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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可笑今人笑古人

  杜青角跟来的随从,听到他的命令,除了捧着剑匣的人,其他两人依命行事,一人从身后的包袱中取出一卷画纸铺在地上,另一人则一手捧着名砚,一手拿着墨条在砚台上来回旋转磨着墨。

  鞠镜月看着这阵势,嘲讽道:“搞那么大的阵势,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杀猪呢!没那本事,就别乱夸海口,小心画不出来,丢了你在你身后那群青年才俊眼中的伟岸形象。”

  杜青角脸带笑意朝鞠镜月摇了摇头,似乎在说:无知的女人。

  临阵脱逃从来不是一个将军所为,曾经官至上将军的杜青角,此刻身后如同有着百万大军的支持,完全没有退缩的打算,反而气势凌人,像是要一口气决战到最后。

  杜青角的随从把墨磨好后,单膝跪在地上,把砚台捧着头顶,等着杜青角使用。

  原本铺纸的人,铺好画纸,又在旁边放了张试纸,然后把后背的铁葫芦瓢拿出来,装上水,同样单膝跪地,把铁葫芦举止头顶,与举墨之人分站在杜青角的左右。

  看这几随从的配合,似乎经常为杜青角这么铺纸磨墨。

  杜青角把衣袖卷着束起,随后取出他那支用虎须与虎毛搭配为毫,象牙管为杆而制成的笔。

  世人皆说世外七贤,只有他杜青角一个人是大老粗,只会打打杀杀,今天他便要让世人看看,杜青角除了能在战场杀人,一样可以舞文弄墨。

  皮于洲一行人看到杜青角的象牙虎须笔,双眼炽热。

  武国当今玄武皇帝年轻时喜欢狩猎,曾带领五百好手进入虎王山猎得一条猛虎。为了纪念这场狩猎,玄武皇帝请巧匠把虎须与虎毛一起,以象牙为杆,制作了五支象牙虎须笔。

  当年杜青角杀了大铁王朝的名将萧乾,进京面圣时候,皇帝亲手赐给他一支。

  可谓是价值连城。

  鞠镜月冷哼道:“这么名贵的笔,用在斗大字不识几个的人身上,真是白瞎了这么好的笔。”

  杜青角没有理会众人的目光,从蘸墨试墨,再到落笔,不假思索,动作一气呵成,看起来手法极为老到。

  这一幕不仅把鞠镜月与皮于洲一群人给惊呆了,连武陵也暗自称奇。谁也没有想到,长相大老粗,斗大字不识几个的杜青角,拿着价值千金的笔,舞动起来竟然别有一番风味。

  武陵往九楼的楼梯上了几阶,想看一看杜青角画的是什么,并且画得如何。

  顺眼望去,只见原本雪白的画纸上,已经初具轮廓。

  杜青角画得是马。

  哪怕武陵目光看去画是倒着的,也能看出杜青角画得还不错,有着几分神似。

  一匹骏马画尽,杜青角并没有收笔,依旧挥笔迅疾。

  没过多久,五匹骏马,便奔腾在画纸上。

  杜青角把他那支有钱也买不到的象牙虎须笔递给随从,而后起身看向鞠镜月,笑道:“你看我画得如何?”

  杜青角这次登天星楼,除了应扶风赵家的邀请,与扶风镇的青年才俊认识一下,就是为了来天星楼画一副画,然后把画挂楼上,让天下人知道,他杜青角不负世外七贤的盛名,并不是凑数之人。

  为了这一天,杜青角花了五六年的时间学画马。期间墨条与笔不知用了多少,纸更是每天十几张的十几张的用。

  杜青角这五六年来,只画自创的《五马奔腾图》。

  熟能生巧,到现在只要半柱香的时间,他就能把马画出来。

  杜青角身后的青年才俊,看了地上的《五马奔腾图》,当即站出夸赞道:“杜将军画的马,矫健有力,雄壮有烈性,五马一起,却有百万奔腾之势,实在让人佩服。”

  有人跟着附和道:“光看一眼,就能感觉到马蹄声阵阵纷踏而来。光凭这点,不说与画圣一比高下,但是与眼下这幅孑孓图相比,已不落下风。”

  皮于洲也不甘示弱,说道:“我觉得单独一匹拿出来,都能卖千金。”

  一个接着一个的人为杜青角送上自己的夸赞。

  杜青角欣然接受着周围的夸赞。

  在杜青角眼中,他的《五马奔腾图》要比工书径的《孑孓图》要好上很多,配得上这些夸赞。

  画别的不说,单论画马,杜青角自信可以与古今圣贤比肩。

  武陵被杜青角身后的青年才俊的举动给整呆了。

  这阿谀奉承的也太光明正大了吧?

  或许因为杜青角是个上过战场的武人,对骏马奔腾的样子看得比较多,杜青角画的马,奔跑的姿态,要比许多人画的马,要多了几分狂意与野性。

  大多数读书人画的马,明明是在奔跑,看起来却像在闲庭若步,没把马奔腾时的矫健与气势表现出来,而杜青角在这一点,就做得很好。

  杜青角身后的青年才俊,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才不停的往这方面夸。

  不过杜青角画得马,缺点也很明显。

  就是在细节上处理不到位,特别是马鬓与马尾上。

  正常情况下,马奔跑时,马鬓树立的方向是与马前进的方向保持相反,如果是奔跑在狂风中,应该保持与风同一个方向,而杜青角所画的马并非如此,有些马鬓朝画的左边,有些则贴在马脖子上。

  还有就是墨的浓淡不相宜。

  总得来说,杜青角画得还算可以,但远没到皮于洲所说的,单独一匹马拿出来,就能卖个千金这么夸张,更没有到能与《孑孓图》的地步。

  抛开杜青角的名气,拿出去卖的话,遇到懂画得人,卖个三五应该没问题。

  说三五两倒不是鄙视杜青角,而是如今这个世道,没有名气之人的画,卖不了几个钱,甚至卖不出去。

  杜青角瞧着鸡蛋里挑骨头般弯腰打量着《五马奔腾图》,一直没有说话的鞠镜月,嘲笑道:“你不会因为不会画画,不知道画得怎么样,所以不好意思说吧!”

  鞠镜月点评说道:“你这马的确画得不错!”

  杜青角眼露凶光,气势逼人说道:“那你刚才为何说我不能评论工书径的画?”

  鞠镜月站起身,全然不怕,说道:“我话还没有说完呢!你这马的确画得不错,正如他们所说,有烈性,有着奔腾的气势,但缺点也十分明显。”

  “如果你不懂的话,就别乱说,要不然……”

  杜青角神情突然变得严肃,往前走了两步,似乎要以气势压迫鞠镜月,好让她说不出来。

  只是杜青角太小看鞠镜月了。

  作为一国公主的她,怎么可能会有怕权贵压迫的意识。

  鞠镜月冷笑道:“怎么,想杀人灭口啊?难道就只允许你评价别人,还不允许别人评价你?莫非是怕我说出你画得东西缺点太多,面子挂不住?”

  杜青角自信说道:“那你尽情说,我倒要看看你能说出几个。”

  “这么自信的吗?”

  武陵心里暗自称奇,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自信的人。

  而且还自信到让女人找毛病。

  “你看这匹马的鬓毛。”

  鞠镜月指着地上的画,不客气说道:“你家的马跑起来的时候,鬓毛还贴在脖子上,一动不动?你说你不动就不动吧,那这匹马的鬓毛往左边偏是怎么回事?还有这马的尾巴毛,为何是平着的,这是奔腾的野马还是你家剪过尾巴的二溜子?还有着这马腿,一大一小,一长一短的,马腿是拼凑上去的吧?还有……”

  瞧鞠镜月在那认真说着,武陵才发现,原来女人喋喋不休说起话来,也是挺可爱的。

  同时也笑那杜青角,找谁说画有什么缺点不好,去找一个不怕你的女人。

  这不是嫌自己画得毛病还不够多吗?

  相比武陵一副看好戏的闲心,此刻的杜青角脸色要有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杜青角黑着脸,打断鞠镜月说道:“你确定你不是在无理取闹?”

  “别打断,我还没说完呢!”

  鞠镜月正说着尽兴,完全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还有你画的时候,叫随从帮你端水磨墨是什么意思?古之圣贤画画,有像你这么做的吗?你叫了两个人帮忙,是不是说,这幅画是你们三个人画的?”

  鞠镜月评画的角度,可把武陵给整笑了。

  武陵索性在楼梯上坐了下来,打算先看好戏。

  毕竟这样的场景,错过了,就看不到了,可比天星楼的圣贤的作品还要难看到。

  至于天星楼关门问题,不了明天早上再来登一次天星楼嘛!

  有点可惜的是,这时候没有瓜子和花生米。

  “闭嘴!”

  杜青角恼羞成怒大吼了一声,上前就要一把抓向鞠镜月的脖子。

  武陵见到这一幕,立马从闲坐中惊起。

  鞠镜月站在原地,并没闪躲的打算,而是举起手中的剑,横在身前,大笑道:“他们眼瞎,难道你杜青角也眼瞎,看不出这把剑是什么剑,代表着什么吗?”

  听到这话,杜青角正要抓住鞠镜月脖子的手,停了下来。

  杜青角那只青筋暴跳,五指张开成抓的手,此时离鞠镜月只有半掌的距离。

  杜青角看向鞠镜月手中的剑,皱起了眉,“水中月?”

  剑鞘上刻着的“水中月”三字,让杜青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回了手。三十三年前,在西蜀剑庐夺魁的宝剑水中月,被北周皇帝用一座城买回,当做最疼爱女儿鞠镜月十岁生日礼物的事,早在九州传开。

  水中月如今在鞠镜月手上,而鞠镜月的身份便不言而喻了。

  杜青角当即换了一张脸,笑道:“原来是北周的公主殿下莅临我们武国,作为武国百姓,深表欢迎。”

  刚才还一副凶神恶煞,要至鞠镜月如死地,如今却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一脸笑意与鞠镜月打招呼,杜青角的脸皮让武陵佩服得五体投地。

  怪不得市井之人常说,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原来是位别公主,这下有好戏看了。”

  武陵重现坐下,他倒要看看杜青角要如何收场。

  鞠镜月并没有因为杜青角的停手而停止嘲讽,“世外七贤之一的杜青角,武国大明顶顶的上将军,竟然要在圣贤面前打女人,还真是闻名不如一见。怪不得刚才一副比圣贤还要厉害的模样,单凭恼羞成怒打女人这点,杜青角的确旷古烁今。”

  知道鞠镜月的身份后,任由她怎么说,杜青角脸上的神情始终不变,依旧带着笑意。

  不过杜青角并没任由打骂的打算,皮笑肉不笑反击说道:“镜月公主能说会道的本事,恐怕九州没有人能比。”

  鞠镜月是北周的公主,但不是武国的公主。

  所以杜青角并不怕与鞠镜月争辩,只是无法再对她动手了而已。

  杜青角身后的青年才俊,知道鞠镜月是北周公主,都闭上了嘴。北周公主虽然管不了他们,但是她姑姑,如今的武国皇后,想要治他们,还是易如反掌的。

  鞠镜月冷言冷语说道:“比起杜将军可差远了,毕竟杜将军可是能比肩圣贤的人呐!”

  杜青角说道:“怎么就不能比肩圣人了?”

  比肩古之圣贤,是杜青角毕生的梦想。

  但世人向来厚古薄今,对古之圣贤过于崇拜,都觉得古之圣贤无法超越。

  鞠镜月嗤笑道:“你凭什么比肩古之圣人,凭那幅漏洞百出的画?”

  不等杜青角开口,皮于洲从一群沉默不语的青年才俊中站了出来,上前说道:“有何不可?”

  在场的众人,无论是武陵,还是杜青角,都对皮于洲的突然插话感到意外。

  皮于洲没有在意众人的目光,对杜青角微微点头示意后,朝鞠镜月说道:“刚才您说,这幅画中,马的鬓毛不对,有不动的,有往左偏的,可是如果加上一阵往画左边方向吹的狂风呢?”

  对皮于洲来说,这是一次很好能让杜青角刮目相看的机会。

  对于今年的秋试,皮于洲并不担心过不了。不止皮于洲,杜青角身后的一群青年才俊都是如此。不出意外,明年春他们都会以举人的身份进京。

  杜青角是太子身边的红人,只要他在太子面前说上几句好话,哪怕最后没有金榜题名,以后也有着不错的前途。

  这正是他们来与杜青角登天星楼的目的。

  相比害怕得罪鞠镜月而得罪宫里的那位皇后的其他青年才俊,皮于洲决定赌一把。

  当然,他这么做并不是盲目的。

  当今的太子,并不是如今的皇后,也就是鞠镜月的姑姑所生,相反太子和当今皇后代表的二王子,都是争夺那张座椅双方势力的代表,是敌对关系。

  鞠镜月笑道:“你不会想说,这匹马的鬓毛,是风吹的吧?”

  皮于洲点头说道:“正是此意!”

  鞠镜月笑问道:“既然你说有狂风,那为什么那匹鬓毛贴着马脖子怎么说?”

  皮于洲神色认真,解释说道:“您不觉得这匹马相对较矮吗?一匹较矮的马,在紧凑的马群中央,你觉得风能吹到?还有您所说马尾巴毛是平的,觉得奇怪,大概是您常年待在宫里,没有听过剪子四脚蛇。这种蛇喜欢啃毛发,被这蛇啃过的毛发,都像被剪子剪过一样平整。如果镜月公主不信,大可去查一下。”

  “还有您说画中的马腿,有大有小,有长有短,说实话,我不知道您是怎么看的,两条腿的人尚有跛子,更何况四条腿的马呢?”

  “我不知道,一群身残意坚,仍冒着狂风,在奔跑的马,为什么得不到认可!难道就因为它们身体不健全,不是世人眼中好马该有的样子?”

  杜青角鼓着掌,大笑道:“说得好!”

  读书人的嘴巴就是会说。

  这点哪怕是杜青角,也不得不承认。

  杜青角盯着鞠镜月,冷笑道:“镜月公主,你不会是看惯了好马,就看不起身体有所残缺的马吧?”

  鞠镜月绣眉微蹙,皮于洲说得话,的确把她给堵住了。

  皮于洲趁机继续说道:“还有镜月公主,您刚才说杜将军无法比肩圣贤,我无法认同。就拿杜将军与工书径来比吧!请问杜将军万军从中取敌方首级,让我武国边境一改颓势,工书径可有做到?且不说只会读死书的工书径,试问古今,有几人能万军从中取敌方首级?又有几人能像杜将军这般能文善武?”

  鞠镜月不服说道:“你说的这些,加起来,能与书痴统一九州文字这一功绩相比?”

  皮于洲说道:“统一九州语言文字的,并不是工书径一人,而是竹海七贤七个人一起的努力。况且,统一九州的语言文字是正确的吗?正因为他们统一了九州的语言文字,那些优秀的地方文化,才会消失在历史的舞台。正是因为他们引起的统一语言文字的浪潮,九州各地才会出现焚书的事件,让许多更久远的圣贤书,在火海中消失,成为灰烬。”

  “说起来,竹海七贤如今所拥有的名声,皆是通过湮灭先辈的功绩,而书写出来传奇。功过相抵,并不值得让人赞赏歌颂。”

  “而杜将军,除了刚才说的,还有着率兵剿灭十几个山匪窝这等为国为民的功绩,为什么说他不能比肩竹海七贤几人呢?就因为他们是古人?如果今人不能比肩古人,那他们为何能成为圣贤?难道就没有比他更久远的先辈了?”

  鞠镜月被皮于洲说得面红耳赤,一时间不知道要如何反驳。

  “你……”

  憋了许久,鞠镜月才开口说道:“反正他杜青角,就是比肩不了古之圣贤与豪杰。”

  杜青角朗声笑道:“功绩都摆在这里了,为什么我杜青角就无法比肩古之圣贤与豪杰?就因为他们是古人?”

  杜青角对着鞠镜月笑道:“你这妇人之见,不听也罢,争之无意!”

  “好一个妇人之见!”

  武陵站起身,朗声大笑,说道:“知道为什么你杜青角无法比肩古之圣贤与豪杰吗?”

  杜青角的国字脸瞬间黑了下来。

  这才刚说服了一个,又来了一个。

  杜青角冷眼盯着武陵,眼中杀意明显。不过为了保持一个能与圣贤豪杰比肩者该有的形象,杜青角还是问道:“为什么!”

  武陵笑道:“因为古之圣贤与豪杰,不屑与你杜青角比肩,见到你杜青角,有多远走多远。”

  “你……”

  杜青角暴怒,面目变得狰狞起来,紧握着的拳头,咯吱咯吱的响。

  他向前走了几步,如野兽般盯着武陵。

  武陵居高临下,无所畏惧。

  四目相对,一者怒不可及,一者波澜不惊。

  见杜青角没有动手的意思,武陵咧嘴一笑,没再理会楼层中的众人,甩袖负手登楼而上,登楼间,自吟自唱道:

  小事功成三五天,为生民谋需百年。

  功过自有后人定,英雄不过问今朝。

  可笑今人笑古人,不看后世看今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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