物猛奔的傢伙。迷龍又摔倒了一次,然後爬起來七葷八素地找到他摔脫了手的銀元。我覺得我像在追逐一個死鬼,我覺得我在追逐我那些已死的弟兄們。


  我們已經抄到迷龍的身側了,那傢伙還在跑,一邊回著頭,給我擠出一個夢幻似的笑容。我對他說:「上車!你要扛挺重機槍跑到禪達嗎?」


  他明白了,車還在減速時他就把那一袋子砸了上來,把我砸了個人仰馬翻,然後他自己翻了上來。


  車又開始加速,我沒好氣地掀開那一袋子銅臭,但我甚至沒心罵他。我瞧著他的手,上邊划拉出個足兩寸長的大口子,他的膝蓋也摔破了,露著傷口。


  「你掛花了!」我提醒他。他看看自己的手,隨手把血甩在我的身上,「哦」了一聲,然後便一直看著就快要合上的那兩塊陰霾。「快呀,快點兒啊。」他魂不守舍地說。


  我們猛衝向禪達的時候日軍已經開始投彈了,第一串紡錘形物體從機腹散落出來。


  「快呀快呀快呀!」迷龍瞪著那裡大叫著,後座上不知道哪個圖舒服的軍官把手槍連套掛在座上了,他便拔出那支槍揮舞著,「快呀快呀快呀!」


  硝煙和爆炸已經落在了這裡千年無戰事的街道上,碎石和彈片飛舞,人都不知道跑哪裡去了。我們像是忽然來到了一個巷戰的戰場——而這就是禪達,這讓我做噩夢一般不習慣。


  設在各處的高炮在嗵嗵地響,日機在頭頂上凄厲地鬼嘯,這一切都不值得我們去關注。我只是瞪著眼前的塵煙,迷龍拿槍指著玩兒命減速的司機頭頂:「沖啊沖啊!沖啊!」


  別信人能被槍指著腦袋去衝鋒。司機剛減了速又猛加速,車猛撞在牆上熄了火。迷龍一秒都等不得了,翻身下了車,還沒忘拎下他的袋子,一邊罵:「笨蛋笨蛋!笨蛋啊笨蛋!」


  那是說司機的,司機管他笨蛋聰明蛋,已經跳鑽到車下給自己找了防空洞。迷龍在煙塵里跌跌地沖,我剛下車就丟失了他的蹤跡。一個炸彈在我們旁邊的屋邊爆炸,這倒讓我找著他了——我下意識地對著爆炸處轉過頭,迷龍站在炸塵里,我想他死定了。「迷龍!」我叫他。


  那傢伙木然地轉過頭來,我想他被炸暈了。一塊鬼知道是彈片還是碎石從他肩頭劃過,又是個大口子,但性命無恙,他沖我麻木地笑了一笑。


  我喊道:「別發瘋啦!——我不想再見不著你!」


  他笑了一笑,又衝進炸塵里找不見了。


  我也發瘋似的衝進了炸塵中。真的,我不想再見不著他,我不想再見不著我們任何人。


  我又髒了,本來跟著死啦死啦那通玩兒命的泅渡已經把我洗乾淨了。我跌跌撞撞地在遙遠的和貼近的爆炸中跑著,終於看見了迷龍的家。


  謝天謝地,一個臨時急設的高炮炮位就在他家門外嗵嗵地射擊,牽引車停在一邊。迷龍正抱著我媽,拖著我爹,把他們從院子里弄出來,放在一個安全的角落。我衝進去,迷龍老婆正用身子衛護著雷寶兒,好吧,迷龍救我家的,我便救他家的。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抱起雷寶兒,拽出迷龍老婆。


  並沒有更安全的地方,禪達沒有防空洞,我們就把他們塞在牆角,這樣他們就兩面有保護了,第三面我們拿自己的身體保護著,把我們的家擠在一個三面不漏風的死三角里。剛開始像是衛護,但後來就像擁抱。轟炸並沒有降臨到我們頭上,迷龍的家完好無損,我們只是在轟炸和高炮的射擊聲中大眼瞪小眼地看著。


  我真的很想哭泣,但我沒哭,只是儘力張開了雙臂,把他們四個人——不,五個,連同迷龍擁抱在一起。迷龍也在做同樣的事情,我想他有同樣的感觸,抱著所有人,同時還不忘一顆狗頭在他老婆身上蹭。


  他老婆就推著迷龍的頭:「說了沒事的,非得把我們弄出來做什麼?」


  迷龍欷歔著:「真以為見不著你們了。真以為完犢子了。」


  他老婆就改推丫腦袋為拍丫腦袋:「好啦。乖啦。」


  迷龍忽然大叫起來:「待這兒幹啥?」


  我瞪著他:「你說待這兒幹啥?你拽出來的呀!」


  「這屋裡有牆,比咱們能扛炸彈皮啊!」


  我說:「你拽的呀!」


  他撓著頭,看著盤旋於禪達上空的陰霾。它是死神也許沒錯,可是離我們很遠。又有一架敵機冒了煙。迷龍家門外的高炮嗵嗵地打得滴水不漏——我也不知道高炮是怎麼個打法,但至少讓人看著很有信心。


  迷龍的理性和記憶都恢復了:「我那一袋子呢?誰拿啦?真金白銀的賣命價啊!」


  我說:「我偷啦!」


  迷龍老婆問:「你扔屋裡的?是什麼東西?」


  迷龍也不說。「待這兒幹嗎呀待這兒幹嗎?回去回去。」他就把人又往屋裡推。


  我氣了個半死,瞪著他。迷龍回頭,我沖他比了個小手指頭。


  他說:「嘿嘿,嘿嘿。沒事,沒事啦。我去給他們壘個防空洞。」


  我也不知道他要怎麼壘。我驚魂初定,都早跑岔氣了。我累得要死,看著他們進了屋。累極了,也亢奮極了,我窩在原地沒動,現在最值得一看的事是炮手們打飛機。「方位角37—00,距離1500,搜索!」「標正瞄點……瞄點正確!長點射!放!」諸如此類的口令在那個上尉指揮長的嘴裡喊著,炮手們嗵嗵地放著,一切都很精專的樣子。我獃獃地看著,現在的感覺還是很不錯的,這一切都是很好的,都是很有值償的。


  我一邊對老天爺感著恩,一邊走過去。就我這外行能看出來的,這高炮的打法是需要大量地耗費炮彈,我就幫他們把炮彈從牽引車搬到炮位旁。他們忙於調整方位,響應口令,也沒工夫答理我。我再從車上扛下一個彈箱,就被迷龍接過去了,他身上又是水又是沙土的,也不知道搞了什麼玩意兒。


  原來把一家四口子全塞大床下邊了,壓了足六床被子,潑了八桶水,蓋了五擔沙子。


  我說:「你老婆回頭洗被子非罵死你不行。」


  「老婆都不罵了,做男人幹啥呀?」


  「我老婆不罵我。哈哈。搬了這一箱我就去瞧她。」


  我搬著一箱,迷龍夾著兩箱炮彈送去炮位上,這時候情勢急轉——一架在空中盤旋纏鬥的日機轉向了這邊,它並不是要炸迷龍家的院子,那不是值得炸彈光顧的軍事目標,它要炸的是這門一直在嗵嗵嗵的高炮。


  呼嘯忽然變得很近,伴之而來的爆炸也變得很近,第一枚炸彈落在旁邊時炮手們還在堅持著射擊,我們大聲地叫好。


  第二枚炸彈落得更近,給那個站在一邊發令的指揮長濺了一身爆塵,啥傷也沒有,他木了一下,口令也不發了,然後……掉頭就往牽引車上扎去。幾個炮手哄哄地全跟在他後邊,一門高炮還扔在原地,沒誰想去給它掛上,正好吸引了日機火力。我們把彈箱全扔地上了,我們愣了。


  迷龍大叫:「喂!回來打呀!」


  我也大叫:「你們至少把炮拉走呀!不是平日摸都不讓我們摸的寶貝嗎?」


  沒人理我們,只有人往車裡扎。日本人本來要炸的就是高炮,一枚一枚的炸彈甩下來,沒炸著,可是地動山搖的,家外邊的牆角——就在我們剛才擁著全家人站身的地方就著了一個。


  迷龍已經紅了,我說的是眼睛。他也已經瘋了,跟亡命往家跑的時候又一樣了:「打回來呀!回來打呀!」


  炸彈還在落,我拉開了門跟司機撕巴,迷龍扒拉開正往駕駛艙里鑽的一個人,揪住了那個指揮長撕巴,一邊罵:「周圍人都要被你們害死的!」


  我臉上挨了司機一拳,隔著駕駛艙我看見指揮長正拿槍柄敲迷龍的手。然後我聽見砰的一聲,指揮長倒在車座上。


  迷龍拿著在師部的吉普上順來的手槍,往後退了一步,安靜了。周圍還在炸,但我們這片安靜了。司機揪著我的衣領,一隻拳頭舉在我臉上;爬到車上的愣住了;正往車上爬的愣住了;被迷龍扒拉到地上的愣住了;我也愣住了——我們定著格,除了迷龍。


  迷龍往後退了兩步,把槍口划拉了一下,把所有人都划拉在裡邊:「回去打。」


  我忽然想起來我那團長說的不知道。你不知道,也不讓你知道,可它知道它會在哪塊等著你。我一眼不落地盯著迷龍,可他仍然奔向他的不知道。


  車上的人磨磨蹭蹭下了車,被槍口指著押去自己的炮位。飛機衝過去了,正盤旋迴來,準備下一輪投彈。我沒去看那所有的事情,我一直看著迷龍,迷龍很平靜,平靜得像李烏拉死後那樣,平靜得像豆餅沒了后那樣。


  炮手們站在炮位邊,猶猶豫豫地看著他——不如說看著他的槍口。


  迷龍催促:「開炮呀!」


  炮手說:「……沒法打。炮長……被你打死了。」


  「炮長有啥了不起的?老子一個人使一挺重機槍不一樣打?!」迷龍說。


  「高低方向都沒人報……」


  迷龍打斷炮手:「開炮!」


  那幾個只好各自上位。迷龍看不耐煩,一傢伙把射擊的給擠開了,自己坐在射手位上。「上彈上彈!」他回頭瞧著我,「煩啦,你不幫我?!」


  「……我幫你,幫你。」我說。我茫然地擠到方向機位置前。幫他搖搖方向吧,我能怎麼幫他?


  炮手說:「這打不到的。天上飛的和地上跑的不一樣,三度的……」


  迷龍不理他:「扇你啊!我大耳刮子!開炮開炮,該你們開炮就開炮!」


  三度和二度的區別我也明白,可我也是絕對的外行,我只是木木然地猛搖方向機,把迷龍和他的炮口一起朝向那架敵機飛來的方向。


  我怎麼幫他?防空部隊都直屬軍部,迷龍剛殺了這門炮的靈魂,並且是一個張立憲們也要繞著走的軍部精銳,一個官員,一個被列為技術人才的軍部官員。


  我瘋狂地搖著炮,迷龍嗵嗵嗵地發著炮,一攬子炮手也甭管原來做什麼的現在全錯位了,高低手在裝炮彈,射擊手在運炮彈。迷龍哼著歌,唱著曲,跟他用重機槍用發了性子一樣,連射擊的節拍都和嘴上的調門一致,往常他這樣時會有成片的日軍倒在他的槍下,可現在……


  炸彈又甩了下來,迷龍瘋狂地開炮,呀呀地怪叫;我瘋狂地搖著方向機,一聲不吭。日機來了又去,去了又來,我們轉了東又轉西,轉了西又轉東,飛迸的彈殼在我們周圍堆積,但我們連敵機的毛都沒有觸到。


  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哪怕做一發一次性使用的炮彈——只要能打下一架敵機。不是為了打下敵機,是為了蓋過迷龍的過失。可是……用二度空間的肉眼習慣打三度的目標,幾萬分之一的幾率。


  後來那架飛機開始冒煙,我簡直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迷龍哇哇地大叫:「老子行!就是行!」


  行個屁——雲層里翻出幾架戰鬥機的身影,那是人家打的,日軍終於開始遁向他們飛來的方向,而戰鬥機在身後窮追猛打。我們站在彈殼中,炮膛冒著煙,我們在發獃。


  後來它們被全殲於西岸,但與我們無關,與我們有關的是迷龍的家最後也沒被炸到,日軍投彈手的水平和迷龍這高炮手一樣差勁,還有就是……


  我輕聲地說:「迷龍,逃吧。」


  迷龍沒有反應過來:「啥?」


  顯然像往常一樣,他又習慣性忘卻自己乾的蠢事了,而且他理直氣壯地槍斃了一個逃兵……就算是逃官吧。這種事情發生在我們身上十幾個也給斃了,但問題是沒發生在我們身上。


  幾個憲兵已經出現在硝煙未盡的街頭,炮手們過去了一個,輕輕地跟人附耳了什麼——他們走向我們的時候摘下了肩上的槍。


  迷龍眼皮子開始往腳下撣,他的槍在剛才那通狂亂中已經徹底地扔了,扔在一堆炮彈殼中間了。


  我小聲地說:「不要……迷龍,不要。逃。」


  我敢發誓他絕沒想到逃,他覺得理直氣壯,更重要的是,旁邊就是他的窩,迷龍是個戀窩兔子。我聽見車聲,吉普車停下,方向盤后坐著載我們的那個司機。死啦死啦從車上跳了下來,一樣地,我們都關注著還活著的我們每一個人,只是他比我慢了半拍。


  那傢伙站在憲兵和我們之間,掃視全場,尤其掃視了駕駛艙里歪出來的那具屍體——然後看著我們問:「誰幹的?」


  迷龍擠出個難看的笑容,他還死屁股地坐在炮位上。


  死啦死啦走到那個死人身邊——那離我們很有一段距離——毫無必要地看了看,又看了一眼我們,然後向那幾個憲兵招手:「弟兄們,過來一下。」


  有點兒動靜。動靜是憲兵們毫不猶豫地把槍口向了我們也向了他。廢話,逃又不逃,現在調虎離山也沒用了——而且像迷龍的理性現在正在復甦一樣,禪達的軍民們也在從爆炸中復甦,現場有了越來越多的人,現在已經不要想逃了。


  死啦死啦瞧了迷龍半晌,苦笑了一下,迷龍也擠出個乾巴巴的笑紋作為回應。


  死啦死啦說:「下來。」


  迷龍終於從炮位上下來了,還煞有介事地整理著自己的衣服,擦了擦被炮煙熏黑的臉。死啦死啦在周圍尋覓了一下,老百姓家院牆外放了一小堆山木砍的劈柴,死啦死啦過去撿了一條。


  迷龍辯解:「他逃兵。」


  死啦死啦沒有回應,抬頭望著天,不,他也不是在望天,他閉著眼的,喃喃地念叨著鬼知道什麼。然後他開始用那條劈柴毆打迷龍,迷龍沉默地挨著,聲聲入肉,後來他被打得跪在地上了,就只好用手護住自己的頭——但死啦死啦也盡量不招呼他的頭。


  我獃獃地戳在那裡,所有人都戳在那裡,看一個人把另一個人往死里打。


  半截帶血的劈柴從我眼前飛過,那是在迷龍身上活活砸斷的。死啦死啦正笨拙地從往起爬的迷龍身邊走開,去原處找另一段劈柴。


  我是麻木的,麻木的是我的臉、手腳、血管和神經。我麻木地轉開了頭,迷龍的老婆和孩子在迷龍的家門前站著,兩個人都那樣冷冰冰地看著,大人甚至沒有去捂小孩子的眼,眼睛里是不折不扣的……仇恨。


  死啦死啦又找到一段劈柴,他走向迷龍。


  迷龍實在是非常結實,我的團長用了四條劈柴才打斷了他的腿。


  我們又回到了祭旗坡。陣地不再屬於我們,那兒現在是主力團的地方了,屬於我們的只有我們用廢墟里的材料給自己搭的那些很過意不去的營房。最像樣的是我們為麥師傅和全民協助搭的一間總算還是四方的房子,後來卻被死啦死啦鵲巢鳩佔了。還有一個像樣的是獸醫留下的帳篷,那是我們的醫院。


  這裡屬於我們……哦,我並不確定這裡是不是屬於我們。我們的陣仗很怪,九個人——死啦死啦扎師部去了,迷龍在帳篷里——帳篷外邊就是九個人,九個炮灰團的倖存者,和三倍於我們的憲兵隊成員對峙。我們什麼都沒有了,連樹棍子都沒有;那邊,我想哪一個都夠上對岸去殺得幾個來回。我們四面八方地站著坐著,以免漏了任何一個可能讓他們進入帳篷的方位——事實上他們一直不懷好意地在尋找任何一個可能的縫隙。


  迷龍一直在帳篷里鬼叫,啊喲喂啊喲喂地倒像哼曲一樣,這弄得我們在對峙中有時候就很跑神。


  迷龍該從心裡感激打斷他腿的人,沒那麼做的話,他現在十有八九已經被銬牢在師部,每一根骨頭都被打斷了一次以上。迷龍一槍報銷的是軍部陳大員的侄子,那邊已經放出話風,迷龍的一雙招子平升一級,一雙腿子平升一級,一條命是坐地升三級,但他並不反對人輪著番湊個六級,說白了,他希望迷龍能零碎地被折騰死。


  那些一心監守自盜的憲兵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地盯牢了我們,而我們兩步一崗四步一哨地盯牢了他們。後來我們看見從祭旗坡上下來兩個黑黝黝的人影,一胖一瘦。胖的那個真對不起這個時代,瘦的那個教繃帶裹得我們再認不出來。他們加入了我們,胖傢伙是克虜伯,另一個是……


  瘦子從繃帶下幽幽地發聲:「是余治。」


  我們有點兒啞然了。


  他的坦克中了一炮,炮塔都打飛掉了。他也經歷過什麼,但並不像他上了南天門的朋友們經歷得那樣多,所以跟我們仍保持著距離,只是捏了捏張立憲的肩膀:「小何沒了?」


  張立憲擠出個沒有表情的表情,余治便木然地沉默了。克虜伯把一個長布包捅給我,一看就沉得要死,我聰明地沒去接,只問他:「什麼東西?」


  克虜伯小聲地:「我們都聽說啦。余治就把坦克上的機槍拆下來了。」


  這簡直是救命,我猛拍了余治的肩,不拍還好,一拍便拍出了他在強忍著的眼淚,他迅速地坐到了我們身後去了。張立憲寶貝似的接了那挺勃朗寧機槍,仍是連布裹著,放在了身後——我們是從南天門上一顆石頭子都沒帶得下來,如果真要火併或者械鬥,它是要亮出來救命的。


  克虜伯問:「團長呢?」


  我瞪回那幫虎視眈眈的傢伙,儘可能讓自己也顯得虎視眈眈的,說:「去師里討情了。帶著三千個死人和十幾個活人的面子。」


  胖子又問:「什麼三千個死人?」


  「就是炮灰團的面子。」


  後來我們就坐下了,對著那幫有心沒膽,要做壞事又要守軍法的孬種們。


  仍然像在南天門上一樣,我們仍然被包圍著。可是迷龍不能死,絕對不能死,我們不能再死哪怕一個人。我們守在那兒,看著先屬於竹內連山,現在屬於虞嘯卿的南天門,看著暮成了夜,渡江的友軍都不會抬一眼,就投入西岸縱深去追殲日軍。而我們坐在這兒,我們剩下的全部。


  余治後來緩過氣來了,張立憲還在好意地拍打著他:「團長會有辦法的。」


  阿譯點頭:「對的。」


  我獃獃地看著他們。如果還有辦法便不用打斷迷龍的腿了,余治不過是在失去虞嘯卿這個偶像后再給自己找個崇拜的人。


  張立憲就不像——至少再像余治那樣來得天真。「只有壞的和更壞的。」他說。


  喪門星喃喃地說:「……我怎麼覺得仗還沒有打完呢?」


  老實人說了個我們全體的想法,我們看了他一眼,沉默。


  仗沒有打完,因為我們還在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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