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一根線
第31章 第一根線
01
能一覺睡上二十多個時辰的,只有兩種人——有福氣的人,有病的人。陸小鳳既沒有病,也沒有這麼好的福氣。歐陽情卻已暈睡了一天一夜。看到她的臉,陸小鳳更沒法子去睡了。
十三姨也顯得很憂慮,輕輕道:「從昨天到現在,她只醒過來一次,只說了一句話!」
陸小鳳道:「一句什麼話?」
十三姨勉強笑了笑,道:「她問我,你有沒有吃她做的酥油泡螺?還要我問你,好不好吃?」
陸小鳳的心在收縮。看見那盤酥油泡螺還擺在桌上,他忽然覺得自己實在是個不知好歹的混蛋。
「一定好吃的。」他也勉強作出笑臉,「我一定要把它全吃光。」
十三姨道:「這種東西冷了就不酥了,我再去替你炸一炸。」
陸小鳳道:「不必,這是她親手炸的,我就這麼樣吃!」
十三姨嘆了口氣,道:「你總算還有點良心。」
陸小鳳坐下來,一口就吃了兩個,忽又問道:「李燕北呢?」
十三姨道:「走了。」
陸小鳳道:「到什麼地方去了?」
「不知道。」十三姨笑得更勉強,「他的家又不止這一個。」
陸小鳳只有用一個酥油泡螺塞住自己的嘴。他忽然發現在十三姨臉上高貴的脂粉下,也不知藏著多少淚痕?多少悲哀?
一個女人,在一個月里,若有二十九個晚上都要獨自度過,這種寂寞實在很難忍受。
可是她忍受了下來,因為她不能不忍受。這就是她的命運,大多數女人都有接受自己命運的韌力和天性。在這方面,她們的確比男人強得多。他了解十三姨這種女人,卻不了解歐陽情。
「有句話我本不該問的。」陸小鳳遲疑著道,「可是我又不能不問!」
「你可以問。」
陸小鳳道:「你是歐陽情的好朋友,好朋友之間就不會有什麼秘密,何況……」
十三姨替他說了下去:「何況我們是女人,女人之間更沒有秘密。」
陸小鳳又勉強笑了笑,道:「所以她的私事,你很可能知道得不少!」
十三姨道:「你究竟想問什麼?」
陸小鳳終於鼓足勇氣,道:「我聽公孫大娘說,她還是個處女,她究竟是不是?」
十三姨想也不想,立刻道:「她是的。」
陸小鳳道:「她做的是那種事,怎麼會還是個處女?」
十三姨冷笑道:「做那種事的,也有好女人,她不但是個好女人,而且還是很特殊的一個!」
陸小鳳只有又用酥油泡螺塞住自己的嘴。現在他當然已看出,十三姨以前一定也是做這種事的。所以她們才是好朋友。
一碟酥油泡螺,已經被陸小鳳吃光了,只要留下一個,他好像就會覺得很對不起自己的良心。
十三姨看著他吃完,忽然問道:「你為什麼會對這件事關心?她是不是處女,難道跟別人也有什麼關係?」
陸小鳳點了點頭,遲疑著道:「四五個月以前,有一天我在路上遇見了老實和尚,他說他頭一天晚上是跟歐陽……」這句話他卻沒有說完。他忽然倒了下去,人事不知。
十三姨居然就這麼樣冷冷地看著他倒下去,臉上居然露出一絲惡毒的微笑。
陸小鳳實在還不了解女人,更不了解十三姨這種女人。他只不過自己覺得自己很了解而已。
一個男人若是自己覺得自己很了解女人,無論他是誰,都一定會倒霉的,就連陸小鳳也一樣。
02
奇怪的是,有些人好像天生就幸運,就算倒霉也倒不了多久。陸小鳳顯然就是這個人。他居然沒有死。醒來的時候,就發現自己非但四肢俱全,五官無恙,而且還躺在一張很舒服、很乾凈的床上。
屋子也很乾凈,充滿了菊花和桂子的香氣。桌上已燃起了燈,窗外月光如水。
有個人靜靜地站在窗前,面對著窗外的秋月,一身白衣如雪。
「西門吹雪!」踏破鐵鞋都找不到的西門吹雪,怎麼會忽然在這裡出現?
陸小鳳跳了起來。他居然還能跳起來,只不過兩條腿還有點軟軟的,力氣還沒有完全恢復。
「好小子,你是從哪裡躥出來的?」陸小鳳赤著腳站在地上大叫,「這些天來,你究竟躲到哪裡去了?」
西門吹雪冷冷道:「一個人對自己的救命恩人,不該這麼樣說話的!」
「救命恩人?」陸小鳳又在叫,「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若不是我,你的人只怕也跟李燕北一樣,被燒成了灰!」
陸小鳳失聲道:「李燕北已死了?」
西門吹雪道:「他的運氣不如你,你好像天生就是個運氣特別好的人。」
他終於回過頭,凝視著陸小鳳。他的臉色還是蒼白而冷漠的,聲音也還是那麼冷,可是,他的眼睛里,卻已有了種溫暖之意,一種只有在久別重逢的朋友眼睛里,才能找到的溫暖。
陸小鳳也在凝視著他:「最近你的運氣看來也不壞。」
西門吹雪道:「運氣真正壞的,好像只有李燕北。」
陸小鳳道:「你知道他是怎麼死的?」
西門吹雪點點頭,道:「但我卻不知道你是從幾時開始,會信任那種女人的!」
陸小鳳道:「哪種女人?」他又躺了下去,因為他忽然又覺得胃裡很不舒服,「像歐陽情那種女人?」
西門吹雪道:「不是歐陽情。」
陸小鳳道:「不是她?是十三姨?」
西門吹雪道:「酥油泡螺雖然是歐陽情做的,但下毒的卻是十三姨!」
他看著陸小鳳,目中彷彿露出笑意:「這消息是不是可以讓你覺得舒服些?」
陸小鳳的確已覺得舒服了很多,但他卻又不禁覺得奇怪:「你是從幾時開始了解男女間這種感情的?」
西門吹雪沒有回答這句話,卻又轉過身,去看窗外的月色。
月色溫柔如水,現在已是九月十四日的晚上了。
陸小鳳沉思著,道:「我一定已睡了很久!」
西門吹雪道:「十三姨是個對迷藥很內行的女人,她在那酥油泡螺里下的葯並不重!」
陸小鳳道:「她知道下得若重了,我就會發覺。」
西門吹雪道:「她也知道你一定會將那碟酥油泡螺全吃下去。」
陸小鳳苦笑。對男女之間的感情,十三姨了解得當然更多。
「可是你怎會知道這些事的?」陸小鳳問道,「怎麼會恰巧去救了我?」
西門吹雪道:「你倒下去的時候,我就在窗外看著。」
陸小鳳道:「你就看著我倒下去?」
西門吹雪道:「我並不知道你會倒下去,也不知道那些酥油泡螺里有毒!」
陸小鳳道:「你本就是去找我的?」
西門吹雪道:「但我卻不想讓別人看見我,我本想等十三姨走了之後,再進去的,誰知你一倒下去,她就拔出了刀。」
陸小鳳道:「李燕北也是死在那柄刀下的?」
西門吹雪點點頭。
陸小鳳道:「你問過她?她說了實話?」
西門吹雪冷冷道:「在我面前,很少有人敢不說實話。」
無論誰都知道,西門吹雪若說要殺人時絕不會是假話。他的手剛握住劍柄,十三姨就說了實話。
陸小鳳嘆息著,苦笑道:「我實在看不出她那樣的女人,居然真的能下得了毒手!」
西門吹雪道:「你為什麼不問我,她是為什麼要下毒手的?」
陸小鳳嘆道:「我知道她是為了什麼,我還記得她說過的一句話。」
西門吹雪道:「什麼話?」
陸小鳳道:「李燕北的女人,並不止她一個,她是個不甘寂寞的女人,這種日子她過不下去,卻又沒法子逃避,所以只有殺了李燕北。」他苦笑著又道,「她怕我追究李燕北的下落,所以才會對我下毒手。」
西門吹雪道:「你忘了一件事!」
陸小鳳道:「什麼事?」
西門吹雪道:「一張一百九十五萬兩的銀票。」他冷笑著,又道,「若沒有這張銀票,她也不會下毒手,她也不敢!」
可是一個像她那樣的女人,身上若是有了一百九十五萬兩銀子,天下就沒有什麼地方是她不能去的,也沒有什麼事是她不敢做的了。
「她殺了你后,本就準備帶著那張銀票走的,她甚至連包袱都已打好。」
陸小鳳苦笑道:「一個人有了一百九十五萬兩銀子后,當然也不必帶很大的包袱。」
西門吹雪道:「你為什麼不問我,她的下落如何?」
陸小鳳道:「我還要問?」遇見了這種人,西門吹雪的劍下是從來也沒有活口的。
「你想錯了。」西門吹雪淡淡道,「我並沒有殺她。」
陸小鳳吃驚地抬起頭:「你沒有殺她?為什麼?」
西門吹雪沒有回答,也不必回答。
陸小鳳自己也已知道了答案:「你這個人好像變了……而且變得不少!」他凝視著西門吹雪,目中帶著笑意,「你是怎麼會變的?要改變你這個人並不容易。」
「你卻沒有變。」西門吹雪冷冷道,「該問的話你不問,卻偏偏要問不該問的!」
陸小鳳笑了,他不能不承認:「我的確有些事要問你。」
「你最好一件件地問。」
「歐陽情呢?」
「就在這裡,而且有人陪著。」
「是孫姑娘?」
「不是。」西門吹雪眼睛里又露出那種溫暖愉快的表情,「是西門夫人。」
陸小鳳喜動顏色:「恭喜,恭喜,恭喜……」他接連說了七八遍恭喜,他實在替西門吹雪高興,也替孫秀青高興。朋友們的幸福,永遠就像是自己的幸福一樣——陸小鳳實在是個可愛的人。
西門吹雪也不禁笑了。他很少笑,可是他笑的時候,就像是春風吹過大地。
「你想不到我會成家?」
「我實在想不到。」陸小鳳還在笑,「就連做夢也想不到。」但是他已想到,這一定就是西門吹雪為什麼會改變的原因。
西門吹雪微笑道:「你呢?你準備什麼時候成家?」
陸小鳳的笑容立刻籠上了一陣陰影——是薛冰的影子,也是歐陽情的影子。
他立刻改變話題:「你怎麼會到那裡去找我的?」
「我知道你是李燕北的朋友,也知道他手下有幾個親信的人!」
「他們在你面前也不敢說謊?」
「絕不敢!」
「也不敢泄漏你的行蹤?」
「是我去找他們的。」西門吹雪道,「沒有人知道我住在這裡。」
這正是陸小鳳最想問的一件事:「這裡究竟是什麼地方?」
西門吹雪道:「你為什麼不出去看看?」
穿過精雅的花園,前面竟是間糕餅店,四開間的門面,門上雕著極精緻的花紋,金字招牌上寫著三個斗大的字:「合芳齋」。陸小鳳看了兩眼就回來,回來后還在笑。
「這是家字型大小很老的糕餅店,用的人卻全是我以前的老家人。」西門吹雪面有得色,「你有沒有想到我會做糕餅店的老闆?」
「沒有。」
「你有沒有看過江湖中人賣糕餅的?」
「沒有。」
西門吹雪微笑道:「所以你們就算找遍九城,也找不到我的!」
陸小鳳承認:「就算打破我的頭,我也找不到。」
西門吹雪道:「你已知道我為何要這麼樣做?」
陸小鳳笑道:「我知道,所以我不但要喝你的喜酒,還要等著吃你的紅蛋!」
西門吹雪的笑容中卻也有了陰影,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我去找你,只因為我有件事要你替我做。」他為什麼要改變話題?難道他不敢想得太遠?難道他生怕自己等不到吃紅蛋的那一天?
陸小鳳道:「不管你要我做什麼事,都只管說,我欠你的情。」
「我要你明天陪我到紫禁城去。」西門吹雪的雙手都已握緊,「我若不幸敗了,我要你把我的屍體帶回來。」
陸小鳳笑得已很勉強,道:「縱然敗了,也並不一定非死不可的。」
西門吹雪道:「戰敗了,只有死!」他臉上的表情又變得冷酷而驕傲。
他可以接受死亡,卻不能接受失敗!陸小鳳遲疑著,他本不願在西門吹雪面前說出葉孤城的秘密,葉孤城也是他的朋友。可是他縱然不說,這事實也不會改變,西門吹雪遲早總會知道。
「你絕不會敗!」他終於說了出來。
「為什麼?」
「因為葉孤城的傷勢很不輕。」
西門吹雪動容道:「但是我聽說他昨天還在春華樓重創了唐天容。」
陸小鳳嘆道:「唐天容不是西門吹雪。」
西門吹雪道:「他受傷是真的?」
陸小鳳道:「是的。」
西門吹雪臉色變了。聽到自己唯一的對手已受重傷,若是換了別人,一定會覺得自己很幸運,一定會很開心。但西門吹雪不是別人!
他臉色非但變了,而且變得很慘:「若不是因為我,八月十五我們就已應該交過手,我說不定就已死在他劍下,可是現在……」
「現在他已非死不可?」
西門吹雪點了點頭。
陸小鳳道:「你不能不殺他?」
西門吹雪黯然道:「我不殺他,他也非死不可!」
陸小鳳道:「可是……」
西門吹雪打斷了他的話,道:「你也許還不了解我們這種人,我們可以死,卻不能敗!」
陸小鳳終於忍不住長長嘆息。他並不是不了解他們,他早已知道他們本是同一種人。
一種你也許會不喜歡,卻不能不佩服的人!
一種已接近「神」的人。
無論是劍法,是棋琴,還是別的藝術,真正能達到絕頂巔峰的,一定是他們這種人。因為藝術這種事,本就是要一個人獻出他自己全部生命的。
「可是你現在已變了!」陸小鳳道,「我本來總認為你不是人,是一種半瘋半痴的神,可是你現在卻已有了人性。」
「也許我的確變了,所以葉孤城若沒有受傷,我很可能不是他的對手。」西門吹雪表情更沉重,「可是現在他卻已沒有勝我的機會,這實在很不公平。」
陸小鳳道:「那麼你想……」
西門吹雪道:「我想去找他。」
陸小鳳道:「找到他又怎麼樣?」
西門吹雪冷笑道:「難道你認為我只會殺人?」
陸小鳳眼睛亮了,他忽然想起西門吹雪也曾被唐門的毒藥暗器所傷。但西門吹雪到現在還活著。
「我帶你去。」陸小鳳又跳了起來,道,「這世上若有一個人能治好葉孤城的傷,這個人一定就是你!」
03
荒郊,冷月。月已圓。冷清清的月光,照著陰森森的院子,禪房裡已燃起了燈。
「白雲城主會住在這種地方?」
「他也跟你一樣,不願別人找到他!」
「你是怎麼找到的?」
「這裡的和尚俗家姓勝,叫勝通。」
「是他帶你來的?」
「我也做過好事,也救過人的。」陸小鳳微笑道,「你救了一個人後,永遠也想不到他會在什麼時候報答你。」這雖然並不是救人的最大樂趣,至少也是樂趣之一。
「葉兄,是我。」他開始敲門,「陸小鳳。」
沒有回應。葉孤城縱然睡了,也絕不會睡得這麼沉的——難道屋裡已沒有人?
陸小鳳皺起了眉,西門吹雪已破門而入。
屋子裡有人,死人!一個被活活勒死的人!
死的並不是葉孤城。 「這人就是勝通。」
「是誰殺了他?為什麼要殺他?」
「他的恩人想必不止我一個。」陸小鳳苦笑道,「他帶了別人來,葉孤城卻已走了,那人以為是他走漏了風聲,就殺了他泄憤!」這解釋不但合理,而且已幾乎可以算是唯一的解釋。
陸小鳳又嘆了口氣,道:「這已經是我看見的,第二個被勒死的人了!」
西門吹雪道:「第一個是誰?」
陸小鳳道:「公孫大娘。」
西門吹雪道:「他們是死在同一個人的手裡的?」
陸小鳳道:「很可能。」勒死勝通的,雖不是紅綢帶,可是用的手法卻很相像。
西門吹雪道:「公孫大娘又和這件事有什麼關係?」
陸小鳳苦笑道:「應該有的,但我卻還沒有想出來,我還沒有找到那根線!」
西門吹雪道:「什麼線?」
陸小鳳道:「一根能將這些事串起來的線。」
西門吹雪道:「你知道的有些什麼事?」
陸小鳳道:「葉孤城負傷,只因為有人暗算了他,否則唐天儀根本無法出手。」
西門吹雪道:「是誰暗算了他?」
陸小鳳道:「是個會吹竹弄蛇的人。」
西門吹雪道:「歐陽情中的毒,也是蛇毒。」
陸小鳳道:「這人不但傷了葉孤城和歐陽情,害死了孫老爺,勒死勝通和公孫大娘的也是他!」
西門吹雪道:「你能確定?」
陸小鳳點點頭,道:「因為我已確定勒死公孫大娘的,就是這個吹竹弄蛇的人,他本想轉移我的目標,嫁禍給公孫大娘。」
西門吹雪道:「你說的這五個人之間,好像完全沒有關係。」
陸小鳳道:「所以我才想不通,這個人為什麼要對他們下毒手!」
西門吹雪道:「你有沒有找到可疑的人?」
陸小鳳道:「可疑的人只有一個。」
西門吹雪道:「誰?」
陸小鳳道:「老實和尚!」
老實和尚居然會暗算別人?這種事有誰會相信?
陸小鳳道:「我也知道沒有人會相信我的話,可是他的確最可疑!」
西門吹雪道:「你幾時開始懷疑他的?」
陸小鳳道:「從一句話開始的。」
西門吹雪道:「一句什麼話?」
陸小鳳道:「歐陽情是處女。」
西門吹雪道:「歐陽情是不是處女,跟老實和尚有什麼關係?」
陸小鳳道:「有。」
西門吹雪不懂,這其間的關係,本就沒有人會懂的。
陸小鳳道:「我為了丹鳳公主那件事,去找孫老爺,那天孫老爺恰巧在歐陽情的妓院里,我在路上又恰巧遇見了老實和尚。」
西門吹雪還是聽不出頭緒。
陸小鳳道:「我就問他,從哪裡來?到哪裡去?」
西門吹雪道:「他說什麼?」
陸小鳳道:「他說他是從歐陽情的床上來的!」
西門吹雪道:「但歐陽情卻是處女。」
陸小鳳道:「由此可見,老實和尚說的也並不完全是老實話。」
西門吹雪道:「這並不證明他殺了人!」
陸小鳳道:「每個人說謊都有理由,他說謊是為了什麼?」
西門吹雪道:「你認為那天晚上,他一定做了件見不得人的事,你問起他時,他只有隨口編了個謊話來推託。」
陸小鳳道:「那時他當然想不到我會認得歐陽情!」
西門吹雪道:「他為什麼不說別人,偏偏要說歐陽情?」
陸小鳳道:「因為歐陽情本是他一路的人!」
西門吹雪又不懂了。
陸小鳳道:「我破了青衣樓之後,才發現江湖中還有個叫『紅鞋子』的秘密組織,而且,青衣樓好像還要受她們的控制。」
西門吹雪道:「控制她們的,也是個秘密組織?」
陸小鳳點點頭,道:「青衣樓全是男人,紅鞋子全是女人;這個秘密組織中,卻很可能全都是出家人,很可能就叫作白襪子!」
西門吹雪道:「你認為這個組織的首腦就是老實和尚?」
陸小鳳又點點頭,道:「我一向很少看見他,可是我在破青衣樓時,他卻忽然出現了,我去找紅鞋子,他又出現了,世上絕沒有這麼巧的事。」
西門吹雪道:「但是他並沒有阻止你去破青衣樓,也沒有阻止你去找紅鞋子!」
陸小鳳道:「因為他知道那時我已有了把握,他就算阻止,也阻止不了的。」
西門吹雪也承認,無論誰要阻止陸小鳳的行動,都很不容易。
陸小鳳冷笑著,又道:「出家人穿的都是白襪子,他說他穿的是肉襪子,我說肉襪子也是白的,他說他的肉不白。」
西門吹雪道:「他的肉本就不白!」
陸小鳳笑道:「白襪子上若是沾了泥,還是不是白襪子?」
「是。」西門吹雪也只有承認,「所以你認為他殺了公孫大娘和歐陽情,就是為了滅口?」
陸小鳳道:「因為我不但已認得她們,而且成為她們的朋友,他生怕她們會泄露了他的秘密。」
西門吹雪道:「那天晚上,孫老爺也在歐陽情的妓院。」
陸小鳳道:「而且孫老爺知道的事太多。」
——一個人知道的秘密太多,長壽的希望就太少了。
西門吹雪沉思著,道:「不管怎樣,這也只不過是你的推測而已,你並沒有證據。」
陸小鳳道:「我的推測一向很少錯的!」
西門吹雪道:「所以你已找出一條線,將孫老爺、歐陽情、公孫大娘這三個人的死串起來了?」
陸小鳳道:「不錯。」
西門吹雪道:「那麼葉孤城呢?老實和尚為什麼要暗算葉孤城?」
陸小鳳道:「因為他想乘此機會,將他的勢力擴展到京城。」西門吹雪又不懂了。
陸小鳳道:「他知道李燕北和杜桐軒都在你們身上下了很重的賭注,因為這兩人也想乘此機會,把對方的地盤奪過來。」
西門吹雪道:「李燕北賭的是我勝?」
陸小鳳道:「所以他就設法把李燕北的賭注買下了。」
西門吹雪道:「用那張銀票買的?」
陸小鳳點點頭,道:「出面的也是個出家人,叫顧青楓。」
西門吹雪道:「現在他認為葉孤城已必敗無疑,杜桐軒也已有輸無贏。」
陸小鳳道:「所以他一下子就已將京城的兩大勢力全都消滅了,而且不費吹灰之力。」
西門吹雪嘆了口氣,道:「這麼複雜巧妙的計劃,世上只怕也只有你們兩個人想得出來。」
陸小鳳道:「這計劃不是我想出來的,是他!」
西門吹雪冷冷道:「但這些推測卻全都是你想出來的,你豈非比他更高?」
陸小鳳道:「你認為我的推測並不完全對?」
西門吹雪道:「我並沒有這樣說。」
陸小鳳苦笑道:「但你卻一定是在這麼想,我看得出。」他忽然也嘆了口氣,道,「而且我自己也在這麼樣想!」
西門吹雪道:「你自己也覺得這些推測並不完全合理?」
陸小鳳苦笑道:「所以我才會說,我還沒有找出那條線來!」
西門吹雪道:「現在你豈非已經找出一條線?」
陸小鳳道:「這條線還不夠好。」
他們當然不是站在那禪房中說話的。沒有人願意在一間破舊陰森,還有個死人的屋子裡停留這麼久。郊外的冷風,卻能使人的頭腦清楚,思想敏銳。他們在九月的星空下,沿著一條小徑慢慢地往前走,秋風吹動著路旁的黃草,大地凄涼而寂靜。他們已走了很遠。
「這條線還不能把所有的事完全串起來。」陸小鳳又道,「還有個人也死得很奇怪。」
「誰?」
「張英風。」
西門吹雪知道這個人。「三英四秀」本是同門,嚴人英的師兄,也就是孫秀青的師兄。孫秀青現在已經是西門夫人,張英風的事,西門吹雪不能不關心。
「他已死了?」
「昨天死的。」陸小鳳又重複了一遍,「死得很奇怪。」
「是誰殺了他?」
「本來應該是你。」
「應該是我?」西門吹雪皺了皺眉,「我應該殺他?」
陸小鳳點點頭,道:「因為他這次到京城來,為的本來是想找你報仇!」
西門吹雪冷冷道:「所以我有理由殺他。」
陸小鳳道:「他致命的傷口是在咽喉上,只有一點血跡。」
西門吹雪當然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只有一種極鋒利、極可怕、極快的劍,才能造成這種傷勢,而且一劍致命,除了西門吹雪外,誰有這麼快的劍?
陸小鳳嘆了口氣,道:「只可惜我現在已知道殺他的人並不是你!」
「現在你已知道是誰?」
「有兩個人的嫌疑最大。」陸小鳳道,「一個太監,一個麻子。」
「能死在這兩個人手裡,倒也很難得。」西門吹雪並不是沒有幽默感的人。
「只可惜張英風也不是死在他們手裡的。」陸小鳳又在苦笑,「第一,我還想不出他們有什麼理由要殺張英風;第二,他們根本不是張英風的對手。」
「所以你認為應該是兇手的,卻不是兇手!」
「所以我頭疼。」
「兇手究竟是誰?」
「我現在也想找出來。」陸小鳳道,「我總認為張英風的死,跟這件事也有關係!」
「為什麼?」
「因為太監也可以算是出家人,他們穿的也是白襪子。」
西門吹雪沉吟著,忽然問道:「為張英風收屍的是嚴人英?」
陸小鳳道:「不錯。」
西門吹雪道:「嚴人英在哪裡?」
陸小鳳道:「你想找他?」
西門吹雪道:「我想看看張英風咽喉上那致命的傷口,我也許能看出那是誰的劍!」
陸小鳳道:「我已經看過了,看得很仔細。」
西門吹雪冷冷道:「我知道你的武功很不錯,眼力也很不錯,可是對於劍,你知道的並不比一個老太婆多很多。」
陸小鳳只有苦笑。他不能爭辯,沒有人能在西門吹雪面前爭辯有關劍的問題。
「你一定要去,我就帶你去。」他苦笑著道,「只不過你最好小心些。」
「為什麼?」
「嚴人英已找了人來對付你,其中有兩個密宗喇嘛,還有兩個據說是邊疆聖母之水峰上一個神秘劍派中的高手。」
西門吹雪冷冷道:「只要是用劍的人,遇見我就應該小心些。」
陸小鳳笑了:「所以應該小心的是他們,不是你。」
西門吹雪道:「絕不是。」
陸小鳳道:「還有那兩個喇嘛呢?」
西門吹雪道:「喇嘛歸你。」
和尚道士的問題,已經夠陸小鳳頭疼的了,現在喇嘛居然也歸了他。
陸小鳳喃喃道:「有的人求名,有的人求利,我找的是什麼呢?」
西門吹雪道:「麻煩。」
陸小鳳道:「一點也不錯,我找來找去,找的全都是麻煩。」
西門吹雪道:「現在你準備到哪裡去找?」
陸小鳳道:「全福客棧。」
全福客棧在鼓樓東大街,據說是京城裡字型大小最老、氣派最大的一家客棧。他們到的時候,夜已深了,嚴人英他們卻不在。
「嚴公子要去葬他的師兄。」店裡的夥計道,「跟那兩位喇嘛大師一起走的,剛走還沒多久!」
「到什麼地方去了?」
「天蠶壇。」
04
天蠶壇在安定門外。天子重萬民,萬民以農桑為本,故天子祭先農於南郊,皇后祭先蠶於北郊。
「他們為什麼要將張英風葬在天蠶壇?」
「因為這個天蠶壇已被廢置,已成了喇嘛們的火葬處。」
「火葬?」
「邊外的牧民,死後屍體都由喇嘛火葬,入關后習俗仍未改。」陸小鳳道,「甚至連火葬時用的草,都是特地由關外用駱駝運來的。」
「這種草很特別?」
「的確很特別,不但特別軟,而且幹了后還是綠的。」
「這種草又有什麼用?」
「用來墊在箱子里!」
「什麼箱子?」
「裝死人的箱子。」陸小鳳道,「死人火葬前,先要裝在箱子里。」
「為什麼?」
「因為喇嘛要錢,沒有錢的就得等著。」陸小鳳道,「我曾經去看過一次,大殿里幾乎擺滿了這種兩尺寬、三尺高的箱子。」
西門吹雪道:「箱子只有兩尺寬、三尺高?」
陸小鳳點點頭,臉上的表情看來就像是要嘔吐:「所以死人既不能站著,也不能躺著,只有蹲在箱子里。」
西門吹雪也不禁皺起了眉。
陸小鳳又道:「大殿里不但有很多這種箱子,還掛滿了黃布袋。」
「布袋裡裝的是什麼?」
「死人骨灰。」陸小鳳道,「他們每年將骨灰運回去一次,還沒有運走之前,就掛在大殿里。」
「我們絕不能讓他們將張英風裝進布袋。」
「所以要去就得趕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