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變化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可即便在不是沙漠的地方,落日也仍舊是圓的,炊煙嫋嫋直上雲天。天邊一片酡紅如醉酒的臉頰,又似熊熊大火滾滾襲卷而來。
每當琴華看到這樣的景象時,他總會站在高處,凝眸眺望著天邊那一片緋紅如火。自從他的臉被烈火灼燒過後,他便變得見不得火了。每當一見到,便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這張悲哀的臉,繼而想到生死不明的阿佞……
尤記得小時,阿娘又當爹又當娘地拉扯他們兄弟倆。不過,所有人,包括他的阿娘,永遠隻記得阿佞,不記得琴華。那時的阿佞多麽耀眼啊,小小年紀,破案作詩騎射,對於他來說簡直就是小菜一碟。而琴華呢,他如同樣年齡的孩子一樣成長著。阿佞能從容不迫地在縣衙裏指指點點,協助破案時,他則在河邊撈泥鰍,變著法兒逃課。
琴華那時是個正常的孩子,可因有阿佞的對比,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認為他的腦子不正常。
連阿娘也這樣以為。每當她遇到了不如意的事情時,總會將一腔怒火都發泄到琴華身上。可無論她多麽生氣,隻要一見到阿佞,便立即會笑意盈盈地迎上去,噓寒問暖。
琴華討厭阿佞麽?當然討厭!琴華當真是打心眼兒裏討厭阿佞的,可這些,不過都是他在午夜夢回時的惡毒想法罷了。每當一見到阿佞,他就有了歸家般溫暖的感覺。
所有人都忽視琴華,可阿佞記得,他還有個弟弟。他將他當成弟弟,當成最親密的朋友,當成用命來保護的人。
琴華至今都記得,阿佞被銀月門閥的人接走時,他眼底有些苦澀。但他仍然對琴華溫厚地笑著,彎下身子輕聲叮囑道:“我本想,立功建業,報效國家。可不曾想,竟然會成為一個死士……琴華啊,此去經年,恐怕再也見不到了……但是琴華,哥哥會一直記住你,一直等著你來找哥哥……到時候,我們帶著阿娘,一起去鎮口看耍猴子的!”
那時候的阿佞年齡並不是很大,可他仍然清楚,成為了死士,就意味著不再有自由。他不可能去找琴華,隻有等著琴華來找他。
那時琴華尚還小,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阿佞苦笑一聲,跟著那些人坐上了一座華貴的馬車,揚塵而去。
後來每當琴華長大了,每想起這一幕,總是忍不住潸然淚下。數年後的他才明白,那時的阿佞,心中有多少無奈,多少苦澀,多少依依不舍。
後來漸漸地,他發現他能夠輕而易舉地想通很多事情,偶爾看一本書,竟然可以一目十行,過目不忘。所有神智的覺醒仿佛就在那一刹那,琴華突然明白,原來他也有一顆七竅玲瓏心。
意識到這一點的他欣喜不已,甚至萌生出了前往銀月門閥,用自己將阿佞給替出來的想法。可是這個想法才剛剛冒出來,立馬便被他自己給扼殺了。
如果他去將阿佞給替出來的話,阿佞不會高興……而且,他興許一輩子都會活在愧疚與失望。阿佞或許更希望琴華能像一個普通人那樣結婚生子,享受天倫之樂。阿佞所有享受不到的快樂,都由琴華來代替他感受。
想通了這些的琴華,隱藏了自己的七竅玲瓏心,在江南置了一間宅子,過著平平穩穩的生活。那時他想,他會去找阿佞,當他慢慢將生意做大,擁有了與銀月門閥談生意的資格時,他便去銀月門閥。為了見阿佞。
可琴華千想萬想都沒有想過,他真的來找阿佞了,卻是因為他出事了……
更悲哀的是,如今他連混進銀月門閥的辦法都沒有,隻能跟著薄相思,踏上一條越來越遠離銀月門閥的路。
每當琴華發現他身處的距離,與阿佞身處的距離,又變得長一點了時,他的內心便會忍不住一陣難過與恐慌。唯一可以慶幸的是,他們身上都沒有什麽錢,無法雇傭馬車,隻能靠步行。
因此,即使他們已經離開長安十來天了,可也距離並不太遠。
但薄相思顯然對現在的速度十分不滿,她皺著眉在客棧來回踱步了許久,最後一聲不吭地出門去了。當她回來時,已經過去了一個時辰。此時,薄相思包著一個小匣子,裏麵竟然全是銀錠子!
琴華眼神複雜地看了薄相思一眼,最後沉默地出去找馬車。這些天來,薄相思的變化他全都看在眼裏。這個女人幾乎不笑,話也很少。但她舉手投足間竟然漸漸有了王者的風範,讓人情不自禁地想要臣服。
而她靈巧的心思,竟然讓擁有七竅玲瓏心的琴華,也不禁深深震撼。比如,她不費一兵一卒從強盜手裏救下了一個小孩,比如,她總能在身無分文時,弄到一點錢來。再比如,此時她莫名其妙就拿出了一匣子的銀子。
對於薄相思,琴華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一個能夠讓月菲白上心的女人,肯定有她的獨特之處!但他萬萬沒想到,這個女人竟然這麽……有野心。
僅僅這十來天的相處,琴華便看出來了,薄相思總是刻意養成那種王者風範的氣息。而且她……似乎在策劃著什麽……
琴華便不由得擔憂起來,尤其是將馬車雇好後。要是現在真的遠離銀月門閥了,下次再來到,還不知是何年何月……而且,他這幾個月來的蟄伏全都白費了!
薄相思似乎看出了他的焦躁,睨了琴華一眼,慢悠悠道:“我曾經給過你機會離開,可你不肯。現在你是我的屬下,你已經沒有離開的資格了。如果你一定要執著,我也不介意。但你一定要記得,等我薄相思睥睨天下之時,便是你死無葬身之地!”
這話說得狠絕,一點也不像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能夠說得出來的……
琴華的身子微微顫抖了一下,最後他沉默地閉上眼睛,不敢再為離開的事而蠢蠢欲動。
或許,這就是命吧,身為一個總有七竅玲瓏心的人的命……琴華如此想到。阿佞,我們這樣的人,是注定了無法平凡的,是注定了要輔佐王者至尊的。你為月菲白謀事,從今以後,我恐怕就要為薄相思謀事了……阿佞,不知道我的結局,是和你一樣地悲慘,還是能流芳百世?
馬車夫是一個矮胖敦厚的人,一看就是個老實人。這人是薄相思找來的,琴華不認識。他規規矩矩地駕車,該吃飯時吃飯,該睡覺時睡覺,一句閑話也不會多說。所以,即使琴華幾次三番想要和這馬車夫搞好關係,弄清去向,卻總是無功而返。
外麵的青山綠水,他一點欣賞的心思都沒有。
“小姐,我們這是……要去哪?”終於,琴華實在忍不住了,直接向薄相思問道。
薄相思正在閉目養神,聽見問話,緩緩睜開眼,不鹹不淡地瞥了一眼琴華,慢悠悠道:“寧國。”為什麽要去寧國?因為她好歹是蕭南的救命恩人。那麽這裏,就是最好的投靠處!
不過琴華似乎並不是太喜歡寧國,他皺起眉,心裏小心翼翼地計算著寧京與長安之間的距離。不過說實在的,至今為止,還沒有哪個人無聊得去準確計算寧京與長安的距離。所以,即使琴華腦子聰明,卻仍然把這路程計算得一團糟。
直到他們離開又一座城市,馬車駛向鄉間時,馬車速度才放慢了一點。藍天白雲,綠水青山,如果就這樣走馬觀花的話,未免太可惜了一點。
薄相思自從離開長安時,性子便越發古怪。不但身上了無生氣,而且喜怒無常。剛開始,琴華還會偶爾提提回長安的事,可是漸漸地,當他一眼看到薄相思,就連忙將到嘴邊的話給咽下去了。
薄相思也不知怎的,整個人就跟從靈魂到肉體,完完全全變了似的。當夜深人靜,午夜夢回時,她常常會突然被夢魘驚醒,驚出一身冷汗。這下半夜,便怎麽也睡不著了。
夢中,一個個渾身是血的人來向她哭訴……他們,的命,全都是她欠的!繡葒,藥采籬,綠如,錦珍……
每夢到一次,她眼中的冷厲與狠絕便會與日俱增!或許她當初選擇離開月菲白,不僅是因為不想再害人了,更重要的是,她不想因為所謂的愛情,而牽絆住了複仇的腳步……大概月菲白是懂她的吧,所以並沒有強留她。
這是一個很好的結果,可是為什麽,心中總是會很失落呢?
素手掀開車簾,一道沙啞的聲音沉靜地問道:“怎麽停了?”就在剛才思緒千回萬轉之時,前行的馬車卻突然停了下來……
琴華也好奇地探出頭去。
“回小姐,前麵堵住了,”馬車夫擦擦額頭的汗水,回過頭大聲說道,“前麵聚集了很多村民,一個十六七歲的姑娘被綁在木柴下。看樣子,大概是要施以火刑吧……這些人也真是的,光天化日之下,眼裏還有沒有王法了!”
“施以火刑……”薄相思皺了皺眉,從坐榻上起身,“走,出去看看。”
琴華應聲而起,沉默地跟在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