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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大戶人家裡的殺手

  第95章 大戶人家裡的殺手

  01

  沙大戶的名字當然不叫大戶,只不過他確實姓沙,他的父親、祖父、曾祖、玄祖都姓沙,而且都叫作沙大戶。


  對他們家的人說來,除了「大戶」這兩個字之外,幾乎已經沒有更適當的稱呼了。


  因為他的玄祖沙曼閣被朝廷遣放到這裡來之後,就成了這裡最有權勢的人。


  沙曼閣,字觀雲,好學道,十三歲入庠,十七歲中舉,十八歲即高中,點翰林、入清流,少年清貴,想不風流也不可能了。


  可是風流也要付出代價的。


  風流輕狂,風流環薄,風流清貧,風流早死。


  為什麼一個才情絕代的詞人要忍心把他的浮名——把他不是浮名的浮名換作淺酌低唱?


  那隻不過是風流而已。


  風流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得又如何?失又如何?生又如何?死又如何?一芥子即一世界,一剎那即一永恆。沙曼閣的風流,換來的結果,就是要他們沙家的人一輩子都要發配到邊疆去做流民。


  可是他們沙家的流民,在黃石鎮上,過的卻是非常貴族化的生活。


  因為沙曼閣是個讀書人,到了黃石鎮之後還不到一年,就在附近一個山坑裡挖掘到黃金。


  世界上還有什麼東西比金子更實在、更寶貴的?

  販夫走卒、婦孺幼童、蠻漢村夫,他們也許不知道珍珠瑪瑙翡翠碧玉書帖名畫漢玉古碑細瓷,可是黃金呢?


  如果這個世界上還有人不知道黃金的價值,那才真的是怪事了。


  自從沙家暴富后,黃石鎮附近就開始有了一陣尋金的熱潮,想發財的人從四面八方擁集而來,黃石鎮就在一夜之間忽然繁榮了起來。


  只可惜這陣繁榮並沒有維持多久,因為除了沙大戶之外,能找到黃金的人實在少得可憐。


  大多數人都失望地走了,只有沙大戶依舊是沙大戶,黃石鎮也依舊蕭條如故。


  02

  陸小鳳來拜訪沙大戶,就在他到達黃石鎮的第二天以後。


  那時候沙大戶正在喝他這一天的第一杯酒,中午這一餐,他喝的通常都是比較軟一點的酒,這天他喝的是特地從紹興捎來的善釀。


  這種酒極易入口,後勁卻極大,陪他喝酒的是他身邊最接近的一位清客孫先生,據說是從知縣任上致仕的,看起來文質彬彬的,儒雅溫和。


  進來稟報有客來訪的,是這一天在門房裡當值的護院楊五。


  沙大戶一隻手拿著酒杯,一隻手拿著筷子,眼睛看看一碟鳳雞里的一個雞腳,冷冷地問楊五:「你知不知道我在吃飯的時候,是從來不見外客的?」


  「我知道。」


  「那你為什麼還不叫外面那個人滾蛋?」


  「我本來不但想要他滾蛋,還想拎住他的脖子把他扔出去。」楊五說。


  「你為啥沒有這麼做?」


  「因為這個人我扔不出去。」楊五說,「他沒有把我扔出去,我已經很高興了。」


  沙大戶轉過頭,眯著眼睛看著他。


  「我本來一直都以為你是一個很有種的人,怎麼忽然會變得那麼孬了?」


  在自己的老闆面前,楊五說話也不太客氣。


  「我一點都不孬。」他說,「我只不過不想去惹那個人而已。」


  孫先生插口了:「那位仁兄究竟是何許人也?」


  楊五故意很冷淡地說:「他其實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人,只不過是個長了四條眉毛的陸小鳳。」


  沙大戶的架子一向是非常大的,大得不得了,可是聽到陸小鳳這三個字,他立刻就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這三個字的本身就彷彿有一種很特別的魅力。


  陸小鳳自己也明白這一點,所以他雖然站在門房外面等了半天,可是他相信沙大戶只要聽見了他的名字,一定會親自出來迎接他,用最好的酒菜招待他,旁邊甚至還有最好看的女人。


  對於這一點他有信心。


  有一次在微醺之後,他曾經問過他的一個好朋友,他問老實和尚:「你知不知道我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他不等老實和尚開口,就自己回答:「我是個騙吃騙喝的專家,就憑我的名字就可以吃遍天下。」


  老實和尚大笑:「這一次你說的實在是老實話。」


  好酒好菜都已經擺在桌子上了,架子極大的沙大老闆果然是親自把陸小鳳迎接進來的,宴客的花廳里已經擠滿了一屋子人。


  能夠看到陸小鳳這樣的人,這種機會有誰肯錯過。


  沙大戶很抱歉地向陸小鳳舉杯。


  「陸兄,你看這地方,像不像個菜市場?」


  「真有點像。」


  沙大戶大笑:「其實這個地方本來是蠻清靜的,我們家也並不是這麼沒有規矩的人家,可是大家一聽說那個能夠用兩根手指捏住刀鋒,而且還有四條眉毛的陸小鳳來了,誰都想看看這個陸小鳳是個什麼樣的人。我擋也擋不住,趕也趕不走。」


  陸小鳳故意嘆了口氣。


  「這種事本來就是沒法子的,誰叫我是這麼有名的人?」他簡直連一點謙虛的意思都沒有,「一個名人總是會常常碰到這種事的。」


  大家都笑了,只有一個穿著一身藍布秀才衫,好像是清客一類的瘦小中年人,臉上雖然也賠著笑,眼中卻全無笑意,甚至連他臉上的笑容看起來都很僵硬勉強。


  幸好陸小鳳並沒有注意到他,只是帶著笑對沙大戶說:「我的窮,我的懶,都是很有名的,我相信你一定也知道。」


  「我聽說過。」


  「那麼你為什麼不問我,像我這麼樣一個人怎麼會像一隻騾子一樣,笨笨地趕了幾千里路,連滾帶爬地跑到這裡來?」


  沙大戶感慨嘆息。


  「這地方實在愈來愈窮了,到這裡來的人確實愈來愈少。」他說,「像陸小鳳這樣的大人物居然會來,我們實在連做夢都想不到。」


  他本來很有威嚴的一張「國」字臉上居然露出了像陸小鳳一樣調皮的笑容:「幸好我不做夢的時候還可以想得到。」


  陸小鳳四條眉毛都揚了起來:「你真的知道?」


  「真的。」


  「你知道些什麼呢?」


  「知道你是為了一個朋友來的,你那位朋友很不幸地死在這個地方。」


  「你知道的事好像還真不少。」


  「這個地方雖然窮,我可不窮。」沙大戶說,「像我這麼樣一個有錢人,總是有很多人會偷偷地跑來告訴我很多事的。」


  他笑得非常愉快:「有錢的人就好像有名的人一樣,不管做什麼事都要比別人方便一點。」


  這一點誰都不能不承認。


  陸小鳳聽到有道理的話總是會露出很佩服的樣子。


  「看起來你這個人實在真的是很有一點學問。」


  沙大戶大笑:「我的學問恐怕還不止一點而已。」他說話也同樣一點都不謙虛。


  「除此以外,你還知道什麼?」陸小鳳問這個好像有很多種性格面目的人。


  「你是不是還知道我來找你是為了一把刀?」


  「這種事我怎麼可能不知道。」沙大戶故意用冷淡的語氣說,「這個小鎮上怎麼可能還有我不知道的事?」 陸小鳳盯著他,也故意用一種很冷淡的口氣道:「那麼你一定也知道那兩個人是誰了?」


  「兩個人?」沙大戶皺起了眉,「兩個什麼樣的人?」


  「你不知道我問的是哪兩個人?」


  「我怎麼會知道。」沙大戶說,「這地方雖然小,人卻不少,我怎麼知道你問的是誰?」


  陸小鳳嘆氣,搖頭:「原來這地方畢竟還是有些事是你不知道的。」


  這句話說得簡直有點混賬了。


  他只說他要找兩個人,既沒有說出這兩個人的姓名來歷,也沒有說出他們的身材容貌,有誰能知道他說的是誰,那才是怪事。


  可是他偏偏要這麼說,這種話大概也只有陸小鳳先生能說得出來。


  他知道沙大戶一定會生氣了,陸先生說的話常常會把別人活活氣死。連老實和尚那種有涵養的人都差點被他氣死在陰溝里,何況沙大戶這種大爺。


  一個做慣了大爺的人,能受誰的氣?


  「你到底要找兩個什麼樣的人?」沙大戶忍住氣問陸小鳳。


  「是一男一女。」


  「你要找的是一男一女?好極了,實在好極了。」


  沙大戶氣得直笑:「這個世界上正好有一半是男人,一半是女人,你要找的正好就是一男一女,你說巧不巧?」


  他生氣,陸小鳳不氣,陸先生一向只會氣人,不會氣自己。


  看到他這種很高興的樣子,本來很生氣的沙大戶忽然也笑了起來。


  「原來我上了你的當了。」


  「你上了我什麼當?」


  「你是故意在氣我,我居然就真的生了氣。」沙大戶說,「我簡直好像是個傻瓜。」


  其實他一點都不傻,陸小鳳無緣無故地氣他。


  這兩個人從一見面開始,所說的每句話都不是沒有道理的,就好像兩個武林高手在過招一樣,都想把對方壓倒。


  「我看得出你也跟我一樣,是個爭強好勝的人。」沙大戶說,「我一向最喜歡這種人。」


  「只可惜你長了鬍子。」陸小鳳又故意嘆了口氣,「你大概也知道陸先生一向只喜歡美女。」


  這一次沙大老闆不再生氣了,時常生氣絕不是件好事,尤其有礙健康。


  大老闆們通常都很會保重自己的身體。所以他只問陸小鳳:「你要找的那一男一女,有什麼特別跟別人不同的地方?」


  「那個男的很會用刀。」


  沙大老闆笑了:「我家的廚子也很會用刀,他用刀片起肉來,片得比紙還薄。」


  他也故意問陸小鳳:「你要找的是不是我的廚子?」


  陸小鳳當然更不會生氣,反問道:「你的廚子會不會殺人?」


  「我只知道他會切肉。」


  「切什麼肉?」


  「豬肉牛肉羊肉狗肉騾肉馬肉雞肉魚肉鶴肉鵝肉兔子肉獐子肉,什麼肉他都切,甚至連老虎肉他都切過。」沙大戶說,「只有一樣肉他不切。」


  「人肉?」


  「你又說對了。」沙大戶還在笑,「人肉是酸的,比馬肉還酸,我絕不會讓我的廚子去切人肉。」


  陸小鳳又在嘆氣:「沒有吃過人肉的人,怎麼會知道人肉是酸的?真奇怪。」


  沙大老闆不理會他,否則就又要生氣了。


  別人要氣你,你不氣,才是高竿,能夠做一個大老闆,沒有一兩下高竿怎麼能罩得住?


  「男的會用刀,女的呢?」他問。


  「女的那一個就更奇怪了。」陸小鳳說,「她滿頭白髮蒼蒼,像是個六七十歲的老太婆,可是她的一雙腿,卻像是個十六七歲的大姑娘。」


  像那麼樣一雙腿,如果有人能在看到過之後很快就忘記,那個人一定不是個男人。


  沒有看見這雙腿,沙大老闆無疑也覺得很遺憾。


  他雖然已經開始有一點老了,畢竟還是男人,愈老的男人,愈喜歡看女人的腿。


  就算只不過看一看,也是好的。


  沙大老闆嘆了口氣,先把自己這一生中所看到過的美腿一雙雙在心裡溫習了一遍,等到自己覺得自己又變得年輕了一點時,才問:「你有沒有看到她的臉?」


  「沒有。」


  當時陸小鳳根本沒有機會看到她的臉,何況看到了也沒有用。


  頭髮可以染的,臉也可以改扮,天色又已黑了,生死已在呼吸間。


  這種情況沙大老闆當然也不會不明白,卻偏偏還是要問:「你為什麼不看她的臉?」


  「因為我是個男人。」陸小鳳淡淡地說,「一個男人在看到那麼樣一雙腿的時候,誰還有空去看她的臉?」


  問得不通,回答也絕,大戶大笑。


  「現在我才明白你的麻煩在哪裡了。」他大笑道,「這個女人你根本就找不到,除非你能把這地方每個女人的裙子都脫下來瞧一瞧。」


  陸小鳳沒有笑,反而一本正經地壓低聲音說:「老實告訴你,我正想這麼做。」


  「這種事誰不想做?」沙大戶也故意壓低聲音,「如果你真的去做了,千萬要告訴我,好讓我也跟著你去瞧瞧。」


  兩個人說了半天話,誰也不知道他們是在鬥嘴?還是在鬥智?

  長了四條眉毛的陸小鳳已經看透了,好像也沒有什麼太稀奇。


  擠在大廳里的人已經覺得沒什麼太大的意思,一個個都往外溜。


  那個穿藍布衫的秀才本來就笑不出,現在當然更待不住。


  陸小鳳忽然大聲說:「金老七,別人都能走,你不能走。」


  誰是金老七?誰也不知道誰是金老七,誰也不知道他在叫誰,所以不管誰都會嚇一跳。


  忽然被人嚇了一跳的時候,腳步一定會停下來,每個人都在東張西望,想找出這位大名鼎鼎的陸小鳳叫的究竟是什麼人?為什麼要叫住他?

  秀才也不例外。


  只可惜現在每個人都看出陸小鳳要找的人就是他了。


  陸小鳳的眼睛已經像釘子一樣盯住他。連他自己都已感覺到,所以忍不住要問:「陸大俠,你在叫誰?」


  「我不是大俠,就好像你也不是秀才一樣。」陸小鳳說,「我在叫的當然就是江湖中唯一能『夜走千家,日盜百戶』的金七兩。」


  「我不認得這個人。」


  「你不認得我認得。」陸小鳳說,「你就是金七兩,金七兩就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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