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狐狸窩
第70章 狐狸窩
01
陸小鳳沒有出海,他怕暈船,他選了條最大最穩的海船,這條船卻還在裝貨。
已收了他五百兩銀子的船主人,是條標標準準的老狐狸,口才尤其好!
「貨裝得愈多,船走起來愈穩,就算你沒有出過海,也絕不會暈船的,反正你又不急,多等兩天有什麼關係?」他用長滿了老繭的手,用力拍著陸小鳳的肩,「我還可以介紹個好地方給你,到了那裡,說不定你就不想走了。」
陸小鳳忍不住問:「那地方有什麼?」
老狐狸朝他眨了眨眼睛:「只要你能想得出來的,那地方都有。」
陸小鳳笑了:「那地方是不是你開的?」
老狐狸也笑了,大笑道:「你是個聰明人,所以我第一眼看見你,就已開始喜歡你。」
那地方當然是他開的,所以就叫作「狐狸窩」。
所以陸小鳳只有在狐狸窩等著他裝貨,已足足等了三天。
在人們心目中,狐狸總是最聰明狡猾的動物,而且很自私,所以它們的窩,至少總該比其他動物的窩舒服些。
事實上也如此。
終年漂浮在海上的人,只要提起「狐狸窩」這三個字,臉上就會露出神秘而愉快的微笑,心裡也會覺得火辣辣的,就好像喝了杯烈酒。
只要男人們能想得到的事,在狐狸窩都可以找得到。
男人們想的,通常都不會是什麼好事。
用木板搭成的屋子,一共有二十多間,前面四間比較大的平房就算是前廳,屋子雖然已破舊,但是大家都不在乎。
到這裡來的人,不是來看房子的。
溫暖潮濕的海風從窗外的海洋吹來,帶著種令人愉快的鹹味,就像老爸爸身上的汗水。
屋子裡煙霧騰騰。女人頭上的刨花油香味和烤魚的味道混合在一起,足以激起男人們的各種慾望。
大家賭錢都賭得很兇,喝酒也凶,找起女人來更像是餓虎。
只有一個人是例外。
他年紀還很輕,黝黑英俊的臉上,帶著幾分傲氣,又帶著幾分野氣,眼睛黑得發藍,薄薄的嘴唇顯得堅強而殘忍。
開始的時候女人們都對他很有興趣,然後立刻就發現他外表看來像一頭精力充沛的豹子,其實卻冷得像是一塊冰。
陸小鳳一走進來就看見了他,他正在剝一個雞蛋的殼子。
他只吃煮熟了的帶殼雞蛋,只喝純凈的白水。
陸小鳳並不怪他,他們本是從一條路上來的,陸小鳳親眼看見,就在短短的半天之中,他已經有三次幾乎送了命。若不是他反應特別快,現在已死過三次。
他當然不能不特別小心。
一個胸脯很高、腰肢很細、年紀卻很小的女孩子,正端著盤牛肉走過去,眼睛里充滿了熱情,輕輕地說:「這裡難得有牛肉,你吃一點。」
他根本沒有看她,只搖了搖頭。
她還不死心:「這是我送給你的,不用錢,你不吃也不行。」
看來她年紀雖小,對男人的經驗卻不少,臉上忽然露出種很職業化的媚笑,用兩根並不算難看的手指,夾起塊牛肉往他嘴裡塞。
陸小鳳知道要糟了,用對付別的男人的手段來對付這少年,才真的不行。
就在他開始這麼想的時候,整盤牛肉已蓋在她臉上。
牛肉還是熱的,湯汁滴落在她高聳的胸脯上,就像是火山在冒煙。
屋子裡的人大笑,有的人大叫,這女孩子卻已大哭。
少年還是冷冷地坐在那裡,連看都沒有看她一眼。
兩個臉上長著水銹的壯漢,顯然是來打抱不平了,帶著三分酒意衝過來。
陸小鳳知道又要糟了。也就在他開始這麼想的時候,兩條海象般的大漢已飛了起來,一個飛出窗外才重重跌下,另一個卻眼看著就要掉在陸小鳳的桌子上。
陸小鳳只有伸手輕輕一托,將這個人也往窗外送了出去。
少年終於抬起頭,冷冷地瞪了他一眼,陸小鳳笑了笑,正想走過去跟他一起吃雞蛋,這少年卻已沉下臉,又開始去剝他的第二個雞蛋。
陸小鳳一向是很容易能交到朋友的人,可是遇著這少年,卻好像遇見了一道牆壁,連一點反應都沒有。
陸小鳳無疑也是個很能讓女孩子感興趣的男人,剛找到位子,已有兩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來了,頭上刨花油的香味,香得令人作嘔。
只不過陸小鳳在這一方面一向是君子,君子是從不會給女人難看的。
可是他也不想嗅著她們頭上的刨花油味喝酒。
他只有移花接木,想法子走馬換將:「剛才那個小姑娘是誰?」
「這裡的小姑娘有好幾十個,我怎麼知道你說的是哪一個?」
「就是臉上有牛肉湯的那個。」
付出了一點「遮羞費」之後,兩個頭上有刨花油的,就換來了一個臉上有牛肉湯的。她臉上當然已沒有牛肉湯,卻也沒有笑容,對這個長著兩道眉毛般怪鬍子的男人,她顯然沒有太大的興趣。
幸好陸小鳳的興趣也不在她身上,兩個人說了幾句比刨花油還無味的話之後,陸小鳳終於轉入了他感興趣的話題。
「那個只吃煮雞蛋的小夥子是誰?姓什麼?叫什麼?」
那少年在客棧里賬簿上登記的名字是岳洋,山嶽的岳,海洋的洋。
「我只希望他被雞蛋活活噎死。」這就是她對他的最後結論。
只可惜他暫時不會被噎死了,因為他已連蛋都不吃。他站起來準備要走。
就在這時,窗外忽然「咯」的一響,一排九支弩箭飛進來,直打他的背後。
箭矢破空,風聲很尖銳,箭上的力道當然也很強勁。
陸小鳳正在喝酒,兩根手指一彈,手裡的酒杯就飛了出去,一個酒杯忽然碎成了六七片,每一片都正好打在箭矢上。
一片破酒杯打落一根箭,「當、當、當」幾聲響,七根箭掉在地上。
剩下的兩根當然傷不了那少年,陸小鳳已箭一般躥出去,甚至比箭還快。
可是等他到了窗外,外面已連人影都看不見,他再回來時,少年岳洋也不見了。
「他回房睡覺去了,每天他都睡得很早。」說話的正是那臉上已沒有牛肉湯的小姑娘,她好像忽然對陸小鳳有了興趣。
年輕的女孩子,有幾個不崇拜英雄?
她看著陸小鳳,眼睛里也有了熱情,忽然輕輕地問:「你想不想吃牛肉?」
陸小鳳笑了,也壓低聲音,輕輕地說:「我也想睡覺去。」
後面的二十多間屋子更舊,可是到這裡來的就不在乎。
對這些終年漂泊在海上的男人來說,只要有一張床就已足夠。
牛肉湯拉著陸小鳳的手。
「我外婆常說,要得到一個男人的心,最快的一條路就是先打通他的腸胃。」她嘆了口氣,「可是你們兩個為什麼對吃連一點興趣都沒有?」
「因為我怕發胖。」
他們已在一間房的門口停下,她卻沒有開門。
陸小鳳忍不住問:「我們不進去?」
「現在裡面還有人,還得等一下。」她臉上帶著不屑之色,「不過這些男人都像餓狗一樣,用不了兩下就會出來的。」
在餓狗剛啃過骨頭的床上睡,這滋味可不太好受。
陸小鳳已準備開溜了,可是等到她說岳洋就住在隔壁一間房時,他立刻改變了主意。
他對這少年顯然很有興趣,這少年的樣子,幾乎就跟他自己少年時一樣,唯一不同的是,他從來不會將牛肉蓋到女孩子們臉上去。
房門果然很快就開了,一條猩猩般的壯漢,帶著個小雞般的女孩子走出來。
奇怪的是,小雞還在鮮蹦活跳,猩猩卻好像兩條腿已有點發軟了。
兩個女孩子吃吃地笑著,偷偷地擠眼睛。
「你嘴上的這兩條東西,究竟是眉毛?還是鬍子?」小雞好像很想去摸摸看。
陸小鳳趕緊推開了她的手,突聽「砰」的一響,隔壁的房門被撞開,「啪」的一聲,一條東西被重重地摔在地上,赫然竟是條毒蛇。
女孩子尖叫著逃了,陸小鳳躥了過去,就看見岳洋還站在門口,臉色已有點發白。
床上的被剛掀起,這條毒蛇顯然是他從被窩裡拿出來的。
這已是第五次有人想要他的命了。
陸小鳳已忍不住嘆了口氣,道:「你究竟做了些什麼事?是搶了人家的飯碗?還是偷了人家的老婆?」
岳洋冷冷地看著他,擋在門口,好像已決心不讓他進去。
陸小鳳也擋住了門,決心不讓他關門:「別人想要你的命,你一點都不在乎?」
岳洋還是冷冷地看著他,不開口。
陸小鳳道:「你也不想知道暗算你的人是誰?」
岳洋忽然道:「我只在乎一件事。」
陸小鳳道:「什麼事?」
岳洋道:「若有人總喜歡管我的閑事,我就會很想讓他以後永遠管不了別人的閑事。」
他忽然出手,彷彿想去切陸小鳳的咽喉,可是手一翻,指尖已到了陸小鳳眉心。
陸小鳳只有閃避,剛退後半步,房門「砰」的一聲關起。
接著屋裡也發出「砰」的一響,他好像將窗子都關上了。
陸小鳳站在門口怔了半天,忽然轉過身,從地上把那條死蛇拿了起來,就著走廊上的一盞燈籠看了半天,又輕輕地放了下去。
蛇的七寸已斷,是被人用兩根手指捏斷的,這條蛇不但奇毒,而且蛇皮極堅韌,連快刀都未必能一下子斬斷。這少年兩根手指上的功夫,居然也好像跟陸小鳳差不多。
陸小鳳只有苦笑:「幸好他也有二十左右了,否則別人豈非要把他當作我的兒子?」
也許連他自己都會認為這少年是他的兒子。
02
夜終於靜了。
剛才外面還有人在拍門,陸小鳳只有裝作已睡著,堅持了很久,才聽見那熱情的小姑娘狠狠在門上踢了一腳,恨恨地說:「原來兩個人都是死人。」然後她的腳步聲就漸漸遠去。
現在外面已只剩下海濤拍岸聲,對面房裡男人的打鼾聲,左面房裡女人的喘息聲。
右面岳洋的房裡卻連一點聲音都沒有。
這少年不但武功極高,而且出手怪異。不但出手怪,脾氣更怪。
他究竟什麼來歷?為什麼有那些人要殺他?
陸小鳳的好奇心已被他引了起來,連睡都睡不著。
睡不著的人,最容易覺得餓,他忽然發覺肚子餓得要命。
雖然夜已深,在這種地方總算可以找到點東西吃,誰知房門竟被牛肉湯反鎖住。
幸好屋裡還有窗戶。
這麼熱的天氣,他當然不會像那少年一樣把窗子關上睡覺。
屋裡既然沒有別的人,他也懶得一步步走到窗口,一擰身就已躥出窗戶。
一彎上弦月正高高地掛在天上,海濤在月下閃動著銀光。
他忽然發現岳洋的窗外竟有一個人蹲在那裡,手裡拿著個像仙鶴一樣的東西,正對著嘴往窗里吹氣。
陸小鳳從十來歲時就已闖江湖,當然認得這個人手裡拿的,就是江湖中只有下五門才會用的雞鳴五鼓返魂香。
這個人也已發現旁邊有人,一轉臉,月光正好照在臉上。
一張又長又狹的馬臉,卻長著個特別大的鷹鉤鼻子,無論誰只要看過一眼就很難忘記。
陸小鳳凌空翻身,撲了過去。
誰知這個人不但反應奇快,輕功也高得出奇,雙臂一振,又輕煙般掠過屋脊。
一個下五門的小賊,怎麼會有如此高的輕功?
陸小鳳沒有仔細去想,現在他只擔心岳洋是不是已被迷倒。
岳洋沒有被迷倒。他落下地時,就發現窗子忽然開了,岳洋正站在窗口,冷冷看著他。
有人在窗外對著自己吹迷香,這少年居然還能沉得住氣,等人走了才開窗戶。
陸小鳳實在不明白他究竟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岳洋忽然冷笑道:「我實在不明白你究竟是怎麼樣的一個人,三更半夜的,為什麼還不睡覺?」
陸小鳳只有苦笑:「因為我吃錯了葯。」
這一夜還沒有過去,陸小鳳的麻煩也還沒有過去。
他回房去時,才發現牛肉湯居然已坐在床上等著他!
「你吃錯了什麼葯?春藥?」她瞪著陸小鳳,「就算你吃了春藥,也該來找我的,為什麼去找男人?你是不是有什麼毛病?」
陸小鳳也只有苦笑:「我的毛病還不止一種。」
「你還有什麼病?」
「餓病!」
「這種病倒沒關係。」她已經在笑,「我剛好有種專治這種病的葯。」
「牛肉?」
「饅頭夾牛肉,再用一大壺吊在海水裡凍得冰涼的糯米酒送下去,你看怎麼樣?」
陸小鳳嘆了口氣:「我看天下再也找不出比這種更好的葯了。」
03
喝得太多,睡得太少,陸小鳳醒來時還覺得肚子發脹,頭疼如裂。
還不到中午,前面的廳里還沒有什麼人,剛打掃過的屋子看來就像是口剛洗過的破鍋,油煙煤灰雖已洗凈,卻更顯得破舊醜陋。
他想法子找了壺開水,泡了壺茶,剛坐下來喝了兩口,就看見岳洋和另外一個人從外面新鮮明亮的陽光下走了進來。
兩個人正在談著話,岳洋的神情顯得很愉快,話也說得很多。
令他愉快的這個人,卻赫然竟是昨天晚上想用雞鳴五更返魂香對付他的。那張又長又狹的馬臉,陸小鳳還記得很清楚。
陸小鳳傻了。真正有毛病的人究竟是誰?事實上,他從來也沒有見過任何人的毛病比這少年更大。
看見了他,岳洋的臉立刻沉下,兩個人又悄悄說了幾句話,岳洋居然走了過來,在他對面坐下。
陸小鳳簡直有點受寵若驚的樣子,忍不住問道:「那個人是你朋友?」
他問的當然就是那長臉,現在正沿著海岸往西走,走得很快,彷彿生怕陸小鳳追上去。
岳洋道:「他不是我朋友。」
陸小鳳吐出口氣,這少年總算還能分得出好壞善惡,還知道誰是他朋友,誰不是。
岳洋道:「他是我大哥。」
陸小鳳又傻了,正想問問他,知不知道這位大哥昨天晚上在幹什麼?
岳洋卻不想再談論這件事,忽然反問道:「你也要出海去?」
陸小鳳點點頭。
岳洋道:「你也準備坐老狐狸那條船?」
陸小鳳又點點頭,現在才知道這少年原來也是那條船的乘客。 岳洋沉著臉,冷冷道:「你最好換一條船。」
陸小鳳道:「為什麼?」
岳洋道:「因為我付了五百兩銀子,把那條船包下來了。」
陸小鳳苦笑道:「我也很想換條船,只可惜我也付了五百兩銀子把那條船包下了。」
岳洋的臉色變了變,宿醉未醒的老狐狸正好在這時出現。
他立刻走過去理論,問老狐狸究竟是怎麼回事。
在老狐狸口中說來,這件事實在簡單得很:「那是條大船,多坐一個人也不會沉的,你們兩位又都急著要出海。」
他又用那隻長滿了老繭的大手,拍著少年的肩:「船上的人愈多愈熱鬧,何況,能同船共渡,也是五百年修來的,你若想換條船,我也可以把船錢退給你,可是最多只能退四百兩。」
岳洋一句話都沒有再說,掉頭就走。
老狐狸眯著眼睛,看著陸小鳳,笑嘻嘻地問:「怎麼樣?」
陸小鳳抱著頭,嘆著氣道:「不怎麼樣。」
老狐狸大笑:「我看你一定是牛肉湯喝得太多了。」
午飯的時候,陸小鳳正準備勉強吃點東西到肚子里,岳洋居然又來找他,將一大包東西從桌上推到他面前:「這是五百兩銀子,就算我賠你的船錢,你一定要換條船。」
他寧可賠五百兩給陸小鳳,卻不肯吃一百兩的虧,收老狐狸的四百兩,這是為什麼?
陸小鳳不懂:「你是不是一定要坐老狐狸那條船?卻一定不讓我坐?」
岳洋回答得很乾脆:「是的。」
陸小鳳道:「為什麼?」
岳洋道:「因為我不喜歡多管閑事的人。」
陸小鳳看看他,伸出一根手指,又把包袱從桌上推了回去。
岳洋變色道:「你不肯?」
陸小鳳的回答也很乾脆:「是的!」
岳洋道:「為什麼?」
陸小鳳笑了笑,忽然道:「因為那是條大船,多坐一個人也不會沉下去!」
岳洋瞪著他,眼睛里忽然露出種奇怪的表情:「你不後悔?」
陸小鳳淡淡道:「我這一輩子從來也沒有後悔過一次。」
他做事的確從不後悔,可是這一次,他倒說不定真會後悔的。只不過當然也是很久以後的事了。
從中午一直到晚上,日子都過得很沉悶,每件事都很乏味。
頭一天晚上喝多了,第二天總會覺得情緒特別低落的。
整整一天中,唯一令人值得興奮的事,就是老狐狸忽然宣布:「貨已裝好,明天一早就開船。」
04
第二天凌晨,天還沒亮陸小鳳就已起來,牛肉湯居然一晚都沒有來找他麻煩,倒是件很出他意外的事。
這一晚上他雖然也沒有睡好,可是頭也不疼了,而且精神抖擻,滿懷興奮。
多麼廣闊壯觀的海洋,那些神秘的、綺麗的海外風光,正等著他去領略欣賞。
經過那麼多又危險、又可怕、又複雜的事後,他總算還活著,而且總算已擺脫了一切。
現在他終於已將出海。
他要去的那扶桑島國,究竟是個什麼地方?島國上的人,和中土有什麼不同?是否真的是為秦皇去求不死葯的方士徐福,從中土帶去的四百個童男童女生下的後代?
聽說那裡的女孩子,不但美麗多情,對男人更溫柔體貼,丈夫要出門的時候,妻子總是跪在門口相送,丈夫回家時,妻子已跪在門口等著替他脫鞋。
一想到這件事,陸小鳳就興奮得將一切煩惱憂愁全都拋到九霄雲外。
一個嶄新的世界正等著他去開創,一個新的生命已將開始。
天雖然還沒有亮,可是他推門出去時,岳洋已在海岸上,正面對著海洋沉思。
這少年究竟有什麼心事?為什麼要出海去?
第一線陽光破雲而出,海面上金光燦爛,壯闊輝煌。
他忽然轉過身,沿著海岸慢慢地走出去。
陸小鳳本來也想追過去,想了想之後,又改變了主意。
反正他們還要在一條船上漂洋過海,以後的機會還多得很。
風中彷彿有牛肉湯的香氣。
陸小鳳嘴角不禁露出微笑,上船之前,能喝到一碗熱熱的牛肉湯,實在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岳洋沿著海岸慢慢地向前走,海濤拍岸,打濕了他的鞋子,也打濕了他的褲管。
他好像完全沒有感覺到。他的確有心事,他的心情遠比陸小鳳更興奮、更緊張。
這一次出海,對他的改變更大,昨天晚上他幾乎已準備放棄,連夜趕回家去,做一個安分守己的孝順兒子,享受人間的榮華富貴。
只要他聽話,無論他想要什麼,都可以得到。
可惜他要的並不是享受,而是一種完全獨立自主的生活,完全獨立自主的人格。
想到他那溫柔賢惠、受盡一生委屈的母親,他今晨醒來時眼中還有淚水。
可是現在一切都已太遲了。
他決心不再去想這些已無法改變的事,抬起頭,就看見胡生正在前面的一塊岩石下等著他。
胡生一張又長又狹的馬臉,在旭日下發著光。
看著這少年走過來,他心裡有種說不出的得意和驕傲。
這是個優秀的年輕人,聰明、堅強、冷靜,還有種接近野獸般的本能,可以在事先就嗅得出災難和危險在哪裡。
他知道這少年一定可以成為完美無瑕的好手,這對他和他的朋友們都極有價值。
現在的少年們愈來愈喜歡享受,能被訓練成好手的已不多了。
他目中帶著讚許之色,看著這少年走到他面前:「你睡得好不好?」
岳洋道:「不好,我睡不著。」
他說的是實話,在他這大哥面前,他一向都只說實話。人們都通常只因尊敬才會誠實。
對這點胡生顯然也很滿意:「那個長著四條眉毛的人還有沒有來找你麻煩?」
岳洋道:「沒有。」
胡生道:「其實你根本就不必擔心他,他根本就是個無足輕重的人。」
岳洋道:「我知道。」
在別人眼中,陸小鳳變成了無足輕重的人,這隻怕還是第一次。
胡生從懷中拿出個密封著的信封,交給了岳洋:「這是你上船之前的最後一次指示,做完之後,就可以上船了。」
岳洋接過來,拆開信封,看了一眼,英俊的臉上忽然露出種恐懼的表情,一雙手也開始發抖。
胡生問道:「指示中要你做什麼事?」
岳洋沒有回答,過了很久,才漸漸恢復鎮定,將信封和信紙撕得粉碎,一片片放在嘴裡咀嚼,再慢慢地吞下去。
胡生目中又露出讚許之色,所有的指示都是對一個人發出的,除了這個人和自己之外,絕不能讓任何第三者看見。
這一點岳洋無疑也確實做到。
胡生又在問:「這次是要你做什麼?」
岳洋直視著他,又過了很久,才一字字道:「要我殺了你。」
胡生的臉突然扭曲,就好像被抽了一鞭子:「你能有今天,是誰造成的?」
岳洋道:「是你!」
胡生道:「但你卻要殺我!」
岳洋目中充滿痛苦,聲音卻仍冷靜:「我並不想殺你,可是我非殺不可!」
胡生道:「反正也沒有人知道的,你難道就不能抗命一次?」
岳洋道:「我不能。」
胡生看著他,眼色已變得刀鋒般冷酷,緩緩道:「那麼你就不該告訴我。」
岳洋道:「為什麼?」
胡生冷冷道:「你若是趁機暗算,也許還能得手,現在我既然已知道,死的就是你。」
岳洋閉上嘴,薄薄的嘴唇顯得更殘酷,忽然豹子般躍起。
他知道對方的出手遠比他更兇狠殘酷,他只有近身肉搏,以體力將對方制伏。
胡生顯然沒有想到這一招,高手相搏,本來絕不會用這種方式。
等到他警覺時,岳洋已撲到他身上,兩人立刻滾在一起,從尖銳崢嶸的岩石上滾入海中,像野獸般互相廝咬。
胡生已開始喘息。他年紀遠比這少年大得多,體力畢竟要差些,動作看來也不比這少年野蠻。
他想去扼對方脖子時,岳洋忽然一個肘拳撞在他軟脅上,反手猛切他的咽喉,接著就翻身壓住了他,揮拳要痛擊他的鼻樑。
這一拳還沒有打下去,胡生忽然大呼:「等一等,你再看看我身上的另一指示!」
岳洋微一遲疑,這一拳還是打了下去,等到胡生臉上濺出了血,無力再反抗時,他才從胡生懷中取出另一封信,身子騎在胡生身上,用一隻手拆開信來看了看。
他神色又變了,慢慢地站起來,臉上的表情也不知是欣慰還是悲傷。
胡生也掙扎著坐起,喘息著道:「這不過是試探你的,看你是不是能絕對遵守命令。」
他滿面鮮血,鼻樑已破裂,使得他的臉看來歪斜而可怕。
但是他卻在笑:「現在你已通過了這一關,已完全合格。快上船去吧。」
岳洋立刻轉過身,大步向前走。
他轉過身的時候,目光中似乎又有了淚光,可是他勉強忍耐住。
他發誓絕不再流淚。這一切都是他自己選擇的,他既不能埋怨,也不必悲傷。
對他來說,「感情」已變成了件奢侈的事,不但奢侈,而且危險。危險得足以致命!
他一定要活下去,如果一定有人要死,死的一定是別人!
開船的時候又改了,改在下午,因為最後一批貨還沒有完全裝上。
本已整裝待命的船夫水手們,又開始在賭錢,喝酒,調戲女人,把握著上船前的最後機會,盡情歡樂,然後就要開始過苦行僧的日子,半夜醒來發現情慾勃起時,也只有用手解決。
陸小鳳肚子里的牛肉湯也已快消化完了,正準備找點事消遣消遣,就看見衣服破碎、滿身鮮血的岳洋,從海岸上走回來。
他怎麼會變成這樣子的?剛才他幹什麼去了?是不是去跟別人拚命?去跟誰拚命?是不是他那長著張馬臉的大哥?
這次陸小鳳居然忍住了沒有問,連一點驚訝的樣子都沒有露出來,就好像什麼都沒有看見。
岳洋正在找水喝。無論誰干吞下兩個信封和兩張信紙后,都會忍不住想喝水的。
屋裡的櫃檯上,恰巧有壺水,那裡本來就是擺茶杯水壺的地方,只不過一向很少有人光顧,這裡的人寧可喝酒。
這壺水還是剛才一個獨眼的老漁人提來的,一直都沒有人動過。
現在岳洋正需要這麼樣滿滿一壺水,甚至連茶杯都沒有找,就要對著壺嘴喝下去。
一個人在剛經過生死的惡鬥后,精神和體力都還在虛脫的狀況中,對任何的警戒都難免鬆懈,何況他也認為自己絕對安全了。
陸小鳳卻忽然想到一件事。
那個獨眼的老漁人,這兩天來連一滴水都沒有喝過,為什麼提了壺水來?
這個想法使得陸小鳳又注意到一件事。
在狐狸窩裡喝水的,本就只有這少年一個人,他喝水並不是件值得看的事,那個獨眼的老漁人卻一直在偷偷地看著他,臉上的表情,就好像恨不得他趕快將這壺水完全喝光。
岳洋的嘴已對上了水壺的嘴,陸小鳳突然從懷中伸出手,兩根手指一彈,將一錠銀子彈了出去,「當」的一聲,打在壺嘴上。
壺嘴立刻被打斜,也被打扁了。
岳洋只覺得手一震,水壺已掉在地上,壺水傾出,他手上也濺上幾滴水珠,湊近鼻尖嗅了嗅,臉色立刻改變。
陸小鳳用不著再問,已知道水中必定有毒。
那個獨眼的老漁人轉過身,正準備悄悄地開溜,陸小鳳已躥過去。
老漁人揮拳反擊,出手竟很快,力量也很足,只可惜他遇著的是陸小鳳。
陸小鳳更快,一伸手,就擰住了他的臂,另一隻手已將他整個人拿了起來,送到岳洋麵前:「這個人已經是你的了!」
岳洋看著他,竟似完全不懂,冷冷道:「我要這麼樣一個人幹什麼?」
陸小鳳道:「你難道不想問是誰想害你?」
岳洋道:「我用不著問,我知道是誰想害我!」
陸小鳳道:「是誰?」
岳洋道:「你!」
陸小鳳又傻了。
岳洋冷冷道:「我想喝水,你卻打落我的水壺,不是你害我,是誰害我?」
那老漁人慢吞吞地站了起來,道:「你不但害了他,也害了我,我這條膀子已經快被你捏斷了,我得要你賠。」
陸小鳳忽然笑了:「賠,我賠,這錠銀子就算我給你喝酒的!」
老漁人居然一點都不客氣,從地上撿起銀子就走,連看都沒看岳洋一眼。
岳洋居然也沒有再看他,狠狠地盯著陸小鳳,忽然道:「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陸小鳳道:「你說。」
岳洋道:「離我遠一點,愈遠愈好。」
岳洋坐下來,現在陸小鳳已離他很遠,事實上,他已連陸小鳳的影子都看不到。
這個天生喜歡多管閑事的人,不知道又去管誰的閑事了。
那個獨眼的老漁人,也走得蹤影不見。
岳洋忽然跳起來,衝出去。
他一定要阻止陸小鳳,絕不能讓陸小鳳去問那老漁人的話。
他沒有猜錯,陸小鳳的確是在找那老漁人,他們幾乎是同時找到他的。
因為他們同時聽見了海岸那邊傳來一聲驚呼,等他們趕過去時,這個一輩子在海上生活的老漁人竟活活地被淹死了。
善泳者溺於水,每個人都會被淹死的。
可是他明明要去喝酒,為什麼忽然無緣無故,穿得整整齊齊地跳到海水裡去?
陸小鳳看著岳洋,岳洋看著陸小鳳,忽聽遠處有人在高呼!
「開船了,開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