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大唐狄公案肆(47)
第194章 大唐狄公案·肆(47)
狄公很快接著說道:「玉蘭小姐,我有好消息告訴你。剛才我說過,控告莫將軍的信和控告你的信都是大文人寫的。現在我們發現兩信的作者是同一個人,這就為調查你的案子打開了新的渠道。」
邵學士和張蘭波茫然地看著狄公,驚詫不已。
「咱們再議一下昨晚的案子吧,」如意法師大聲說道,「畢竟發生在我們身邊……」
「確實如此,法師。你們都熟悉王妃梯的故事,也知道皇九子妃利用大廳屏風背後的門——」
狄公身旁嘩啦一聲響。
玉蘭蹦起來碰翻了椅子。她怒目圓睜,對著狄公喊道:「你這個大笨蛋!你那是什麼理論,強詞奪理,毫無根據!擺在你面前的事實你都看不見!」她把手按在起伏的胸前,大口地喘著粗氣,「我告訴你,我厭惡這種狡辯。兩個月來我已經聽夠了,再也無法忍受。我完了!」她尖聲叫著,一拳擊在桌子上,「就是我殺了那個敲詐鬼舞女,你這個笨蛋!是她自找的!我把剪刀扎進她柴棒樣的脖子,然後跑到你們那裡裝腔作勢!」
她似火的目光掃視眾人,舉座一片沉寂。狄公抬頭看著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結果是這樣!」羅縣令自語道。
這時,玉蘭垂下眼皮,稍稍平靜了些。她接著說:「宋相公曾是我的情人,我知道他心裡總覺得他父親是冤枉的。小鳳告訴我,宋相公去看紅花。她是個白痴,常自陷於虛幻,把一個骷髏用布包上當成相好。由於是個棄兒,她很痛苦,便憑空想象出一個父親按時去看望她。小鳳告訴我的,說她肯定了紅花的幻覺,好讓她心情愉快,這樣,紅花就願意教她唱那些古怪的歌。我告訴你們,小鳳是個又姦猾又心狠的娼婦,死了活該。她從宋相公那裡騙出了我的秘密,那就是她想要敲詐我的。昨天下午我才發覺。她一開始準備跳《鳳舞紫霞》,見到我以後她認為機會來了,決定改跳《黑狐舞》。她這是向我暗示,她已在破廟裡見過宋相公。」
玉蘭說得很快,不得不停下來喘氣。狄公拚命想把玉蘭那顛三倒四的陳述理出個頭緒來。案情剛有點眉目,還沒來得及整理成文,卻已被玉蘭的一番話兜底攪翻。亭子外響起鐵器碰撞聲。那三個衙役聽到椅子翻倒和玉蘭的喊叫,趕快來到亭子邊上。那個都頭靠柱子站著,疑慮的目光掃視著全場,但除玉蘭外,其餘的人都沒有注意到他,眾人的目光都落在玉蘭身上。只見她雙手撐著桌子站立在那裡。
狄公開口了,自己都聽不出是自己發出的聲音:「小鳳從宋書生那裡得知了你的什麼秘密?」
玉蘭轉身向都頭示意:「過來,都頭!你待我不錯,有權聽我說!」那都頭走到桌子邊上,憂鬱地掃了羅縣令一眼,玉蘭便接著說下去:「宋依文曾經是我的情人,可是不久我就跟他分手了。那是去年秋天的事。一個多月前,他到湖濱小住幾天。他跑來找我,求我再接納他,我沒有答應。我有過太多的情人,早就開始厭惡男人,身邊只留幾個女友,姑妄任之。我發現我的婢女夥同一個奴僕欺騙了我,我就把她攆走了。那天夜裡,她以為我出去散步了,便又返回白鷺觀。正當她在掏我的珠寶箱時,被我逮住了。」
她頓了頓,不耐煩地撩開前額上一綹從鬆散的髮髻里掉出來的頭髮。
「我要狠狠地揍她一頓。可是那時……那時候我打的不是她,每一鞭都抽在我自己身上,我抽打的是我的愚蠢!當我清醒過來,意識到自己乾的傻事時,她已經躺在那裡,死了。我把她的屍體拖到園子里,發現宋依文站在後門口,他一句話也沒說,便過來幫我把她搬到桃樹下,埋在那裡。平整好地,他開口了,他要我跟他在一起守住這個秘密。我說不行。我說,他幫我埋屍,已經成了殺人幫凶,最好遠走高飛。他偷偷溜走了。我想,萬一屍體被發現,我得保護自己,於是就撬掉了大門的鎖,把兩個銀燭台埋在大殿的神壇下。」
她長吁一口氣,又轉身對都頭輕聲說道:「我向你道歉。三天前,我去銀器店時,你小心翼翼地等在外面。我在那裡碰見了宋依文。他小聲對我說,既然他寫的匿名信不足以把我判成死刑,他就準備另外設法。他說,我也許想與他先商量一番。我答應當天半夜去看他。都頭,你為我考慮,沒有派人在我門口站崗。我偷偷溜出客棧,到了宋依文的住處。他讓我進屋以後,我就把他殺了,用的是一把在巷子的垃圾堆里撿到的鋸子。好了,就是這些。」 「對不起了,小姐。」都頭說著,動手解開了系在腰間的細鏈條,臉上毫無表情。
「你一貫擅長臨場發揮。」一個深沉的嗓音說道。那是邵學士。他已經起身,這時候站在椅子後面,穿著飄垂的錦緞袍子,身材高大魁梧。椽子上掛著的油燈照在他的臉上,他的表情既高傲又堅定,眼睛里的瞳仁顯得很大。他仔細地撫平袍子上的皺摺,然後顯得很隨意地說道:「不管怎麼說,我不想欠一個妓女的情。」
看不出有什麼慌亂,他跨出了崖邊矮矮的圍欄。
玉蘭叫了起來,喊聲尖厲凄慘。狄公跳起來撲向欄杆,都頭和如意法師緊隨其後,但漆黑的深谷里只有隱約傳來的汩汩溪流聲。
狄公轉過身來后,玉蘭的叫聲停止了。她站在欄杆邊,呆若木雞,身旁是張蘭波。羅縣令給管家下了一連串的命令,老頭兒點頭答應后便匆匆走下台階。
玉蘭回到桌子邊上,重重地坐在椅子上,聲調平直地說道:「他是我唯一愛過的人。咱們一起來喝最後一杯吧,很快就要告別了。看,月亮出來了!」
眾人都重新入座后,都頭退了回去,站在最遠的柱子旁,另外兩個看守也過來跟他站在一起。狄公默默地斟滿了玉蘭的酒杯,羅縣令說道:「我的管家說,那邊有一條小徑通到溝底。我的幾個家人已經下去找屍體了。不過,有可能要順小河下去幾里路才找得到,河水很急。」
玉蘭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慘笑著說道:「幾年前他就叫人精心設計了圖紙,說要在家鄉修一座宏偉的陵墓。如今他的屍體……」她用雙手捂住臉。
羅縣令和如意法師一言不發,看著她抖動的肩膀。張蘭波的臉早就背了過去,他睜大眼睛凝視著月光下的山脈。女詩人終於放下了手。
「是的,他是我唯一真心愛過的人。我喜歡詩人聞東陽,他為人大方,脾氣也好。還有其他一些人。但是邵範文在這兒,在我心裡,在我的血肉里。十九歲時,我就愛上了他,但他不肯贖我出去,我偷偷跑出了妓院。後來他甩掉我時,我身無分文。為了謀生,我只好在低檔的窯子里混,因為我是從京城的妓院逃出來的,臭名遠播,所以哪兒的高檔場所我都進不了。我病了,差點餓死。他明明知道,卻不聞不問。後來,聞東陽扶持了我。我幾次想勸他回心轉意,但他像扔掉一隻過於親昵的狗似的把我一推了事。我受了他多少罪!可我從來沒有停止過愛他。」
她一口氣喝完杯中的酒,憐憫地看了羅縣令一眼,繼續說道:「羅大人,你邀我到府上小住幾天時,我先是拒絕了,因為我想我再也不要見到他,不要聽他夸夸其談,不要看——」她聳了聳肩,「可是當你真愛一個人時,你連他的缺點、毛病都愛。這樣,我還是來了。跟他在一起就是受折磨,可我還是感到幸福……只是當他命我為咱們的所謂歡聚吟詩作賦時,我才失去了自製。真對不起你,羅縣令。至於他這個人嘛,我是他唯一可以肆無忌憚地誇耀自己惡行的對象。他作踐了許多人,總說自己是當代最了不起的大人物,所以有權嘗試一個人做得出來的所有事和經受得住的刺激。不錯,他引誘了莫將軍的小妾,被將軍發覺以後,他便舉報了將軍。邵範文也曾想參與謀反,後來他意識到這場反叛是必敗無疑的。他認識莫將軍的所有同謀,可是他們不認識他!監察御史還讚揚他的協助。邵範文告訴我時說得津津有味!在受審時,莫將軍隻字未提邵範文,因為一來,他沒有文字的根據說邵範文參與謀反;二來,他的自尊心也不允許他把自己妾室的姦情抖摟出來,再說宋氏已經自縊身亡,他失去了所有的證據。他很喜歡跟我談論那場風波……今年春天他到白鷺觀去看我,因為他最喜歡做的事莫過於對他作踐過的人幸災樂禍。所以他每次路過金華時,都要去黑狐祠看望他的私生女兒,告訴她,有忠實的相好和狐狸陪伴,她在那裡過得很美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