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茄力克

  第23章 茄力克


  正月初十,立春。


  中央公園在市政府南面,元明二代都是地方大員衙署,清初三藩之亂,這裡是平南王府。平亂以後,它就成了廣東巡撫署。中山先生倡議把它改作公園,公園不賣門票,市民均可隨意進出。


  陳千里從北門進園,沿著公園中軸線一路朝南走,他一身短褂,看起來跟附近各家政府機關里的雜役沒什麼兩樣。他好像純粹要在這裡消磨時間,對任何上面有字的牌子都滿懷興趣,在康有為贈送的義大利雕像前站立片刻,又盯著平南王府的石獅子看了半天。


  其實他憂心忡忡,腦子裡一刻不停,懷疑自己做錯了什麼。也許他不該讓凌汶和易君年來廣東,太相信直覺了,欠考慮。之前,他帶著梁士超悄悄去了汕頭,事情辦得很順利。隨後他們轉道香港,準備坐船回上海,卻聽說廣州交通站出事了,涉及其中的還有上海地下黨來人。


  凌晨,他們坐小火輪抵達廣州。一大早,陳千里便讓接應他的廣東地下黨同志通知莫少球,接頭以後,莫少球立刻將他帶去見老肖。在路上,莫少球告訴陳千里:「那天上午老肖來交通站,約了凌汶第二天碰頭。但凌汶沒來,等了半小時,他只能先離開,交通站里不能等太久,這個有規定。老肖去了添男茶樓,說好如果凌汶來了,就讓她去那裡找他。剛過中午,偵緝隊便衣就來了。交通站附近我們設有幾個暗樁,白天晚上,有可疑的人到漿欄街周圍活動,站里很快就能得到消息。我們的人馬上回來報信,可還沒等報信的進葯號,街上就響起了槍聲。」


  「茶樓先抓人?他們沒有兩處同時動手?」陳千里有些疑惑。


  「我們也覺得奇怪。槍聲一響站里就聽到了。等報信的人進來一說,我立刻讓我太太先離開藥號。交通站平時就作好準備,隨時可以應付這樣的突發情況。站里沒有什麼需要清理的東西。露台上,屋檐落水槽後面有個油紙包,裡面是一支手槍,我太太把槍拿給我,自己從後門撤離了。我從店門出去,跑到漿欄街上,站在過街樓下面,想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但是他們一直都沒來葯號,直到傍晚。晚上五六點鐘,便衣撞開店門進了交通站。」


  巷子里迎面來了兩個女學生,等她們走過去后,莫少球又接著往下說:


  「易君年說他和凌汶一起來交通站。他們倆剛從十七甫轉出來,茶樓外面就亂起來了。他們看見特務在追趕老肖,決定分頭行動。易君年自己跟了上去,讓凌汶趕緊到葯號來,如果交通站沒事,她就進來報信。如果交通站也出事了,她就先回去,到新亞旅社等他。易君年對凌汶說,他們有重要任務,千萬不要冒險。他找了一輛自行車,在楊巷追上老肖。老肖被兩個特務一前一後攔住了,拿槍對著他。易君年騎車衝過去,兩槍打死了特務,但老肖也中槍了。易君年把老肖送到安全的地方,就回去找凌汶。」


  「但凌汶卻不見了。他回到新亞旅社,一直等到傍晚,他們倆是當天夜裡的船票,還有幾個小時就要上船。易君年趕過來告訴我們這個消息。」


  莫少球引著陳千里來到柴欄附近,在水邊的棚屋裡,他們見到了老肖。棚屋架在岸邊,地上鋪著舊船板,老肖躺在板上,昏迷不醒。


  「他昏一陣醒一陣,大夫說他還沒有脫離危險。」


  棚屋用舊木船改造而成,本身也像個船艙,房門朝著東濠涌,河面上疍家小艇多得數不清,房門內外都是船板,房門上只掛著一片布簾,梁士超蹲在帘子外面抽煙,陳千里和莫少球在門帘裡面,坐在地板上。


  「凌汶同志一點消息也沒有,失蹤了。我太太一聽說就哭了。她太喜歡這位女同志了,一見面就喜歡。要不是幹革命工作講紀律,說可以拉著她晚上睡一個床,說到天亮。我太太一點也不相信她犧牲了,還去公安局打聽,我們在公安局有內線,不能算同志,但打聽一些事情沒有問題。可是公安局沒有任何消息,特別偵緝科沒有抓過女共黨。殺人案?也沒有。他們說,過年了,誰會殺人呢?廣州軍警很少在這時候辦案抓人,所以前天下午他們突然衝進茶樓要抓老肖,這事情確實很奇怪。」


  「他們倆到了廣州,做過些什麼?」陳千里一邊想一邊問。


  「兩個人來了交通站。我們早就收到上級通知,上海地下黨有人要來。他們來是為了把交通線安排好,我們知道中央有大動作。凌汶說了接頭暗號,兩個人里她是領導。我們商量了各種細節,重新定了接頭暗號、電話、電報挂號、怎麼接應下船、住在哪裡。說完了,凌汶就打聽她丈夫。我不熟悉龍冬這個名字,我自己是交通站建立后才到了廣州,但我太太知道——」


  老肖突然說胡話,嘴裡嘟嘟噥噥,莫少球起身過去,拿下他額頭上的毛巾,在水盆里浸濕,絞乾后又摺疊起來放了回去。


  「我太太見過龍冬,還看過報紙上有關那件事情的新聞。她說事情發生在一幢房子里——」


  「莫太太說的那幢房子在哪裡?」陳千里脫口而出。


  「濠弦街,現在叫豪賢路,但廣州人喜歡叫它原來的名字濠弦街。」


  莫少球解釋了那兩個聽起來一樣,字卻不一樣的路名。


  「不過他們沒有去那裡。易君年說,他們原打算第二天跟老肖見面以後,再到濠弦街看看。」


  老肖為什麼要約凌汶第二天到交通站見面?陳千里暗自思忖。


  過了音樂亭就是公園正門。出門穿過公園路,有一條小巷子,出了巷子,對面就是公安局。


  公安局在維新北路上,馬路東側對著公安局大門有一排小店。午後時分,食肆都關了火,只有一家炒粉鋪門前最熱鬧。門口搭著棚架,放著幾隻方桌條凳,桌上擺著綠釉粗瓷鵪鶉壺,客人們都在喝茶。茶資只需五分錢,茶葉是從大茶樓收來重新炒過的茶渣,點心也只有芋頭糕。喝茶的客人個個揎起袖子正在吹水,談的是新圳剛開一家大飯店,背後大老闆是陳濟棠的哥哥陳維周。


  「——大賭場,那裡番攤,押中一門能贏幾千大洋。攤官扒竹一動,桌上人的眼都不敢眨一下,針落到地上都能聽見。」


  「細佬你真能吹,進門先買三千籌碼,你倒進去過?」


  梁士超也要了一壺茶,一碟芽菜粉,兩塊芋頭糕,坐到空桌上。旁邊桌上見有生人,聲音頓時小了,有人朝他看了一眼。梁士超從褂子口袋裡摸出一包煙,到鄰桌發了一圈。


  眾人力邀,盛情難卻,梁士超搬到鄰桌。喝茶的客人都是左近苦力工人,誰也不能在這裡坐一下午,只在幹活間歇,抽空過來坐一坐,喝口茶。人來人往,等梁士超喝掉半壺茶,桌上人已換了一撥。


  他打聽到了一些情況,等陳千里來時,他們換了張空桌說話。


  「這家炒粉鋪開得晚,警察值夜班常來。三年前查出個警察是共產黨,這事好幾個人都記得。他們說,打死的共黨警察,隔壁香煙鋪的黎叔肯定認識,那人常到他鋪子里買煙。」


  兩人離開炒粉鋪,到附近轉了一圈,又回到這裡,悄悄進了那間香煙鋪。一個老頭坐在鋪子里,梁士超進門就喊他:「黎叔。」老頭點點頭。


  櫃檯里五顏六色,梁士超看了半天,挑了兩包「三炮台」,一包塞進口袋,另一包遞給陳千里。櫃檯上放著紙包,後面的架子上是罐裝煙。陳千里忽然看見高處的角落裡,孤零零放著兩隻綠罐頭,心裡一動。 他對黎叔說:「你這裡倒有『茄力克』。」


  梁士超正想用本地話翻譯一遍,不料黎叔卻聽懂了。


  「沒人買,你想要,半價賣給你。」


  「好。」陳千里摸出一塊銀元遞給老頭。


  罐頭上面全是灰,陳千里在櫃檯上找了塊抹布,慢慢擦。


  「沒人買,放在這裡三年多了。」


  「沒人買為什麼要進貨?」


  「那時候有人買。買它的人死了。」


  擦掉灰塵,罐頭上露出獅身人面像。這是高級香煙,用大輪船從英國運過來的,一罐就要一塊大洋。在這麼一間小鋪子里,光顧的客人就算花得起這個錢,也未必捨得花。


  「我知道他是誰,」他對黎叔說,「他是個警察,也是個共黨。」


  黎叔狐疑地看了看他,想到兩罐香煙放了三年,總算賣了出去,心情又覺得十分輕快,問陳千里:「你認識他?你也是共產黨?」


  陳千里哈哈大笑:「我,《民國日報》記者。你這香煙從哪裡進貨?」


  「盧警官,官不大,抽煙卻只認它。這麼些年,到我店裡來買茄力克的,只有他一個。他讓我找這個煙,全廣州只有沙面洋行有貨。我每個月進幾罐,全賣給他了。」


  「這兩罐為什麼沒來拿?」


  「他端午節下午來買,店裡沒存貨。我讓他第二天來拿。第二天,人沒來。過了兩天,報紙上說他死了。」


  「端午節?黎叔你記錯了吧?」


  「怎麼會記錯?就是端午,他來的時候,我正給店鋪門上貼午時符。我女兒前一天晚上提著粽子豬肉回娘家,家裡大人領著小孩子跑到珠江邊,洗洗龍舟水。家裡忙,跑不開,只能第二天上午去進貨。盧警官從對面過來,春風滿面,身旁還挽著小鳳凰。他說好第二天來拿。」


  民國十八年,端午節是六月十一日,《廣州民國日報》十三號發消息,說九號晚上,潛伏在公安局內的共黨分子盧忠德被槍殺。可到了十一號端午節,這個黎叔卻看見盧忠德活生生站在他面前,從公安局出來,好像遇見了什麼好事。


  如果公布被打死的人沒死,那就一定有另外一個人死了,卻沒有公布。這個人,陳千里猜測很可能就是龍冬,據說他從軍警抓捕現場逃脫,此後再也沒有出現。雖然在這一點上,他可能永遠也無法獲得確切的證據。除非葉桃再生,從葉啟年最秘密的保險柜里拿到有關這個陰謀的記錄。


  從另一面看,如果敵人聲稱盧忠德是共產黨,並且擊斃了他,後來有人卻看到盧忠德還活著,照常出現在他平時出沒的地方,那敵人為什麼要說謊,這就耐人尋味了。


  老方犧牲前曾告訴陳千里,民國十八年七月,組織上為加強上海地下黨的情報工作,把易君年從廣州調到上海。恰好是在廣州的盧忠德宣布死亡后的一個月內。易君年是秘密工作使用的化名,他在廣州並不使用這個名字,在龍華看守所里,他曾對關在一起的同志們這樣說過。


  把易君年調到上海前,上級把聯絡方式、暗號和這個化名交給他,讓他到上海與地下黨負責人老方接頭。至於在廣州時他使用什麼名字,他沒有跟任何人說起,當然他不能說,事關工作紀律。泄露從前的名字,可能會危及那些仍在原系統工作的同志。


  不過他喜歡抽煙,只抽一種牌子,茄力克。廣州也有一個人喜歡抽這種香煙。陳千里想,一個人出於某種目的,可以把自己變成另外一個人。有些人像變色龍,隨時可以變換身份、立場、外形、語調,甚至個性。他可以在不同角色間來回變換,就像穿上或者脫下一件衣服。即便如此,他們卻往往保持著一兩種根深蒂固的習慣,也許出於狂妄自大,或者——也許在內心深處,一個人總想抓住一點什麼東西,證明自己是自己。


  當然,他不能僅憑直覺就作出判斷,也不能單靠一罐香煙。如果他有易君年的照片就好了,那樣他就可以讓黎叔辨認一下,這個人是不是當年那位盧警官。


  陳千里打開綠罐頭,拍拍罐底,抽出香煙遞給黎叔和梁士超,自己也點上一根。


  「盧警官身邊站著小鳳凰?」


  「群芳艷班裡的包頭,女花旦。這女人,妖媚啊——」黎叔把那根茄力克放進櫃檯后的一隻木匣里,「我早說過盧警官遇見她,就是花旦見小生——夫呀。」


  梁士超告訴陳千里,戲台上廣府白話,夫、苦同音。黎叔點點頭繼續說:「之後他果然難逃一死,那時候兩個人卿卿我我,豈知後來的結果。」


  「那麼這個小鳳凰,現在還在唱戲?」


  「在樂華。正印花旦,台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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