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如火。


  陌離坐在窗前,黑紗覆住了她疤痕遍布的臉,她此刻無聲無息的模樣,就想是剛從地獄里拉回來的死人一樣。哦,不是像,是,就是。


  此日已經是她被救回來的一月之後了。她因為各種毒素、創傷,現在才恢復得差不多。她自從被救起后,就十分的沉默,不再像以前一樣嘰嘰喳喳,眸光更是如一潭死水一樣,似乎任何事都不能激起波瀾。


  門邊的焰冰大著肚子立在那裡,面無表情地看她。可是面癱的焰冰看向陌離的眸光深處,卻帶著點……同情。


  焰冰還記得,陌離拿起鏡子時,看著自己被毀的容貌,沒有歇斯底里,也沒有發瘋了一樣無法接受,只是像是在看一個無關緊要的人,陌離看著面容可怖的自己,居然就這麼接受了……


  焰冰看她這個樣子,多少是有些難受的。


  然而,在陌離休養了幾天,終於能說話了之後,焰冰卻還是趁著某日段染玉不在,去和陌離說了她不得不說的話。


  焰冰拿劍衝進陌離的屋裡,一揮手,劍便直指著陌離的鼻尖,她殺氣逼人。可陌離一點都沒閃避,甚至連眼睛都沒眨一下,似乎生死對她來說已經不重要了。


  焰冰冷聲率先開口:「你恨蕭落嗎?想復仇嗎?」焰冰的眸光緊緊鎖住陌離的眼神,唯恐漏掉她的一絲一毫的情緒。


  陌離卻似乎有些怔然,她喃喃地開口:「恨?」陌離的聲音,嘶啞又難聽。


  她得到的一切結果都是咎由自取,恨嗎……況且,她有能力恨嗎?


  焰冰一襲墨發披散著,由於殺意顯得面容冷若冰霜,她一身寬鬆的白衣,卻遮不住她大著的肚子。她的五官凌厲卻不張揚,十分耐看。此刻,焰冰看著陌離的樣子,眸子不自覺軟了下來,殺意也淡了很多。


  頓了半晌,焰冰終究還是收回了手中的劍,她似乎低低地嘆息了聲:「你是我夫君救回來的人,我不想殺你。但是要是你想復仇,想殺蕭落,我必取你性命。畢竟,蕭落縱有千般錯,他對我,仍有恩。」


  陌離看著焰冰的臉,此刻焰冰的表情顯得有些柔和。陌離醒來后,已經知道了救她的是焰冰和段染玉,焰冰是個冷麵女子,段染玉是個總是笑意盈盈的俠客,但是段染玉卻更讓人琢磨不透。


  他們是夫婦,如今焰冰懷孕,段染玉簡直快要把焰冰捧上天,不讓她隨意走動,時刻扶著她,給她找各種奇珍異草來養胎,更不讓她碰劍。


  陌離每當看著段染玉一臉溫柔地囑咐:「你要多休息呀。」而焰冰有些不耐煩地生硬道:「我知道。」時,心上總會湧上一股……羨慕。


  有這樣好的夫君……


  是多麼幸福的事。


  於是,沉默半晌,陌離突然低聲說了一句與剛才完全不相關的話:「你放下劍吧,讓段染玉看見又要到說你了。」


  焰冰明顯沒反應過來,她愣了一下,但是看清陌離眸光中的悲愴時,焰冰突然讀懂了陌離的全部情緒。


  羨慕你擁有……我此生不能擁有的東西。


  陌離的容貌已經毀了,對於一個女子來說,她幾乎沒有……未來了。


  焰冰頓時失去了所有言語。她看著陌離垂眸遮掩自己的悲傷的樣子,終是,默默轉身離開了。


  自那日起,焰冰就知道,陌離終究要離開的。


  曾幾何時,段染玉問過陌離:「你以後想幹什麼?」


  陌離卻彷彿沒聽到他的問題,反問了一句:「為什麼救我?」


  段染玉忽地笑了,他笑起來帶著點瀟洒不羈,有種痞帥的感覺,他笑眯眯地隨意回道:「那天心情好啊,就救你了。」


  陌離遲疑地看他,他說的明顯不是實話,但她還問不出來什麼。


  頓了頓,段染玉又重複了一遍:「所以以後,你想去哪裡?做什麼?」他的眸子中帶著點興趣。


  陌離沉吟半晌,安靜道:「不知道。」


  「這樣啊……」段染玉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卻也不再說話,只是笑道:「無論你做什麼,祝你好運。」


  陌離點點頭。


  然而,這世上,沒有人做事情是沒有目的的,段染玉亦是。他救陌離,自然是有原因的。


  當年蕭落因為林桐若派人追殺他,雖說焰冰一路保護追隨,可是段染玉還是很逃得狼狽,他那樣驕傲的一個人,其實是把這視作奇恥大辱的。


  但是焰冰說:「拜託你,別恨他。」


  凡事有因又有果,都是宿命。他愛焰冰,所以他說:「好。」


  但是他在亂墳崗看到命懸一線、快要死去的陌離時,卻忽地想起了之前狼狽逃竄的自己。於是,他救了她。他以為,陌離是恨蕭落的,卻沒想到,她已經心如死水到連恨都沒有了。


  段染玉當然知道陌離對於蕭落來說根本起不到任何威脅,但是,對林桐若來說,未必沒用。只不過,到底是他預料錯了。


  恨的基礎是愛,陌離對真正的蕭落,連愛都沒有,又怎麼會去恨?

  罷了,既然這樣,那就罷了。蕭落,算你命好。


  ***

  某日清晨,段染玉醒來的時候,發現陌離已經不見了。


  焰冰清冷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傳來:「她走了?」


  段染玉若有所思地「恩」了一聲,反應過來后又立即大呼小叫道:「你怎麼總是到處走動呢?這對我們的孩兒不好……」


  焰冰冷淡開口:「醫師說多走動有好處的。」


  段染玉聽到這話,乾笑著摸了摸鼻子道:「好吧……午時我給你煲雞湯。」


  「恩。」


  只不過,焰冰的目光卻落在段染玉身後空蕩蕩的屋子內,她知道,陌離早晚要走的。卻沒想到,這麼快。


  段染玉也垂下了眸,他昨日剛聽到消息,觀風閣大火,閣主和林桐若都死了。他沒有告訴焰冰,怕她傷心過度對胎兒不好。


  可是,已經離開的陌離,聽到這個消息之後,又是什麼反應呢?


  ***

  陌離一度不知道自己活著是幹嘛的。


  她幾日前就聽說了觀風閣大大火的事,她暗中去看過,一切,已經物是人非。到處是看不出來本來樣貌的焦木,觀風閣更是一片頹敗,眾人分了觀風閣,那時,觀風閣閣中,桌椅亂倒,空曠一片。


  她更加漫無目的了。於是,就如同鬼魂一般在人間飄蕩。所幸,由於她的裝扮和生人勿近的氣息,倒也沒人惹她。


  林桐若……也死了?


  也罷,人都要死的,不一樣的只是死亡的方式和時間而已。


  不過,半月後,事情有了轉機。


  街旁貼著的告示,圍著一堆人吵吵嚷嚷著說著什麼。陌離悄悄擠進去看,發現通緝的是觀風閣有名的殺手「金濤」,懸賞很高。


  電光石光間,陌離終於明白了自己要幹什麼——重建觀風閣。


  觀風閣的殺手,都是殺人不眨眼又熱愛享受的人,如今錢花完了,又有這麼多正道人士追殺,想必日子不太好過。做殺手的,除了繼續做殺手,似乎就沒有其他生路了。


  那她,就代替死去的蕭落和林桐若,重建觀風閣吧。


  於是,江湖上每到一處圍剿觀風閣殺手時,總會在馬上要剿滅成功時出現一陣黑煙和毒氣,眾人清醒過來時,要圍剿的對象已經不見了蹤影。


  是陌離救了他們。在危難之際救了他們,而且告訴他們,只有重建觀風閣,你們才能繼續過好日子,自然,陌離救的那些人,更是對她死心塌地。


  只不過……總有人算不如天算的時候。


  越到後來,救人就越難了。正道之人也不是傻子,他們亦布下了重重陷阱,只等著觀風閣餘孽自投羅網。終於有一次,陌離中了埋伏,一個人慌不擇路地逃,不小心逃到一個書生家。


  那書生明顯被她一身從頭到腳都用黑紗包圍的樣子嚇了一跳,剛要喊,卻看到這人的眼睛里露出了極其眷戀纏綿的神色——「蕭落。」便暈了過去。


  那書生不知怎的,便喊不出來了。


  鬼使神差地,他秘密收留了這個人,這個人從聲音來看應該是男的,可是他剛剛的眼神又那麼的小女兒家,讓這書生也不知道他的性別了。


  本著非禮勿動、非禮勿視的原則,這書生只是將他抱上床,而是,看到他所碰之處通通變紅的床單,這書生還是慌了。


  於是,書生一頭冷汗地、幾乎是閉著眼的將他的衣服慌亂扒了,才發現……她是女的。而且……身上遍布疤痕,沒有一處肌膚是完好的。


  書生不知道為什麼會有人對這樣的一個女子下這樣重的手,她到底,經歷了什麼。


  但是,又不能眼睜睜看著她生生把血流干。所以書生最後還是硬著頭皮,幫陌離止血、處理了傷口。


  那一夜,書生在床邊,孤坐到天明。


  ***

  清晨,陌離醒來的時候,就看見面色蒼白的書生獃滯的樣子。


  我沒死啊……她想了想,不由淡淡出聲:「你叫什麼?」


  那書生似乎被她的聲音嚇了一跳,反應過來后,面色有些複雜地看她:「我叫陸生。我……我昨夜為了幫你處理傷口,脫了你的衣服,辱了姑娘的名聲……」


  最後,他視死如歸的閉眼:「姑娘若介意,我,我可以負責的!」


  陌離看他這個大義凜然的樣子,面紗后的唇,久違地泛起了一絲笑意。但是最後,她只是搖搖晃晃地起身:「不必。」說罷,就要離開。


  陸生被她這個動作驚道了,連忙開口:「姑娘,你的傷還沒好!」


  陌離轉頭看他,眸子里是罕見地溫和,她低低道:「不礙事。我會回來看你的。」


  後來,她也做到了。


  她派人打聽到了,這書生家境貧寒,雖說眉清目秀,但是父母雙亡,鬱郁不得志,也沒人願意把女兒嫁給他,他只好做私塾先生掙錢,可是由於太軟弱,還被孩子們欺負得不像話。


  孬種,軟包子。


  陌離默默地罵道,可是心中,卻不知為何,泛起了一絲暖意。


  陌離真的做到了重建觀風閣,殺手也不是狼心狗肺,相反,他們有恩必報,陌離對他們有再造之恩,所以他們對陌離也是忠心耿耿。


  觀風閣走向了正軌,陌離也漸漸輕鬆起來。她以前會在有空的時候,偷偷那些肉、酒放到書生門前,然後悄悄離開,就像從沒來過一樣,而現在,她會花心思收集一些書生才喜歡的東西,仍然放在門前。


  對於陸生來說,每日清晨打開大門,就成了他最期待的時刻。


  他知道,送這些東西的是那個神秘的女子,可是,她卻再沒出現過。


  這日,在溫暖的房中,陸生喝著陌離送來的酒,低聲道:「為什麼不肯出來見我呢?就算你滿臉疤痕,又能怎樣呢……」


  站在房檐上的陌離,心驀地動了一下。


  遇見喜歡的人,才覺得自己丑陋。濃烈的自卑佔據了陌離所有情緒,這也是她不肯出現的原因。可是對於陸生來說,容貌或許真的……不那麼重要呢。


  陸生仍然低低地絮叨:「如果你肯出現,我再也不去教那些小孩,我教你畫畫、寫字、讀書……好不好?」


  「好。」


  窗邊,忽然傳來了熟悉的似男似女的嘶啞聲音,陸生眼睛猛地一亮,驚喜地站起來:「姑娘,是你嗎?」


  陌離緩步走近,眸中是溫柔和暖意:「是我,我叫陌離。」


  「陌離,莫離,不要離開,」陸生細細咀嚼著她的名字,不由笑開道:「真是好名字!」


  陌離心中一暖,從來沒有一個人,誇過她的名字,因為從沒有一個人,將她放在心上。


  陌離有些生硬地轉移話題:「不是說教我寫字嗎?我想學寫我的名字。」


  陸生連忙去找筆和紙,動作慌亂又帶著無法抑制的欣喜,陌離看著他的背影,忽然覺得——真好。真好,終於有人,將她放在了心上。


  莫離,一筆一劃,他的大手覆著她的小手,帶著她寫她的名字。


  莫離,不要離開。


  陸生溫熱的氣息噴在陌離臉上,讓陌離面紗后的臉,像是火燒了一般,燙了起來。


  恩,我不會離開,永遠。


  ***

  其實陌離不知道的是,他們第一次見面的夜裡,在陸生幫她處理傷口時,風吹過,吹開了她黑色的面紗。


  他看到了她的臉。


  一張……可怖的、血肉模糊的、疤痕遍布的臉。


  當時他嚇得捂住了嘴。


  後來,他一直在說服自己,女子被這樣對待已經命途多舛了,自己萬萬不可以脫了人家的衣服還不負責,更不能因為容貌而嫌棄……


  是以第二日,他幾乎是抖著嗓子說完的那番話。那時他甚至擔心,她真的會讓他負責。


  但是後來……他真的說服了自己。


  日復一日的期待,她給他的不僅僅是肉和酒,還有溫暖,還有讓他終於知道自己不是孤身一人在這蒼茫世間的溫暖。


  容貌有多重要呢?再好看的臉,看膩了也不就那麼回事。


  他想要她做他的妻,他無比確定。


  後來,他也是聽說了一些什麼的。


  觀風閣的新任閣主的特徵,和她一切符合。只不過,她不說,他不問。


  終是有一天,他們下棋對弈,陸生狀似不經意地提起:「阿離,你對殺手怎麼看?」


  陌離正在苦思棋局,所以她想都沒想,只是隨意回道:「這種事,總要有人去乾的。」


  陸生豁然開朗。


  好,你做你想乾的事,我做你身後的人。


  這,再好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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