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小路亂撞
客棧內。
屋內的氣氛有些凝重。
以往,就算南塵話少,路元翟還是不怎麽敢同他親近,但好歹正常交流還是可以的。加之有活躍些的尹翰墨在,會變著法兒調節氣氛,四人之間相處雖不非常熱鬧,但也還算和諧。
但今日,南塵靠著茶桌,手中端著一小盞茶,眉眼低垂,嘴唇抿成一條僵直的線,手中的茶由熱轉涼。
而尹翰墨則靠在窗口,神色沉吟,目光有些凝滯,偶爾探出窗外尋找著什麽。
“砰。”
廂房的門被猛地推開,路元翟氣喘籲籲地跑進來。
“帶、帶來了……!”
南塵一聽,猛地扭頭。靠在窗邊低垂著腦袋沉思的尹翰墨亦抬起了頭,看向進來的路元翟。
他弓腰撐著膝蓋喘了兩口氣便退到一邊,讓出了身後的老先生。
老者布衣荊釵,頭發半白,卻精神抖擻,吹著他半黑半白的胡子氣呼呼地道,“人呢?!”
他手中拐杖“篤、篤”地敲在地麵上,橫眉冷目地道,“帶我去見那個孩子!”
南塵見他這怒發衝冠的模樣有些詫異,他用眼神詢問路元翟怎麽回事,將老先生氣成這樣?
路元翟苦笑,衝他搖了搖頭。這老先生難請的很,脾氣又古怪,雖說有一手好醫術,卻不輕易救人,似乎救與不救全看他的心情。
心情好時一分錢都不收,還笑眯眯的,神色和藹得像一個尋常家中的長者;心情不好時,不管對誰都橫眉冷目,自視甚高,對自己的醫術吝嗇非常,號稱隻看有不尋常的、有挑戰性的疑難雜症,還要坐地起價。
而趕巧了,老先生大徒弟的發妻前幾日剛難產去世了。這徒弟的妻子溫婉孝順,識得大體,還能辨草藥,支持相公行醫救人,又是一副菩薩心腸,沒事常在城郊開設粥鋪,接濟那些隻能擠在破廟中的乞丐。
老先生脾性古怪,年輕時熱血方剛,原是對這樣的婦人心腸嗤之以鼻的。奈何年邁後性格也發生變化,麵上總對無事獻殷勤的大徒弟媳婦橫眉豎目的,但實際上,心內還是極喜歡她的。
現在這人乍然離世,留下繈褓中啼哭的徒孫,自己還沉浸在哀痛之中,心情自然是前所未有的糟糕。偏偏這時候,路元翟這個愣頭青找上門來,說是幼弟患上奇病,求先生救家中幼弟一命。
老先生兀自悲痛,這個時候什麽疑難雜症都要往後緩一緩好嗎?然而路元翟那個直脾氣,直接跪在人門口求,將小鮫淒慘的身世、患病的痛苦、期盼的眼神什麽的滔滔不絕,說著說著悲從中來,還要在人家門口哭起來。
於是老先生怒了,在他門口哭喪,他還沒死呢!
讓下人趕走,路元翟不走;著徒弟勸說,路元翟不聽;用棍棒相加,路元翟不屈。
不但不屈,還要在人老先生門前哭,哭得比老先生自己都淒慘。
這下讓老先生徹底沒轍了,一怒之下將人拎過來,恨不得晃上幾圈,問他:你口裏的父母雙亡又身患重病的小娃兒呢?!哪裏去了!快帶我見他!要不是我從未見過的病症你就死定了!
於是路元翟又一刻不停地將人帶進了屋裏。
老先生砰砰地跺著腳、敲著拐杖,胡須翹得老高。
“哼!”
然後迅速跟著路元翟跑進去了——是的沒錯,是用跑的。
南塵在後麵差點被一口茶嗆著:敢情這老先生表麵上一副被逼無奈橫眉豎目的樣子,結果內心還是很想看看的啊!
尹翰墨見他輕咳了一聲,想起這些天他們都為了小鮫的病來回奔波,算一算已有二十多個時辰不曾合眼了。
他看著南塵的臉色,莫名覺得比前些日子要青白上幾分,便勸道:“我見你臉色不是很好,先去休息一會兒吧?元翟已將老先生請來,想來應是有著落了。那邊我去看著,你去睡會兒。”
南塵起身,搖了搖頭,“我與你同去。”
尹翰墨見拗不過他,歎了口氣,“罷了,走吧。”
他自然地取過人手上的茶盞放回桌上,又像不經意一樣伸手去牽對方的手。
南塵不著痕跡地避開,先他一步走進裏間。
尹翰墨一個人留在空空的廂房內,看了一眼自己落了空的手掌,苦笑一聲,便也跟了進去。
裏間內,老先生的手指搭在小鮫的手腕上,麵色嚴峻。
一旁的路元翟幫不上什麽忙,滿頭大汗,看著幹著急,又不能出聲打擾老先生。等到後者收回手,便急急問道,“怎麽樣?”
老先生瞪了他一眼,“急什麽!”同時擺了擺手,指揮道,“去將我的醫箱取來。”
路元翟剛屁顛屁顛地跑了幾步,南塵便端著醫箱進來了,“可是此物?”
“嗯。”老先生點頭,接過醫箱,從其中拿出一卷布,咕嚕滾開,一排長長短短的雪亮銀針看得路元翟頭皮發麻。
老先生瞥了他一眼,又“哼!”了一聲。
真是充滿了嫌棄的感覺……
南塵見他抽出銀針,消過毒後依次將針頭沒入幾個穴位之中。深色的枕麵上小鮫巴掌大的麵容被襯得蒼白無比,因高熱而嘴唇幹裂,小小的身體裹在被單之中,顯得越發可憐。
老先生坐在床邊的板凳上專心致誌地盯著那些銀針的變化,雖年過半百,手卻極穩,撚著那根纖細的銀針不停轉動著。
他原本是抱著一種見識世間疑難雜症的心情來的(也可能單純是為了過來找理由把路元翟揍一頓),現下的表情卻是愈來愈嚴肅。
路元翟見對方的眉頭擰得可以夾死蒼蠅,越來越忐忑。待到老先生將銀針抽出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恨不得將視線黏在將要拔出皮膚的針尖。
可光線下,銀針雪亮,並無絲毫變化。
老先生“嘶”的一聲,皺眉沉吟,不應該啊,這小娃兒表麵看上去像是染了時疫,但實際上更似中毒之狀,為何銀針毫無反應,難道是方法沒有用對?
於是他將拔出銀針用火烤、水浸都試了一遍,銀針尖頭依舊光亮,無一絲雜質。
老先生納悶了,他行走江湖這麽多年,做這事也算是一輩子了,還是第一次看走眼的。
路元翟見他試了這麽多次,銀針都無變黑的跡象,大大地鬆了一口氣。他剛想詢問是不是沒事了,吸氣才吸到一半,隻聞老先生一聲怒喝。
“安靜!”
“我……咳咳咳!”
這一下,他直接被嚇得岔了氣,開始拚命咳嗽。老先生不信邪,起身再去桌上取了一支蠟燭,想再用火試試,卻聽見那陣咳嗽聲非但沒有停止反而愈演愈烈,立刻嫌棄地瞪眼:吵死了!
已經被第二次嫌棄的路元翟隻好捂住嘴,衝南塵和尹翰墨意示自己出去一會兒。老先生立馬擺擺手,臉上大寫的“快滾快滾!”。
路元翟委屈地咳了幾聲,低頭轉身,卻沒想到一時不察地上擱著的一方踏腳矮凳,一下絆了上去。
這一下將矮凳直接磕遠了,凳子直飛桌角,桌上那盞油燈在劇烈的撞擊下一歪,老先生正巧站在桌旁,少不得要用手扶一下,沒想到那燈中的油比他出手更快,直接給潑到了老先生的手上。
南塵見況一驚,快步走過去查看老先生有無受傷。
尹翰墨卻更快,他離得近,直接一把握住了老先生的胳膊,隨即瞪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