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七十四 癡鬼(柒)
漢鍾離也不是閑人的,這個時候來到少林寺,又將嬴季曾經交給他的鈴鐺送給鄧離候,顯然有自己的目的,隻是嬴季道行還是太淺,一時間沒有看出來罷了。
但是顯然漢鍾離對於嬴季的想法智力還是很有信心的,笑了笑說道:“我覺得你這麽聰慧,會想不出來因為什麽嗎?
嬴季低頭看著在她的腳邊來回跑動的小貓,忽地想起來經過鄧離候的時候從心底傳過來的那種蒼涼厚重之感,仿佛她自己走過的千年曆史,都砸到了她的心上。
她烏黑的眸子在透過睫毛的陽光下閃過亮光,最終輕聲問道:“那是誰?
漢鍾離仰頭笑了笑,揮了下手說道:“你丫頭還沒笨。
“那鍾老有事盡管吩咐就是了,又何必千方百計地算計了我和那個鄧離候呢?
“因為我想看看你們兩個是不是有緣啊。漢鍾離的語氣頗像是想要扯紅線的老人。
嬴季抿唇笑了笑也不再抓著不放,走到了漢鍾離的身邊問道:“那,是不是有故事可以聽了?
“那可不是!漢鍾離揚了揚頭,像是很驕傲一樣隨意找了一個方向走去,嬴季笑了笑低頭看了一眼腳邊的小貓,伸手抱起來跟了上去。
漢鍾離大步向前走著,倒是一點都不擔心聲音會傳出去一樣問道:“你可知道師涓?
“師涓?嬴季臉上掠過一絲猶疑,輕聲說道:“似乎聽過這個名字,不過既然稱之為師,應該是個音樂大家吧?
漢鍾離看了嬴季一眼,眼中突然流露出來一絲懷念的意味,輕聲說道:“是啊,師延之後,樂師以‘師’稱之,這些事情,有誰還記得呢?
嬴季不知道這個一向樂嗬嗬的人怎麽突然這麽感念舊事了,但還是淡淡地說道:“可當代人自有他們的一代生活,有些往事何必念在心頭呢,如果問有誰還記得的話,研究先秦春秋的學者總是知道這些的。
“你是從那個時候活過來的,也覺得那個時代被忘記無關緊要嗎?不知不覺的,漢鍾離的語氣就帶了幾分嚴肅的質問。
“我隻是一個普通人,自然任由著時代洶湧變化什麽也做不到,鍾老得道成仙,難道覺得時代的狂潮是可以阻攔改變的嗎?嬴季皺了皺眉說道。
漢鍾離看了她一會兒,仰頭笑了笑說道:“你啊,在地府待了這麽久都能夠守住本心不變,我還能說什麽呢?
嬴季更加摸不到頭腦了,不解地道:“鍾老過來不是跟我討論時代問題的吧?
漢鍾離收起來臉上的笑容,長出了一口氣,回憶在曆史中蔓延,穿過硝煙,穿過盛世,落到了那個,他始終覺得是最好的,那個時代。
密林聞風,山溪聽水,山林河岸邊總是最有意境的地方,有知更鳥從山穀躍上樹枝,不時地歪一歪頭,滴溜溜的小眼睛裏似乎在思考著什麽,一個灰色長衫的男人坐在溪邊,麵前一把鳳尾瑤琴正傳出來清越靈動的聲音,一聲聲流過山河樹木,叫醒了林間萬物。
山中帶著樹木清香的清風掠過他額邊的散發,微斂的睫毛,在他如竹節般清瘦修長的雙手還有琴弦上柔柔停下,繞著他的指尖轉上一圈,帶著琴聲進了林子中。
琴聲停下來的時候,一個身穿黑色破舊敞懷短衫,腰間別著一個葫蘆的男人倚在一棵樹下,雙手舉在頭頂拍了幾下,掌聲突兀,樹上的鳥卻是沒有動作,像是一點都不怕這個人一樣。
師涓停下來手中按著琴弦的動作,扭頭看了一眼黑衫男人,有些驚訝地問道:“想不到這山隱林密,除了我竟然還有其他人?
男人將手拿了下來,揚起來笑臉說道:“我聽聞這山中春有‘離鴻’,‘去雁’;夏有‘明晨’,‘焦泉’,今日偶然前來,也想不到竟真的能夠得聞,實在三生有幸。
“師涓不才,偶得誇讚,亦是有幸如此。師涓笑了笑,眉目間卻是淡然無味,他見多了不懂音樂卻強行趨附的人,也做習慣了清高風雅的樣子。
黑衫男人也不在意後者語氣中的疏離,往前走了兩步說道:“先生如此難得的音樂之才,為何要將自己隱沒在這山林之中呢?
“這裏有什麽不好嗎?師涓來回看了一眼周圍的景色,含著輕笑說道:“這裏天地為廬,鳥獸作伴,清風明月星河落日都是擺飾,這裏相對於外麵的世界,有哪裏是不如的嗎?
黑衫男人眼中流露出敬佩和欣賞,卻分明想要得到一個實際的答案:“錦衣不如,玉食不如,富貴亦不如,空有天地容先生作曲,卻不得傳世,難道不是一種遺憾嗎?
師涓看著黑衫男人衣不蔽體的樣子,反問道:“可你從外麵的世界而來,可有錦衣玉食,富貴華曲?
黑衫男人仰天大笑,頗帶幾分恣意地說道:“我不過一介布衣,行走山林江湖,錦衣玉食,富貴華曲予我有何用處?
師涓微微一笑:“那我手寫音曲,奏琴一尾,錦衣玉食予我又有何用處呢?
黑衫男人總算滿意了一樣,走過來行了一禮道:“先生大雅脫塵,在下佩服。
師涓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帶了些諷刺,揚手道:“閣下不拘小節,在下同樣佩服。
“先生不好奇我是什麽人?
“在下若是好奇每一個聽我琴聲的是什麽人,恐怕早就離開人世了。
“可這個世界能夠聽懂先生琴聲所言的人並不多,先生一個也不願意了解嗎?黑衫男人走過來,手指中間不知道什麽時候就夾了兩個酒杯,放到了師涓麵前的地上。
師涓看了一眼,並沒有阻止,眉毛不著痕跡地微微上揚,問道:“難道閣下覺得,自己能夠聽懂在下的琴曲?
“先生不問問怎麽知道?男人將自己腰間的葫蘆取下來,在兩個杯子中倒了些酒,將其中一杯遞給師涓說道。
師涓看了男人手中算不得精致的酒杯一眼,輕輕笑了笑將杯子拿過來,一飲而盡,辣意隻穿喉腸,他一隻手按在琴弦上,另一種手順勢劃過,猙厲之音猛地敲碎了山間的靜謐,浩蕩山河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