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死亡之約
第52章 死亡之約
01
逃亡並沒有終止,黑暗又已來臨。
黑暗中只聽見喘息聲,兩個人的喘息聲,聲音已停下來,人已倒下去。
不管下面是干土也好,是濕泥也好,他們已完全沒有選擇的餘地。
——一定要躺下去,就算西門吹雪的劍鋒已在咽喉,都得躺下去。
現在就算用盡世上所有的力量,都已無法讓他再往前走一步。
從黑暗中看過去,每隔幾棵樹,就有一點星光般的磷光閃動。
光芒極微弱,就算在絕對的黑暗中,也得很注意才能看得見。
只要有一點點天光,磷光就會消失。
「順著這磷光走,就能走出去?」
「嗯。」
「你有把握?」
「嗯。」獨孤美雖然已累得連話都說不出,卻還是不能不回答,因為他知道陸小鳳一定會繼續問下去的。
「我絕對有把握。」他喘息著道,「因為你只要跟他們有了合約,他們就絕不會出賣你。」
「他們是誰?」陸小鳳果然又在問,「是不是山莊里的人?」
「嗯。」
「什麼山莊?在哪裡?」陸小鳳還要問,「你跟他們訂的是什麼合約?」
獨孤美沒有回答,聽他的呼吸,彷彿已睡著。
無論他是不是已睡著,他顯然已決心拒絕再回答這些問題。
陸小鳳好像也覺得自己問得太多,居然也閉上嘴,更想閉上眼睛睡一覺。
可是他偏偏睡不著。
遠處的磷光閃動,忽遠忽近。
他的瞳孔已疲倦得連遠近距離都分不出,為什麼還睡不著?
——只有絕對黑暗中,才能分辨出這些指路的暗記,若是用了火摺子,反而看不出了,白天當然更看不出。
——這一點只怕連西門吹雪都想不到,所以他當然也不會在這種絕對的黑暗中走路。
——看來山莊中那些人實在很聰明,他們的計劃中每一點都想得很絕,又很周到。
——獨孤美是不是真的會帶我到那山莊去?
——他有合約,我卻沒有,我去了之後,他們是不是肯收容我?
——那地方是不是真的完全隱秘?連西門吹雪都找不到?
——為什麼那地方只有死人才能去?
陸小鳳睡不著,因為他心裡實在有太多解不開的結。一個結,一個謎。
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能解開這些謎?
絕對的黑暗,就是絕對的安靜。
獨孤美的呼吸也漸漸變得安定而均勻,在黑暗中聽來,甚至有點像是音樂。
妹妹背著泥娃娃,
走到花園來看花。
娃娃哭了叫媽媽,
樹上的小鳥笑哈哈……
也不知為了什麼,陸小鳳竟從六親不認的老人呼吸聲中,憶起了自己童年時的兒歌。
他自己也覺得很好笑,可是他並沒有笑出來,因為就在這時候,黑暗中忽然響起一聲慘呼。
接著,又是「噗」的一聲,一個人的身子彈起來,又重重地摔在泥沼里。
「是誰?」陸小鳳失聲問。
沒有人回答。
過了很久,黑暗中才響起了獨孤美的呻吟聲,彷彿受了傷。
是誰在黑暗中突擊他?
陸小鳳只覺得心跳加快,喉嚨發乾,掌心卻濕透了,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他什麼事都看不見。
又過了很久,才聽見獨孤美呻吟著道:「蛇……毒蛇!」
陸小鳳吐出口氣,道:「你怎麼知道是毒蛇?」
獨孤美道:「我被它咬到的地方,一點都不疼,只發麻。」
陸小鳳道:「傷口在哪裡?」
獨孤美道:「就在我左肩上。」
陸小鳳摸索著,找到他的左肩,撕開他的衣服,指尖感覺到一點腫塊,就低下頭,張開嘴,用力吸吮,直到獨孤美叫起來才停止。
「你已覺得痛了?」
「嗯。」
既然能感覺到疼痛,傷口裡的毒顯然已全都被吸出來了。
陸小鳳又吐出口氣,道:「你若還能睡,就睡一下,睡不著就挨一會兒,反正天已快亮了。」
獨孤美呻吟著,良久良久,忽然道:「你本來不必這麼做的!」
陸小鳳道:「哦?」
獨孤美道:「現在你既然已知道出路,為什麼還不拋下我一個人走?」
陸小鳳也沉默了很久才回答:「也許只因為你還會笑。」
獨孤美不懂。
陸小鳳慢慢地接著道:「我總覺得,一個人只要還會笑,就不能算是六親不認的人。」
02
天一亮,指路的磷光就看不見了。
現在天已快亮,陸小鳳總算已休息了片刻。
有些人的精力就像是草原中的野火一樣,隨時都可能再被燃起。
陸小鳳就是這種人。
他這一次重新燃起的精力還沒有燃盡,就忽然發現他們終於已脫出了那吃人的樹林。
前面是一片青天,旭日剛剛從青翠的遠山外升起,微風中帶著遠山新發木葉的芬芳,露珠在陽光下閃亮得就像初戀情人的眼睛。
陸小鳳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幾乎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這簡直就像是夢境。
難道他剛從噩夢中醒來,就到了另一個夢境中?
伏在他背上的獨孤美,呼吸也變得急促了,忽然問道:「前面是不是有棵大松樹?」
是的。
一棵古松,孤零零地矗立在前面的岩石間,遠離著這片莽密的叢林,就好像是不屑與這些俗木為伍。
「松樹下是不是有塊大石塊?」
是的。
是塊大如桌面的青石,石質純美,柔潤如玉。
陸小鳳走過去,在石上坐下,放下他背負著的人,才長長吐出了口氣,嘆道:「我們總算出來了。」
獨孤美喘息著,道:「只可惜這裡還不能算是安全的地方。」
陸小鳳道:「我總算還沒有被那吃人的樹林子吃下去。」
獨孤美道:「只可惜你還是隨時都可能死在西門吹雪劍下!」
陸小鳳嘆了口氣,苦笑道:「你能不能說兩句讓人聽了比較高興的話?」
獨孤美笑了笑,道:「我只不過想告訴你一件事。」
陸小鳳在聽著。
獨孤美道:「這世上本來已沒有人能救得了你,但你卻自己救了自己。」
陸小鳳道:「哦?」
獨孤美道:「你剛才救我的時候,也同時救了你自己。」
陸小鳳道:「你本來並不是真的想帶我到那山莊中去的?」
獨孤美點點頭,道:「可是,我現在已改變了主意,因為我就算是個六親不認的人,總算還是個人。」他凝視著陸小鳳,狡黠鋒利的目光忽然變得很柔和,「你在那種情況下都沒有甩下我,現在我當然也不能甩下你。」
陸小鳳笑了。
人總有人性,人性中總有善良的一面,對這一點他永遠都充滿信心。
樹根下還有塊比較小的青石,獨孤美又道:「去搬開那塊石頭看看,下面是不是有口箱子?」
是的。
藤條編成的箱子,裡面有一塊熟肉、一隻風雞、一瓶酒、一包刀傷葯,還有一隻哨子和一封信。
哨子的形式很奇特,信紙和信封的顏色也很奇特,看來就像是死人的皮膚。
信上只寫著十個字:「吹哨子,聽回聲,循聲而行。」
陸小鳳喝了口酒:「好酒。」他滿意地嘆了口氣,道,「看來這些人想得實在周到。」
獨孤美道:「他們做事不但計劃周密,而且信譽卓著,你只要跟他們有了合約,他們就一定會負責送你到山莊去。」
陸小鳳忍不住問道:「什麼合約?」
獨孤美道:「救命的合約。」
這一次他居然沒有逃避陸小鳳的問題,所以陸小鳳立刻又問道:「什麼山莊?」
獨孤美道:「幽靈山莊。」
幽靈山莊!
——那地方只有死人才能去。
陸小鳳只覺得掌心冷冷的,又忍不住問道:「難道那地方全是死人的幽靈?」
獨孤美笑了笑,笑得很神秘,緩緩道:「就因為那地方全都是死人的幽靈,所以沒有一個活人能找得到,更沒有一個活人敢闖進去!」
陸小鳳道:「你呢?」
獨孤美笑得更神秘,悠然道:「我既然已走了死路,當然非死不可。」
陸小鳳道:「你既然已非死不可,當然就已是個死人!」
獨孤美道:「現在你總算明白了。」
陸小鳳苦笑道:「我不明白,一點也不明白。」
哨子就在他手裡。
他忍不住拿起來,輕輕吹了吹,尖銳奇特的哨聲突然響起,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就在這時,遠處已有同樣的一聲哨子傳了過來,方向在正西。
空山寂寂,要分辨哨子的聲音並不困難。
他們循聲而行,漸行漸高,四面白雲縹緲,他們的人已在白雲中。
喝了大半瓶酒,吃了半隻雞,陸小鳳只覺得精力健旺,無論多遠的路都可以走下去。
獨孤美的情況卻愈來愈糟了,連陸小鳳都已嗅到他傷口裡發出的惡臭。
可是陸小鳳一點也不在乎。
「西門吹雪當然不是聾子。」
「當然不是。」
「他當然也能聽見哨子的聲音。」
「嗯。」
「所以他隨時都可能追上來的。」
「可能。」
「現在你既然已知道入山的法子,還是放下我的好。」獨孤美的臉又因痛苦而扭曲,「你一個人總要走得快些,何況,我的人已不行了,就算到了那裡,也未必能活多久。」
他說的是真心話,但陸小鳳卻好像連一個字都沒有聽見。
他走得更快,白雲忽然已到了他的腳下,他的眼前豁然開朗。
前面青天如洗,遠山如畫。
陸小鳳的心卻沉了下去,沉得很深。
他前面竟是一道深不見底的萬丈深淵,那圖畫般的遠山雖然就在眼前,卻已無路可走。
他撿起一塊石頭拋下去,竟連一點回聲都聽不見。
下面白雲繚繞,什麼都看不見,就連死人的幽靈都看不見。
難道那幽靈山莊就在這萬丈深壑下?
陸小鳳苦笑道:「要到幽靈山莊去,看來也並不是什麼困難的事,你只要往下面一跳,保證立刻就會變成個死人。」
獨孤美喘息著,道:「你再吹一聲哨子試試看?」
尖銳的哨聲,劃破沉寂,也劃破了白雲。
白雲間忽然出現了一個人。
青天上有白雲,絕壑下也有白雲,這個人就在白雲間,就像是凌空站在那裡的。
什麼人能凌空站在白雲里?
死人?死人的幽靈?
陸小鳳吐出口氣,忽然發現這個人在移動,移動得很快,又像是御風而行,轉眼間就可以分辨出他衣服的顏色,也應該可以分辨出他面目的輪廓。
可是他根本就沒有面目輪廓,他的臉赫然已被人一刀削平了。
沒有親眼見過他的人,絕對無法想象那是張什麼樣的臉。
陸小鳳的膽子並不小,可是他看見這張臉,連腿都軟了,幾乎一跤跌下萬丈絕壑中去。
他可以感覺到背上的獨孤美也在發抖,就在這時,這個人已來到他們面前,來得好快。
雖然已掠上山崖,這個人身子移動時看來還是輕飄飄的,腳底距離地面至少有半尺。
陸小鳳一向認為江湖中輕功最高的三個人是司空摘星、西門吹雪和他自己。
現在他才知道自己錯了。 這個人輕功身法怪異,就和他的臉一樣,除非你親眼看見,否則簡直無法思議。
現在他正在盯著陸小鳳,一雙眼睛看來就像剛剛還噴出過熔岩的火山口,灼熱而危險。
面對著這麼樣一個人,陸小鳳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
獨孤美卻忽然問:「你就是幽靈山莊的勾魂使者?」他看見這人點了點頭,立刻接著道:「我叫獨孤美,我的魂已來了。」
這個人終於開口:「我知道,我知道你會來的。」
他說話的聲音緩慢,怪異,而艱澀,因為他沒有嘴唇。
沒有看見過他的人,也永遠無法想象一個沒有嘴唇的人說話是什麼樣子的。
獨孤美連看都不敢再多看一眼,他生怕自己會忍不住嘔吐。
這個勾魂帶路的人突又冷笑,道:「你不敢看我?是不是因為我太丑?」
獨孤美立刻否認,勉強笑道:「我不是……」
勾魂使者道:「既然不是,就看著我說話,看著我的臉。」
獨孤美只好看著他的臉,卻沒有開口,因為他的喉嚨和胃都已因恐懼而收縮,連聲音都發不出。
勾魂使者卻笑了。
他好像很喜歡看到別人害怕難受的樣子,喜歡別人怕他。
可是他的笑聲很快地又結束,冷冷道:「你本該一個人來的,現在為什麼有兩個?」
獨孤美還是不能開口,這問題他也回答不出。
勾魂使者道:「你留下,他走!」
獨孤美忽然鼓起勇氣,道:「他也不走。」
勾魂使者道:「他不走,你走。」
獨孤美大聲抗議,道:「我有合約,是你們自己訂的合約。」
勾魂使者道:「你有,他沒有。」
獨孤美道:「他是我的朋友,他的合約金我可以替他付。」
勾魂使者道:「現在就付?」
獨孤美道:「隨時都可以付,我身上帶著有……」
勾魂使者突又打斷他的話,冷冷道:「就算現在付,也已太遲了。」
獨孤美道:「為什麼?」
勾魂使者道:「因為我說的。」
獨孤美道:「可是他既然已來到這裡,就絕不能再活著回去。」
勾魂使者冷冷道:「你若想救他,你就自己走,留下他。」
他沒有嘴唇,說話的聲音就像是來自地獄,已經被魔火煉過,絕無更改。
陸小鳳忽然大聲道:「我走。」
他輕輕地放下獨孤美,拍了拍身上的衣服,居然真的說走就走。
獨孤美喘息著,忽然一把拉著他衣角,道:「你留下,我走。」
陸小鳳笑了笑,道:「你用不著擔心我,我既然能活著來到這裡,就一定有法子活著回去。」
獨孤美居然也笑了笑,大聲道:「我知道你沒有把死活放在心上,我卻很怕死……」
陸小鳳搶著替他接了下去:「可是你現在已經不怕了?」
獨孤美點點頭,道:「因為我……」
陸小鳳道:「因為你反正也活不長的,不如把機會讓給我。」
獨孤美道:「這是唯一的機會。」
陸小鳳道:「這些話我早就聽你說過,你的意思我也很明白,只不過……」
獨孤美道:「你還是不肯?」
陸小鳳笑了笑,道:「能夠跟一個六親不認的人交上朋友,我已經很滿意了,只可惜我一向沒有要朋友替我死的習慣。」
獨孤美道:「你一定要走?」
陸小鳳道:「我走得一定比你快。」
勾魂使者冷冷地看著他們,眼睛裡帶著種說不出的憎惡。
他憎惡友情,憎惡世上所有美好的事,就像是蝙蝠憎惡陽光。
忽然間,遠處有人在呼喚:「帶他們進來,兩個人全都帶進來。」
清脆的聲音,來自白雲間,白雲間忽然又出現了一條淡紅色的人影,彷彿也是凌空站在那裡的,正在向這邊揮手。
「誰說要將他們全都帶進去?」
「老刀把子。」
這四個字竟像是種符咒,忽然間就將陸小鳳帶入了另一個天地。
03
沒有人能凌空站在白雲間,也沒有人能真的御風而行。
勾魂使者也是人,並不是虛無的鬼魂,他是怎麼來的?
陸小鳳走過去之後,才看出白雲里有條很粗的鋼索,橫貫了兩旁的山崖。
這就是他們的橋。
從塵世通向幽冥之門的橋。
山崖這邊,有個很大的竹籃,用滑輪鐵鉤掛在鋼索上。
這邊的山崖比較高,解開一條繩子,竹籃就會向對面滑過去。
獨孤美已經在竹籃里。
勾魂使者冷冷地瞅著陸小鳳,冷冷道:「你是不是也想坐進去?」
陸小鳳道:「我有腿。」
勾魂使者道:「若是一跤跌下去,就沒有腿了。」
陸小鳳道:「我看得出。」
勾魂使者道:「非但沒有腿,連屍骨都沒有,一跌下去,人就變成了肉醬。」
陸小鳳道:「我想得到。」
勾魂使者道:「這條鋼索很滑,山裡的風很大,無論輕功多麼好的人,走在上面,隨時都可能會跌下去。」
陸小鳳笑了笑,道:「你跌下去過?」
勾魂使者道:「沒有。」
陸小鳳道:「你喜歡我?」
勾魂使者冷笑。
陸小鳳淡淡道:「既然你沒有跌下去過,又怎麼知道我會跌下去?既然你並不喜歡我,又何必關心我的死活?」
勾魂使者冷笑道:「好,你先走。」
陸小鳳道:「你要在後面等著看我跌下去?」
勾魂使者道:「這種機會很多,我一向不願錯過。」
陸小鳳又笑了笑,道:「可是這一次我保證你一定會失望的。」
鋼索果然很滑,山風果然很大,人走在上面,就像是風中的殘燭。
放眼望過去,四面都是白雲,縹縹緲緲,浮浮動動,整個天地好像都在浮動中,要想平平穩穩地在上面走,實在很不容易。
愈不容易的事,陸小鳳愈喜歡做。
他走得並不快,因為快比慢容易行,他慢慢地走著,就好像在一條平坦的大道上踱方步。
那個勾魂的使者,只有在後面跟著。
所以陸小鳳覺得更愉快。
風從他胯下吹過去,白雲一片片從他眼前飛過,他忽然覺得天地間實在沒有什麼值得他煩惱的事,就算真的掉了下去,他也不在乎。
他的嗓子一向很糟,而且五音不全,所以九歲就沒有唱過歌。
可是現在他卻忽然有了种放聲高歌的衝動,居然真的唱了起來,唱的是兒歌。
因為他只會唱兒歌:「妹妹背著泥娃娃,走到花園來看花……」
忽然間,「呼」的一聲響,一陣風從他頭頂吹過,一個人落在他眼前。
一個沒有臉的人。
陸小鳳笑了:「我唱的歌好不好聽?」
勾魂使者冷冷道:「那不是唱歌,是驢子叫。」
陸小鳳大笑,道:「原來你也有受不了的時候,好,好,好極了。」
他又唱了起來,唱的聲音更大。
「娃娃哭了叫媽媽,樹上的小鳥笑哈哈……」
勾魂使者冷冷地看著他,等他唱完了,忽然問道:「你是陸小鳳?」
陸小鳳道:「怎麼我一唱歌你就認出我來了?難道我的歌聲比我的人還要出名?」
勾魂使者道:「你真的是陸小鳳?」
陸小鳳道:「除了陸小鳳外,還有誰能唱這樣的歌?」
勾魂使者道:「你知道我是誰?」
陸小鳳道:「不知道。」
他又笑了笑:「這世上不要臉的人雖多,卻還沒有一個做得像你這麼徹底的。」
勾魂使者眼睛里彷彿又有火焰在燃燒,忽然拔下頭髮上的一根烏木簪,向陸小鳳刺了過去。
他的出手看來並不奇突,招式間也沒有什麼變化,但卻實在太快,快得令人無法思議。
陸小鳳來不及退,也不能閃避,只有伸出手,用兩根手指一夾。
這本是天下無雙,萬無一失的絕技,這一次卻偏偏失手了。
一根平平凡凡的烏木簪,好像忽然變成了兩根,閃電般刺向他的眼睛。
若是在平地上,這一招他也不是不能閃避,但現在他腳下並不是堅實可靠的土地,而是條滑不留足的鋼索。他身子一閃,腳下就站不住了,一個倒栽蔥,人就掉了下去,向那深不可測的萬丈絕壑中掉了下去。
——一跌下去,人就變成了肉醬。
他並沒有變成肉醬。
勾魂使者垂下頭,就看見一隻腳鉤在鋼索上。陸小鳳的人就像是條掛在釣鉤上的魚,不停地在風中搖來晃去。
他好像還是一點也不在乎,反而覺得很有趣,居然又唱了起來。
搖呀搖,
搖到外婆橋,
外婆叫我好寶寶……
他沒有唱下去,只因為下面的歌詞他已忘了。
勾魂使者道:「看來你真的是陸小鳳。」
陸小鳳道:「現在雖然還是陸小鳳,等一下說不定就會變成一堆肉醬了。」
勾魂使者道:「你真的不怕死?」
「呼」的一聲,他的人忽然風車般一轉,又平平穩穩地站在鋼索上,微笑道:「看來你好像也不是真的要我死。」
勾魂使者冷冷道:「我只不過想要你知道一件事。」
陸小鳳道:「什麼事?」
勾魂使者的眼睛又在燃燒,一字字地道:「我要你知道,西門吹雪並不是天下無雙的快劍,我比他更快。」
這一次陸小鳳居然沒有笑,目中忽然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盯著他問道:「你究竟是什麼人?」
勾魂使者道:「是個不要臉的人。」
他不要臉,也沒有臉,臉上當然全無表情,可是,他的聲音里,卻彷彿忽然有了一種說不出的悲哀。
陸小鳳還想再問時,他的人已飛鳥般掠起,轉眼間就消失在白雲里。
白雲縹緲,陸小鳳痴痴地站在雲里,也不知在想什麼。
過了很久他才開始往前走,終於到了對岸,只見山崖前面兩根竹竿系著條紅線,橫擋在他面前,遠處有人正冷冷地對他說:「衝過這條生死線,你已是個死人。」聲音冷如刀鋒,「所以你最好再想一想,是走過來,還是回頭去。」
陸小鳳心裡也在問自己:「是衝過去?還是回頭?」
衝過去是個死人,回頭也恐怕只有一條死路。
他看著面前的紅線,只覺得手心冰冷。
這條紅線雖然一碰就斷,但世上又有幾人能沖得過去?
陸小鳳忽然笑了:「有時候我天天想死都死不成,想不到今天竟死得這麼容易。」
他微笑著,輕輕鬆鬆地就走了過去,走入了一個以前完全沒有夢想過的世界。
走入了一個死人的世界。
放眼四望,一片空濛,什麼都看不見,連那勾魂使者都不知道到哪裡去了。
獨孤美也不知到哪裡去了。
——這裡究竟是什麼地方?
——難道我真的已是個死人?
陸小鳳挺起胸,大步向前走去,嘴裡又唱起了兒歌:「妹妹背著泥娃娃,走到花園……」
這一句還沒有唱完,突聽旁邊有個人呻吟著道:「求求你,饒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