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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2章 大唐狄公案陸(56)

  第302章 大唐狄公案·陸(56)

  通往最後一座山嶺的路上他沒遇上任何人。來到山頂,又是一陣北風大作,寒氣透過厚厚的皮外套,直刺肌骨。他迅速策馬下山,來到黃河岸邊。狄公勒住馬,面對著浩瀚的黃河。


  湍流拍打著西邊河岸的岩石,對岸一片迷霧茫茫,不見渡船的影子,碼頭那兒只餘下兩根殘柱,白色的浪花正在吞噬它們。奔流不息的波濤發出低沉的轟隆聲,裹著一根根沉沉的圓木和一簇簇綠色的灌木自西向東涌去。


  暮色越來越濃,狄公蹙緊雙眉注視著這凄涼、晦暗的場景。目力所及,唯一的房屋便是一棟又大又舊的農宅,在向西一里開外的小山上。那宅子四周高牆環繞,東面有一個瞭望塔,屋頂上的裊裊炊煙在強勁的風勢下很快就被吹散了。


  狄公無可奈何地順著彎彎曲曲的小路策馬向那小山馳去。他沒有別的選擇,他和隨從們只得在這兒終止行程,直到渡口被修復為止。


  那宅子四周的空地上滿是躥得很高的野草和巨石,沒有一棵樹,但宅子後面的山坡上樹木繁盛,一些人看似正在山坡上的一個山洞前走動,三個騎著馬的人從樹林中出來,策馬下山坡。


  狄公行至半路,被路旁空地上的一根柱子所吸引。柱子上掛著一顆頭顱。


  狄公驅馬來到那個宅子的門樓跟前,只見兩扇鐵門緊閉,在他看來,這與其說是一戶鄉村住宅,倒不如說像是個堡壘。高高的雉堞狀土牆看上去特別厚重,牆面為斜坡,牆基也特別寬,四下看不見一扇窗戶。


  狄公正要用鞭柄叩門,那門卻慢慢地打開了。一個老漢示意並帶他到鋪滿了卵石的灰暗開闊的天井裡,狄公下馬時聽到門閂嘎嘎吱吱的摩擦聲,大門重新被關上了。


  這時,一個身穿藍袍、頭戴小方帽的清瘦男子向他奔來。那人將精瘦的臉湊近狄公,氣喘吁吁地說道:「打崗樓那兒看到您,我便即刻令看門人開門,但願沒嚇著您。」


  他有一張聰明的臉,八字鬍,短下巴,狄公暗中忖度,這人已有四十多歲。此人瞅了瞅狄公的倦態,繼續道:「您定是趕了很多路。我姓廖,是這兒的管家。」他恢復正常的呼吸之後,說起話來很討人喜歡,看起來像是個飽讀詩書的士紳。


  「我姓狄,是北州的縣令,現正要趕往京城。」


  「天哪,縣令大人!我得馬上去向我家老爺稟告。」


  瘦子奔向位於院子后的正房,一邊跑,一邊激動地擺著膀子,那飄動的衣袖令狄公想起了一隻受驚的雞。狄公彷彿聽到有人在低聲嘟囔,那是從院子左右兩側的廂房傳來的。屋檐下柱子間蹲著數十位男女,他們身後放著一些捆紮好的大包裹。最近的柱子旁坐著一個農婦,她正在給嬰兒哺乳,破舊的衣衫在她胸前半遮半掩的。矮牆的另一邊傳來馬的嘶叫聲,那邊可能是馬廄。狄公想,最好把馬也拴到那兒去,他已經是又累又濕了。他牽馬走進角落那兒的一扇窄門,那些低聲細語突然就聽不見了。門裡果然是馬廄。幾個半大的孩子正在那兒放著幾個色彩明亮的大風箏,一個男孩正興奮地張望著,但見灰色天空中高高飛翔著紅色風箏,長長的風箏線被強風拉得緊緊的。狄公讓其中最高的一個男孩照顧他的馬匹,他拍了拍馬頸,重新回到院子里。


  一個身穿灰色羊毛長袍、戴同質地方帽的矮胖子站在屋前的台階上等他。


  「您是怎麼來的,縣令大人?」他激動地問。


  面對這個出乎意料的問題,狄公抬了抬眉毛,簡短答道:「一路騎馬。」


  「沒有遇到飛虎幫嗎?」


  「什麼虎不虎的,飛的走的都沒見著,你這是何意——」


  狄公的問話被一個跑到矮胖子身前的高大強健、身著毛皮大衣的人打斷了,此人整了整方帽,彬彬有禮地問:「您是獨自前來的嗎,大人?」


  「不,我有六十個隨從,他們——」


  「菩薩保佑,」那個胖子叫道,「我們有救了!」


  「他們在哪兒?」高個子急切地問。


  「在山脊另一邊的橋頭。我剛過豁口,那兒的橋就斷了,我的隨從等橋一修好就會趕來的。」


  胖子失望地搖了搖胳膊。


  「真是個傻瓜。」他氣憤地對他的同伴說。


  此刻狄公怒聲喝道:「嘿,你,睜眼看看!你竟敢對我惡言相向!你可是這房子的主人?本官想借宿一宿。」


  「住這兒?」胖子嘲弄地問。


  「冷靜點兒,閔二爺!」高個子急忙說,然後對狄公說道:「請原諒我們的失禮,大人。那是因為現在我們的處境非常危險。這位大爺是閔浩台,是我家老爺的弟弟,我家老爺正重病在身。閔二爺昨天剛到,以備他哥哥的病情繼續惡化。我叫嚴遠,總管閔家的產業。閔二爺,我們是不是該先把客人讓進屋裡?」


  不待閔二爺作聲,嚴總管已將狄公引上了石階。他們走進一個洞穴般的沒有窗戶的大廳,在空曠的石頭地面當中的方坑裡,燃燒著的明火照亮了整個大廳。大廳里零星陳列著大而破舊的傢具:兩個寬大的烏木茶几,靠牆有一把高背長椅,後面是一張粗腿的雕花黑檀桌子。這些古老的傢具與被煙熏黑的矮小天花板上的椽子甚為相配。很明顯,這大廳里的擺設已多年未變,整個屋子裡充斥著一種簡樸的、舒適的典型舊式鄉村風格。


  穿過大廳向桌子那兒走去時,狄公注意到這房子的地面被建造成兩個平面,在另一邊,幾個小台階通向一間小廂房,廂房與大廳被格子屏風隔了開來。越過左面的格子屏風,狄公看見了一個堆滿了賬簿的高案,那兒顯然是個書房。


  嚴總管點燃桌子上的燭台,並請狄公在桌后高背椅上落座,自己則坐在狄公左側。閔二爺一直在低聲抱怨,他坐在對面較小的扶手椅上。在嚴遠忙著擺弄茶盤時,狄公解下佩劍置於靠牆的小角桌上,然後鬆開毛皮大衣靠在椅子上坐了下來。他斜靠在椅背上,緩緩地輕撫長須,暗中打量這兩人。


  嚴遠,此人不難描述,英俊的國字臉上留著一撇修理得很考究的烏黑小鬍子,那略略造作的口音,證明他來自城市。他年紀不會超過二十五歲,但下眼瞼已發黑、鬆弛,剛毅的嘴唇旁也有了深深的皺紋。狄公不明白,為什麼一個城裡的年輕人會甘願離開城市,到這個遠離人煙的大宅子里來做總管呢?當嚴遠將一個綠色的陶瓷杯子放在狄公面前時,狄公隨意地問道:「你和屋主是親戚嗎?」


  「和府上的太太是,大人。我家在州城,去年我父親送我到這兒來換換空氣,那時我病得很重。」


  「很快,我們的病就會永遠被醫好了。」閔二爺調侃道。雖然他說話帶有濃重的鄉音,但他的雙下巴、紅光滿面的面孔以及灰鬍子和長須,倒讓他瞧上去像是個來自城裡的生意人。 「閔二爺,尊兄所染何恙?」狄公問。


  「氣喘,因心臟加重了病情。」閔二爺簡短地回答,「若是好好保養,他也許能長命百歲。郎中讓其好生休養一年或更久,可他不,他更願意到田裡去,不管烈日暴雨。我只得匆匆趕到這兒,把我的茶莊丟給我的助手——那可是個無知的笨蛋。您倒說說,我的生意、我的家人怎麼辦?可那些該死的飛虎幫還要來此取我等的性命——所有人的。我真是倒霉!」


  他將杯子重重地放在桌子上,並用他那粗胖的手氣憤地捋著鬍鬚。


  「我猜,」狄公說,「你指的是一夥山賊。我曾被一個身穿老虎披風的強盜攔住去路,可他並不十分善戰。不幸的是,兇猛的洪水總會誘使那些地痞無賴趁著中斷的道路和混亂的局面進行搶劫和偷襲。但你也不必擔心,閔二爺,我的隨從們全副武裝,那些強盜不敢侵犯這宅子的,等橋一修好他們就會趕來。」


  「老天哪!」閔二爺對著嚴遠喊,「他說等橋修好!真不愧是當官的。」他盡量控制自己,用一種較為平和的語氣對狄公說:「你以為他們能到哪兒去找木頭呢?那邊方圓數里也找不到一棵樹。」


  「你在胡說!」狄公氣憤地呵斥道,「我剛才經過的橡樹林又如何?」閔二爺看了看狄公,並用一種聽天由命的語氣對嚴遠說:「嚴遠,你能解釋一下我們現在的處境嗎?」


  嚴遠自茶盤中取出一根筷子,放在桌上狄公的面前,然後又在筷子兩旁各倒扣了一個杯子,說道:「這筷子代表黃河,在這兒自西向東流去。這個茶杯是黃河南岸的要塞,而對面的這個杯子則代表我們這宅子。」他伸出食指蘸了一點兒茶水,在代表這宅子的杯子后畫了一個圓弧,「這是我們宅子后的山脊,也是黃河北岸唯一露出水面的高地。這周圍的莊稼都是稻田,向北延伸六里左右,都是我家老爺的。大水淹沒了北岸,這座山已成了孤島。山北面大路的一部分已經毀壞了,您從那兒經過團丁們搭的臨時小橋到這兒時,應該都已看見了。而這邊的渡口昨日下午便被沖壞,閔二爺和一隊行商就是搭昨天上午最後一班船到這兒的。這是這一帶唯一的房子了,我們完全是孤立的。天知道渡口什麼時候才能重新使用,那些團丁得花上數天的時間來尋找木頭修復豁口那兒的橋,在那豁口以北方圓幾里都找不到一棵樹,您在南行的路上肯定已經注意到了。」


  狄公頷首。


  「我注意到你這兒尚有一些難民,為什麼不從中選取一些身體強壯的騎馬去豁口那兒,他們可以砍些樹——」


  「難道您在來的路上沒看到掛在路旁柱子上的首級嗎?」


  「我看到了,那是——」


  「那就是說,」胖子用一種肯定的口氣答道,「山賊們一直在密切地注視著我們,就在屋後山上的山洞裡。那個被砍了首級的人就是我們這兒的馬夫,我們派他去豁口那兒通知團丁我們的險境,可他剛到大路那兒,就被六個騎馬的人抓住,他們將他帶回到這兒,先割下他的手足,再砍下他的首級。」


  「這些豬狗不如的強盜!」狄公生氣地吼道,「他們大概有多少人?」


  「約有一百人左右,大人。」嚴遠答道,「個個皆全副武裝,系精於戰鬥的亡命之徒。他們是半年前逃來本州南部踞山為寇的強大匪幫的三百多個餘黨,官兵趕走了他們,可他們接著開始在鄉間遊盪,燒毀農莊,屠殺村民。巡查的官兵迫使他們到處逃竄,這些強盜有三分之二都被殺死了,其餘的遂向北竄逃,水漲高時他們剛好在山脊找到藏身之處。」


  「他們駐紮在山洞裡,且在山頂上和山下豁口那兒設了崗哨。他們原本計劃洪水退了之後離開,可既然渡口已毀,他們便不必再擔心要塞那兒官兵的襲擊了。他們想出了一個好主意。昨天,他們之中的六個人來到大門口,勒索二百兩黃金,稱之為買路錢。他們說,次日一早拿到金子就乘坐在孤島西邊造的木筏逃走;若我們不肯付錢,他們就衝進這座宅子,叫我等每個人都命喪刀斧之下。我們的僕役中定有姦細,因為他們勒索的金額,剛好是我家主人錢櫃中通常所藏的金子數量。」嚴遠搖了搖頭,清了清嗓子繼續說道,「我家老爺決定付錢,那幫山賊說他們的首領會親自來取金子。閔二爺和我到老爺的房間去,老爺給了我們鑰匙,打開錢櫃后卻發現裡面已經空無一物,金子被偷走了。恰巧一個丫鬟昨晚也失蹤了,我們懷疑是她偷走金子的。」


  「當我等告知飛虎幫首領金子不見時,他勃然大怒,責罵我們耍奸計拖延時間,並說若是黃昏時不將金子送至山洞,他將帶手下來這兒,殺了我們所有的人。絕望中,我派那個馬夫去豁口那兒向團丁報信,可您也看到他們是怎樣對他的。」


  「想想看,穿過河就是要塞了,那兒總有一千多個官兵吧。」狄公輕聲說。


  「甭提那數百個全副武裝的兵卒了,他們從河上的據點撤退後,便只能集結在那兒了,可我們沒法與他們聯繫。」嚴遠抱怨說。


  「用烽火如何?」狄公建議,「要塞那些人看到火光后也許會——」


  「就算整幢房子都著火了,他們也不會來。」閔二爺邊說邊氣呼呼地看著狄公。


  「的確如此,大人。」嚴總管補充說:「一艘大的戰船是可以駛過洶湧的河流的,可除非是為了執行一項非常重要的公務,且無須冒太多的風險。他們得先用拖船將戰船拖上好遠,再等水流不那麼湍急時再把船劃過來,還要在這邊找一個適合靠岸的地方,這是種非常複雜的航術。當然,要塞的將領若是知道惡名昭著的飛虎幫逃亡至此,定會冒此風險的,須知,這可是個將飛虎幫一網打盡的天賜良機。但那些強盜也知道這些,這也是他們始終保持平靜的原因。他們之中有一些人一直在渡口那兒巡邏。」


  「我得承認,局勢遠談不上樂觀。」狄公緩緩地頷首道。


  「我很高興您認識到了這點,縣令大人。」閔二爺酸溜溜地說。


  「可你們這宅子造得有些像堡壘,如果給那些難民發兵器的話,也許——」


  「這我們當然考慮過。」閔二爺插嘴道,「我們能發多少兵器?兩根生鏽的長矛、幾支打獵用的弓箭、三把長劍,請原諒,算上您放在桌上的那把,一共四把。」


  「就在一百年前,我們家還有一個儲備充足的兵器庫,養了二十幾個勇士當保鏢,但這項開支巨大的防範措施在要塞建成后便停止了,所以……」他四下看了看。


  此時,那個瘦管家正邁著大步朝桌子這兒走來。


  「我讓看門人代我守一會兒崗,」他謙卑地向閔二爺彙報,「廚子告訴我難民的米粥已準備好了。」


  「四十六張嘴等著吃飯,」閔二爺懊惱地向狄公抱怨,「男人、女人還有孩子。」他做了個手勢,無奈地說:「唉,知道了,走吧!」


  「可否先帶縣令大人去他的房間?」嚴遠問閔二爺,「他急著更衣。」


  閔二爺遲疑了一會兒才說:「讓我兄長來決定吧,這兒他才是主人。」他轉向狄公,繼續說道:「請大人等一會兒,我和嚴總管、廖管家先去安排那些難民吃飯。聽說土匪來了,那些僕役都跑了,現在只剩下一個看門人和我從城裡帶來的兩個老用人,望您海涵,恕我等侍奉不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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