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深藏巴國的秘密(2)
第34章 深藏巴國的秘密(2)
有莘不破笑道:「你別亂嘀咕。」
羋壓道:「不行,我們得分頭行事,就算出了事情,也不會讓對方一網打盡!」也沒等有莘不破回答,便「啊啊啊——」地大叫起來。侍女詫異地回頭看他,只見羋壓捂住肚子說:「肚子!我肚子痛!快!方便的地方在哪裡?」
侍女忙一指:「一直走到盡頭,左轉,再右轉就看到了。」
眼見羋壓一溜煙不見了,侍女向有莘不破和羿令符請示:「我們是不是在這裡等羋壓公子?」
有莘不破笑道:「不等他了。我怕等到桑家的廚房給人搬空了他也不肯回來。」
侍女大惑不解:「廚房?」
有莘不破饒有興趣地看著桑谷秀,那直愣愣的眼光有些失禮;桑谷秀也饒有興趣地看著有莘不破,卻溫柔得讓人妒忌。
有莘不破嘆息說:「我終於知道桑谷雋為什麼會那樣了。我要是也有這樣一個好姐姐,嘿嘿,我一定比他還會憐香惜玉。」
桑谷秀微微笑著說道:「鳳凰不與鴉雀同枝,江離的朋友,果然很不錯。」
「小雋回來了?」
「回來了。」桑季道,「我把他困在蛹里,暫時出不來的。他們幾個呢?」
「現在在秀女那裡。」
「阿秀!怎麼會去那裡?」
「他們那個掉隊的同伴,叫江離的,好像闖到小扶桑園去了。也罷,聽說秀女很開心,只要她開心就好。最近她飲食漸少,越來越讓我擔心了。」
桑季看著眼前這個兄長:不再是那個意圖染指中原、稱王天下的巴國主,而只是一個為女兒擔心的老父。待桑鏖望回過神來,桑季才問道:「有莘不破等人,應該就是小雋在巫女峰結下的仇家。」
「那又如何?」
「是非曲直且不論。畢竟小雋是吃了虧的,這個場子……」
桑鏖望淡淡道:「小孩子家的事情,讓他們自己解決。」
「大哥說的是。」桑季道,「另外,還有一件事情。我出去的時候,遇見了幾個人。」
「什麼人?」
「夏都來的人。」
「什麼?」桑鏖望眉毛飛揚,鬚髮厲張,神色突然凌厲起來:這是激動,還是憤怒?
大夏王朝的不速之客
暗柳啼鴉,單衣佇立,小簾朱戶。
「很久很久以前,當我還是一個小女孩的時候,是七歲,還是八歲?」桑谷秀挑了挑燈芯,彷彿回到了當年,「我第一次見到他,那個叫若木的美少年。那時候,他身邊似乎還有一個人吧,我已經不記得了,為什麼只記得他?也許因為他長得很好看吧。他把我抱起來,我用手去摸他的臉,他也不生氣。
「已經過去很多年了,但這段記憶為什麼還這麼清晰?我想我是把當初的記憶和後來的想象混錯了,那時候那麼小,我不可能記得清楚的,是吧?要不然那段記憶里,為什麼沒有大姐的身影?為什麼沒有那個男人的身影?
「後來,過了幾年,我十二歲?對,是十二歲那年的生日,他來了。他送了我一個彷彿是用谷穗串起來的手鏈,吶,很好看,是吧?」
桑谷秀凝視著右手,白皙的手腕上一串黑色紋理的手鏈,在燈光下隱隱生輝:「他說,這叫迷榖,戴著的人不會迷路。那一天,他花了整整一天的時間,為我們姐妹營造了這個小扶桑園,開出那個池塘,養下了文鰩魚,種下了一株小扶桑,播下了萆荔草83的種子。他告訴姐姐:文鰩魚可以為大地帶來豐收,萆荔草可以治療心痛病——嗯,這是姐姐的痼疾,後來,我也患上了。鰩魚是對巴國子民的祝福,萆荔是對我們姐妹的關愛——但我體會到他這樣仁慈的用意、這樣體貼的愛心,已經是多年以後的事情了。
「他在小扶桑園住了五天,給我們姐妹倆講了很多很多有趣的故事。那時候,我十二歲,姐姐十五。小雋呢?嗯,才八歲吧。那幾天他不在這裡,跟著和若木哥哥一起來的那個男人出去玩了。這個小扶桑園,當時就只有我們三個人,朝暮相對,我們幾乎以為這麼快樂的日子會一直持續到永遠,但沒想到會那麼快就結束了。
「五天以後,那個男人回來了。那是個鬚髮都很濃密的男人,和若木哥哥很不一樣,爹爹讓我們叫他伯伯。本來他還讓我們叫若木哥哥做叔叔的,但若木哥哥怎麼會是叔叔?他那麼年輕,那麼好看。雖然後來我們聽說,在我們姐妹還沒出生以前,若木哥哥就來過我們家了——那時他就是一個長得很好看的年輕人模樣,就像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模樣,而我們第二次見到他的時候,他的樣子也一點沒變。但無論如何,我們都不肯叫他叔叔,若木哥哥也不喜歡人家叫他叔叔,於是我們就一直『若木哥哥、若木哥哥』地叫了。
「那個男人回來的時候,小雋坐在他的肩頭上,很興奮地唱著一首很悲涼的歌,是那男人教他的吧。小雋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唱什麼,或許因為小雋很喜歡那個男人,便連他教的歌也愛上了,就像我毫無保留地愛上這園子、這桑木、這池塘、這萆荔……
「那天,爹爹安排了一個筵席,我並不喜歡這種很多人的大場面,但從姐姐的憂愁里看出或許要發生什麼事情了吧。果然,那天傍晚,若木哥哥走了,跟著那個男人走了,從此再沒有回來過……
「那個男人,我是不是應該恨他呢?是他,把若木哥哥帶到我家來的,但把若木哥哥從我們身邊帶走的,也是他。那個男人,他叫什麼來著,嗯,和你一樣,也姓有莘,有莘羖。」
有莘不破全身一震:他要尋找的人,越來越近了。
桑鏖望正中端坐,桑季側向而坐,一個方士由家宰領了進來,作禮唱喏:「小招搖山靖歆參見國主、侯爺。」
桑季冷笑道:「大夏的規矩是越來越亂了,白天不敢進門,半夜求見,又要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
靖歆微笑道:「小可雖然也在夏都當過差,但這次並不是以夏使的身份而來的。」
「哦?」
靖歆誠懇地說:「靈禽擇木,智者擇主,小可棄官多時,遍游九州,深知天下將亂,因此欲擇一明主,以作起身之階。」
桑季笑道:「天下群雄,富莫過於成湯,威莫過於夏桀,甲兵之利莫過於昆吾,天下就算將亂,釐定神州者,只怕就在這三強之中。上人本在中原,何必捨近求遠?」 靖歆笑了笑,道:「小可在川外總聽人說,川人器量狹小,不能容天下之士,卻總不信,今日一見……」
桑季面色不悅,桑鏖望哼了一聲,道:「怎樣?」
靖歆道:「果不其然。」
桑季大怒:「好無禮的方士!今天讓你見到國主,乃顧念你是東方名士,巴國雖然僻處西南,可也容不得你放肆!」
靖歆神色鎮定如恆,放聲大笑。
桑季怒道:「笑什麼?!」
靖歆道:「連句逆耳的話都容不下,還談什麼席捲天下的大志?」
桑季冷笑道:「逆耳忠言,自然是要聽的,卻不是任你這等狂徒胡言亂語。也罷,你且說說我巴國國人如何沒有容人之量。若有三分道理,暫且饒你;若說不出個理兒來,嘿,我巴國的鼎俎,便請上人嘗嘗滋味。」
靖歆笑了笑,不緊不慢道:「巴國表面上雖然仍服大夏,實際上早有深仇。見我從東方而來,先存了三分厭惡;本來以為我或者將為大夏說話,哪知我卻說出意想不到的話來,因此又存了三分懷疑。三分厭惡,三分懷疑,再加上彼此陌生,便令國主與侯爺生出十二分的戒心。不知靖歆說的是不是?」
靖歆只聽桑季哼了一聲,看桑鏖望,卻見他仍端坐不語,又道:「國主若想一輩子困守巴國,願意子子孫孫、世世代代為中原共主守這西南藩籬,那我們這些川外的散兵游勇,用不用都無所謂。但如若有席捲天下之志,第一步,便得有起用天下人的胸襟。小可聽說:地廣則糧多,國大則人眾,兵強則士勇。山高在於不讓細土,海深在於不擇細流;王者能成大業,在於能容納各地人才。三皇五帝之所以無敵於天下,是因為他們不會因為豪傑來自外國就不加信任。若是國主只相信川內人而排斥川外人,那將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進入巴國為國主效力,這是逐客以資外國,損民以益仇寇,這樣的國家想自保都難,更別說稱雄天下了!」
桑鏖望聽得悚然動容,下座施禮,道:「小王僻處山鄉,坐困西南,非上人,不聞天下至理,還請上人不計前嫌,多多指教才是。」
靖歆連忙謙遜。桑季亦下座致禮,並請靖歆上座。賓主坐定,桑鏖望便問川外大勢。
靖歆道:「半個月前,成湯以葛侯不祀為借口,不奏共主,妄行方霸征伐之權,把葛國滅了。」
桑鏖望兄弟聽了都是一驚。
靖歆繼續說道:「成湯吞併葛國,等於把自己的野心一併挑明了。雖然暫時還未向共主挑戰,但雙方已經勢成水火,東西決戰,只是時間問題。」
桑季道:「以上人法眼看來,雙方勝負如何?」
靖歆道:「自孔甲以來,有不少諸侯都開始反叛大夏,當今大夏君王無德,百姓的日子過得苦不堪言。當今可能左右天下大勢的幾大諸侯中,邰國自姬不窋(qū)84失國以來,至今帶領族人混跡在戎狄之間,其國存亡未卜;有窮氏作亂,國家滅亡,遺民併入商國;有莘氏犯忌,祭祀也被斬斷;朝鮮乃商族人的分支;塗山氏85與夏人雖然是至親,但表面親和,暗中各懷猜忌;唯有昆吾國還服大夏的調遣。如今之勢,昆吾必從桀,朝鮮必從湯。塗山氏若袖手,則東西兩大勢力勝負的關鍵,就在於巴國的動向了。」
桑鏖望兄弟對望一眼,心中都是一震。
燕雁無心,來去只是隨雲。
桑谷秀捂著心口,微微喘息著。江離忙到屋外取來一叢萆荔,手一晃,萆荔變得焦黃,彷彿被烤焦了一般,一股味道散發開來,有點酸,桑谷秀聞過以後似乎好多了。
「你真像他。」桑谷秀說,「那麼細心,那麼體貼……」
她伸手挑了挑燈芯,窗外有風雲變幻的勢頭,但隔著一扇紗窗,這盞小燈卻燃得如此安詳。
「若木哥哥在我們家裡,並沒有住很久,他們重新啟程了,因為有莘羖的夫人被一頭叫『九尾』的厲害邪靈附體,他們要捉住『九尾』,送到西南的毒火雀池去祓除邪靈。
「若木哥哥走了以後,姐姐開始對著那小扶桑樹發獃,當然,我也在她身邊陪著她。我們姐妹倆反反覆復聊著他,彷彿這個話題永遠也不會厭煩。我漸漸長大,若木哥哥在我心中的印象也慢慢清晰——比十二歲親眼見到他的時候更加清晰:無論是他的俊秀,他的溫柔,他的風采……
「那時候,小雋也常常在我們身邊玩耍,但他提得最多的是有莘羖——那個和若木哥哥一起來的男人。小雋經常向我們誇耀他是多麼的神勇、多麼的威武。我們對那個男人並不是很感興趣,但提到他,多多少少會勾起一些我們對若木哥哥的回憶。然而,這個讓姐姐牽腸掛肚的若木哥哥,卻再也沒有回來過。
「終於有一天,姐姐變了,變得狂躁不安,她扯亂自己的頭髮,撕破自己的衣服,大叫著:『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突然衝進了小瑤池,空手把文鰩魚抓了出來,撕破它的魚鱗,挖出它的腸子。當時我和小雋都被她嚇呆了,不知道一向溫柔如水的姐姐,為什麼會突然變成這樣。接著,我們看見她發瘋地亂拔萆荔,小雋嚇得跳起來逃了。就在姐姐準備推倒小扶桑樹的時候,小雋帶著爹爹趕來了。
「爹爹用天蠶絲把姐姐裹住,過了很久,姐姐才安靜下來,不再鬧了,但她的容顏卻逐漸憔悴下去。有一天,夏都來了使者,原來大夏王從昆吾商隊首腦的口中得知姐姐的美貌,派使者來向爹爹提親,讓姐姐去做大夏王的妃子。我想爹爹肯定不會同意的,姐姐也不會願意。
「爹爹推說要問女兒的意思。那天,在接見夏都使者的時候,姐姐盛裝華服,我們從來沒見過她打扮得這麼漂亮。那個夏都的使者,看得合不攏張開了的嘴。就在那天,姐姐說出了讓所有親人都不敢相信的話:她願意嫁給大夏王做妃子。
「我們當時都驚呆了,但話卻已經收不回來了。『為什麼?為什麼?』事後我們不停地追問她,但姐姐卻什麼也不肯說,把小雋氣得好幾天賭氣不吃飯。儘管如此,姐姐的決心仍沒有半點動搖。不過,她的心意雖然堅定,氣色卻仍然是一天比一天差。終於,迎娶的隊伍來了。在走上花車的前一天晚上,我看見她偷偷溜到小扶桑園,在桑樹下無聲地哭泣著。
「我衝過去,抱著她。姐姐也抱住了我,對我說:『我再也受不了了!其實,在幾年前,我就知道我等著的不過是一個露水一般的幻夢。但為什麼我要繼續等待?因為我還期待著見他一面。我要等著見到他,親口對他說我想嫁給他——哪怕之後他拒絕我……我多想再見他一面啊!可是這麼久過去了,他還是沒有出現。我受不了了,我無法再繼續等待下去,我要離開這個地方,離開這個埋藏了太多回憶的地方!』姐姐走了,那天迎親的隊伍雖然奏著喜樂,但我卻知道,前面等待著姐姐的,不會有幸福。
「姐姐走了以後,我每天都坐在小扶桑園,每天獨自望著那棵小扶桑樹。那個永遠年輕的美少年,在我千萬次回憶中更加清晰起來。我漸漸懂得了姐姐為什麼會那樣幽怨、那樣不安、那樣痛苦乃至於瘋狂。因為我正一步步走上和姐姐一樣的道路——哪怕明知道這條道路不能通向幸福,只能通向痛苦,可我還是管不了自己。我只能日復一日地等待,日復一日地幻想,幻想上天賜給我意外的幸福。可上天並沒有垂憐於我,正如它並沒有垂憐於姐姐一樣,它留給我們姐妹的,只有對那個美少年永遠如新的回憶,只有若木哥哥一去不復返的無情!」
羿令符想起了銀環,不由黯然神傷。有莘不破和江離還太年輕,有些事情沒有經歷過,便不能體會到那種刻骨銘心的痛苦。
「後來,你姐姐怎麼樣了?」
「後來?」桑谷秀慘然說,「沒有後來了。不久,夏都就傳來噩耗:姐姐到了那裡不到一個月,就水土不服,去世了……」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