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大唐狄公案伍(7)
第202章 大唐狄公案·伍(7)
「小的主人惱怒至極,因其心中明白,城內百姓定會說此兇案乃錢牧所為,故急忙偽造一份呈文上報州府,稱潘縣令率六名民防官兵冒險越過界河,追捕來犯胡人首領,刺殺之時不幸遭難。呈文之上,有錢府六名家丁簽字畫押做證——」
狄公將驚堂木重重一擊,怒道:「如此胡編亂造,漫天扯謊,本縣聞所未聞!看來,你不受刑絕不肯招認。來人,將這狗頭抽二十鞭子。」
劉萬方大聲喊冤,方班頭迅速走上前來,猛掌其嘴。衙卒將其掀翻在地,剝下袍服,啪啪地甩鞭就抽。那細鞭抽得鞭鞭入肉,痛得劉萬方鬼哭狼嚎,可他一口咬定所供之詞句句屬實,並無半句假話。
鞭完十五下,劉萬方後背已是血跡斑斑。狄公抬手,示意停鞭。狄公心內明白,劉萬方不會再為主子遮掩罪責,他必然清楚,如若扯謊,其他案犯的供詞會使自家露出真相。狄公命人用刑,意欲使他暈頭轉向,以為十五鞭只是初試刑罰,他就會將其所知全部供出。
此時,方班頭給劉萬方端來一盅濃茶。待其飲畢,狄公繼續問案:「若你所供屬實,錢牧為何不去追查真兇?」
劉萬方答道:「大人,無須追查兇犯,因錢牧已知此兇案為何人所為。」
狄公聞言,揚眉瞪目,冷冷言道:「你之供詞越發荒唐離奇。你家主子既知兇犯是誰,為何不將他拿下送至州府衙門?若將其送至州府,錢牧豈不更得上台信任!」
劉萬方神情十分沮喪,搖頭道:「大人,此事須問錢牧本人。小人主人並不以小人為心腹,遇有小事,還同我等商量,可遇有大事,卻從不向我等吐露隻言片語。據小人所知,逢有要緊之事,小人主人只對一人言聽計從,然此人是誰,小人費盡猜度也不得而知,只知曉其是一名高僧。」
狄公言道:「本縣以為,錢牧很有主見,遇事自會拿定主意,何須暗中請上一名高僧?」
劉萬方答道:「小人主人甚有膽略計謀,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然其生長於此邊陲小縣,又怎能得知如何應付州府上官和朝廷權貴?凡遇棘手之事,那人必來錢府密訪,面授錢牧機宜,州府才不派員前來巡察。」
狄公於椅中稍稍俯身向前,問道:「此神秘高僧究竟何許人也?」
劉萬方答道:「四年來,小人主人定期等候那人密訪。夜深天黑之時,錢牧常命小人到得錢府耳門,囑咐守門家丁等候客人。客人一到,即刻引去錢牧書齋。此人一向身穿僧服,頭裹黑巾,步行而來,我等從未見得此人面目。此人來后,小人主人便將書齋之門緊閉,與之密議兩三個時辰。密商完畢,此人便同來時一般,悄然離去。小人主人對其來訪之事不露一絲口風,可每次密商之後,必有大的舉動。」
「小人深信,定是此人未和錢牧商量便將潘縣令謀害。潘縣令遇害當夜此人便到得錢府,可兩人顯然意見相左,吵得極凶。我們站在廊內都聽得二人高聲喊叫,卻不曾聽清所喊何事。那次密會之後,錢牧一連數日余慍不消。」
狄公聽得甚是不耐煩,便說道:「這事且說到此處。我再問你,錢牧擄去鐵匠方達之子及長女之事,你又做何解釋?」
劉萬方答道:「大人,此類事情,小人和同寅們卻能詳細稟報。方達之子確系錢牧家丁所擄。當時錢府短缺粗使家人,錢牧便派遣心腹到市井上抓人,共抓得四名壯實後生。其中三人因父母交了贖金得以返家,可方達卻來錢府與看門家丁大鬧一場,為教訓方達,錢牧執意將其子扣在府中。」
「至於方達之女,且聽小人言來。一日,小人主人碰巧坐轎路過方鐵匠鐵鋪,見此女貌美,心甚歡喜,遂派人去見方達,說是欲買其女為妾。方達斷然回絕,錢牧也未強求,過不幾日便將此事忘乎腦後。不料方鐵匠卻前來錢府吵鬧,說是錢府強搶其女。錢牧大怒,遂派人放火燒了鐵匠鋪。」
狄公身靠椅背,一手慢捋長髯,想道,觀劉萬方神態,分明其言句句都是實情,看來錢牧與方達長女失蹤之事並無牽連。目下要緊之事,是要速將幕後那神秘高僧緝拿歸案,延遲恐會生變。想到此處,狄公對劉萬方喝道:「本縣於三日之前到此就任,這三日之內錢府又有何舉動?快快招來!」
劉萬方回道:「七日之前,鄺縣令向錢牧通報大人到任日期,又向錢牧請求早日離任,鄺縣令以為,與大人會面甚覺尷尬。錢牧准其所請,並嚴令大人到任之時全縣上下不得理會。小人主人說道:『此舉是要警告新任縣令,不要不知天高地厚。』於是我家主人等著牢頭前來通風報信。第一日,牢頭未曾露面;第二日傍晚,牢頭到得錢府,向我主人稟報說,大人決意將其剷除。牢頭又說,全縣衙只有三四名扈從,但這幾人卻人人勇武兇猛。」
陶干極少聽人奉承自己勇武兇猛,聽到此處,不禁揚揚得意。
劉萬方繼而說道:「小人主人聞報,即派二十名家丁當夜進得縣衙捉拿大人,並欲將其他人眾結結實實地打上一頓。夜深時分,林強等六人回得府中,說是一支官軍已悄悄進駐蘭坊,眾人聞言皆大驚失色。然此時小人主人已酣然大睡,無人敢去將他喚醒。次日一早,小人攜林強進得主人卧室,主人遂命人速將一黑色小旗升於正門之上,然後匆匆趕到錢府大廳。我們正在商議對策,大人與二校尉便突然到得錢府,將我們一起拿下。」
「正門之上升起黑旗,此乃何意?」狄公問道。
「依我之見,此乃要召見那神秘高僧。昔日,每逢升起黑旗,那高僧晚間就來到府中。」
狄公使個眼色,方班頭即刻將劉萬方押下堂去。
狄公又批下一紙手令,命方班頭前去交與牢頭。
不過片刻,衙卒便將錢牧帶到大堂公案之前。
堂下眾人見到八年來對百姓作威作福之人,如今披枷帶鎖,不免指指點點,嘩聲四起。
錢牧相貌兇惡,身高六尺有餘,且肩寬背厚,一看便知力大無比。
錢牧到得堂上並不下跪,只是睨視狄公一眼,便轉過身去,鄙夷地環顧堂下聽審百姓。
方班頭喝道:「你這無禮狗頭,見了縣令大人還不下跪!」
錢牧聞言,氣得滿臉青紫,額上青筋暴綻。正欲張口,突然鼻傷迸裂,血流如注,身子站立不穩,搖晃片刻,便癱倒在地。
見狄公示意,方班頭俯下身來擦去錢牧臉上污血,只見錢牧早已不省人事。方班頭命一衙役取來一桶涼水。幾名衙卒動手解開錢牧衣襟,用涼水潤濕錢牧額頭與前胸,然均無效果,錢牧仍舊昏迷不醒。
狄公見狀好生煩惱,遂命方班頭再提劉萬方上堂。一俟劉萬方於公案之前跪定,狄公便問:「你家主人是否身染疾病?」
劉萬方見錢牧俯卧在地,幾名衙役仍在設法令其蘇醒,心中駭然,微微搖頭說道:「小人主人雖身強力壯,然染有慢性腦疾,多年來雖四處延醫,卻不見好轉。昔時生氣用腦,亦會癱倒在地,昏迷不醒幾個時辰。醫家言道,欲治其病,須得打開頭顱,放出內中毒氣。然而在這蘭坊僻遠之地,怎有如此高明郎中?」
劉萬方被押下堂去,又有四名衙卒將癱軟的錢牧抬回大牢。
狄公對方班頭命道:「吩咐牢頭,錢牧一醒,即來稟報本縣!」
狄公心中思量,錢牧癱倒,昏迷不醒,於審案甚是不利。審訊錢牧,問出神秘高僧究竟何許人也,乃十分緊要之事,若延宕下去,那暗中之人便有機會逃脫。拿下錢牧之後沒有立即提審,局面才至於此,狄公心中懊悔不已。然誰又能未卜先知錢牧在暗中還有黨余為其出謀劃策?
想到此處,狄公嘆息一聲,在椅內直了直身板,又用驚堂木一擊公案,朗聲說道:「八年以來,惡徒錢牧奪權亂政,蘭坊自今日起,重振綱紀,恢復秩序,保護良善,嚴懲奸佞為惡之徒。」
「惡徒錢牧奪政弄權,罪大惡極,自會受到懲處,然錢牧之罪豈止於此?全縣百姓但凡有人慾訴錢牧之罪,都可告到縣衙,本縣自當一一查訪審理,有冤必申,有失必償。然本縣有言在先,因訟案甚多,審理案子須費時日。但百姓盡可放心,時候一到,冤屈定會昭雪,正義必得伸張。」
堂下眾人聞言,歡聲如雷。衙役們費了好些口舌,眾人才止。一牆隅之內,三名僧人不似其餘人眾那般歡欣鼓舞,卻是擠成一堆,竊竊私語。歡聲一止,三人即擠過人群,高聲叫喊,說是蒙受奇冤。
待三人走近案台,狄公將其一一打量,只見三人獐頭鼠目,個個相貌不雅。
待三僧於公案之前跪定,狄公方問:「爾三人中年紀最長者報上名來,申訴冤情。」 「大人,」居中的僧人言道,「貧僧法號經藏,與二位師弟在城南小廟廣寧寺出家,整日默誦經書,潛心修行。小寺無甚值錢之物,唯有一尊觀音菩薩金身雕像。阿彌陀佛!兩月之前,錢牧那廝來到小寺,奪走菩薩雕像。此事冒犯菩薩,小僧懇請大人將此聖物追回,歸還貧僧與寺內僧眾。倘使惡徒錢牧已將雕像焚毀,萬望縣令大人賜我等金銀,以作補償。」
言罷,三位僧人一起連磕三個響頭。
狄公聽罷,用手慢慢捋著鬢須,思量一番,然後徐徐問道:「此金身雕像乃寶剎唯一寶物,本縣以為,寺內僧眾自會悉心照看,愛護備至。」
「大人所言極是,」僧人匆忙答道,「每日清晨,貧僧親自口誦經文,以絲綢撣除佛像塵土。」
「本縣以為,你那二位師弟侍奉觀音菩薩也定是不辭辛勞。」
跪於右側之僧人說道:「數年以來,貧僧早晚兩次給觀音大士上香,瞻仰大士慈容,絲毫不曾懈怠。阿彌陀佛!」
第三個僧人說道:「貧僧不才,日日在觀音大士像前誦經數個時辰,甚得佛經真諦。阿彌陀佛!」
狄公聽罷,微笑點頭,扭轉頭來對老書辦言道:「你去取些木炭、白紙,給三位原告每人木炭一條、白紙一張。」
三僧接過木炭、白紙,不明其意,個個遲疑不定。只聽狄公命道:「左邊的和尚立於案台左側,右邊的和尚立於案台右側,經藏和尚則轉過身去,面向堂下聽審之人!」
三僧只得按狄公之命,拖著腳步到得各自位置。狄公厲聲命道:「三僧跪下,各自畫出菩薩雕像一幅交與本縣!」
堂外眾人聽言,不禁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眾衙役見狀,連聲高喊:「肅靜!」
三僧不時抓搔禿頭,大汗淋漓,半晌才塗將出來。
狄公對方班頭言道:「將畫呈上公案,待本縣看來!」
狄公一見那三幅畫像,便將其拂下公案。三幅畫像飄落地面,堂上堂下之人個個看得清楚明白,三幅畫像全無相似之處。一幅畫上,觀音有三頭四臂;第二幅則有八臂;第三幅中之觀音大士則是常見之觀音,只有一頭兩臂,且身旁還站有一名孩童。
狄公聲如驚雷,喝道:「此等佛門敗類,竟到本縣堂前妄言誣告,真是膽大包天!來人,將此三人各打二十大板!」
眾衙役將三名僧人翻倒在地,撩起直裰,扯下內褲,將竹板掄得呼呼作響。
竹板落在僧人身上,打得他們皮開肉綻,尖聲告饒。眾衙役並不止手,直到打完二十大板方才罷休。
三僧疼痛難熬,行走不得,幾位好心看客過來將他們攙下堂去。
狄公言道:「那三位僧人上堂之前,本縣正欲正告全縣百姓,任你是誰,皆不得借誣告錢牧之機而牟利。此三僧以身試法,便是榜樣!」
「本縣還要曉諭全縣上下,即日起蘭坊不用軍隊之法管轄百姓。」
言畢,狄公轉過身來,對洪亮耳語數言。洪亮匆匆出公堂而去。少頃,洪亮回得公堂,搖頭不語。
狄公低聲命道:「吩咐牢頭,即便是夜半三更,錢牧一醒,即來稟報!」狄公舉起驚堂木,正欲喝令退堂,忽見大堂門口一陣騷動,一年輕後生正拼力擠過人群,向大堂走來。
狄公命二衙役將來人帶到案前。
後生氣喘吁吁在公案之前雙膝跪地,狄公即刻認出來人乃兩日之前一同飲茶的丁秀才。
「大人!」丁秀才高聲喊道,「那歹毒吳峰已將家父謀害。青天大老爺,求您替小人做主!」
八
狄公坐在椅中,身子靠向椅背,緩緩將雙手籠入袖內,說道:「汝於何時,又如何發現汝父遭害?」
丁秀才言道:「大人容稟。昨晚乃家父六十壽辰,晚生全家齊集於府內大廳,共享壽宴,以示慶賀。宴席上個個喜滋滋、樂呵呵,好不熱鬧。時近午夜,家父起身離席,說是想退回書房,為其所著《邊關征戰史》作序。晚生親自將家父送至書齋門口,請了晚安,見得家父進入書齋之內,聽得家父插上門閂。」
「可誰能料到,這竟是晚生和家父永訣之時。今日清早,管家前去敲書齋房門,告知家父早餐已然備妥。敲門數下,家父並不前來應門。管家心中起疑,呼喚晚生前往,我等因擔心家父夜間染病,便用斧子破門而入。」
「到得書齋之內,只見家父伏於書案之上。晚生起初以為家父伏案而眠,故輕輕拍打其肩。此時,晚生見有一把小匕首刺進家父咽喉,家父早已氣絕身亡。」
「故晚生急來縣衙報案。晚生以為,家父年邁無力,定是吳峰那廝將其謀害。萬望大人替晚生報此血海深仇。」
說罷,丁秀才潸然淚下,磕頭碰地不止。
狄公濃眉緊蹙,半晌方道:「丁秀才節哀。本縣即刻勘查此案。一俟扈從備齊,本縣即去案發現場。汝可放心,案情定會查明,正義必得伸張。」
狄公以驚堂木擊案,宣布退堂,然後起身退入幕後私宅。
衙役將看審眾人驅出縣衙大堂。百姓們一邊散去,一邊紛紛議論適才狄公審理三僧詐財案,大家皆交口讚譽狄公足智多謀、明察秋毫。
林隊正率二軍卒亦在堂下看審,離去之前,緊了緊腰帶,說道:「縣令大人雖說不如馬、喬二位校尉身高體壯、雄武異常,然亦是威風凜凜。此等氣概必經多年行伍生涯方能有得!」
兩軍卒之機靈者問道:「狄大人宣稱,不再用軍伍之法管轄蘭坊。那即是說,屯於蘭坊三軍已於夜間開拔離去。然除我等之外,並未另見一兵一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