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章 大唐狄公案伍(32)
第227章 大唐狄公案·伍(32)
圖爾比搖搖頭,說:「咱們外番胡人的小夥子和漢族的痞子從來不在一起混,因為大家相互聽不懂對方的話。」轉眼她又回憶起了自己的事,「對了,你記不記得,當初是怎麼教我漢族話的?」說到這事,她又眉眼飛動起來。
「嗯嗯,記得!」馬榮可不想把話題朝那個方向引導,「哦,我的意思並不是說你們外番和胡人的小夥子有可能是罪魁禍首,這你得明白。縣令大人也只是為了防備彼此之間鬧出亂子來,他只想萬事順順噹噹,就像生意人說的那樣。想想看,寶貝!有沒有聽說來喝湯的顧客提到發生在紫雲荒寺的兇殺案,那個東城門外的紫雲寺?」
圖爾比神色憂鬱地捏了捏鼻子,然後慢悠悠地說:「沒有,好人兒。最近我聽他們議論過的唯一一件大事,就是韃靼統領在邊境上的一場血戰中被殺死了。」她漫不經心地掃了他一眼,又說,「不過你提起紫雲寺,我倒想起一個人。由這兒過四條橫街,住著一個韃靼女巫,名叫塔拉,能知前世、今生、未來三世,可解釋陰陽因果。我們的人有什麼新開張的事,都會先請她算一卦。她預知一切,相當靈驗。馬榮,絕對是一切!但這不等於塔拉願意把所知道的情況都一五一十地告訴人。所以近來大家對塔拉的意見越來越多,他們硬說塔拉算得不準,說得不對,有意把人引入歧途。要不是因為害怕她的法力,說不定大伙兒早就把她……」說到這裡,她把手放在脖頸上,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馬榮問:「她住的地方怎麼走?」
「別再折騰那大鍋了!」圖爾比沖著自己的大兒子叫,「帶馬叔到塔拉的住所去!」臨走時,她還飛快地對馬榮耳語道:「小心點兒,塔拉不是個好對付的女人!千萬當心!」
「我會照顧好自己的。多謝了!」
孩子領著馬榮去的那條歪歪斜斜的衚衕,儘是一層高的房子,泰半的泥牆已經垮塌,房頂用茅草粗粗編成。那孩子半路上指了指一間稍大一些的房子,就急忙跑掉了。那房子有個突出的屋頂,形狀隱約像韃靼人的帳篷。那裡僅有的人是三個韃靼漢子,他們在塔拉住處對面靠著牆嘮嗑。他們穿著帶口袋的皮褲子,束著寬皮帶,袒露出肌肉強悍的身軀。中午時分的太陽照耀在他們圓圓的腦袋上,他們的腦袋剃得溜光,只在後腦勺留一根長辮。馬榮從他們面前走過時,其中一個用結結巴巴的漢語對他同伴說:「如今她竟然也給漢人測卦算命了!」
馬榮裝作沒聽見,自顧自掀起油污的門帘,走了進去。只見屋子裡十分陰暗,夯實的泥地上籠著一堆幽幽的火,火堆旁坐著的兩人顯得影影綽綽。沒人注意他,他便在近門口的一張矮凳上坐了下來。屋外陽光照耀,剛進來時,他的視力還沒有調整好,所以屋裡的情景他看不大清楚。涼爽的空氣里飄散著一股異域的香味,聞起來像是藥材,他想有可能是樟木。背向著他的是一個身材佝僂的老婦,披著一件油膩黑亮的羊皮大氅,正嘰里咕嚕地說著馬榮聽不懂的外族話。老年番婦的對面,坐在火堆另一頭的,也是個女人,但模樣看不清楚,似乎是倚坐在一張低矮的椅子里,全身包裹在一件從肩頭直拖到地面的大斗篷中,頭部露在外面,長長的頭髮一半遮住了臉頰,一半從雙肩垂下來。她正全神貫注地傾聽老婦的敘說。她應該就是塔拉了。
馬榮把雙臂交叉在胸前,坐在那裡等待著,也打量了屋內稀少的一點兒擺設。女巫身後,靠牆擺著一張粗木板床,床左右是兩張竹几,其中一張竹几上放著一個銅手鈴,那手鈴有把長長的精工鑄造的手柄。床後上方的牆上,有一尊比真人還高的色彩斑斕的神像,它給人印象最深的是一對怒睜的圓目,兼之面貌可怖,長發直立,頸纏長蛇,赤裸著紅色的身軀,只在腰間系了塊虎皮,一手持著形狀古怪的護法兵器,一手舉著人頭骷髏做的酒杯。是跳動的火苗造成的效果,還是由於神像大張著嘴伸出舌頭的嘲笑模樣?恍恍惚惚中,馬榮覺得那幅畫更像是個雕塑。馬榮始終也沒搞清楚,因為這令人生懼的神魔身後只是一片黑影。
馬榮略感不快,遂從那可惡的圖像那兒移開了目光,掃視著屋裡的其他地方。遠角有一堆垃圾。獸皮堆放在一側牆邊,旁邊有一個裝水的大銅罐。感覺越來越糟糕,他把上衣裹得更緊,此刻也確實變得越來越涼。他強迫自己想一點兒別的更愉快的事情。回想起來,圖爾比還是有情有義的,等過了這一陣,以後他真的得挑個日子去看看她,還要帶點兒禮物……一會兒他又想起那個突然失蹤的小玉姑娘,想起了小玉在紫檀木盒裡留下的神秘信息。小玉究竟有沒有得救?現在她可能在哪裡?他覺得小玉的名字起得不錯,給人一種晶瑩、純潔的美的印象。他又無端地覺得,小玉這姑娘肯定也是個多情的可愛女子……馬榮回過神來,那老婦人的話音已經停息。
塔拉從裹住全身的大斗篷里伸出一隻白皙的手,拿起一根細棍,撥拉著火堆,然後用燒紅的棍尖在炭灰上畫了點兒圖案,又對老婦人耳語了幾句。老婦人急切地點著頭。老婦人在火堆邊放下幾個銅子兒,顫巍巍地站了起來,一瘸一拐地撩開氈子門帘走了出去。
馬榮直起身正準備自我介紹,那女巫抬起了頭。馬榮和她目光相迎,不禁大吃一驚,那女人有一對火辣辣的大眼睛,正是清早在大街上遇到的!現在,他看清楚了,塔拉麵貌妖媚標緻,神態冷峻,是十足的冷艷美人。她那失去血色的嘴角上,掛著一絲鄙夷的冷笑。
「原來是縣衙門的公爺,難道是來打聽你的姑娘還愛不愛你嗎?」塔拉理了一下兩肩的長發,嗓音相當低沉厚重,彷彿是從胸膛發出的,「還是奉你主子的命,來調查我是否違反你們漢人衙門的法規,還在行巫術?」奇怪的是,她的漢語說得相當標準。馬榮一時語塞,塔拉又繼續說下去:「公爺,今兒早上我可見過你。那時你還是一身公服的打扮,惶惶恐恐地跟在你主子的後面,跟著那個長鬍子的縣令大人。」
「你好眼力……」馬榮喃喃道。他把自己的凳子往火堆旁挪了挪,火焰低低地飄搖著。馬榮心裡還沒把握,不知怎麼開口才好。
「說吧,到底是什麼事讓你到這裡來找我?我可沒收過偷來的財物。要不,你就自己看吧!」
塔拉撥旺了火,用撥火棍指著屋角說。
馬榮順勢一看,不禁目瞪口呆。原來屋角他見過的那些垃圾,竟變成了一大堆人骨頭。有兩個骷髏頭張大了一口沒遮掩的牙,正向著馬榮獰笑。頂上是一排大腿骨,加上碎裂的骨盆,因年代久遠而發黑了。
馬榮毛骨悚然,但他馬上叫了起來:「騙術!騙術!蠱惑人心的騙術!你施展了妖法!」
塔拉冷冷一笑:「對,是騙術!可這世界上哪一個人不生活在騙術之中,你騙我,我騙你,或者自己騙自己?只不過有的騙術高明,那就功成名就,稱王封侯,升仙成聖;有的騙術還不夠高明,那就成盜成匪,為賊做寇,入魔成妖。說吧,年輕的公爺,你到底為何事而來?」
馬榮深深吐出一口氣。這女巫果然非同尋常,圖爾比剛才關照的話還真有道理。既然如此,也用不上轉彎抹角兜圈子了,不如索性實話實說。「我確在衙門公幹。昨晚在東門外發生了一樁殺人案,有個叫沈三的痞子被殺。不知這裡頭有什麼底細——」
塔拉打斷他:「你為這事來求我,那就是浪費時間了。我只能測知西城這一帶和境外發生的事,這個城裡其他地區的事,我就無可奉告了。不過,要是你打聽你剛才正在相思的女人的事,我倒能幫你個大忙!」見馬榮一臉的尷尬和窘迫,那女巫繼續快言快語地說,「公爺,我可不是指圖爾比那個煙花女子,而是另一個名叫小玉的女孩子。」
馬榮驀地一驚,不由自主豎起了耳朵:「你知道小玉……知道她的下落?」
「我不知道,但我可以請教我的夫君。」
塔拉站起身來,把大斗篷從肩頭卸了下來。馬榮又一次目瞪口呆了。原來這樣一來,塔拉頎長的姣好身段,就赤裸裸地呈現在他眼前了。 他無法移開自己的視線,同時又被莫名的恐懼牢牢地攫住了。塔拉一絲不掛的蒼白身軀,很富魅惑力,像有無限強大的磁性,緊緊地吸住了他,但又顯得不像一個活生生的人體,那優美的曲線,根本不屬於真實的生命,非但沒有激起他的愛欲,反而讓他陷入了對陌生事物的膽怯和懼悚中。但馬榮終於以極大的毅力挪開了目光。就在這時,他反而一眼洞穿,塔拉並沒有站在椅子上,而是站在骷髏疊成的一座小尖塔上。
塔拉以一種冷冰冰的、根本不是她的聲音,開始念念有詞:「這就是起始。放棄你所有的白日夢,放棄你懷抱的所有幻想……」她手指骷髏塔的頂端,又說,「這就是終結。放棄所有空洞的許諾,放棄所有甜蜜的希望……」她扭動赤裸裸的腰肢跳起了舞,光腳丫把一個個骷髏頭蹬踏下來,它們骨碌碌地滾落到地面上。
有一會兒,塔拉又雙手叉腰,特意叉開兩條大腿,帶著極端嘲弄的表情,蔑視著驚愕不已的馬榮。馬榮坐在那裡,瑟瑟發抖,冷汗滿身。他恍惚如在夢中,見她突然轉了個圈,解開了牆頭鐵鉤上的繩子。原先掛在黑漆漆的椽子上的一塊帘布飄飄悠悠地從空而降,把房間隔成了兩個部分。塔拉搖動著一頭披散的長發,退到了帘布後面。
地上的火堆似乎熄滅了。馬榮不理解塔拉在說些什麼,但他越來越體驗到極端孤獨的恐怖感。他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帘布上那古怪且莫名其妙的圖案,內心似為霜雪所冰凍。忽然,響起了震耳的銅鈴聲,把他從心靈的麻痹中喚醒過來。塔拉開始用蠻邦的語言自言自語一般地吟唱著祭歌。隨著陣陣銅鈴的伴奏,吟唱聲忽高忽低,時疾時緩,若有若無。屋內越來越暖,同時空氣也越來越叫人窒息,一股陳腐之氣淹沒了樟木的清香。屋內漸漸地越來越熱,馬榮汗流浹背,濕透了衣裳。剎那間,吟唱變成了低低的呻吟,銅鈴聲停止了。馬榮在無力的狂怒中緊握雙拳,指甲刺破了結著老繭的掌心,只覺得噁心欲嘔。
正當馬榮覺得自己快要重病發作之際,忽然空氣變清爽了。樟木的清香蕩滌了刺鼻的惡臭,屋子也不那麼熱了。過了一會兒,屋裡變得一片沉寂,像墳墓那樣悄無聲息。這時,從帘布後面傳來了塔拉極度虛弱的嗓音:「把帘布升起來,把繩子系牢。」
馬榮僵直地站起身,照著做了,卻不敢正視塔拉。他把繩子在鐵鉤上紮緊后,轉身側目覷去,只見那女巫直直地躺在木板床上,頭枕著手臂,雙眼閉合著,長發垂落在地面上。
「過來!」她並不張開眼睛,吩咐馬榮過去。
馬榮坐在床前的竹凳上,發現她周身上下都布滿了汗珠,下嘴唇滿是血。
塔拉像在喃喃自語地說:「你的小玉姑娘二十年前生於五月初四,生肖是狗。她死於去年即己巳的九月初十,是摔斷脖子死的。」
馬榮難以置信:「怎麼回事……是誰,是誰殺害了她?」
「別問了!我所知道的就是這些,命該如此!我也算出了我的命運。走吧!走吧!」
馬榮拚命鼓足了勇氣:「我命令你把事情說清楚!不然的話,我一條鐵鏈子把你鎖了去,扔進死囚牢,看你說還是不說!」
塔拉毫無懼色,伸出雙手,看也不看他一眼,說:「那你就把我鎖了去吧!只怕你沒有捕我的文書!」
馬榮一時答不上話,悶在那裡。塔拉卻抬起了眼睫,她的雙目充血,通紅通紅的,既像瞎了,又像死人的眼珠。
馬榮只覺得噁心。他跳起身,奪門而出,被屋外的陽光閃得有點兒睜不開眼,一頭撞在一個踉蹌欲倒的人身上。那是韃靼人中的一個。那三個人現正站在街道上,擋住了他的路。其中個子最高的那個推了他一下。
「瞧著點兒,狗娘養的!你和那女妖婆搞鬼了吧?」
這時,馬榮鬱積在心頭的全部憤懣爆發了出來。他提起拳頭,照準高個兒的韃靼人的下巴,狠狠來了一拳,打得對方像一根木頭椽子那樣倒在地上。另外兩個韃靼人立即拔腿狂逃,因為他們從馬榮冒火的眼神中,看出其內心充斥的殺機。此時馬榮挾著激憤,猛追不已。街上的人群看到這個滿嘴惡罵的大個子急奔過來,紛紛讓開了路。追著追著,馬榮一腳踩進一個坑裡,跌了個嘴啃泥。等他慢慢爬起來,他發覺自己又來到了圖爾比所在的那條街上。
圖爾比正站在她店鋪的鍋台前,用一柄長勺攪動著大鍋。她的目光從肩頭一側望出去,看見她大兒子正揪著小弟弟的頭髮,弄得他尖聲叫喚,就用她刺耳的嗓子罵了起來。
馬榮一肚子火氣全消了。他見到的這一幅日常的家庭生活圖景,頓時在他胸中引發了溫馨和愉悅,讓他覺得分外可親。抬頭看天色還早,他想,首先要喝上一大碗熱湯,安頓安頓自己的胃,然後……他迅即擦掉臉上的泥巴,綻出滿臉的笑容,向圖爾比走了過去。
八
狄公私邸的宴席廳里,所有燈火都已點燃,明白如畫。一群丫鬟在前花園裡張燈結綵,替一叢叢樹枝掛上了一圈圈彩色燈籠。合府上下都在為狄公大夫人的壽宴做準備,一派喜氣洋洋的景象。狄夫人身著綉金紫裳,一下午以茶為禮,款待來道賀的其他官宦人家的女眷們,此刻正送走了最後一個客人。她轉過身來,眺望著毗鄰的衙門官廳,心裡多少有點兒著急。她聽家人說,半個時辰前狄公就從古剎回來了,但他卻還沒有在她面前露過臉。她情不自禁地對迎上前來的三夫人說:「只希望老爺不要到得太晚,誤了接待寶月大士。也就還有半個時辰吧,壽宴就該開始了。」三夫人身穿上漿白羅緞長衫,動靜有聲,顯得格外嬌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