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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3章 大唐狄公案陸(37)

  第283章 大唐狄公案·陸(37)

  空蕩的大廳里有十二隻銀燭台暗淡地照著,燭台放置在沿牆的兩排莊嚴的粗大紅漆柱子之間。左邊放著一張寬大的雕花檀香木長榻和一張上置青銅高花瓶的桌子,大廳中間就是一塊巨大的深藍色地毯。陶干看到盡頭有一張極大的書案安放在金色的屏風前。狄公坐在書案後面,喬泰則坐在對面的一張矮椅子上。大廳里很涼爽,也很安靜。陶干邁步向里走去,聞到了檀香木和凋謝的茉莉花的淡淡香氣。


  狄公身穿一件綉有金邊的紫色長袍,戴著有政事堂宰相金色標誌的烏紗帽。他仰靠在一張寬敞的扶手椅上,雙手疊放在寬大的衣袖裡。喬泰似乎也在沉思,他兩眼盯著桌上的青銅古董,聳起寬厚的肩膀。陶干再次感覺到狄公最近四年來老了許多,狄公的臉比以前更瘦了,眼睛和嘴巴四周也有了許多深深的皺紋,雖然濃密的眉毛依然烏黑,但長須、短髭和鬢角都已夾雜著灰白色了。


  陶干走到桌前躬身施禮,狄公抬眼望了望,直起身子,甩出長袖,用深沉洪亮的聲音說道:「挨著喬泰坐下!有壞消息,陶干。我派你們倆喬裝去碼頭是對的,因為那樣至少使事情有所進展。」狄公對仍然站在那兒的總管說:「上新茶!」


  總管走後,狄公把胳膊支在桌上,盯著他的兩名親隨看了片刻,然後凄然地一笑,繼續說道:「我們又能聚在一起真好,夥計們!自我們進京以後,每人忙於各自的公務,難得有機會聊聊。不像在我當縣令時,那時我們幾乎每天都可以閑聊。那時真好,洪亮和我們在一起,而且……」他疲憊地伸手在臉上抹了一把,隨後,他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坐起身來。他打開摺扇,輕快地對陶干說:「喬泰剛才目睹了一起命案。不過,在我讓他告訴你之前,我想先聽聽你對羊城的印象。」


  他對陶干點點頭,又靠回椅子上,並開始扇扇子。陶干在椅子上挪了挪身子,然後平靜地說道:「喬泰和我護送大人您來都督府之後,我們乘轎子去了城南,按您的命令在阿拉伯居民區附近找住處,大人。喬兄選了穆斯林清真寺附近的一家客棧,我在緊靠南門外的碼頭上選了一家。我們隨後到一家小飯館吃了中飯,整個下午都沿著江邊溜達。我們看到附近有很多阿拉伯人,聽說大約有一千阿拉伯人已定居在城裡,還有一千在港口裡的船上。然而,他們極少與本地人來往,好像也不和漢人混在一起。當時有名市舶司衛兵打了他們其中一個,一些阿拉伯水手便變得兇狠起來。不過,當士兵們出來,水手們的一個頭領訓斥了水手們一番之後,很快就平靜下來了。」他若有所思地捋著鬍子,接著說,「廣州是整個南方最富裕的城市,大人,以淫逸的夜生活——特別是珠江上的花船而聞名。這裡的生活節奏近乎瘋狂,今天的富商也許就是明天的乞丐,賭桌邊每晚都有人發財,有人破財。這裡無疑是各種大大小小的敲詐勒索者和騙子的真正極樂世界,每天都進行著大量的騙錢勾當。但廣州人首先是商人,他們不太關心時局。如果他們偶爾抱怨一下朝廷,同絕大多數商人一樣,也只是因為朝廷官員干涉他們的生意。不過,我沒發現什麼真正不滿的跡象,也看不出一小撮阿拉伯人能在這兒挑起多大的麻煩。」


  狄公沒說話,陶干繼續說道:「離開碼頭前,我們在一家酒館認識了一位姓倪的船主。他人相當不錯,能說阿拉伯話和波斯語,還曾去波斯灣做過生意。他可能會是個有用的關係,因此喬泰接受了他的邀請,明天去拜訪他。」他怯怯地看了狄公一眼,然後問道,「您為何對那些沒開化的黑番如此感興趣呢,大人?」


  「陶干,因為有一位非常重要的人物在這座城裡失蹤了,而他們是獲取線索的唯一希望。」狄公打住話頭,等兩個僕人在總管挑剔的眼光下把裝著一把精緻古瓷壺的茶盤放到桌上。總管倒好茶后,狄公對他說:「你可以到外面去等著。」然後狄公盯著自己的兩名親隨,接著說道:「自從陛下病倒以後,朝廷中形成幾個敵對的派別。有的支持合法的皇位繼承人太子;有的支持皇后,她想用自己家族的一員來取代太子;還有的正在組成一個強大的集團,主張在皇上駕崩后實行攝政。而能起舉足輕重作用的那個人是中書省中書令劉大人。我估計你們還沒見過他,可你們自然聽說過他。他年輕,卻是個極有能力的人,對大唐皇朝忠心耿耿。我同他關係密切,因為我對他的正直與非凡才能十分推崇,萬一發生危機,我會全力支持他的。」


  狄公抿了一口茶。他思索片刻,繼續說:「大約一個半月之前,劉大人在他的心腹幕僚蘇主事和若干武將的陪同下來到廣州。政事堂眾宰相差遣劉大人來督察我們渡海遠征安南的準備工作。他回京后交上一份肯定的奏章,讚揚了嶺南都督溫健的政績。我現在就是溫都督的客人。」


  「七日前劉大人突然回到廣州,這次只有蘇主事陪同。上面沒有命令劉大人這樣做,也沒人知道他第二次來廣州的目的。他沒有通知都督,也沒來都督府,顯然是想隱匿身份。但是,都督的一名探子有一次在阿拉伯居民區偶然看見了劉大人和蘇主事在步行,而且穿得很破舊。都督將此事上報京城之後,政事堂命他查出劉大人的行蹤,並需告知劉大人,政事堂令其火速返京,因為朝廷亟須他上殿問話。都督調動了他所有的察訪人員、探子等,把羊城搜了一遍,卻一無所獲。劉大人和蘇主事徹底消失無蹤了。」


  狄公嘆了口氣。他搖搖頭,繼續說道:「此事乃官府機密,嚴防泄漏,因劉大人長期不在京城會帶來嚴重的政治後果。政事堂懷疑這裡可能出了重大差錯,於是通知都督諸事已畢,命他取消搜尋。然而,政事堂同時又命我來廣州進行秘密調查,借口為巡視商務貿易,但實際使命是與劉大人取得聯繫,搞清他為何要來廣州,何事使他滯留此地。至於蘇主事我們就不用找了,他的屍首就躺在側廳。喬泰,你告訴陶干發生了什麼事!」


  喬泰向他驚訝的同僚簡要地講述了阿拉伯居民區發生的雙重命案。他講完之後,狄公說:「喬泰帶回的屍首,我一眼就認出是蘇主事。你們倆在碼頭上溜達時,這位劉大人的隨員一定是看見了喬泰。但是,只要你陶乾和喬泰在一起,蘇主事就不想和喬泰搭話,因為他以前從沒見過你。所以,他跟著你們到酒館,你們分手后他就和喬泰說話了。然而,蘇主事自己又被那阿拉伯刺客和神秘的矮子跟蹤了。那兩個人一定是看見他和喬泰搭話,所以迅速採取行動。由於阿拉伯居民區就跟兔子窩一樣布滿彎彎曲曲的巷子,以及外人難料的小道,他們和同夥可以跑到前面,守在喬泰和蘇主事必經的兩三條巷子。但是那個阿拉伯刺客並未畢盡其功,因為他原本也打算殺死喬泰的,但一個身份不明的第三者又卷了進來,勒死了這個阿拉伯刺客。看來,我們必須對付兩個組織嚴密而手段同樣殘忍的團伙;不過,他們的目標卻是相互衝突的。由此可見,劉大人面臨很大的麻煩。」


  「這種麻煩沒有絲毫的跡象嗎,大人?」陶干問道。


  「沒有,但他顯然對這裡的阿拉伯人感興趣。你們今天早上出去找住處時,都督帶我來這東廂房。我叫他把一年內此地和城裡的秘密檔案送給我看看,讓我大致熟悉一下情況。我花了一個上午仔細讀了那些檔案,但只發現一些日常問題,那些問題與這兒的阿拉伯人毫無關係,也絲毫看不出有什麼讓劉大人特別感興趣的地方。不過,我確實發現了探子的案呈,報告中說他看到了劉大人和蘇主事,他們兩個穿得很破舊,看起來憔悴而憂慮。劉大人當時正和一個過路的阿拉伯人說話。這名探子正要上前查實他們的身份時,三個人就消失在人群中,探子於是趕緊回都督府,向都督稟報了他所見到的一切。」


  狄公喝乾了茶,繼續說:「離開京城之前,我研究了一下劉大人正在處理的一些事務,但並未發現絲毫提及廣州或這兒的阿拉伯人的。至於他的私人生活,我只知道他是個相當有才幹的人,卻尚未娶妻,而且除了蘇主事外,沒有別的親密朋友。」他嚴肅地看了兩名親隨一眼,又說道,「你們注意,千萬不能讓都督知道這一切!剛才同他喝茶時,我告訴他蘇主事是個從京城來的可疑分子,與這兒的阿拉伯惡棍混在一起。一定要給都督留下我們來此只為巡視海外貿易的印象。」


  「那是為什麼,大人?」喬泰問道,「他是此地的封疆大吏,或許他可以幫我們……」


  狄公重重地搖了搖頭。


  「你們務必記住,」他說,「劉大人第二次來廣州並沒有通知都督。這也許表明劉大人在此地的公務如此機密,以至於連都督都不敢告知。不過,也可能是劉大人不信任都督,並懷疑都督與自己追查的神秘之事有所牽連。不論是何種情況,我們都必須遵循劉大人的機密策略,至少在得知此地更多情況之前,我等必須如此。因此,我們無法利用當地衙門所能提供的便利。不過,我用過午膳后,也召見了都督府法曹,他選派了四名探子來幫助我們進行日常調查。你們知道,探子是完全獨立的,衙門管不了他們,他們可直接向長安彙報。」他嘆了口氣,接著說道,「所以你們看,我們面臨的是一項特別艱巨的任務。我們一方面必須佯裝與都督密切合作,完成一項虛構的使命,另一方面又要極為謹慎地進行自己的調查。」 「而且還有一個未知的對手在監視我們!」陶干說。


  「不是監視我們,是監視劉大人和蘇主事,」狄公糾正道,「因為那個人或那些人不可能知道我們來此的真正目的,這是朝廷機密,只有政事堂知道。他們監視蘇主事,估計也可能監視劉大人,因為他們不想讓他們倆與外人交往。既然他們不惜使用謀殺手段,那劉大人的處境也許相當危險。」


  「都督有什麼值得懷疑之處嗎,大人?」喬泰問道。


  「據我所知,沒有。我離京前去吏部查過他的檔案。檔案中稱,他是一名勤奮、幹練的官員,二十年前擔任本地衙門的法曹時,就是一個才華橫溢的後生了。後來,他在幾個地方當過縣令,政績卓著,於是被提升為刺史。兩年前他被派到廣州,這次是擔任整個嶺南地區的都督。他的家庭生活是很典型的,有三個公子和一個千金。我發現,對他的唯一微詞是說他野心勃勃,非常想當京城的府尹。哦,我對都督亂扯了一通關於蘇主事被殺之事後,便令他在晚膳前一刻鐘召集最好的商務貿易行家開個會,這樣,我打著了解海外商務貿易問題的幌子,希望能掌握關於阿拉伯人的大致情況。」他站起身來,補充說,「我們現在去議事廳吧,他們一定在等我們了。」


  他們走向門口時,陶干問道:「劉大人與那些野蠻黑番會有什麼關係呢,大人?」


  「這個,誰知道呢。」狄公小心翼翼道,「看來,阿拉伯各部落已經團結在一個他們稱為『哈里發』的首領周圍,此人的騎兵隊已經基本上踏遍了那些貧瘠的西部地區。當然啦,那些愚昧無知的國度里所發生的事與我們無關,那個哈里發還沒有顯貴到敢派出進貢特使來向陛下乞求封侯。但是,他將來可能會跟我們西北部邊境外的主敵韃靼人建立聯繫;而且,在南方,這兒的阿拉伯船隻也有可能會向安南的叛軍提供武器裝備。只要想到這兩種可能性也就足夠了。不過,我們別陷入無謂的揣測。來吧!」


  五


  總管恭敬地領著狄公和他的兩名親隨穿過簡直像迷宮一般的游廊。中央庭院里點著彩色油燈,一群文員、驛使和衛兵正在忙碌著。穿過這個庭院,總管帶他們走過一扇雄偉的大門,然後引他們進入豪華的議事廳,廳內被幾十支一人高的燭台照得通亮。


  長著絡腮鬍、寬肩膀的大個子都督上前來迎接狄公。都督深施一禮,華麗炫目綠色錦緞長袍的袖子都掃到大理石地面了,官帽上顫動著的帽翼上嵌著的金色飾物叮噹作響。他聽完狄公介紹喬校尉和陶主簿,又躬身施禮,不過這次只是敷衍一下而已。然後,他介紹了他邊上的瘦弱長者鮑寬,說鮑寬是負責此城的廣州刺史。這位刺史也躬身深施一禮。


  狄公吩咐刺史免禮,隨便掃了一眼老者那有著深深皺紋而憂愁的面容,便隨都督到了後面。都督請狄公坐上一把寶座般的椅子,然後自己恭敬地站在座台前,因為他雖然是嶺南地區的最高長官,但終究比狄公低幾個官階。狄公現在兼領大理寺卿,為任政事堂諸宰相之一已有兩年。


  狄公坐了下來,喬泰和陶干分立座台兩旁。陶干穿著褐色長袍,戴著烏紗帽,看起來相當體面;喬泰則戴上了有穗的頭盔,從都督府兵器庫里拿來了一把劍,他的緊身甲衣也顯現出他那寬闊凸出的肩膀和肌肉結實的胳膊。


  都督躬了躬身,一臉嚴肅地說道:「遵照大人您的指示,我召來了梁福和姚開泰二位地方縉紳。梁員外是羊城最富有的商人之一,他——」


  「他是那樁臭名昭著的九重命案中幾乎被殺光了的梁氏家族的成員嗎?」狄公打斷他的話,「十四年前,我任浦陽縣令時處理過那樁案子。」


  「那是大人您斷的最著名的案子之一!」都督討好地說道,「廣州這裡至今還有人帶著感恩和仰慕的心情談論此事呢!不,這位梁員外屬於另一個完全不同的家族,他是已故水軍統領梁將軍的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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