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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觀星,摘星

  李從珂醒時剛至正午。


  夏魯奇醒來已是黃昏將近,一如昨日他牽著那匹不再年輕力壯的老黃馬來到杜家酒館門前,朝店小二要黃酒的時辰。


  不過相較於昨日,今日杜家酒館的生意與氛圍明顯好了太多。


  無人尋釁,無人滋事,除了痛快飲酒大碗吃肉外,便是三五個人湊在一起划拳,呼喝聲以及引發的動靜倒是不算小,可比起昨日梁如真與夏魯奇的舞鞭弄劍,儼然不足為道。


  醒來仍是一副醉態的年輕遊俠抱著昨夜未曾喝完的半壺酒,透過窗外望了下天色,痴笑幾聲后,朝左翻了個身,腿腳伸得老長,垂下后卻撲了個空,反應不及整個人便順勢栽倒下去。


  所幸,酒壺未碎。


  嗅著酒香的他躺在地板上,呈大大的人字形,卻似乎一點兒也感受不到地上的冰涼,分明漸漸恢復了起身的氣力,也硬是將地板當作了新的床榻。


  直至他聽到一道聲音:

  「這地上曾有血,血里藏著毒,我只用清水洗了一遍地,將那醒目的紅色除去,毒性散與未散,並不知情。」


  夏魯奇打個激靈,惺忪睡眼瞪得渾圓,當即坐起,目光掃過四周,落在突然出聲的秦鬼王身上,驚訝道:「你怎麼還在這?」


  彷彿覺得這個問題很好笑,秦鬼王那素來淡漠的神情中多了一絲別樣「豐富」,饒有興緻道:「這個房間是我的,從來只有客辭主送的說法,哪有客人不走,主人先走的道理?況且你還不算是客人。」


  年輕遊俠立時捏了捏自己空空的腰包,道:「我怎麼不算是客人?酒錢,住宿錢,都照付了的,分毫不少。」


  秦鬼王面露諷色嘲意:「早就與你說過,只有老闆娘這等市儈人才會真正在意那種東西。別說一兩袋銀兩,就是將整座金山搬來放在我的面前,我都未必正眼瞧它。」


  夏魯奇道:「既然你這麼視錢財如糞土,不如去找老闆娘,幫我把住宿錢要回來。」


  本是玩笑之言,不曾想秦鬼王卻回應道:「輕而易舉,信手拈來的簡單事而已,但我向來不隨便幫人。你若想要回自己的銀兩,繼續做個遊盪在四海江湖的浪客,就幫我做件事。」


  將半壺酒飲下一大口,灌喉后看上去反而多了幾分清醒的夏魯奇問道:「殺人還是放火?」


  秦鬼王未作回應,他又低聲念道:「不太對勁,殺人放火之類的事情,以你的本事,幹起來應該比我順手隨心,多半也沒啥負罪感,估計用不上我。」


  「的確用不上你。」秦鬼王接過話:「閻王要人三更死,從不會留人到五更。我要殺的人,你殺不得,我想殺的人,你更殺不了,這把未開鋒的劍,你還是先好好養著,等多飲幾回萬人血,沒準兒還有些用。」


  夏魯奇上下打量眼前這名自比閻王的男人,繼而低頭看了看自己酩酊大醉時仍不棄的腰間佩劍,自言自語起來:「他跟我說過,這是他家祖傳的劍,開過鋒,飲過血的。」


  「不夠。」秦鬼王斬釘截鐵:「欲為萬人敵,先飲萬人血!別家之劍,所開之鋒,豈能為己所用?若不能使自己的意念與劍相融,殺再多敵,飲再多血,到頭來也是拱手為別人做嫁衣,你願意?」


  一問。


  一愣。


  自眼角擠出一枚眼屎,彈飛后隨手在自己衣袍上擦了擦,瞧著無大俠風範,但離了軍營后便一心想做快意恩仇的大俠的夏魯奇輕聲問道:「俠之大者,也不過一人一劍,破甲斬馬猶有竟時。再者,我.……什麼時候說過欲為萬人敵?」


  秦鬼王道:「昨夜夢中。」


  「靠!你還偷聽我說的夢話?」


  一眼望去便如看穿對方所有心思的秦鬼王毫不理會夏魯奇的佯怒,緩緩道:「執意留下的是你,與我擠一間房一間床的也是你,說的夢話被人聽見,能怪誰?」


  夏魯奇無言反駁。


  秦鬼王遂繼續道:「那女子的身份,我已知曉了大概,不是個容易善罷甘休的主。出了這間酒館,你對俠的理解如果還停留在一人一劍這四個字上面,非但此後江湖無你名,青州也不會有你的碑。」


  「您老這意思,是專程嚇我,還是打算救我?」


  「這取決於你自己。」


  「怎麼個取決法?」


  「明日此時,金凰樓開胃宴畢,若你能趕在那三男兩女出樓前,提劍守在門口,我便有救你的想法。三男兩女重創其一,我便有救你的理由。」


  「合著,是打架啊!」


  秦鬼王一掌蓋在夏魯奇「恍然明悟」的頭腦上,五指如鐵鏈,緊緊鎖住他的天靈蓋。


  「原來你的酒量沒我想象的那麼好。照這種狀態下去,就算你及時趕到金凰樓,也是送死的份。」


  「只是單挑的話,不至於吧。」


  秦鬼王冷笑:「你當那三男兩女是什麼?昨天被你兩招空有意而無力的快慢劍就嚇得不敢出手的廢物?符山宗的人,修為不夠,不會下山,一旦下山,必有所圖,我這麼說,你應該能重新掂量幾下了吧。」


  「符山宗?」夏魯奇顯然聽過這個勢力的名號,心頭有些震動,卻也有些疑問。


  「號稱江湖第十一大門派的符山宗,除了擁有一定修為才能下山之外,貌似還有個未過不惑便不入世的規矩,而女子年紀本就沒有不惑一說,金凰樓又是秦州最出名的酒樓,一天進進出出的世俗之人如過江之鯽,難以盡數。一來就是兩個,不合常理啊!」


  秦鬼王道:「凡事都要講究常理的人,不是固執到死的愣子,就是愚不可及的蠢貨,你是哪一種?」


  夏魯奇想了想,道:「我覺得……這兩種我都不屬於。」


  對這般回答還算滿意,秦鬼王又道:「那就不要扯東扯西,只需要回答我,明日的金凰樓,你去是不去,那三男兩女,你攔是不攔?」


  夏魯奇道:「去了,攔了,有沒有什麼好處?」


  秦鬼王反問:「保你一命,還不算好處?」


  「不算。」夏魯奇果斷道:「我並非家中獨子,當年參軍掙來的血汗錢,除了一丁點兒留下來喝酒之外,其餘都寄了回去,也算盡了些為人子的本分。從我離家轉入行伍的那天起,就做好了隨時赴死的準備,現今轉入江湖,同樣如此,命活得長不長,對我來說就是酒喝得多不多的區別。昨天臨時交了個結拜兄弟,喝了以前從未喝過的神仙酒,其實已經夠本。」


  「真心話?」


  「真心話。」


  秦鬼王臉色恢復淡漠:「那麼你所說的要在江湖留名,就純粹成了屁話。」


  夏魯奇哈哈笑道:「我年輕時說過的屁話可不止這一句。」


  言下之意,竟有些看透世事的感覺。


  但秦鬼王不接受,更不欣賞,只道:「少在我面前裝深沉,要裝,也得等你成了萬人敵,飲過萬人血,才夠資格。」


  夏魯奇重重打個哈欠:「大清早的,別老說這種血腥味十足的話。」


  秦鬼王失笑:「看來你還沒有醒酒,連早晨和黃昏都分不清。」


  「不,我分得清。」


  夏魯奇提著酒壺,緩緩起身,踉踉蹌蹌,指著窗外一抹斜陽,道:「朝暮旦夕,紀年曆法,這些東西,還不都是人定的?我只是還沒達到那種境界而已,否則就算面前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我說它是耀眼白晝,它就是耀眼白晝,沒人能說個不字,或許,也沒人敢說個不字。」


  秦鬼王靜靜看著眼下言行舉止都有些怪異,似醉了七八分的他,忽而道:「很好。」


  夏魯奇偏頭一瞥:「好在哪裡?」


  秦鬼王道:「好在我覺得你明日的勝算大了些,活命的機會也多了些。」


  夏魯奇戲謔笑道:「深不可測的實力,來歷不明的身份,這兩樣加在一起,按理說您老應該是我輩楷模才對,怎麼我突然覺得你說話的口吻像是路邊隨處可見的算命先生,真是奇妙!」


  秦鬼王眼眸深處漸漸浮現追憶之色:「可能是因為我以前有個恰巧在路邊擺攤算命的朋友。」


  夏魯奇好奇道:「那他現在人呢?」


  「飛升了。」


  「啥?飛升了?真是個道教高人?!」夏魯奇手中酒壺險些摔落在地,難以置通道。


  秦鬼王淡然道:「入了玄門,管他高人還是低人,只要離了人間,一律視作飛升,以示尊重。」


  「那不就是死了?」


  秦鬼王立時瞪他一眼,嚇得後者渾身發怵,如被陰邪鬼物纏身。


  「飛升.……飛升……」


  反應過來后雖慢慢改口,夏魯奇受到的壓力仍自不減,又聽秦鬼王道:「收拾一下,今晚要麼去大憨的房間,與他擠一張床,要麼乾脆睡在馬槽,陪你的黃馬兄弟,天亮之後,去向何處,隨你自取。」


  「不能再跟你擠一天?」


  秦鬼王沒有回話,但他的眼神已足可表明態度。


  似被澆了冷水的夏魯奇打個哆嗦,道:「那還是在馬槽將就一晚吧,不過酒菜要按時送來,且得打折,好歹我也是客,彌補一下不過分吧。」


  秦鬼王冷冷扔出兩字:「免費。」


  夏魯奇會心一笑,拱手稱謝。


  將去之時,這位來自青州的年輕遊俠將半壺酒徹底飲盡,左手按住劍柄,拇指向上一撥,一瞬寒光閃,三寸劍鋒開,赫然又是一式劍禮,形雖不全,意卻淋漓盡致。


  「能否告訴我你的真實姓名?」


  秦鬼王復以眼神示意「不能」。


  略帶惋惜地點了點頭,他旋即換了個問題。


  「符山宗的人,來秦州做什麼?」


  「觀星。」秦鬼王終於回應。


  夏魯奇抓住機會,又問:「那明日我一人一劍守在金凰樓門前等他們,為的又是什麼?」


  這次秦鬼王沉默了片刻,但不是推託猶豫,反是為了在最短的時間內整理出最好的措辭,加深夏魯奇的去意。


  斜陽無血色,形似霜刀冷劍時,他對夏魯奇道:「摘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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