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行其野,芃芃其麥
隴西,因在隴山以西而得名,古人以西為右,故隴西又稱隴右。
其自古以來便為「四塞之國」,兵家必爭之地,戰火難絕,久而久之,遂成軍事重鎮。
但正如棋道高手對弈時也有不曾著眼到某個細微處的疏忽時候,被譽為「四塞之國」的隴西同樣並非每個地方都有清一色的鐵甲重兵鎮守。
至少在天水與武山之間就坐落著一個偏遠寧靜的小鎮,非但難以瞧見兵甲之影,就連冬日應有的肅殺之氣到了這裡也自行減弱了許多。
對久經風雪嚴寒的人而言,它無疑是不可多得的避寒寶地。
但對李從珂與燕薔薇而言,它的意義卻遠不止避寒這麼簡單。
……
小鎮的確不大。
從東到西,由南向北,四處來迴轉圈,都找不到一個像樣的氣派建築。
翻來覆去,似乎都只有瓦房茅屋之類不起眼的民居。
正因如此,那輛一路行來被黑白兩道諸多高手截殺破壞,托著李從珂與燕薔薇的馬車在經過小鎮時雖招來了不少詫異的目光,但詫異之中包藏的並非嫌棄與鄙夷,反而充斥著對新鮮事物的好奇,乃至崇敬。
燕薔薇倒是看則罷了,李從珂卻深深地記在心裡。
他本就不是個忘性極大,習慣忽略周邊事物的人,尤其是當他沒來由地覺得不對勁時。
這像是本能,更像是天性。
所以即便他一直以來都不想主動生出事端,偏偏總能遇到數不盡的麻煩。
「馭!」
如鳳鳴般的清亮聲音自燕薔薇口中響起,兩匹紅鬃馬聞訊后很快止步,不再前進。
繼七天七夜不間斷的奔襲后,它們終於迎來了自己的休憩時光。
卻非片刻,將是永久。
從燕薔薇用毒針刺入它們要穴的那一刻起,就註定了的永久。
燕薔薇放下馬鞭,躍下馬車的時候刻意避開了它們的眼睛。
終究還是沒有想象中那般鐵石心腸。
卻也不能肆意展現似水柔情。
亂世中的紅粉佳人,有幾個不是如曇花一現,得了片刻榮華就成了枯骨一堆,惹人哀憐的?
她本也是佳人,卻不能充當紅粉。
因為她還想站在他的前面,替他抵擋明槍暗箭,遮蔽霜雪風雨。
哪怕在他看來,那其實是該男人做的事情。
燕薔薇已下了馬車,並且早早用易容術改換了容貌,李從珂卻仍在車廂之中,戴著已有多年不曾摘下的面具。
在兩人前方不遠處,赫然又是一間陳舊瓦房,但不管是李從珂還是燕薔薇,都在第一時間看出了它與小鎮上普通民居的不同。
最具代表性的不同之處便在於木門正上方懸挂的一塊淺紅色牌匾,雖被白雪覆蓋了大半,但以李從珂和燕薔薇的眼力,還是能從中辨別出些許字跡。
「一橫兩豎草字頭,難不成是個花字,這戶人家的姓氏?」
燕薔薇話音稍落,車中的李從珂便已出聲道:「的確是草字頭,但不像是個花字,更不像是姓氏。除了貴族世家之人居住的宅院外,你見過哪個小戶人家專門將自己的姓氏刻在牌匾之上,高高掛起的?」
燕薔薇點了點頭,似是覺得有些道理,站在原地思索片刻過後右腳突然橫擺一步,盪起地上積雪,有平沙飛雁之勢,不過她才剛剛做出這番架勢,未來得及動用真格,車內的李從珂就猛然咳了一聲,再度言道:「既來之,則安之。更何況你早已入了我家的門,以前那些野丫頭的脾性,該收斂的還得收斂。」
燕薔薇幡然醒悟,回頭對著馬車方向會意一笑,故作柔聲道:「是,相公言之有理,妾身謹記。」
兩人的交談聲並不算大,但小鎮本就不闊,此處地段又太過靠北,遠離中心,兼風雪時節,環境自然顯得清幽。
故而對照之下,若是這瓦房中有人居住,此時此刻,很難不會注意到他們。
咯吱!
果不其然,燕薔薇還未湊上前去敲門試探,那扇木門就已被人從裡面打開,發出如風箱拉扯的刺耳聲音。
隨著聲音走出的是一位中年婦人,衣著厚實,五官並不出眾,甚是普通。
她的笑容卻很特別,宛如黑夜裡的星光,大雪下的明火,縈繞著說不出的柔和與溫暖。
雖是聽聞李從珂與燕薔薇的交談聲音才出門一看究竟,她觀察最久的卻是馬,其次是車,最末才是人。
使用易容之術后的燕薔薇看上去顯然不再是貌美的年輕女子,眼角兩頰等處都刻意添加了皺紋,不過分明顯,卻也能造成上了一定年紀的假象。
聯繫起她方才依稀聽到的隻言片語,她對燕薔薇的稱呼自然不會是姑娘。
「夫人,還有這輛馬車,似乎都不屬於本鎮吧。」
聞言,燕薔薇很快頷首回應,大方承認。
中年婦人於是問道:「那不知夫人是哪裡人氏,又是如何來到此地的?」
燕薔薇道:「我本祖籍天水,成親之後便徙至武陵,至於為何來到此地,也是說來話長,曲折頗多,一時半會兒難以述盡。現如今我夫婦二人饑寒交迫,身上錢財也所剩無幾,我瞧姐姐面善,是個好人,能否先行將一些吃的給予我們,來日我們回到家中,再遣人來結清銀兩。」
興許是許久未曾聽到「姐姐」這個親昵稱呼,中年婦人臉上笑容突然更甚,對燕薔薇道:「夫人既然願意稱我這鄉野村婦一聲姐姐,我也不能缺了禮數,且將你家相公喚出來,隨我進屋,吃些熱面飽腹驅寒吧。」
「這.……姐姐有所不知,我家相公自幼體弱多病,前些日子又不幸感染了風寒,病勝於飢,暫時還不方便出面。姐姐若是誠心想要幫我,我這裡還剩些草藥,你將它們煎煮成湯,我再喂他服下,至於吃的,姐姐只需給些趕路用的乾糧即可。」
「染上了風寒?哎呦,那就更不能只吃乾糧了,大雪天的不喝點熱湯暖暖身子怎麼行?這樣吧,你將草藥交給我,我讓我家那位去煎熬,控制火候,我自己就去給你倆下兩碗熱面。」
燕薔薇本欲再言,車內的李從珂卻是搶先道:「如此,便有勞這位大姐了,待我病情好轉,脫離窘境之後,必定好生答謝。」
中年婦人望著車廂方向,微笑道:「言重了,我們這樣的山野小民,大事做不了,小事嘛,能幫就幫,畢竟誰都有困難的時候,不可能一直順風順水。」
「天底下,像大姐這樣的熱心腸人已不.……咳咳!」
話未說完,車廂內就傳出一陣劇烈的咳嗽聲。
燕薔薇自然是立時浮現出擔憂之色,當下快步躍至車上,緩緩掀開帘布一角,探入半截身子,不過還未開口關切詢問,就通過李從珂的眼色明白了接下來應該作何舉動。
「相公的病情還真是不容樂觀啊!」
果不其然,當燕薔薇自言自語地放下帘布,轉身下車時,手中已多出了一個散發著淡淡藥材清香的黑色布袋。
將黑色布袋遞給中年婦人時,燕薔薇順帶又問了一些話,其中便有關中年婦人的名姓。
兩人交談片刻過後,燕薔薇旋即折返車上,中年婦人則手提布袋,轉身回到家中,輕輕合上大門。
「她沒有邀請你進去坐坐?」車廂之中,李從珂目光變幻,向坐在自己身側的燕薔薇問道。
燕薔薇道:「邀請是邀請了,但我心繫公……呃,相公您,所以還是先行婉拒了。」
聽出了燕薔薇轉變稱呼時的不自然,李從珂隨即笑道:「薔薇,我方才已暗自用真氣在馬車周圍布置了一道氣牆。修為在我之下的人,不管離馬車多近,都聽不到我們的交談聲,修為在我之上的人,也根本無需竊聽,直接動手擒拿便可。所以現在你暫時可以不必如此了。」
燕薔薇失聲道:「公子又耗費了真氣?」
李從珂道:「放心,還沒有到油盡燈枯的地步,況且為了穩妥,這點耗費還是有必要的。」
「公子是覺得這婦人有問題?」
李從珂幾乎想也不想,就對著燕薔薇點了點頭。
燕薔薇訝然道:「可我方才將藥材交到她手上的時候趁機探查了一下她的經脈,並未在其中發現習武者的真氣波動,公子是從哪裡看出她有問題的?」
李從珂並未立即應答,而是反問道:「你不覺得她太容易對我們報以信任了嗎?」
燕薔薇道:「山野村民為人淳樸和善,似乎不足為奇吧。」
李從珂道:「即便是天生淳樸和善的人,也不會喪失最基本的好奇心理,可先前她問一句你答一句,之後就不再細細追問,並且問的還並非主要。薔薇,換成是你,見到這樣一輛看似不凡,實則有多處破損的馬車,難道連一絲好奇心都不會產生?」
燕薔薇道:「那倒是不太可能,不過這輛馬車並非完全木製結構,內部有百花鐵索貫穿連接,除非眾多真氣雄渾的內家高手傾力相攻,很難遭受重大破壞,公子是知道的。這些天追殺我們的高手不少,但多是從後方或兩翼以箭矢、暗器等物進行破壞,未得近身,單看前面,眼力不尖的人,並不能輕易發現異常。」
李從珂道:「所以在你看來,她就真的只是個眼力不好,卻熱心腸的普通婦人?」
燕薔薇搖頭道:「若是公子堅持認為她有問題,我便不會將她當作普通婦人對待。」
李從珂笑了笑,突然一轉話鋒,道:「你方才似乎問了她的名姓。」
燕薔薇頷首道:「她隨夫姓,人稱許氏,名中有二字,一為霜雪的霜,二為平凡的凡。」
李從珂道:「許霜凡,倒是個耐聽的名字。」
燕薔薇道:「聽她說,她家以前是開麵館的,麵館用的牌匾卻很奇怪,是她丈夫親自刻上的,僅有一字,上部為草字頭,下部就是她名中的凡字,即芃。她不懂這個字的意義,但因為是她丈夫親自刻上的,也就一直保留了下來,從麵館帶到了家裡。其實我也不太懂,公子飽讀詩書,可否為我解釋一二?」
李從珂道:「我行其野,芃芃其麥,詩經中有這樣一句詩,看來她丈夫是個懂得引經據典的人,用芃字來引申指代麥粉麵粉,也算是別出心裁了。」
燕薔薇若有所悟,道:「聽公子這麼一說,我倒是挺想見見她的丈夫。」
李從珂手撫面具,淡淡道:「我卻不怎麼想見。」
「為什麼?」
「因為如果只有她一人,就算真的有問題,會對我們不利,我也有一定把握與你脫身,哪怕她是十大門派乃至四大世家的長老級人物,亦然。但若是加上一人甚至更多,我可能就沒有多少把握了。」
風,不知何時已停了。
人的腳步聲,卻在雪中越傳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