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天雷行動
第60章 天雷行動
01
天雷行動的計劃中,分四個步驟——
第一步是:選派人手,分配任務。
第二步是:易容改扮,分批下山。
第三步是:集合待命,準備出擊。
第四步才是正式行動。
現在開始進行的只不過是第一步,進行的過程已令人膽戰心驚。
大廳中氣氛的沉重和緊張已達到頂點,老刀把子才站起來。
「這世界上有很多人早就該死了,卻沒有人敢去制裁他們,有很多事早就該做了,卻沒有人敢去做,現在我們就是要去對付這些人,去做這些事。」
陸小鳳發現這個人的確是個天生的首領,不但沉著冷靜,計劃周密,而且口才極好,只用幾句話就已將這次行動解釋得很清楚。
「我們的行動就像是天上的雷霆霹靂一樣,所以就叫作天雷行動。」
廣闊的大廳中只能聽到呼吸聲和心跳聲,每個人都在等著他說下去。
老刀把子的聲音停頓了很久,就好像暴風雨前那片刻靜寂,又好像特地要讓大家心裡有個準備,好聽那一聲石破天驚的雷霆霹靂。
「我們第一次要對付的有七個人。」他又停頓了一下,才說出這七個人的名字,「武當石雁、少林鐵肩、丐幫王十袋、長江水上飛、雁盪高行空、巴山小顧道人,和十二連環塢的鷹眼老七。」
本已很靜寂的大廳,更死寂如墳墓,連呼吸心跳聲都已停止。
陸小鳳雖然早知道他要做的是件大事,可是每聽他說一個字,還是難免吃一驚。
過了很久,才有人開始擦汗,喝酒,還有幾個人竟悄悄躲到桌下去嘔吐。
老刀把子的聲音卻更鎮定:「這次行動若成功,不但必能令天下轟動,江湖側目,而且對大家都有好處。」他再次停頓,「我已將這次行動的每一個細節都計劃好,本該絕對有把握成功的,只可惜每件事都難免有意外,所以這次行動還是難免有危險,所以我也不勉強任何人參加。」
他目光掃視,穿透竹笠,刀鋒般從每個人臉上掠過:「不願參加的人,現在就可以站起來,我絕不勉強。」
大廳中又是一陣靜寂,老刀把子又緩緩坐下,居然又添了半杯酒。
陸小鳳也忍不住去拿酒杯,才發現自己的掌心已開始冒汗。
直到這時,還沒有一個人站起來,卻忽然有人問:「不願參加的人,以後是不是還可以留在這裡?」
老刀把子的回答很確定:「是的,隨便你要留多久都行。」
問話的人又遲疑片刻,終於慢慢地站起來,肚子也跟著凸出。
陸小鳳忽然想起這個人是誰了,在二十年前,江湖中曾經有四怪,一個奇胖,一個奇瘦,一個奇高,一個奇矮。
奇胖如豬的那個人就叫作朱菲,倒過來念就成了「肥豬」。
可是認得他的人,都知道他非但不是豬,而且十分能幹,跟他交過手的人,更不會認為他是豬,因為他不但出手快,而且手也狠,一手地趟刀法「滿地開花八十一式」,更是武林少見的絕技。
陸小鳳知道這個人一定就是朱菲,卻想不到第一個站起來的人會是他。
朱菲並不是膽小怕死的人。
「可是我不能去。」他有理由,「因為我太胖,目標太明顯,隨便我怎麼樣易容改扮,別人還是一眼就可以認出我。」
這理由很不錯。甚至老刀把子都不能不承認,卻又不禁覺得很惋惜。
朱菲的地趟功夫,江湖中至今無人能及,這種人才老刀把子顯然很需要。
可是他只不過輕輕嘆了口氣,並沒有說什麼。
所以別的人也有膽子站起來——有了第一個,當然就會有第二個,然後就愈來愈多。
老刀把子一直冷冷地看著,不動聲色,直到第十三個人站起來,他才聳然動容。
這個人相貌平凡,表情呆板,看來並不起眼。
可是一個人若能令老刀把子聳然動容,當然絕對不會是個平凡的人物。
老刀把子道:「你也不去?」
這人面上毫無表情,淡淡道:「你說不去的人站起來,我已站起來。」
老刀把子道:「你為什麼不去?」
這人道:「因為我的水靠和魚刺全不見了。」
這句話說出來,陸小鳳也不禁聳然動容,他實在想不到這個平凡呆板的人,就是昔年南海群劍中名聲僅次於白雲城主的六位島主之一。
這個人竟是「飛魚島主」於還!
在陸上,白雲城主是名動天下的劍客,在水裡,他卻絕對比不上於還。
老刀把子的這次任務,顯然也很需要一個水性精熟的人。
只聽「啵」的一聲,他手裡的酒杯突然碎了,粉碎。
也就在這時,一聲慘呼響起,坐在杜鐵心身旁的一個人剛站起來,又倒下去,整個人撲倒在桌上,壓碎了一片杯盞,酒汁四溢。然後大家就看見一股鮮血隨著酒汁溢出,染紅了桌布。
杜鐵心手裡的一雙筷子也早已變成紅的,當然也是被鮮血染紅的。
於還霍然回頭:「你殺了他?」
杜鐵心承認:「這還是我第一次用筷子殺人。」
於還道:「你為什麼殺他?」
杜鐵心道:「因為他知道的秘密已太多,他活著,我們就可能會死。」
他用沾著血的筷子夾了塊乾貝,慢慢咀嚼,連眼睛都沒有眨。
「辣手無情」杜鐵心,本來就是個殺人不眨眼的狠角色。
於還盯著他,緩緩道:「他知道多少秘密,我也同樣知道,你是不是也要殺了我?」
杜鐵心冷冷道:「是的。」
他還是連眼睛都沒有眨:「不去的人,一個都休想活著走出這屋子。」
於還臉色變了,還沒有開口,已有人搶著道:「這話若是老刀把子說的,我也認命了,可是你……」
他沒有說下去,因為旁邊已忽然有根筷子飛來,從他左耳穿進,右耳穿出。
那個沒有牙的老婆婆手裡的筷子已只剩下一根,正在嘆著氣喃喃自語:「雙木橋好走,獨木橋難行,看來我只好用手抓著吃了。」
她果然用手抓起塊排骨來,用僅有的兩個牙齒啃得津津有味。
「嘩啦啦」一聲響,那耳朵里穿著筷子的人也倒了下去,壓碎了一片碗盞。
本來站著的人已有幾個想偷偷坐下。
杜鐵心冷冷道:「已經站起來的,就不許坐下。」
朱菲忍不住道:「這是誰的意思?」
杜鐵心道:「是我們大家的意思。」
朱菲遲疑著,終於勉強笑了笑,道:「其實我並不是不想去,只可惜我太胖了,若是我要去,除非把我像麵條一樣搓細點。」
杜鐵心道:「好,搓他!」
那個圓臉大頭的小矮子忽然跳起來,大聲道:「我來搓。」
他的頭大如斗,身子卻又細又小,站著的時候,就像是半截竹筷子插著個圓柿子,實在很滑稽可笑。
朱菲卻笑不出,連臉色都變了,這個人站在他面前就像是個孩子,他卻對這個人怕得要命。
看看他臉上的驚懼之色,再看看這個人的頭,陸小鳳的臉色也變了。
難道這個人就是西極群鬼中,最心黑手辣的「大頭鬼王」司空斗?
他沒有看錯,朱菲果然已喊出了這名字:「司空斗,這件事與你無關,你想幹什麼?」
司空斗道:「我想搓你。」
他手裡也有雙筷子,用兩隻手夾在掌心,就好像已將這雙筷子當作了朱菲,用力搓了幾搓,掌心忽然一股粉末白雪般落下來。
等他攤開手掌,筷子已不見了,他竟用一雙孩子的小手,將這雙可以當作利劍殺人的筷子,搓成了一堆粉末。
朱菲的臉已扭曲,整個人都彷彿軟了,癱在椅子上,可是等到司空斗作勢撲起時,他忽然往桌下一鑽,雙肘膝蓋一起用力,眨眼間已鑽過了七八張桌子,動作之敏捷靈巧,無法形容。
只可惜桌子並不是張張都連接著的,司空斗已飛身而起,十指箕張,看準了他一從桌下鑽出,立刻凌空下擊。
誰知朱菲的動作更快,右肘一挺,又鑽入了對面的桌下。
只聽「噗」的一聲,司空斗十指已洞穿桌面,等他的手拔出來,桌上就多了十個洞。
朱菲索性賴在桌下不出來了,司空斗右臂一掃,桌上的碗盞全被掃落,湯汁酒菜都灑在一個人身上,一個安靜沉默的黑衣老人。
司空斗反手一掌,正想將桌子震散,突聽一個人道:「等一等。」
一雙筷子伸過來,尖端朝上,指著他的脈門,司空斗這一掌若是拍下去,這隻手就休想再動了。
幸好他反應還算快,立刻硬生生地挫住了掌勢。
四個黑衣老者還是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裡,冷冷地看著他。
司空斗好像直到現在才看見他們,咧開大嘴一笑道:「能不能勞駕四位把桌子下那條肥豬踢出來?」
身上濺了酒汁的黑衣老者冷冷道:「不能。」
司空斗道:「你想護著他?」
黑衣老者道:「你不犯我,我不犯人。」
司空斗道:「誰犯了你?」
黑衣老者道:「你。」
司空斗不笑了:「犯了你又怎麼樣?」
黑衣老者道:「人若是犯我,就不是人。」
司空斗道:「誰不是人?」
黑衣老者道:「你。」
司空斗冷笑道:「我本就不是人,是鬼。」
黑衣老者道:「也不是鬼,是畜生。」
他冷冷地接著道:「我不殺你,只殺畜生,殺一兩個畜生,不能算開殺戒。」
司空斗雙拳一握,全身的骨節都響了起來,圓盆般的臉已變成鐵青色。
老刀把子忽然道:「這個人我還有用,吳先生放他一馬如何?」
黑衣老者沉吟著,終於點頭,道:「好,我只要他一隻手。」
司空斗又笑了,大笑,笑聲如鬼哭。
他左手練的是白骨爪,右手練的黑鬼爪,每隻手上都至少有二十年苦練的功力,要他的一隻手等於要他的半條命。
黑衣老者道:「我就要你的左手。」
司空斗道:「好,我給你!」
「你」字出口,雙爪齊出,一隻手已變得雪白,另一隻手卻變成漆黑。
他已將二十年的功力全都使了出來,只要被他指尖一觸,就算是石人也得多出十個洞。
黑衣老者還是端坐不動,只嘆了口氣,長袖流雲般卷出。
只聽「咯」的一響,如拗斷蘿蔔,接著又是一聲慘叫。
司空斗的人已經飛了出去,撞上牆壁,當他滑下來就不能動了,雙手鮮血淋漓,十指都已經被拗斷。
黑衣老者嘆了口氣,道:「我本來只想要你一隻手的。」
另一個白髮老者冷冷道:「只要一隻手,用不著使出七成力。」
黑衣老者道:「我已有多年未出手,力量已捏不準了,我也高估了他。」
白髮老者道:「所以你錯了,畜生也是一條命,你還是開了殺戒。」
黑衣老者道:「是,我錯了,我佛慈悲。」
四個人同時雙手合十,口誦佛號,慢慢地站了起來,面對老刀把子:「我等先告退,面壁思過三日,以謝莊主。」
老刀把子居然也站起來,道:「是他自尋死路,先生何必自責?」
黑衣老者道:「莊主如有差遣,我等必來效命。」
老刀把子彷彿鬆了口氣,立刻拱手道:「請。」
黑衣老者道:「請。」
四個人同時走出去,步履安詳緩慢,走到陸小鳳面前,忽然停下。
白髮老者忽然問道:「陸公子可曾見到苦瓜上人?」
陸小鳳道:「去年見過幾次。」
白髮老者道:「上人妙手烹調,做出的素齋天下第一,陸公子的口福想必不淺。」
陸小鳳道:「是的。」
白髮老者道:「那麼他的身子想必還健朗如前。」
陸小鳳道:「是的。」
白髮老者雙手合十,道:「我佛慈悲,天佑善人……」
四個人同時口誦佛號,慢慢地走了出去,步履還是那麼安穩。
陸小鳳的腳卻已冰冷。
他終於想出了這四個人的來歷,看到老刀把子對他們的恭謹神情,看到那一手流雲飛袖的威力,看到他們佛家禮數,他才想起來的。
他以前一直想不出,只因為他們已蓄了頭髮,易了僧衣,他當然不會想到他們是出家的和尚,更想不到他們就是少林寺的五羅漢。
五羅漢本是嫡親的兄弟,同時削髮為僧,投入少林,現在只剩下四個人,因為大哥無龍羅漢已死了。
他們在少年時就已縱橫江湖,殺人無數,人稱「龍、虎、獅、象、豹」五惡獸,每個人的一雙手上都沾滿血腥。
可是他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惡名昭彰的五惡獸,從此變成了少林寺的五羅漢,無龍、無虎、無獅、無象、無豹,只有一片佛心。
無龍執掌藏經閣,儼然已有護法長老的身份,卻不知為了什麼,一夕忽然大醉,翻倒燭台,幾乎將少林的中心重地藏經閣燒成一片平地。
掌門方丈震怒之下,除了罰他面壁十年之外,還責打了二十戒棍,無龍受辱,含恨而死。手足連心,剩下的四羅漢的佛心全部化作殺機,竟不惜蹈犯天條,去刺殺掌門。
江湖中人只知道他們那一次行刺並未得手,卻沒有人知道他們生死下落,更沒有人知道早已洗心革面的無龍羅漢,怎麼會忽然大醉的?
這件事已成了武林中的疑案之一,正如誰也不知道石鶴怎麼會被逐出武當的。
可是陸小鳳現在卻已知道,無龍的大醉,必定和苦瓜和尚有關——要吃苦瓜和尚那天下無雙的素席,總是難免要喝幾杯的。
他們剛才再三探問苦瓜和尚的安好,想必就是希望他還活著,他們才好去親手復仇。
剛才無豹乍一出手,就令人骨折命斃,可見他心中的怨毒已積了多深。
他們最恨的卻還不是苦瓜,而是少林,就正如石鶴恨武當,高濤恨鳳尾幫一樣。
巴山礦藏極豐,而且據說還有金砂,顧飛雲當然想將顧家道觀的產業,從他的堂弟小顧道人手中奪回來。
海奇闊在海上已不能立足,當然想從水上飛手裡奪取長江水面的霸業。
杜鐵心與丐幫仇深如海,那紫面長髯的老者,很可能就是昔年和高行空爭奪雁盪門戶的「百勝刀王」關天武。
老刀把子這一次行動,正好將他們的冤家對頭一網打盡,他們當然會全力以赴。
可是這些人大都已是一派宗主的身份,平日很難相聚,他們的門戶所在地,距離又很遠,怎麼能在一次行動中就將他們一網打盡?
老刀把子已經在解釋:「四月十三日是已故去的武當掌門梅真人的忌日,也是石雁接掌門戶的十周年慶典,據說他還要在這一天,立下繼承武當道統的長門弟子。」他冷笑著,接著道:「到了那一天,武當山當然是冠蓋雲集,熱鬧得很,鐵肩和王十袋那些人,也一定都是會中的貴賓。」
「我們是不是已決定在那一天動手?」這句話陸小鳳本來也想問的,杜鐵心卻搶先問了出來。
老刀把子點點頭,道:「所以我們一定要在四月十二日之前,就趕到武當去。」
可是他們這些人若是同時行動,用不著走出這片山區,就一定已轟動武林。
這次行動絕對機密,絕不能打草驚蛇。
「所以我們不但要分批去,而且每個人都要經過易容改扮。」
這些事老刀把子早已有了極周密的計劃。
管家婆道:「行事的細節,由我為各位安排,完全用不著各位操心。」
老刀把子道:「我可以保證,負責各位易容改扮的,絕對是天下無雙的好手,雖不能將各位脫胎換骨,改造成另外一個人,卻絕對可以讓別的人看不出各位的本來面目。」
現在唯一的問題是:「我們怎麼樣將兵刃帶上山去?」
沒有人能帶兵刃上武當山,所有的武器都要留在解劍池旁的解劍岩上。
老刀把子道:「但是我也可以保證,在那天晚上出手之前,每個人都可以到雪隱去找到一件自己稱手的兵刃。」
婁老太太剛啃完一條雞腿,就搶著問:「雪隱在哪裡?」
老刀把子笑道:「雪隱就是隱所,也就是廁所的意思。」
婁老太太又問:「明明是廁所,為什麼偏偏要叫雪隱?」
老刀把子道:「這是方外人用的名詞,它的來歷有兩種說法。」
——「雪」就是雪竇山的明覺禪師,「隱」是杭州的靈隱寺,因為雪竇曾經在靈隱寺司廁職,所以寺剎即以雪隱稱廁。
——因為福州的神僧雪峰義存,是在打掃隱所中獲得大悟的,故有此名。
婁老太太還想再問,管家婆已送了盤燒雞過去,讓她用雞腿塞住她自己的嘴。
要怎樣才能塞住於還那些人的嘴?他們知道的秘密豈非已太多了?
這些人的臉上已全無血色,因為他們自己也知道處理這種事通常只有一種法子!
只有死人才不會泄露秘密。
要想在死中求活,通常也只有一種法子:「你要殺我滅口,我就先殺了你!」
於還突然躍起,就像是條躍出水面的飛魚。
他的飛魚刺有五對,葉靈只偷了四對,剩下的一對就在他衣袖裡,現在已化作了兩道閃電,直打老刀把子。
老刀把子沒有動,他身後的石鶴卻動了,七星皮鞘中的長劍已化作飛虹。
飛虹迎上了閃電,「叮、叮」兩聲響,閃電突然斷了,兩截鋼刺半空中落了下來,飛虹也不見了,劍光已刺入於還的胸膛。
他看看手裡剩下的兩截飛魚刺,再看看從前胸直刺而入的劍鋒,然後才抬起頭,看著面前這個沒有臉的人,好像還不能相信這是真的。
石鶴也在冷冷地看著他,忽然問道:「我這一劍比葉孤城的天外飛仙如何?」
於還咬著牙,連一個字都沒有說,扭曲的嘴角卻露出種譏嘲的笑意,彷彿是在說:「葉孤城已死了,你就算比他強又如何?」
石鶴懂得他的意思,握劍的手突然轉動,劍鋒也跟著轉動。
於還的臉立刻扭曲,忽然大吼一聲,撲了上來,一股鮮血飆出,劍鋒已穿胸而過。
陸小鳳不忍再看,已經站起來的,還有幾個沒有倒下,他不能看著他們一個個死在眼前。
他悄悄地站起來,悄悄地走了出去。 霧又濕又冷,他深深地吸入了一口,將冷霧留在胸膛里。他必須冷靜。
「你不喜歡殺人?」
這是老刀把子的聲音,老刀把子也跟著他走了出來,也在呼吸著這冷而潮濕的霧氣。
陸小鳳淡淡道:「我喜歡喝酒,可是看別人喝酒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沒有回頭去看老刀把子,但是他聽得出老刀把子聲音裡帶著笑意,顯然對他的回答覺得很滿意。
老刀把子已在說:「我也不喜歡看,無論什麼事,自己動手去做總比較有趣些。」
陸小鳳沉默著,忽然笑了笑,道:「有些事你卻好像並不喜歡自己動手。」
老刀把子道:「哦?」
陸小鳳道:「你知道葉靈偷了於還的水靠和飛魚刺,你也知道她去幹什麼,但你卻沒有阻止。」
老刀把子承認:「我沒有。」
陸小鳳道:「你不讓我去救葉雪,你自己也不去,為什麼讓她去?」
老刀把子道:「因為我知道葉凌風絕不會傷害她的。」
陸小鳳道:「你能確定?」
老刀把子點點頭,聲音忽然變得嘶啞:「因為她才是葉凌風親生的女兒。」
陸小鳳又深深吸了口氣,好像完全沒有注意到他聲音里露出的痛苦和仇恨:「還有一件事,你好像也不準備自己動手。」
老刀把子在等著他說下去。
陸小鳳道:「你是不是要石鶴去對付武當石雁,虎豹兄弟們對付少林鐵肩?」
老刀把子道:「那是他們自己的仇恨,他們本就要自己去解決。」
陸小鳳道:「杜鐵心能對付王十袋?」
老刀把子道:「這些年來,他武功已有精進,何況還有婁老太太做他的助手。」
陸小鳳道:「小顧道人應該不是表哥的對手,水上飛對海奇闊你買誰贏?」
老刀把子道:「長江是個肥地盤,水上飛已肥得快飛不動了,無論是在陸上還是在水裡,我都可以用十對一的盤口,賭海奇闊贏。」
陸小鳳道:「可是關天武卻已敗在高行空手下三次。」
老刀把子道:「那三次都有人在暗中助了高行空一臂之力。」
陸小鳳道:「是什麼人?」
老刀把子冷笑道:「你應該想得到的,高行空縱橫長江,武當掌門的忌日,干他什麼事?他為什麼要巴巴地趕去?」
難道是武當弟子在暗中出手的?雁盪的門戶之爭,武當弟子為什麼要去多管閑事?
陸小鳳並不想問得太多,又道:「那麼現在剩下的就只有鷹眼老七了,就算管家婆管不住他,再加上一個花魁就足足有餘。」
老刀把子道:「花魁還有別的任務,高濤也用不著幫手。」
陸小鳳道:「所以主要的七個人都已有人對付,而且都已十拿九穩。」
老刀把子道:「十拿十穩。」
陸小鳳笑了笑,道:「那麼你準備要我幹什麼?去對付那些掃地洗碗的火工道人?」
老刀把子道:「我要你做的事,才是這次行動的成敗關鍵。」
陸小鳳道:「什麼事?」
老刀把子也笑了笑,道:「現在你知道的已夠多了,別的事到四月十二的晚上,我再告訴你。」他拍了拍陸小鳳的肩,「所以今天晚上你不妨輕鬆輕鬆,甚至可以大醉一場,因為你明天可以整整睡上一天。」
陸小鳳道:「我要等到後天才下山?」
老刀把子道:「你是最後一批下山的。」
陸小鳳道:「我那批人裡面還有誰?」
老刀把子道:「管家婆、婁老太太、表哥、鉤子,和柳青青。」他又笑了笑,道:「好戲總是要等到最後才登場的,你們當然要留在最後。」
陸小鳳淡淡道:「何況有他們跟著我,我至少不會半途死在別人手裡。」
老刀把子的笑聲更愉快,道:「你放心,就算你在路上遇見了西門吹雪,他也絕對認不出你。」
陸小鳳道:「因為要為我易容改扮的那個人,是天下無雙的妙手。」
老刀把子笑道:「一個人若能將自己扮成一條狗,你對他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他說的是犬郎君。
犬郎君的任務就是將每個人的容貌改變得讓別人認不出來。
任務完成了之後?
——我只不過要你走的時候帶我走。
陸小鳳終於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當然已看出自己的危機。
老刀把子仰面向天,長長吐出口氣,耕耘的時候已過去,現在只等著收穫,他彷彿已能看見果實從枝頭長出來。
一顆顆果實,就是一顆顆頭顱。
陸小鳳忽然轉臉看著他,道:「你呢?所有的事都有人做了,你自己準備做什麼?」
老刀把子道:「我是債主,我正準備等著你們去替我把賬收回來。」
陸小鳳道:「武當欠了石鶴一筆賬,少林欠了虎豹兄弟,誰欠你的?」
老刀把子道:「每個人都欠我的。」他又拍了拍陸小鳳的肩,微笑著道,「你豈非也欠了我一點?」
陸小鳳也長長吐出口氣,可是那團又冷又潮濕的霧,卻好像還留在他胸膛里。
他知道無論誰欠了老刀把子的債,遲早都要加倍奉還的。他只怕自己還不起。
02
犬郎君躺在床上,眼睜睜看著屋頂。
他實在很想睡一下,他已經閉上眼睛試過很多次,卻偏偏睡不著。
狡兔死,走狗烹。現在他就覺得自己好像已經在鍋里,鍋里的湯已經快煮沸了,他怎麼睡得著?
夜深人靜,窗子上突然「咯」的一響,一個人風一般掠入了窗戶,是陸小鳳。
犬郎君還沒有出聲,陸小鳳已掩住了他的嘴:「這棟屋子裡只有你一個人?」
只有他一個人,誰也不願住在一棟到處掛滿了狗皮和人皮的屋子裡,誰也受不了爐子上的銅鍋里散發出的那一陣陣膠皮惡臭氣。
易容改扮並不是別人想象中那麼輕鬆愉快的事,想做一張完好無缺的人皮面具,不但要有一雙靈巧穩定的手,還得要有耐心。
陸小鳳已被那一陣陣惡臭熏得皺起了眉,忍不住道:「你在煮什麼?」
犬郎君道:「煮牛皮膠,人皮面具一定要用牛皮膠貼住才不會掉。」
陸小鳳道:「人皮面具?你真的用人皮做面具?」
犬郎君道:「一定要用人皮做的面具貼在臉上,才能完全改變一個人臉上的輪廓,而且每一張人皮面具都要先依照那個人的臉打好樣子。」他忽然對陸小鳳笑了笑,道,「我也照你的臉形做好了一張。」
陸小鳳苦著臉道:「也是人皮的?」
犬郎君道:「貨真價實的人皮。」
陸小鳳道:「你一共做了多少張?」
犬郎君道:「三十一張。」他又補充著道,「除了老刀把子外,每個人都有一張。」
老刀把子為什麼不必易容改扮?難道他到了武當還能戴著那簍子般的竹笠?
陸小鳳道:「這些人經過易容后,臉上是不是還留著一點特殊的標誌?」
犬郎君道:「一點都沒有。」
陸小鳳道:「如果大家彼此都不認得,豈非難免會殺錯人?」
犬郎君道:「絕不會。」
陸小鳳道:「為什麼?」
犬郎君道:「因為每一批下山的人的任務都不同,有的專對付武當道士,有的專對付少林和尚,只要這組人能記住彼此間易容后的樣子,就不會殺到自己人身上來了。」
陸小鳳沉吟著,忽然壓低聲音,道:「你能不能在每批人臉上都留下一點特別的記號?譬如說,一點麻子,或者是一顆痣。」
犬郎君看著他,眼睛裡帶著一種奇怪的表情,過了很久,才悄悄地問:「你有把握能帶我一起走?」
陸小鳳道:「我有把握。」
犬郎君吐出口氣,道:「你答應了我,我當然也答應你。」
陸小鳳道:「你準備怎麼做?」
犬郎君眨了眨眼,道:「現在我還沒有想出來,等我們一起走的時候,我再告訴你。」
這裡每個人好像跟老刀把子一樣,除了自己外,絕不信任何人。有時他們甚至連自己都不信任。
犬郎君忽又問道:「花寡婦是不是跟你一批走?」
陸小鳳道:「大概是的。」
犬郎君道:「你想讓她變成什麼樣子?是又老又丑?還是年輕漂亮?」
陸小鳳道:「愈老愈好,愈丑愈好。」
犬郎君道:「為什麼?」
陸小鳳道:「因為沒有人相信陸小鳳會跟一個又老又丑的女人在一起的,所以也沒有人會相信我就是陸小鳳。」
犬郎君道:「所以她愈老愈丑,你就愈安全,不但別人認不出你,你自己也可以不動心。」他眨著眼笑道,「這幾天你的確要保持體力,若是跟一個年輕漂亮的寡婦在一起,要保持體力就很不容易了。」
陸小鳳看著他,冷冷道:「你知道你的毛病是什麼?」
犬郎君搖搖頭。
陸小鳳道:「你的毛病就是太多嘴。」
犬郎君賠笑道:「只要你帶我走,這一路我保證連一個字都不說。」
陸小鳳道:「就算你想說,我也有法子讓你說不出來。」
犬郎君忍不住問:「你有什麼法子?」
陸小鳳道:「我是個告老歸田的京官,不但帶著好幾個跟班隨從,還帶著一條狗。」他微笑著,又道,「你就是那條狗,狗嘴裡當然是說不出人話來的。」
犬郎君瞪著他看了半天,終於苦笑,道:「不錯,我就是那條狗,只求你千萬不要忘記,我這條狗只能吃肉,不啃骨頭。」
陸小鳳道:「可是你最好也不要忘記,不聽話的狗非但要啃骨頭,有時還要吃屎。」
他大笑著走出去,忽又回頭:「葉雪和葉靈本應該在第幾批走的?」
犬郎君道:「我也不知道,老刀把子給我的名單上,根本沒有她們姐妹的名字。」
夜更深。
陸小鳳在冷霧中坐下來,心裡在交戰——現在是到沼澤中去找她們姐妹?還是去大醉一場?
他的選擇是大醉一場。
03
就算不去找她們,也不是一定要醉的,可是他醉了,爛醉如泥。
他為什麼一定要醉?
難道他心裡有什麼不可告人的苦衷?
四月初三,下午,多霧。
陸小鳳醒來時,只覺得頭疼如裂,滿嘴發苦,而且情緒十分低落,就好像大病一場。
他醒了很久才睜開眼,一睜開眼就幾乎跳了起來。
婁老太太怎麼會坐到他床頭來的?而且還一直在盯著他?
他揉了揉眼睛,才看出這個正坐在他床頭咬蠶豆的老太婆並不是婁老太太,可是也絕不會比婁老太太年輕多少。
「你是誰?」
他忍不住要問,這老太太的回答又讓他大吃一驚。
「我是你老婆。」老太太咧開乾癟了的嘴冷笑,「我嫁給你已經整整五十年,現在你想不認我做老婆也不行了。」
陸小鳳吃驚地看著她,忽然大笑,笑得在床上直打滾。
這老太太竟是柳青青,他還聽得出她的聲音。
「你怎麼會變成這樣子的?」
「因為那個王八蛋活見了鬼,我想要年輕一點,他都不答應。」
柳青青用力咬著蠶豆,恨恨道:「現在我變成這個樣子,你是不是很高興?」
陸小鳳故意眨了眨眼,道:「我為什麼要高興?」
柳青青道:「因為你本來就希望我愈老愈好,愈丑愈好,因為你本來就一直在逃避我,好像生怕我活活地把你吞下去。」
陸小鳳還是裝不懂:「為什麼要逃避你?」
柳青青道:「你若不是在逃避我,為什麼每天都喝得像死人一樣?」她冷笑著,又道,「其實我也知道你不敢碰我,可是我又有點奇怪,要你每天晚上跟我這麼樣一個老太婆睡覺,你怎麼受得了?」
陸小鳳坐了起來,道:「我為什麼要每天晚上跟你睡覺?」
柳青青道:「因為你是告老歸田的京官,我就是你老婆,而且是個出名的醋罈子。」
陸小鳳說不出話來了。
柳青青道:「我還有個好消息告訴你,我們的兒子也一直跟在我們身邊的。」
陸小鳳又吃了一驚:「我們的兒子是誰?」
柳青青道:「是表哥。」
陸小鳳忽然倒了下去,直挺挺地倒在床上,連動都不會動了。
柳青青大笑,忽然撲在他身上,吃吃地笑道:「我的人雖老,心卻不老,我還是每天都要的,你想裝死都不行。」
陸小鳳苦笑道:「我絕不裝死,可是你若要我每天都跟你這麼樣一個老太婆做那件事,我就真的要死了。」
柳青青道:「你可以閉起眼睛來,拚命去想我以前的樣子。」她已笑得喘不過氣,「何況你們男人不是常常喜歡說,只要閉起眼睛來,天下的女人就都是一樣的。」
現在陸小鳳總算明白自作自受是什麼意思了。
這個洞本來是他自己要挖的,現在一頭栽進去的,偏偏就是他自己。
04
犬郎君來的時候,柳青青還在喘息。
看著一個老掉了牙的老太太,少女般地躺在一個年輕男人身旁喘息,如果還能忍得住不笑出來,這個人的本事一定不小。犬郎君的本事就不小。
他居然沒有笑出來,居然能裝作沒有看見,可是等到陸小鳳站起來,他卻忽然向陸小鳳擠了擠眼睛,好像在問:「怎麼樣?」
陸小鳳簡直恨不得將他這雙眼珠挖出來,送給柳青青當蠶豆吃。
幸好他還沒有動手,門外已有個比柳青青和婁老太太加起來都老的老太婆伸進頭來,賠著笑道:「老爺和太太最好趕緊準備,我們天一亮就動身。」
這個人當然就是管家婆。
又有誰能想得到,昔年不可一世的鳳尾幫內三堂的高堂主,竟會變成這副樣子?
陸小鳳又覺得比較愉快了,忽然大聲道:「我那寶貝兒子呢?快叫他進來給老夫請安。」
看起來好像又年輕了二十歲的表哥,只好愁眉苦臉地走進來。
陸小鳳板著臉道:「在京里做官的人,家規總是比較嚴的,就算在路上,也馬虎不得,所以你以後每天都要來跟我磕頭請安,你知不知道?」
表哥只有點頭。
陸小鳳道:「既然知道,還不趕緊跪下去磕頭?」
看著表哥真的跪了下去,陸小鳳的心情更好了,不管怎麼樣,做老子總比做兒子愉快得多。
這一路上他當然也不會寂寞,除了老婆外,他還有個兒子,有個管家,有個管家婆。
他甚至還有一條狗。
「不能帶這條狗去!」
海奇闊斷腕上的鉤子已卸下來,光禿禿的手腕在沒有用衣袖掩蓋著的時候,顯得笨拙而滑稽。
他的表情卻很嚴肅,態度更堅決:「我們絕不能帶他去。」
陸小鳳道:「這也是老刀把子的命令?」
海奇闊道:「當然是。」
陸小鳳道:「你是不是準備殺了他?」
海奇闊道:「是。」
現在犬郎君的任務已結束,他們已用不著對他有所顧忌。
陸小鳳道:「誰動手殺他?」
海奇闊道:「我。」
陸小鳳道:「你不用鉤子也可以殺人?」
海奇闊道:「隨時都可以。」
陸小鳳道:「好,那麼你現在就先過來殺了我吧。」
海奇闊臉色變了:「你這是什麼意思?」
陸小鳳淡淡道:「我的意思很簡單,他去,我就去,他死,我就死。」
他當然不能死。
海奇闊看看錶哥,表哥看看管家婆,管家婆看看柳青青。
柳青青看看犬郎君,忽然問道:「你是公狗?還是母狗?」
犬郎君道:「是公的。」
柳青青道:「有些狗晚上喜歡睡在主人的床旁邊,你呢?」
犬郎君道:「我喜歡睡在門口,而且一睡就像死狗一樣,什麼都聽不見。」
柳青青笑了:「只要不是母狗,隨便你想帶多少去,我都不反對。」
陸小鳳道:「有沒有人反對的?」
海奇闊嘆了口氣,道:「沒有。」
管家婆立刻道:「半個人都沒有。」
陸小鳳看看錶哥:「你呢?」
表哥笑了笑,道:「我是個孝子,我比狗還聽話十倍。」
所以我們的陸大爺就帶著四個人和一條狗,浩浩蕩蕩地走出了幽靈山莊。
這已是他第二次離開這地方,他知道自己這一次是絕不會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