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月下論道
第33章 月下論道
韓汝清哈哈一笑,不請自來,兀自一屁股坐下,頗有些狂士風采,「不必驚愕,我受木材案牽連下了大獄。又因身份敏感,被人揪出來當棋子攻訐我那當宰輔的遠房二叔。我家祖父整日擔驚受怕,只恨我連累整個旁支,恨不得殺了我去討好我那二叔。我爹庶子庶女一大堆,失了我一個也沒甚要緊,便將我從族譜除了名。如今我是正宗的閑雲野鶴——」
徐音希愣了一下,方才問:「那令尊呢?」
「我娘早死啦,生我的時候難產死了。」那青年漫不經心的提起自己母親的死,眼裡不見一絲情感,反而只笑,「所以我這韓氏家族子弟,空有一個殼而已。」
一時沉默。
倒是韓汝清不在乎的擺擺手,「莫說這些不開心的事情,姑娘你接著說,剛才說到整個社會不允許女子為官。先前那我就沒聽懂,敢問什麼叫社會?」
「天、地、生於天地的人,以及由人組成的各種關係集合體。」
「何為生產力?!」
「單位物質內產生的勞動成果。比如一畝地生產的八百斤糧食,一個人一天洗的十件衣物,一架水車一次灌溉的面積。」
韓汝清眼睛越來越亮,語速越來越快,「那敢問何為資源壟斷?」
「一件東西,受社會規則限制只允許給某個人或某個團體,若其他人想要這個東西,那就必須從這個人手裡獲取。價格、產量、如何買賣都由這個人說了算。比如常見的鹽、礦、鐵,再到教育資源——」
韓汝清大為不解,立刻高喊:「這話不對,教育資源談何壟斷——」
「自然是壟斷在士子這一團體手中。如果你想要獲取知識,你必須尋找門路。凡是需要花費精力和金錢,且不可隨處輕易獲取的,只能尋找特定人群的,我都定義為壟斷。你細想一下,教育資源是否符合壟斷的必須條件?」
韓汝清卻反駁道:「可若一個人想要獲取知識,必須從士子這一群人…團體…」韓汝清似乎不太習慣徐振英的用詞,「那只是因為,知識本就是士子的,如果不找士子獲取,還能找誰呢?按照你的邏輯,那就必須要求士子不計報酬的將知識傳授給他人,才能不算是壟斷?」
「我只是說,知識掌握在了少數人手裡,其他人想要獲取,必須找特定的人群,壟斷本就伴隨著利益,並不是要人談利色變。就好比我先要吃鹽,那我必須去找鹽販子,價格也由鹽販子決定。那麼我想讀書,那我必須去找士子這個團體,且條件也由他們開,鹽和教育資源,就都形成了壟斷。」
「這…」韓汝清只覺得哪裡不對,可卻又說不上來,只抓耳撓腮難受得緊。他下意識的覺得將聖賢書和利益兩個字捆綁起來,說不出的怪異。
徐振英不理會他的糾結,歪頭問徐音希道:「剛才說到哪裡了?」
徐音希低咳一聲,想起自己方才的豪言壯語,只覺得羞愧萬分。 天哪,她一個女子,竟然被引誘說出要比自己的父親厲害這種狂悖之語。若是任何一個旁人聽去,只怕都要罵她一句不敬長輩不尊倫常。
「剛才說到…咳…說到女子為官。」
「哦,對。就如我所說,如果一個社會,具備先進的生產力,具備廉價可得的教育資源,具備良好開放的社會風氣,那麼女子為官也不是什麼難事。」
韓汝清激動得跳了起來,聲音拔高,「你說得簡單,可畝產千斤、百姓豐衣足食、筆墨紙硯賤價賣出、國家允許女子科舉,這一樁樁一件件,我翻遍史書也不曾看到過這盛世一角,你這…簡直是痴人說夢!狂人囈語!這是不可能的!你且說說,就只是畝產千斤,如何辦到?」
「教育普及,培養農業生產人才,由國家出資劃撥實驗地,培育良種,改進農具,精確萬年曆——」
徐振英學的是化工,不了解農業,卻也知道袁隆平爺爺的雜交水稻一畝產量已經能維持在千斤左右。
「農業生產人才?你要讓那些秀才舉人們去種地?」韓汝清變了臉色,隨後眼中光芒瞬間全部晦暗,整個人似乎從方才的狂熱狀態中清醒過來,隨後甚至覺得不可思議的大笑起來,「你讓那些辛苦讀書幾十載的士子們拋開自己的遠大前程,跑到地里背朝黃土面朝土的種地?悖論!你可知寒門子弟們窮極一生舉全家之力只是為了擺脫種地的命運,而如今你一句話便將一個家族打回原地,其心何等可誅!」
「狂悖!妖言惑眾!」韓汝清似乎受了極大欺騙,站起身來,拂袖而去,「還以為當真有什麼經世之才呢,誰知只碰見一個滿口胡話的女瘋子!什麼畝產千斤,什麼豐衣足食,什麼女子科舉,可笑可笑——」
徐青鶯當然不想跟韓汝清解釋人才的多樣性,在儒家為尊的大周朝里,讀書人的目的永遠只有一個,做官。因為只有士族,才勉強算是人,除了做官,讀書人幾乎沒有其他任何選擇。
韓汝清突然想到了什麼,臉色陡然大變,似見了鬼般,他大汗淋漓,只覺得呼吸都短了一寸,大喘氣看向徐振英,「你這是欲滅我儒家傳承!!其心險惡,其罪當誅!」
旁聽的徐音希聞言面色一白,知曉這是多大的罪過,當下厲聲一喝:「韓公子休得胡言亂語,莫要欺負我姐妹二人年少便扣下如此大的帽子!何況周朝何時以言論獲罪?就算有,也輪不到你這流放之人說道!」
韓汝清冷靜片刻,自知自己失態,擦拭了額前的汗水,竟還很好脾氣的拱手:「抱歉,是在下失態了。在下無意為難兩位姑娘,只是方到興起,一時口不擇言,請兩位姑娘恕罪。」
徐振英瞥他一眼,似乎完全未將他的失態放在眼裡,反而淡淡一笑:「何罪之有,不過是一場月下論道,大周朝不以言論獲罪,你我今日之言,不過是對未來社會的美好希望而已。就如同《禮記》中禮運大同篇對天下為公的討論,孔子的理念同樣超越當時社會,可也從未有人指責過孔子妖言惑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