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大唐狄公案叄(1)
第101章 大唐狄公案·叄(1)
銅鐘奇案
一
詩曰:
為官須如人父母,
愛撫老弱敬忠貞;
作姦犯科皆嚴懲,
防微杜漸乃根本。
光陰荏苒,打我離開先父留下的生意興隆的茶葉庄已有六載,一直於東城門外的鄉間別墅中安閑度日。在那兒,我最終覓得了打發時日的最佳娛樂,即全身心搜尋有關犯罪及斷案的文獻。
時值大明聖朝,真箇兒是太平盛世,國泰民安;上下井然有序,作姦犯科之事罕見。不久我便發現,唯有追溯以往,方可探得那些神秘離奇的罪行,以及各地官吏機敏斷案的記載。春去秋來,我搜羅了大量知名案例以及相關的文案物件,有殘忍案犯用過的兇器、古時的夜盜工具,以及其他許多與作姦犯科之事相關的古物,幾年來的研究確令我如痴似醉。
所有藏品中,有一物件乃我最愛,那便是數百年前斷案如神的狄仁傑——人稱狄公——使用過的驚堂木。此物系一長方形黑木,上鐫我在此篇開頭所引的詩句。可以想見,此物乃狄公升堂問案所用,時時警醒其肩擔正義,不負社稷民生之所託。
可目下,我僅憑記憶寫出上文,因此物已非我所有。今夏,亦即兩個月前的一次令人魂飛魄散的經歷,叫我徹底放棄了對罪案的研究,故而我也轉讓了那些藏品,因為那些物件皆與令人髮指的罪行相關,想起便讓人不寒而慄。好在現今我已另有所愛,鍾情於收藏青瓷。我生性平和,此等雅好亦頗合吾意。
不過,在我能真正心安理得地悠閑度日之先,還須再做一事。那可怕的往事無從輕易忘卻,仍叫我夜不成寐,故須先奮力擺脫困擾我的諸般記憶。我自忖,若要從此間解脫,不再為噩夢所擾,當須揭此秘密,即道出我那無可名狀的神秘經歷。唯有如此,我方可一勞永逸地擺脫困境,不再面對令我戰慄、近乎發狂的恐怖經歷。看官且聽我娓娓道來。
那一日清晨,天氣晴朗,正所謂秋高氣爽,我坐在自家精緻的花園內,欣賞著我甚為寵愛的兩位夫人以修長之玉指撫弄菊花。唯有在如此寧靜的氛圍里,我方敢回憶起那一日所發生的可怕之事。
那是八月初九的傍晚(這日子我將永世銘記),中午時分,天氣異常燥熱,稍晚些則越發悶熱。我心下甚是不寧,煩悶不已,遂決定坐轎外出。轎夫問我去哪兒,我一時興起,命他們抬我去劉掌柜的古玩鋪。
這古玩鋪有個傲人的名字,喚作「金龍」,位於孔廟的對面。店主劉掌柜是個貪心的傢伙,但他倒是很會做生意,且經常幫我找些與罪案及斷獄相關的有趣的古物。我曾在他收藏豐富的店鋪內度過許多快樂的時光。
我進店時,只有劉掌柜的夥計在。他告訴我,劉掌柜身子不適,正在樓上屋子裡歇著。我知道,那屋裡放著不少稀世珍品。
在那兒,我見到了劉掌柜,他正在那兒使性子,因頭痛而抱怨不已。為擋住屋外叫人窒息的熱浪,他合上了格窗。半明半暗中,這間熟悉的屋子顯得有些陌生,頗有幾分凶宅之相。我本欲立即離去,但一想到屋外熱浪滾滾,遂決意再待一陣,順便也請劉掌柜再拿幾件玩意兒給我瞧瞧。於是我在一張扶手椅上坐定,一個勁地猛扇我的鶴毛羽扇。
劉掌柜咕噥道,他沒啥特別之物可給我看。他漫無目的地向四周環顧片刻后,打角落裡取出一座黑漆鏡架放於我面前的書案上。
當他擦拭鏡架時,我發現其上只是面普通的帽鏡,亦即安於一方盒子頂端的一面銀鏡,不過唯有做官的方會使這種鏡子,以束髮正冠。從漆架上的裂縫看,似乎頗為古老;但對於精於此道的行家而言,此物極為平常,幾無任何價值。
不過,我的視線突然落至架子上的一行鑲銀小字上。我湊上前去念道:「浦陽狄縣令」。
花了很大勁兒,我才抑制住狂喜之態。因此物非為旁人所有,乃鼎鼎大名的狄公狄仁傑之帽鏡。我記得,據史料記載,狄公在任小小浦陽縣的縣令之際,曾不可思議地斷了至少三宗疑案。但很不幸,那些事迹之詳情未能留得隻字片語。因狄姓並不多見,故而我敢斷定此帽鏡乃狄公之物。
頓時,所有疲倦煙消雲散。我暗自慶幸劉某人的無知,竟辨認不出此無價之物曾屬富庶的唐朝一位斷案名臣所有。
我靠回椅背,裝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樣,請劉掌柜去替我倒杯茶。他一下樓,我便隨即跳起,打開帽鏡,迫不及待地將帽鏡檢視一番。我隨手抽出鏡子下端那盒子里的抽屜,見內中放著一頂摺疊的古代官帽。
我小心地打開這件破舊的絲織品,灰塵自接縫處抖落。除了些蛀洞之外,帽子還算完整無損。我以顫抖的雙手虔誠地舉起這頂官帽,因這正是著名的狄大人在公堂問案時所戴之官帽。
也許唯有老天知道,是何等的奇思異想令我不自量力,拿起此珍貴遺物扣到自己的頭上。我往鏡中瞧了瞧,欲知我戴此帽是否得體。久經歲月侵蝕,令此帽鏡原本精緻的外表失去了光澤,只射出暗淡之影。可突然間,模糊之影成了個清晰之像,只見一張異常陌生、憔悴的臉浮現在鏡中,雙目炯炯,逼視著我。
剎那間,雷鳴電閃,天旋地轉,一切俱已變暗,我好似掉入了一無底深淵,腦海中空蕩恍惚,不知年月,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我發現自己正飄行於一大片愁雲慘霧間。漸漸地,雲霧形成了一個個人形,朦朧中,我發現一個惡棍正在摧殘一赤裸少女,但我瞧不清那男子的臉。我欲上前相救,卻怎的也動彈不得;想大聲呼救,卻無法發聲。隨後,我又被捲入其他一連串令人毛骨悚然的事件里,一會兒,我是個無縛雞之力的旁觀者,一會兒,又是個倍受折磨的受害者。當我緩緩沉入一潭惡臭的死水之際,兩位美人前來相救,隱隱約約中,我只覺得她們與我那兩個可愛的夫人長得很相似。我欲抓住她們伸向我的手,當此之際,一股強烈的氣流將我拽回,我便在泛著白沫的旋渦中不停打轉。我處在旋渦中央,正慢慢為其所吞噬。當我清醒時,發現自己被困在一個暗而狹小的空間里,有一股無形之力狠狠地踩壓著我,我雖拚命掙脫,可手指所及之處儘是光滑冰涼的鐵牆。快要窒息之際,此壓力突然減弱,我貪婪地呼吸著新鮮空氣。當我想移動時卻驚恐地發現,自己的四肢已被釘在地上。粗重的繩索套住了我的手腕及腳踝,繩兩端湮沒於灰霧之中。我只覺繩索慢慢收緊,劇烈的疼痛感遍及四肢,莫名的恐懼令我魂飛魄散。我自覺整個身子正被緩緩分開,遂開始痛苦地尖叫。隨後,我醒了過來。
此刻,我正躺在劉掌柜房間的地板上,渾身早已為冷汗所浸濕。劉掌柜跪於我身旁,驚聲呼喊著我的名字,而狄公的帽子已從我頭上滑落,靜靜地躺在打破了的鏡子碎片中。 在劉掌柜的攙扶下,我戰戰兢兢地起身坐於扶手椅上。劉掌柜趕緊將一杯茶遞到我嘴邊。他告訴我,正逢他下樓取茶壺時,驀地一聲雷響,緊接著就下起了滂沱大雨。他衝上樓欲將窗戶關緊,卻發現我倒在了地上。
我沉默不語甚久,只緩緩品著香茗。隨後,我便將那冗長的、有關本人忽然暈倒的奇怪故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劉掌柜,接著便請他替我將轎夫喚來。在傾盆大雨中,雖然轎夫以油布蓋住轎子,可回家途中,我還是被淋得渾身濕透。
我覺得精疲力竭,頭痛欲裂,遂徑直上床睡覺。我的夫人們甚為不安,喚來了一直替我治病的郎中,他發現我的神智有些失常。
我一病不起,整整四十日之久。大夫人堅持說,我之所以康復完全歸功於她真摯的禱告,以及天天在藥王菩薩前燒香禮拜的功德。而我將此歸功於二夫人和三夫人日日夜夜的精心侍奉,她們輪流守護床邊,依良醫之囑按時定量喂我服藥。
當我體力逐漸恢復,已能自己坐起時,郎中問及了那日我在劉掌柜古玩鋪里的個中詳情。我自然不願再回憶那段怪誕離奇的經歷,故只推託說那日我忽覺頭暈目眩。郎中疑惑地看了我一眼,但未再堅持讓我從頭至尾說上一遍。離開時,他隨口說道,類似此般致命頭痛發燒之癥狀,大多由邪氣所致,尤其是與那橫死案件有關之物更易引發,因那些物件四周邪氣纏繞,極易危害與其過於接近之人之心智。
睿智明達的郎中離開后,我便喚來了管家,吩咐他將所有與罪案有關之藏品裝入四個大箱里,送與我那大夫人的叔父黃員外。雖然我的大夫人不厭其煩地在我面前誇獎她的叔父,可事實上,她的這個叔父始終是個叫人厭惡的吝嗇鬼,常惹些官司上身。我給他寫了封有禮有節的信,說欲將我全部有關罪案之藏品送給他,因我對他在大明律知識方面的淵博深感欽佩。我須得補充一點,自打那位叔父鑽法律空子騙去了我一處價值不菲的地產後,我一直對其懷恨在心,真希望某日當他研究我的藏品時,因與那些駭人之物過於接近,而遭逢與我在劉掌柜古玩鋪內同樣叫人毛骨悚然的經歷。
眼下,我欲將戴上狄公官帽那短暫時間內所經之事和盤托出。至於我因這番非同尋常的經歷而知曉的三樁奇案,其間是真是假,抑或僅為本人發燒時的胡謅,便由看官您自己定奪吧,我不欲再從史料中尋覓真相。誠如前文所述,我已全然放棄了對罪案及斷案史之研究,對那些不祥之物已失去了興趣,對收藏精緻的瓷器卻甚為熱衷,樂此不疲。
任浦陽縣令的頭天晚上,狄公坐於衙門公堂后的書齋內,專註地閱著本地檔案。案桌之上堆滿了賬簿與文案,一邊放著兩支點燃的高台大燭,燭台以青銅製成。搖曳的燭光照在狄公那綠色的錦緞官袍及黑亮的烏紗官帽上,偶爾他會捋一捋那濃密的黑色長髯,但眼睛始終未曾離開過面前的大堆文案。
在對面那張較小的案桌旁,狄公的親隨洪亮正在整理、篩選文案卷宗。洪亮是個瘦小的老者,留著稀疏的白色山羊鬍,著一身褪了色的褐色長袍,戴一頂小便帽。洪亮心下明白,目前已近子夜時分。他不時悄悄望一眼另一張案桌后的高大身影。他自己在中午已小睡過片刻,可狄公整日未曾歇息過。儘管洪亮知道狄公身子猶如牛般壯實,但仍不免憂心忡忡。
洪亮原本為狄公父親之侍從,一手將狄公帶大,後跟隨狄公去到京師,陪其完成學業,在狄公受命赴各地任職時,仍一直陪伴其左右。浦陽乃狄公為縣令的第三個任所。過去那些日子裡,洪亮始終是狄公最信任的朋友和謀士,無論公事還是私事,狄公皆能毫無保留地與之商議,而洪亮也總能肝膽相照,獻計獻策。為方便洪亮行事,狄公委他協理縣衙事宜,猶如州府參軍,因此人人俱稱其為「洪參軍」。
望著眼前大堆的文案,洪亮不由得想到狄公已忙碌了一整天。早上,狄公與其夫人、孩子、僕役及一幫隨從抵達浦陽縣城,接著便立即趕至縣衙公堂,其餘人等則往北面的住處去了。在那兒,狄夫人在管家相助下監看僕役卸下行李,開始布置新家。狄公沒時間看他的新宅邸,他須先從他的前任馮縣令手裡接過縣衙大印。整個儀式結束后,他便召集衙內吏員,上至書吏及衙役班頭,下至獄卒和衛兵,俱勸勉一番。中午,他又為將離開此地的前任縣令擺了一桌豐盛的酒宴,隨後依舊例,親送馮大人及其隨從出城門。回到縣衙后,他還接待了前來迎賀他的浦陽地方士紳。
在書齋內匆匆用完晚膳后,其隨從按他的要求,忙著從文案館內拖出一隻只皮製文牘箱。一個多時辰后,他讓隨從們去歇著,自己卻絲毫未有將息之意。
最後,狄公終於推開了眼前的賬簿,往後靠在椅背上。他的雙眉異常濃密。他瞧著洪亮笑道:「我說洪亮,來杯熱茶如何?」
洪亮趕緊起身從側案上取過茶壺。趁洪亮倒茶之際,狄公評說道:「多虧上蒼保佑此縣。我由縣誌知曉,浦陽土地肥沃,從未遭逢水旱災禍,農夫們生活自在、富裕。大運河南北貫穿於浦陽縣城,水上通行船隻甚多,這些已令浦陽獲益良多。官船及私船常泊於西城門外良港之內,行旅商賈往來不斷,此間大商號生意興隆。運河及其支流中有相當數量的魚群可供百姓們謀生,還有一支龐大的軍隊駐紮在此,常有軍卒光顧那些小餐館和小店鋪。此處百姓生活還算富庶,對此他們也心滿意足,且依律按時交稅。」
「我還得說,前任縣令馮大人是個極其熱心能幹之士,他留心記錄最新資料,所有記錄皆井然有序。」
此時洪亮面露喜色道:「大人,這可真叫人高興。此處可不像您前一任所漢源,那才真是個鬼地方,那陣兒我還常私下裡擔心您的健康呢!」他摸了摸那一小撮山羊鬍,接著道:「我查閱了公堂的文案,發現這裡的犯罪作惡行為鮮見,而那些已發生的案件亦及時得到了處理。此間唯有一樁案子尚待解決。那是一起普通的姦殺案,馮大人花了幾天的時間斷了這案子。大人如若明日細讀有關的文案,便會發現僅有些零散的細節尚待解疑。」
狄公揚起了眉毛,說道:「洪亮,有時那些細節往往會帶來很大的問題,甚或成為破案的關鍵!請你將那起案子說與我聽!」
洪亮聳了聳肩,道:「這是起很簡單的案子,屠夫肖富含的女兒在其閨房中被姦殺。原來,她有一名相好,叫王賢東,是個落魄的庠生。肖富含遞了一紙訴狀告那王賢東。馮大人審問了證人,所有證據都指明王賢東即為兇手,但他自己死活不肯招供。馮大人只能動用酷刑,可王賢東尚未招供便昏死過去了。由於馮大人即將離任,故而他也只能到此為止。」
「既然已找到了兇手,也有足夠證據證明他有罪,這案子便這樣了結了。」狄公沉默了片刻,若有所思地摸著長髯道,「洪亮,我想了解整個案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