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二十三
薄霧掩清風。
濃霜覆殘雪。
這風的清,並非源於凈,而是冷。
那雪的殘,並非源於少,而是淡。
故而風雪連成,冷淡之意無可削減。
如此特殊的環境下,能慢慢融化它們的東西實在不多,李從珂的身上卻恰巧有一樣,但既不是慣用的雁返刀,也不是傳聞中被他劫走的玉觀音,只是自他出生那一刻起,就在他身上徐徐流淌的血液。
夾雜著蒼白的殷紅,因為色彩的衝擊,氣息的糾纏,看上去總要更加不同尋常,引人注目,然而突破陰寒封鎖,融化冷淡風雪的註定不會是兩者中的任何一個。
它只會是溫熱,也只能是溫熱。造成這一點的原因並不簡單,卻定然純粹,純粹到無論臉上的面具改換多少次,身上的傷痕增添多少道,除非徹底死去,沒有絲毫意識,否則那份最後的溫熱始終都會在自己體內留存,作為下一步的支撐。
迄今為止,這是他心中最堅信不疑的一件事。
「以術破道么……」
天下不乏傳說傳奇,更不乏傳言。
其中,若殺人的速度極快,被殺者在性命被終結的那一刻並不會立即散去意識,反而會有少許的彌留時機,約莫能算是一個最令人好奇,但也最令人不敢輕易嘗試的代表性言論。
今日,今時過去,李從珂卻絕不會再將它當作不足取信的傳言。
只因白馬踏雪,銀槍開鋒,驚魂一刻,生死一線后,罩門被破,真氣流散的唐厭塵仍舊高舉著已在剎那間結出霜花的黑白槍,不曾鬆手,且用著問答不明的語氣緩緩吐出這幾個有關「術道之別」的字元。
李從珂自然沒有對此作出回應,不單單是因為這一槍之後,他的真氣體力皆所剩無幾,更因為被一槍洞穿心脈,此時此刻再無半分生氣的唐厭塵斷然聽不到他的聲音。
或許正是因為速度太快的緣故,唐厭塵的臉上震驚之色濃厚,偏偏瞧不見半分痛苦,如若畫面就此定格在這一瞬,他的離去,無疑還要顯得更加平靜安詳。
可殺人祭馬的「好時節」,平靜顯然不能也不該成為四周的主調。
所謂白馬銀槍,以那人的形象出現,是標誌,更是傳奇,由李從珂來代為施展,飄渺玄虛,像極了乍放光芒便轉瞬即逝的流星不說,槍與馬,盡其用后,都再難存一。
一招盡於一槍,招式罷,槍鋒難以尋見,以玄妙江湖道論,倒並非不可接受的事情。
先前尚能拖車而行,經雪染紅鬃,蛻變為兩匹神駿白馬,卻在銀槍刺穿唐厭塵心脈之後,立時如失去了頂樑柱的殿堂般摧枯拉朽地倒下,勢頭之急猛,險些將重傷在身的李從珂埋入雪地當中,就著實充滿了離奇荒誕。
「唐鐵霜的親子,唐無雙的親侄,極有可能成為未來蜀唐門的領銜人物,用他的性命來祭奠你們,算是不薄了吧。」
心中所想,不曾付諸表面,唯有面具下那抹意味深長的笑容將其展現。
只不過連最有可能在此取他性命,摘他面具的唐厭塵都因為一時疏忽,亡於白馬銀槍之下,此時此刻,這道弧度,除了他自己外,還有誰能夠真正領會?
「唐厭塵已死,我也沒有足夠的真氣運功。閣下潛伏多時,突然現出蹤跡,心中必已謀定大半,剩下的一小半其實也無需再想再等了。」
面具之下的笑容是隱秘的,李從珂在說出這番話時攜帶的調笑意味卻相對明顯了很多。
話中可以藏有其他,笑里同樣可以。所以本就擅長飛刀之術的他,在笑聲中裹藏刀刃,於無息間傷人肺腑,是件更容易也更合乎情理的事情。
然而這番話的內容本身就有些超出情理。
飛雪連天,銀裝素裹,無論是人還是物,只要與那純凈的潔白存在絲毫差別,隱蔽,躲藏,都不可能達到天衣無縫完美無缺的境地。
練刀的人總會力求每一刀都精準無誤,恰到好處,細小的飛刀也不例外,甚至在對眼力的要求方面還要嚴苛許多,身為其中翹楚,李從珂的眼力不可謂不敏銳。
但他確確實實是在那人主動有所表現之後,才開始注意到此處有不同於他和唐厭塵的第三股氣息。
唐厭塵雖亡於白馬銀槍之下,可氣散意存,短時間內並不會像其餘被六道鬼母勾走魂魄的二十二騎那樣空虛死寂,正因如此,儘管他的生機被銀槍悉數截斷,生氣卻仍有殘餘,非一般死者可比。
李從珂重傷在身,體內一線生機猶在,生氣相對而言自然更重,但即便是將兩人的氣息融為一處,也不及那人的輕微表現來得濃烈。
未入夜,天邊無星。
地上卻率先泛起了星光。
星流大火,干戈寥落,非祥瑞,亦非兇相。
一點寒光,方寸間掃風千里。
一點火芒,瞬息時融雪萬丈。
能夠在舉手投足中悄然釋放這等非凡光芒的人,收斂起來,只會更加得心應手,李從珂可以想象,有關此人具體修為,則實在未知。
並非他眼力不夠,境界未到,只因此人的修為是建立在一個他既嚮往也陌生的領域,與武修的真氣有著實質性的區別。
「此言差矣。該想的還是要想,該等的還是要等,本就是我的事情,當然應由我的思維主導,豈能隨著旁人狀態的變化發生改動?」
李從珂的笑聲和話音中飽含認真,這人卻恰恰相反,聲音內滿是戲謔,未見其面,就給人比酒鬼賭徒還要輕浮的感覺。
偏偏星光因他而現,偏偏星元因他而生。
被殷紅浸染的蒼白里,他突兀呈現的身影多彩而奇幻,可如若將那些「光芒」從他的身上一點一點摘下,他看上去又並非一個出眾的人,至少尋常人放眼望去,三息之間絕難注意到他的存在。
聞其聲后,李從珂卻只用了一息時光就鎖定了他的位置。
前者的思維不是常人能具備的思維,後者所處的位置同樣非常人能及。
唐厭塵的黑白槍之所以能夠深入地下四尺有餘,一來是自身真氣雄厚,二來槍鋒本就鋒銳凌厲,三來藉助了自上而下的高處之勢,此人反其道而行之,竟如破土春筍由下衝上,將天靈蓋作開山斧,裂石摧雪不說,就連本該流向那處的血液也被截斷在外。
這已非離奇,實乃刁鑽!
「想不到還未領會到望氣觀星之術的精髓,就先見識了你們對於奇門遁甲的運用,如今的星相師,果然少隨古風,多有奇想,不能以常理審度。咳咳,不過說句實在話,閣下的土遁術確乃一絕,在下佩服之至!」
「土遁術?還土撥鼠呢!二十三,真不記得小爺了?!」
原本真氣衰竭,靜安天命的李從珂驟然聽得此話,渾身上下不禁冒出冷汗,兼風雪襲來,身體愈加顫抖不止,但緊接著出現的情況並非毛孔閉塞,經脈堵死,反是其五臟六腑之中似有清氣孕育而出,初如枝葉,後為花冠,維繫著僅剩的一線生機。
何以如此?
只因二十三這個在大多數人看來再普通不過的數字,對於李從珂來說,意義實在不平凡,既是他的小名,也是他的生辰。
「你……」
「你什麼你,跟個獃子似的,臉上還套那麼厚厚一層不透風的面具,怪不得看人不準,只能憑氣機判斷鎖定。當年聽說你沒入蜀唐門,去了百花宮,我就覺得不太對勁,一群女人能培養出什麼樣的男人?有句蜀話怎麼說來著,瓜.……」
突如其來的轉變令得李從珂有些措手不及,然而接下來這句話卻是在他意料之中。
「噢,想起來了,瓜兮兮嘞!」
逆行其道,由下衝上,暫時只露出上半截身子的少年郎咧嘴一笑,露出兩排整齊牙齒,又習慣性地揮手做出猛拍大腿的動作,待得反應過來,卻只得「輕描淡寫」地彈了彈周邊的雪花。
「你是.……小星子?」
彷彿還有些不確定,中間停頓良久,偏過頭撥動面具的李從珂才帶著試探性意味叫出了後續三字,得到的雖非擲地有聲的肯定回答,當傳入他耳中后,卻顯得更加不容置疑。
「廢話!除了小爺,還有哪位星相師甘願穿風冒雪,千里迢迢來搭救你這種將死之人的?」
李從珂心有疑慮道:「話雖如此,可七年前我初入蜀境時你就是一副少年模樣,七年過去,身材相貌怎麼還和以前一樣,沒有多少變化,這一點,可比你從江湖術士搖身變為萬中無一的星相師,令人驚訝得多啊!」
便聽奇異少年嘿嘿笑道:「早就跟你說過,小爺這兩個字對我而言已經是極其低調的稱呼,身材相貌方面也是,我不是不長,只是時候未到不想長,所以儘管我看上去比你年輕,真要排資論輩,你至少還得稱我一聲兄長,二十三,曉得不?」
心中大為鬆懈,李從珂索性平躺在雪地之上,不理會那透過衣衫,穿過筋骨的冰涼,緩緩道:「長大與否取決於自己的想法?果真如此的話,你的奇異程度比起六道鬼母都不遑多讓,使我突然有些期待,你和她同時出現在我眼前的盛況了。」
少年嘆口氣道:「打住,我反正期待不起來的,我是星相師,又不是風水師,和鬼魅之物打交道的事,能免則免,倒是她那個夫婿,還挺有意思的。」
「你說許朗?」
「許朗?呵呵,八成也是個化名吧。」
「你已經見過他了?那薔薇呢,她情況如何?」
「瞧把你給緊張的,二十三,小爺沒趕在你出最後一槍前攔下唐厭塵是有原因的,先救你,百花宮就得又少朵帶刺的花,先救她,你則最多重傷,不至於去見閻王。」
也不知哪裡湧出的氣力,李從珂倏然坐起,竟不顧自身傷勢如何,徑直拽起少年袖口,急切問道:「眼下誰在照顧她?」
少年初時一愣,旋即接話道:「我爺爺啊。」
轉眼輪到李從珂為之愣神:「你還有爺爺?怎麼以前沒聽你說起過?」
「小爺全名沈星官,以前不也沒和你說過?」
星元涌動,若背生雙翼,沈星官話音未落,人已掠出,其長不足七尺,瘦弱如猴,乍看之下敏捷有餘,剛建不足,單憑外形,的確很難與成年男子相提並論。
如此一來,李從珂就成了單手懸停於空,前後轉變之快,未能預料,但觀其反應,他的注意力顯然不在此。
「星君沈司南……」
雪地之上,他低聲念道,並不繁雜冗長的五字,經他口出,卻如誦道典佛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