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武俠仙俠>星宿劫> 第三十三章 單影

第三十三章 單影

  並非所有取名風雅的地方都有對應的絕美景緻。


  莫說眼下是冬日,就算在生機盎然的春季,青柳齋內也不見得真有碧青柳樹,諧音的清流,亦多見於人。


  倒是那以玄奇吸睛,名中無半分出塵之感的聚星閣,此時非但有片片綠柳於院中對抗秋冬所帶來的凋零枯黃,地下水脈還可堪比清冽溪池。


  有些違反自然之道。


  可最初的星相師之所以觀星算星,甚至如傳說中描述的那般摘星,本就不是為了屈從於自然。


  這一點,其實與某些總想逆天改命的武修異曲同工。


  至於後來出現真氣與星元之別,完全是因為他們中大多數人對所處的時代產生了偏激的認知,走上分歧道,便不再回頭。


  僅剩的極少數,要麼乾脆被遺忘,要麼成為史書上最不起眼的一筆陪襯,彰顯部分因為分歧攀升到人生極致者的偉大。


  是非功過,愛恨痴狂,盡付匆匆。


  宛若許多年前就被提出的「大同」之說,從「百家爭鳴」到「獨尊儒術」,始終有因無果。


  就地布局,但從不提子的雨生用「天地不同」四字暫時了結了自己的疑問。


  多年前乃是一名正經儒生的花無常此刻卻既不想問,也不想答。


  生意人有生意人的好,生意人有生意人的壞。


  好在至多被人罵作奸詐刻薄,不會被人扣上窮酸迂腐的大帽子。


  壞則壞在生意做得越大越久,距離自己的本心和初衷就越來越遠。


  譬如此刻,他喝著茶,靜下來的心與腦,所猜所想,都與孔孟無半分干係。


  方才低引戲腔的羽冠公子,花無常口中的世子殿下,反而開始興緻勃勃,道:「知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花老闆可謂三者皆備。既然如此,我也無需拐彎抹角,你說你待我為手足,推心置腹,卻不知這是因為你我志趣相投,道合一處,還是你老早就知道我的身份?」


  花無常放下茶杯,低頭輕撫掌心,將其上正在慢慢蛻去的皮一點一點剝掉,隨即又用指甲尖端沿著掌紋橫鉤豎划。


  他知道此刻李存勖正在細心留意的他的一舉一動,可他還是不願就此突然中止手上的小動作,甚至連裝模作樣抬頭對視都懶得去做。


  「早與晚,世子以為有何分別?」


  「我可不擅長用具體言語描述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法。」


  李存勖微微一笑,左手拇指於桌上輕抹,將方才舉杯飲茶時故意濺出的一點茶水抹去。


  敲到好處的力道加上對時間的精準把握,在他笑容徐徐綻放的那一刻,讓他瞧上去分外平易近人,既無公子之架,也無世子之威,可謂柔和若春風。


  花無常的臉色卻不覺變了變,昔年作為儒生的細緻,如今身為生意人的敏感,讓他本能地去猜想李存勖這一「簡單」動作下的「深意」。


  不過凡事總有例外,並非時刻都遵循著固定章法。


  恰如一力降十會,一劍破萬法。


  花無常的猜想剛剛開始就已結束,只源於一聲破風勁響。


  「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神似,神似!」


  望著忽然隔空破裂的白瓷茶杯,李存勖微笑轉大笑,落在花無常耳畔,陣陣刺耳。


  「世子殿下,是打算憑一己之力為花某表演一場身臨其境的琵琶行么?」花無常兩指夾起一塊碎瓷片,如此問道。


  李存勖道:「此等憂思傷懷之作,通篇上演,不合時宜。」


  花無常自語道:「管中窺豹,可見一斑。」


  李存勖伸手從頭上高冠后側折下一羽,亦灰亦白,托於掌心之中,示於花無常眼前,「可我要你見的是它。」


  花無常凝視許久,緊皺眉頭道:「羽,不祥之名。」


  李存勖問道:「花老闆因何如此認為?」


  花無常道:「一羽興楚,一羽旺蜀,在世時皆萬人敵,掌天地之機,可結局如何,世子通曉兵法,觀測古今,想必比我還要清楚許多。」


  李存勖立時領會其意,卻道:「可若無羽,那天地之機又將落入誰人之手?」


  花無常忽而直視其目中鋒芒,笑道:「世子未王,就已心存天地,他年成就必然還在晉王之上!」


  李存勖不置可否,只念道:「誅心。」


  花無常道:「誅心之句,常乃直言,倒是那誅心的手段,最是殺人的利器。」


  李存勖眼神泛幽,「十大門派之一的殺人庄,最擅誅心,近些年卻平靜了許多。」


  花無常怪笑道:「表面而已。」


  李存勖咦了一聲,「聽花老闆言下之意,你已知道其中內情了。」


  「知道的不多,只是說來湊巧,就在世子到訪前不久,殺人庄的一位地級乙等殺手,也來到了青柳齋。」言語之時,花無常刻意減緩語速,目的正是為了測試李存勖的反應。


  「地級乙等殺手.……」李存勖臉色深沉,目露回憶之色,「那似乎已能媲美四品武修內的中游。不知殺人庄派遣此人來青柳齋,是要除去花老闆的某位手下,還是請花老闆幫他們殺人?」


  花無常道:「世子不妨猜猜。」


  李存勖果真大膽猜測道:「花老闆雖是生意人,卻非見利忘義之輩,看你的臉色,也不像剛剛痛失了左膀右臂,想必是後者。」


  花無常拍手贊道:「世子心思縝密,那不妨再猜猜看,殺人庄要花某助他殺掉何人?」


  李存勖皮笑肉不笑,「總不會是本世子吧。」


  「世子,神機妙算。」


  李存勖神情驟僵,如千年頑石,遇火不化。


  花無常接著道:「他非但要我幫他殺你,還給出了具體的實施方案。以這間屋子為例,我分明沒有在此設置任何針對你的機關埋伏,但按照他所給出的方法,至少有四樣東西能置你於死地。」


  李存勖渾身緊繃,開口問道:「哪四樣?」


  花無常伸手指向桌上熱茶。


  「茶中有毒?!」


  「非也,上好茶水,若在其中投毒,豈不與在美人臉上劃下刀痕般,難以饒恕。殺人庄不會做這樣的事,花某更不會。」


  「那它何以具備置我於死地的可能?」


  「這世上的有些東西,本來就是要與他物融合在一起,才能發揮功效,實現價值的。」


  李存勖若有所悟,神色稍緩,手指躍動卻更加頻繁,「難怪父王常說,詩酒風流,琴棋書畫,關鍵時刻也能殺人。」


  花無常手撫衣袖花紋,如劍士橫抹劍身,但裹挾下來的,僅有細碎花粉,散發著與劍氣截然不同的香氣。


  「世子已懂了?」


  李存勖既不點頭,也不搖頭,只問道:「茶,花,香,餘下一物,該是什麼?」


  「影。」


  「影?」


  李存勖驟然面露譏諷之色,笑道:「天下熙熙攘攘,人鬼妖魔橫行,花樣百出,那些千奇百怪,本世子固然還了解地不夠徹底,可若論及黑暗裡的影,誰能及得上我三晉影衛?」


  花無常不緊不慢道:「世子弄錯了一件事。」


  李存勖疑惑道:「何事?」


  花無常道:「三晉,是晉王的三晉,影衛,是晉王的影衛,就連你這位世子,也是晉王的世子。所謂君臣無間,父子無隙,都是儒家聖賢構思出來的美好想法,尋常百姓尚能為升斗米上演父子相爭,有望角逐天下的諸侯,為大家而舍小家,何足為奇?就以影衛為例,一群隱藏在黑暗中,不受自己掌控調令的影,世子當真能夠完全放心?」


  這一番話,震撼人心的效果其實已足夠,但花無常並不打算就此止住,很快繼續道:「更何況,並非所有的影,都是要寄居在黑暗中的。」


  李存勖臉色陰沉道:「那種影,不過是光的附庸罷了,還不如寄居在黑暗裡。」


  花無常道:「可至少,它能殺人,並且是用不同於黑影的方式。翠濃綠,花見愁,隱真香……這些分開來都算不得毒物的東西,經過它的調理分配,硬成了天下第十一的奇毒,誅心前先傷其神,呵呵,殺人庄的地位,的確來之不虛!」


  「說了這麼多,我還是最關心一件事,花老闆究竟是在重述,還是已經代為執行?」


  「哦?連殺人庄想除掉世子的原因,都不關心么?」


  李存勖將掌心一羽放入面前茶杯之中,同茶葉沉浮,緩緩道:「有人會替我關心。」


  嘭!

  不同於一般的爆響聲。


  此音即影,出時有跡,收時無跡。


  當速度快到瀕臨極致,所帶動的聲響已不會在周圍擴散,往往就是那電光火石的一瞬,拉扯起一點不入眼的漣漪,緊接著高下立判,勝負已定。


  沒有人能逃脫這種判定。


  影也不行。


  所以當蘇宛的身形出現在李存勖右側的下一刻,號稱青柳齋四十二室內最堅不可摧的「金鐵室」便真的如同被金戈鐵馬踏過,飛沙陷落之際,花無常背後的一堵石牆直接破開一口大洞。


  半數以上的磚石都在洞口浮現后立刻被擠壓出,卻未使這堵牆立刻成了空殼。


  一道灰袍人影正以他龐大的身軀卡在洞口中間,承受著整面牆的傾斜之勢和餘下磚石的重量。


  頭顱低垂,讓人暫時看不清他的面目,卻能想見他此刻的吃力。


  血與汗同時揮灑,於屋室內形成水流之聲。


  他分明在被壓榨,身體卻在漸漸膨脹,筋骨之間的緊密碰撞非但不能阻止他體內經脈的急速硬化,反而如打鐵一般,令他的經脈愈加粗大,幾欲撐破皮膚!


  「好歹也是地級乙等殺手,殺人庄的某位精英,小宛,你如此待客,恐怕有些不妥。」


  「依殿下之見呢?」


  「這裡座位不多,只有兩個,我與花老闆各占其一,連你都沒有份,但你一人站著有些奇怪,不若讓這位從殺人庄遠道而來的客人陪你。」


  「好。」


  言出,行至。


  蘇宛身材瘦弱,臉上還有股秀氣未脫,力氣卻是不小,掠至灰袍人身邊時直接單手抓起對方衣領,稍一用力,就解了他的洞中困局。


  然而還未待灰袍人喘息片刻,蘇宛便將一根銀針插入他肋下三寸,是時並無任何奇異聲響,他卻如泄了氣的皮筏,身材猛然縮小,臉上表情亦痛苦不堪。


  直至蘇宛以銀針微刺其眉心,又以手肘擊了一下他的胸膛,他才能勉強憑藉自己的氣力保持站立的姿勢。


  「還是弄髒手了,這傢伙的血也不好聞。」蘇宛鬆開灰袍人的衣領,退至李存勖身旁,看著自己沾血的雙手,蹙眉道。


  李存勖道:「這裡茶還不少,反正喝不完,正好可以用來洗手,就是不知道花老闆願不願意。」


  蘇宛平靜道:「他不願意,就打到他願意。」


  李存勖哈哈一笑,對花無常道:「少女心性,花老闆莫要見怪!」


  花無常面色古井無波,只扶額道:「看來我也弄錯了一件事,控制不了所有的影衛,不代表掌握不了某道單影。」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