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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劍首

  刀意所向,草木皆枯。


  星圖所覆,萬物回春。


  胡人的刀意始終在增長,但刀鋒一直藏在鞘中,夏陰的星圖旋轉變幻不止,同樣被限制在固定的區域之內。


  並非不計後果的爭鬥,總不如生死相拼來得精彩。


  故而李從珂雖與旁人一樣正細心留意雙方的舉止動向,眼中浮現的期待之色,以及積澱在心中的壓迫感,皆未有一刻上升到當初他與唐厭塵各自憑藉最後一槍衝殺來分出生死時的程度。


  那時他以術破道,破的不是鐵霜槍的道,而是唐厭塵在生死關頭心中最信奉的道,他所用以制勝的也並非全然是白馬銀槍高思繼的槍術,更為關鍵的是他渴望存活的本能。


  那無疑也是一種術,人人生來擁有,只是很難掌控運用。


  此刻夏陰與胡人之爭,沒有硝煙,沒有鮮血,僅有枯黃與嫩綠間的色澤轉換,彰顯著兩人道的差異,由始至終,他都尋不見那種術的一點影子,對於這場爭鬥何時結束,早就有了基本的猜測,至於何人來充當這個不討好的「和事佬」,倒是不能確定。


  但客畢竟是客,主人家可以允許來客到訪時攜來外界的飛雪,卻絕不會任由雪化成血。


  因為太難清理。


  ——————


  「咳咳。」


  不知音先發,亦或影先至。


  佝僂如彎弓,蒼髮勝白雪的駝背老人拄著桃木楠木混制而成的拐杖,就那麼突然而然地闖入了枯黃與嫩綠的交界點,如風燭殘年,似日薄西山,其一身寬大衣袍劇烈拂動,偏偏不受任何一種色澤或道的影響。


  似乎,他便只是他,隨意,更隨心。


  沒有硝煙的爭鬥戛然而止,頃刻間沒了聲息。


  夏陰與胡人罕見地達成共識,前者不再運轉星圖,後者的雙手也從雙刀刀柄上放下,略微活動了幾下筋骨之後,就要向這名駝背老者抱拳施禮。


  只不過老者明顯要快上一步,在胡人握掌成拳之前,聲音就已再度響起。


  「一胡一漢,一南一北,的確有許多衝突的地方,但須知物極必反,反極為正。聚星閣不排斥爭鬥,但也不特別歡迎,有些時候,順其自然便好,何必以人力強行易之,為之?」


  老者說話的時候,眼睛盯著的是樹非人,沒有刻意偏向一方,針對一方,亦未主動詢問事情起因,在說出這番話后,他便不顧兩人的反應,右手拄杖,左掌緊貼右手,轉身向那座不復昔年榮光,卻仍承載著諸多星相師希望的高樓走去。


  奉茶侍女不敢怠慢,緊隨其後,緩行大道,跟著老者的步伐漸漸登上那一層層光滑如玉的白石階梯。


  梯至盡頭,即見一門。


  墨彩隱真龍,朱顏繪鸞鳳。


  儘管自己已從此門進進出出千百次,當又一次面對這扇大門時,老者對其


  仍然有種不可名狀的尊崇與敬意,像極了多年前他尚是一名無所事事的閑散少年,偶遇那個經天緯地的男人時。


  「開。」


  如車輪碾水的聲音或許不夠響亮,木杖與鐵門相碰產生的撞擊聲卻足以令院內眾人明白髮生了何事。


  老者名為任赤雨,論資排輩,猶在如今的聚星閣閣主岑蝕昴之上。


  但若論博聞強記,聰敏好學,莫說岑蝕昴,縱是畢月離那等後生晚輩,他都無法與之相比。


  度過多年光陰,有些再基礎不過的事情對他而言仍是莫大的難題。


  就比如他名字的來由。


  赤紅色的雨,從天上降臨人間,拍打著屋檐,沖刷著巷道,驚擾著行人,滋潤著荒地.……皆是不可多言的奇妙景象。


  但他從未見過那樣的雨,也未聽人說起。


  江湖上常常飄起的腥風血雨,倒是勉強沾一點邊,然而江湖之水摸不到頭,那雨下得再猛再急,也落不到自己的掌心,成為一道硃砂印記,又怎能觸碰到伊人的眉心,造就畢生難忘的美景?

  不管現如今聚星閣的其他人如何尊他敬他,在他看來,自己所背負的始終是一項虛名。


  虛名者難辦實事。


  他便即刻開門,而久不入門,立在旁側,趁著自己還未完全老眼昏花之際,將從各地趕來,齊聚聚星閣門前的眾多身影一一觀盡,看看這些各懷其志的年輕後生究竟幾虛幾實。


  大道之上人如流水,罕見地流向高處。


  任赤雨雙手拄杖,佝僂的身軀比以往直了些,但瞧上去仍然像是被雷霆摧折后的古松。


  夏陰與那胡人最先相爭,登上白石階梯,進入聚星閣,卻屬於最晚的一批。


  李從珂與燕薔薇等人行的是小道,沿途雖有大道瀏覽不到的風景,但畢竟要迂迴些許路程,在這種情況下,仍是行在了兩人之前。


  在經過任赤雨身旁的時候,李從珂刻意收斂起了平常以眼角餘光暗中觀人的習慣,只牽著燕薔薇的手,一心向前。


  任赤雨對其身影匆匆一瞥,沒有過多留意,唯獨低聲微嘆,不知何故。


  這時夏陰與胡人仍在院中,不同的是,兩人不再像之前那般呈對峙之態,改為了並排站立。


  「你既有爭鬥之心,何不搶佔先機,快我一步進入樓閣,莫非你還在等待什麼?」


  胡人點頭。


  夏陰目若朗星,直視前方,「我覺得那裡同樣有人在等。」


  胡人道:「但他們等的未必是你我。」


  夏陰不置可否,忽而念及另外一事,道:「你知我有一字先生之號,可知我表字為何?」


  胡人不假思索,脫口而出:「慕陽。」


  夏陰陡然笑道:「聽你這麼一念,不像慕陽,倒像山野間的牧羊。」


  胡人雙手環抱胸前,並不在意,「它們之間,似乎並不衝突。」


  夏陰正色道:「汝知我名,我不知汝,這便是最大的衝突。」


  胡人豪邁一笑,扔出「漠北」二字,隨即大步朝前走去。


  五步開外,後續三字方才傳入夏陰耳中。


  「哥舒夜。」


  似是覺得這個姓氏非同一般,反應過來之後,夏陰第一時間所做的不是快步追上胡人,而是活動了幾下右手手指,指節間的變動並無明顯規律,卻正好被等著繼續看好戲的綠袍男子與紫衫少年撞見。


  「朽木頭,這傢伙手指轉來轉去的,是在幹嘛呢?」


  「根據我多年的經驗以及敏銳的觀察,像是在占卜。」


  「鬼扯吧,這麼幾下能占出來什麼?」


  「哎呀大哥,你占卜不出來又不代表別人占卜不出來,雖然你倆都姓夏,但總歸是有差別的好吧。」


  「嗯,還真是,我也覺得他沒有我玉樹臨風。」


  「.……」


  紫衫少年無言,抖了抖身上寬大水袖,就要踱步上前登梯入樓。


  夏陰手裡動作已畢,聞聲后本能側頭一望。


  三人目光交匯,綠袍男子夏宜白卻是十分敏捷快速地摳了摳鼻,轉瞬眼神望向別處,只留下曹朽道與夏陰對視。


  夏陰率先開口,「那胡人哥舒夜像個刀客,小兄弟你像個道士,這一代的星相師,果真豐富。」


  曹朽道抓了抓後腦勺,躊躇片刻,嘿嘿笑道:「確不如夏兄丰神俊朗,看上一眼就給人星相大師的感覺。」


  夏陰哂然一笑,「我與小兄弟你雖初次會面,卻有一見如故之感,本該以重禮結友,無奈愚兄清貧已久,現如今身上僅有一柄短劍可以送人,不知小兄弟是否願意接受?」


  「短劍?」


  曹朽道臉色微滯,眼中卻隱有灼灼光華。


  夏陰也不拖沓,當即從懷中掏出一物,確是一柄木製短劍,長約一尺二寸,劍柄之上系有劍穗,劍身中端刻著三字,乃古文所書,曹朽道眼力雖好,一時間也不知這三字究竟指代何意。


  夏陰同樣沒有解釋的意思,只是自己持劍身,將劍柄一端遞與曹朽道。


  「這.……」眼見夏陰動了真格,不似玩笑之舉,曹朽道復而撓頭,吞吞吐吐道:「無功尚且不受祿啊.……這.……這.……如何是好?」


  夏陰言道:「我只想與小兄弟交個朋友,與功名利祿無關,若是小兄弟實在覺得不能無故受之的話,就寫一字回我便好。」


  仍在摳鼻的夏宜白突然嘀咕道:「還真他娘的是個一字先生。」


  曹朽道左顧右盼,犯難道:「可小弟隨身並未攜帶紙筆啊!」


  夏陰右掌攤開,「小兄弟可以指為筆,寫在愚兄的手上。」


  「這,可行嗎?」


  「沒什麼不可行的,況且再耽擱下去,小兄弟就不怕聚星閣的門突然關上,我們都進不去了嗎?」


  如夢中人猛然醒悟,曹朽道不再糾結,當即摩拳擦掌,在夏陰右掌之中左划幾筆,右划幾筆。


  夏宜白亦停止了摳鼻的不雅動作,用力將嵌在指甲內的髒東西彈了彈,隨後探頭看了過來。


  「朽木頭,你小子寫的這個字不對勁哇。」


  曹朽道朝指尖輕呼一氣,「不覺得啊,哪不對啊?」


  夏宜白道:「曹字的筆畫比這複雜多了,你小子是讀書的時候不認真,還是此刻偷工減料了?」


  曹朽道搖了搖頭,「誰規定姓曹就要隨時隨地寫曹字的,我寫的是個道字。」


  夏宜白哈哈大笑:「胡歪歪,瞎扯扯,老子都沒看見你畫走字邊,你能寫出屁的道字啊!」


  曹朽道臉色漲紅,但還是鼓足氣道:「在我們家鄉那邊,就有認字認半邊的優良傳統,不服都不行!」


  「哈哈哈哈!好好好,我服,我服,大哥服你了,行吧。」


  夏宜白捧住大腹,笑聲不止。


  倒是夏陰臉色如常態,淡然道:「只寫半邊其實也未嘗不可,不過那就不是道字,而是個首字。」


  曹朽道眸光閃爍,少年心性可見一斑,很快向夏陰問道:「夏兄,這個首字如何?」


  夏陰笑道:「天下為公,公應當先,這個首寫的好,寫的妙。」


  言罷,他又將木製短劍遞向對方。


  這一次曹朽道沒有推託,大方接下,口中念念有詞:


  「那就好,將來即便當不了出類拔萃的星相師,也有了另外的奮鬥目標。沒準兒有朝一日,我能混成天下劍首!夏兄,多謝了。」


  夏陰拍了拍他的肩膀,三響而作罷。


  「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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