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井拎着斧头,黑着脸站在柴墩前,对着空无一物的木桩子说话,在她的视线中,柴墩上瘫着一只鸡,准确地说,是一只色彩斑斓的独脚鸡,穿着白色的小袍子,它把脖子摆在断头台一样的木桩子上,摆出一副随时准备慷慨就义的模样。
何井却知道如果自己一斧子砍下去,那颗小小的鸡脑袋会一骨碌地滚落到地上,在尘土地里滚一个圈,自动接回到断了的鸡脖子上,然后再一次义无反顾地躺下来。
这只独脚鸡也不知道在哪儿染上的古怪爱好,总是喜欢躺在人们劈柴的墩子上,一遍又一遍地玩这种砍头游戏,很显然,何井不想陪它玩这种游戏。
何井面无表情道:“走开,我要劈柴了。”
小小的鸡脑袋上,有两只滴溜溜的眼睛,一只眼珠向上,一只眼珠朝下,转来转去,避开何井的视线,就是不肯挪动身体。
何井挑眉道:“再不走,把你和柴一起烧了。”
“阿井,你在和什么人说话?”何春花接过何井手中的斧子,牵住她的手,红着眼眶看着她,“爹叫你过去一趟。”
何井不明所以,道:“爹找我什么事?”
何春花摇摇头,侧过脸去,悄悄抹着脸上的泪痕。
何家的前厅是四面漏风的草堂,破旧的神龛上供着几路神佛,长年的烟火熏黑了整面墙壁,脱了漆的饭桌摆在当中,桌上摆着两个待客的粗茶碗,和三锭小小的银锭子,桌边坐着两个人。
何父挨着桌子,盘腿坐在桌边的条凳上,岁月在他的脸上留下了深刻的痕迹,长年过度的劳碌使得这位正当壮年的男子露出了苍老的神态,此刻他不停地搓着粗大发黄的手指,看见何井走进来的时候,略有些局促地低下了头。
在父亲的对面,坐着一位陌生的年轻男子,此人身着素色短褐,脚底蹬着草鞋,凳腿边还放着竹编的斗笠。
穿着如此平凡无奇的装束,坐在这样简陋贫瘠的屋子里,这个男子却给人逍遥自在的感觉,仿佛他不是坐在油汪汪的桌子边用海碗喝着粗茶,而是身在青松映雪的雅居,芝兰之气的画栋,品着一杯融雪煎的香茗,看见何井进来,男子颔首示意。
何井的目光在屋内转了一圈,落在桌上的银锭子上,在这样的穷乡僻壤,村民之间的交易用的都是铜板,银锭这种东西轻易是不会出现。
陌生的客人,大额的金钱,家徒四壁的境况,何井最后把目光落在父亲身上,父亲立刻回避她的眼神,果然,父母不堪五个孩子的负荷,把自己给卖了。
晚风从墙洞的缺口灌进来,吹得何井心中有些寒凉,如果一定要卖家里的一个女儿,相比即将及笄的大姐和莽撞无知的二姐,她的确是最合适的一个。
“无端先生,这就是三丫头。”
父亲称呼年轻的客人为先生,在这个年代,读书识字的,驱魔除妖的,账房算账的,都可以称之为先生,只不知道这个男子是属于哪一种。
男子看着何井,浅浅一笑,道:“我叫彭无端,别号鲲鹏,毕生修习五行之术,偶观你之资质独特,欲收你为徒,不知你是否愿意?”
何井想说不愿意,但她看着父亲的眼神和桌上明晃晃的银两,知道自己的意愿不是主要的,主要的这个人出的价格已经让父亲满意。
“可以。”
何父这才抬起头,看了何井一眼,她长得瘦瘦小小,眼睛却分外的清澈,仿佛能够看明白世间的一切,到了这个时候,他总算记起,她从小就懂事安静,虽然从出生就被嫌弃,但这些年看着她慢慢长大,父亲那颗因为得到意料之外许多银子而欣喜的心,终于升起了一丝的愧疚。
但是又能怎么样呢?家里已经揭不开锅,总不能挨到冬季全家一起饿死冻死,继承香火的儿子肯定是不能卖的,也只能放弃三个女儿中的一个人了,毕竟三锭十两的银子,不仅能让全家顺利熬过这个年景不好的冬天,甚至可以省下一部分,留着将来给两个儿子娶媳妇用。
父亲叹了口气,道:“去里屋见见你娘吧。”
何井进到里屋,母亲和大姐正坐在床沿,默默地落泪,看到她进来,母亲把她拉到身边,摸着她的脑袋,上下打量,哽咽难言,母亲的手心很温热,带着常年劳作的粗糙感,眷念地摩挲在何井的肌肤上,传递来一种属于独属于母亲才有的温柔,但也仅此而已罢了。
何井等了很久,只看见噼里啪啦的眼泪,没等到一句挽留的话,她心头燃起的那点期待,终究是慢慢没了,她抽回自己的手,道:“娘,我这就走了。”
何春花正在给何井收拾包袱,不过是三两件衣服,和一张刚刚烙好的杂粮大饼,听到这话,终究忍不住哭出声:“娘!别卖了三妹,要卖就卖我吧!”
哭声引来了在屋外玩耍的孩子们,何招弟和两个弟弟看见烙饼,顿时囔囔着要吃饼,母亲为难地看了看两个哭闹的儿子,又看了看即将离别的何井,伸出手从那块圆圆的烙饼上撕下一小块,放进了大儿子手中,又撕下一小块,放在蹒跚学步的小儿子手里,推开赖到地上吵闹不休的何招弟,将剩下的烙饼塞进包袱里,挂在何井的胳膊上。
何井来到祖母的屋子,祖母卧病在床多年,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发霉的腐臭味,也许是因为年纪大了,听说了自己要离开的消息,行将就木的祖母瘪了瘪没牙的嘴,哆哆嗦嗦从床头的陶罐里摸出一包红纸封着的饴糖,塞进了她的手中,这饴糖也不知道放了多少年,连红纸都褪了色,何井把它和缺了口的烙饼放在一起。
晚霞已渐渐变为绛紫与宝蓝交织,像极了锦带,晚霞后头是极像烧灼了的深红云影,仿佛将天空都燃了起来,邻居们的孩子笑闹着经过门口,何井心中苦涩不已,别人是回家,她却是离家。
彭无端伸手牵着何井,那是属于成年男子的手掌,宽大而有力,不滚烫也不冰凉,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度,牵着何井小小的手。
何井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个生活了八年的家,简陋的茅屋和破旧的围墙,大门外一家七口,墙头上探出独脚鸡的脑袋,和另外几个探头探脑的小东西。
何招弟看着何井越走越远,终于明白过来发生什么事,喊道:“我不吃烙饼了!不吃烙饼了!爹娘别把阿井卖了!”
响亮的哭喊声被风送出很远,终于让何井的心情不再那么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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