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讀過我寫下的關於斯特里克蘭德夫婦的材料后,我意識到他們一定顯得模糊不清。我無法賦予他們有血有肉的特點,讓書中人物有他們自己的生活,存活於書頁之中。而且,我說不清這是不是我的錯誤,於是絞盡腦汁回憶種種特質,讓他們栩栩如生。我覺得,下功夫寫出一些說話的竅門或者一些奇怪的習慣,應該能讓他們不同凡響,有他們自己的特點。他們站在那裡,卻像舊掛毯上的人物造型。他們與背景融合在一起,從遠處看他們連人形都沒了,只剩下一點斑駁的色彩。我唯一的借口是:他們給我的印象就是這樣。你在他們身上看到的只有模糊不清的東西。有些人是社會機制的一部分,因此他們才能存在於社會之中,也只能靠社會活著。他們像身體里基本的細胞,而且,只要他們保持健康,就會在那個巨大的整體里被吞沒。斯特里克蘭德夫婦家是一個中產階級的普通家庭:一個討人喜歡、殷勤好客的女人,有一種無害的狂熱,喜歡與文學界一些小名人交往;一個相當無趣的男人,在慈悲的上蒼給他安排的生活位置上恪盡職守;兩個健康可愛的孩子。不同凡響的東西鳳毛麟角。我不知道他們身上還有什麼東西,可以把眾人的好奇心攪動起來。
我把後來發生的情況想了又想,捫心自問是不是我腦力不達,看不到查爾斯·斯特里克蘭德一些超凡脫俗的東西。也許吧。從那時到現在,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對人情世故有了不少了解,可是即使當初認識斯特里克蘭德夫婦時我就有了這番閱歷,我對他們的判斷也不會有什麼不同。不過我已認識到人是變幻莫測的,如今的我就不會像那年初秋返回倫敦時那樣,聽到那個消息后嚇一跳了,不會的。
我回到倫敦還不到二十四小時,就在傑明大街碰上了羅絲·沃特福德。
「你看起來非常得意,興沖沖的。」我說,「你這是怎麼了?」
她微笑起來,眼中閃爍著我熟識的刻毒,這意味著她聽說了關於她一個朋友的什麼醜聞。文學女子的本能是十分敏銳的。
「你見過查爾斯·斯特里克蘭德,是不是?」
不僅她的臉,而且她的整個身子,都給人一種急切感。我點了點頭。我揣度這個可憐的倒霉鬼是不是在證券交易所丟了老本,或者是被一輛公共馬車撞上了。
「難道不是太嚇人了嗎?他跑了,扔下太太不管了。」
沃特福德小姐一定覺得在傑明大街的路邊沒法好好發揮這個話題,於是,她像一個藝術家一樣把這一事實赤裸裸地拋出來,並宣稱她還不知道具體情況。我不能讓她屈才,說如此微不足道的環境哪能阻止她把細節說清楚,可她執意不肯再說。
「我跟你說了我什麼都不清楚。」她說,對我激動的問題不予理睬,然後,她輕巧地聳了聳肩,「我相信倫敦城一家茶莊的年輕姑娘離店而去了。」
她朝我投來一笑,隨後聲稱她與自己的牙醫約好了,便揚長而去。我與其說失望,不如說興趣盎然。在那些日子裡,我的生活經歷算得上第一手材料的還很少,因此當我碰到熟人中發生了一件我在書本里才能看到的事情時,一下子興奮起來。說實話,現在時間磨鍊了我,已經習慣有熟人碰到這種事情了。不過,我還是受了點驚。斯特里克蘭德無疑已經四十歲了,我認為像他這樣年紀的男人還糾纏於愛情中,怎麼都讓人反感。年輕人不知天高地厚,我認定一個人陷入愛情而不出醜,三十五歲是最大的限度。這個消息讓我有點不安,因為我從鄉下給斯特里克蘭德太太寫了信,說我要回城,還附言說如果她不回信另做打算的話,我會在某個日子到她府上與她喝茶。這天就是我要去的日子,而且我也沒有收到斯特里克蘭德太太的隻言片語。她想不想見我呢?在這種焦慮不安的時刻,她很可能把我的簡訊忘到腦後去了。也許我應該更明智一點,不要到她家裡去。另一方面,她也許希望把這件事兒壓下來,如果我表明那個奇怪的消息已經傳到了我耳邊,恐怕是相當輕率的。我一方面害怕傷害一個賢惠女人的感情,一方面擔心去了會礙事,很難兩全。我覺得她一定備受煎熬,我不想看見那種我愛莫能助的痛苦,可是我內心卻渴望知道斯特里克蘭德太太如何對待這件事,我對這樣的想法感到難為情。我不知道怎麼辦了。
最後,我拿定主意照例去拜訪,權當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先讓女傭去問一聲斯特里克蘭德太太是否方便見我。這樣一來,她也有機會把我打發走。可是,我把想好的話說給那女僕聽時,簡直尷尬得無地自容,因此我在黑魆魆的過道里等待回話時,使出了全身的力氣才沒有扭身逃走。女僕回來了。她的神態讓胡思亂想的我覺得,她很清楚這個家庭飛來的災禍。
「請這邊走好嗎,先生?」她招呼道。
我跟著她走進了客廳。窗帘放下來了一部分,客廳比較暗,斯特里克蘭德太太背光坐著。她的姐夫,麥克安德魯上校,坐在壁爐前,就著沒有燒旺的火苗烤著脊背。我感覺自己闖進來是極為難堪的事。我想我的不請自來讓他們受了驚,斯特里克蘭德太太讓我進門只是因為她忘了另外和我約時間。我覺察出上校對我的闖入很惱火。
「我不大清楚你是不是在等我來。」我說,努力表現得若無其事。
「我當然在等你。安妮一會兒就端茶來。」
即便客廳里很暗,我還是看出來斯特里克蘭德太太的臉腫了,滿是淚痕。她的膚色本來就不好,這下面如土色了。
「你還記得我的姐夫吧?度假前,你在這裡吃晚飯的時候見過的。」
我們握了握手。我感到很拘謹,想不出說點什麼才好。不過斯特里克蘭德太太及時救了我,她問我夏天都去幹什麼了。有了這個話頭,在女僕把茶端上來之前,我應酬了幾句。上校要了杯蘇打威士忌。
「你最好也來一杯威士忌吧,艾米。」上校說。
「不,我還是要茶吧。」
這話第一次暗示發生了不幸的事情。我故意不予理會,盡量和斯特里克蘭德太太把話說下去。上校一直站在壁爐前,沒有插話。我心裡琢磨著如何儘快地脫身離去而又不失禮節,也自問斯特里克蘭德太太讓我進來是出於什麼考慮。客廳沒有擺放鮮花,歇暑期間,各種擺設撤去后還沒有擺放回來。客廳過去總是充滿友善的氛圍,這時卻沒有什麼生氣,很冷清。這給人一種奇怪的感覺,彷彿牆壁的另一邊躺著一個死人似的。我把茶喝完了。
「你要抽一支煙嗎?」斯特里克蘭德太太問道。
她四下搜尋煙盒,但是沒有找到。
「恐怕是沒有煙了。」
突然她淚如泉湧,急匆匆走出了客廳。
我一時不知所措了。我猜香煙沒有了,而香煙向來是她丈夫買回家的,睹物思人自然就想起了他,眼下她感覺習以為常的小戶人家溫馨的生活化為泡影,這讓她猛地一陣心痛。她知道過去的好日子一去不復返了。我們社交的假象再也維持不了了。
「看來我該走了。」我對上校說,同時站了起來。
「我估計你已聽說那個無賴把她拋棄了。」上校吼叫起來。
我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你知道外人都在怎麼嚼舌。」我回答說,「我聽說出了點什麼事,不過他們語焉不詳。」 「他不告而別,溜了。他跟一個女人去了巴黎,把艾米扔在家,一分錢都沒留。」
「太遺憾了。」我說,往下卻不知道再說什麼好了。
上校一口吞下杯中的威士忌。他個子很高,身材修長,五十來歲,八字鬍耷拉著,頭髮花白。他長了一雙淺藍色的眼睛,嘴唇無力。上次見面我就記得他臉圓圓的,有點傻相,翻來覆去掛在嘴邊的是,退伍前的十年間他每星期都要打三次馬球。
「我想斯特里克蘭德太太現在不希望我打擾她了。」我說,「你替我轉達,我對此深感遺憾,好嗎?要是有什麼事我能做,我很樂意隨時效勞。」
他沒有搭理我。
「我不知道她以後怎麼辦,還有兩個孩子呢,他們都靠空氣生活嗎?十七年了。」
「什麼十七年了?」
「他們結婚十七年了。」他惡狠狠地說,「我從來就不喜歡他。當然,他是我的連襟,我盡量維持關係。你說他還是個紳士嗎?艾米壓根兒就不應該嫁給他。」
「這真就是最後的結局,一點挽回餘地也沒有嗎?」
「她只有一件事情可做了,那就是和他離婚。你進來時,我正在向她講明這點。『把離婚申請交上去吧,親愛的艾米。』我說,『你得為你自己想想,為孩子們想想。』他當心別讓我逮住。看我不把他碎屍萬段。」
我不禁想到麥克安德魯上校要做到這點也許還有些難度,因為斯特里克蘭德給我的印象是一個結實強壯的傢伙。不過我什麼都沒有說。空有義憤填膺的道德感,卻沒有力量嚴懲罪犯,總是令人非常壓抑的事情。我拿定主意再次向他告別時,斯特里克蘭德太太回來了。她已經把眼淚擦乾,在鼻子上撲了粉。
「對不起,我沒有把持住。」她說,「很高興你沒有離開。」
斯特里克蘭德太太坐了下來。我一點都不知道接下來說什麼好。我有些不好意思提起那些與我沒有關係的事情。我那時還不懂女人有種無法擺脫的毛病,就是一心想和願意傾聽她的人絮叨自己的私事。斯特里克蘭德太太似乎在努力控制著自己。
「人們都在議論這件事吧?」她問道。
我有點吃驚,因為她認定我完全知道她家門的不幸了。
「我剛剛回城。我見到的唯一一個人就是羅絲·沃特福德。」
斯特里克蘭德太太拍了一下手。
「她說了什麼?把她的話一字不差地告訴我。」我欲言又止,可她堅持要聽,「我特別想知道她說了些什麼。」
「你知道人們是怎麼嚼舌頭的。她說話靠不住,不是嗎?她說你丈夫把你拋棄了。」
「就這些嗎?」
我不願意重複羅絲·沃特福德離開時提及一個姑娘在茶莊辭職的話,便撒了謊。
「她沒有說他和誰一起離開了嗎?」
「沒有。」
「這就是我想知道的了。」
我有些迷惑不解,但是很清楚我可以離開了。我和斯特里克蘭德太太握手告別時,我跟她說要是我對她有什麼用,很願意為她效勞。她淺淺地笑了笑。
「不勝感激。我知道沒有人能幫得了我。」
我感到局促之極,不知道該怎麼表示同情,於是轉身和上校告別。他沒有握我的手。
「我也要走。如果你走維多利亞大街,我和你同路。」
「好吧。」我說,「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