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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下坡

  金凰樓上涌金霞。


  提劍遊俠半步不挪,抬頭一眼便可見。


  周圍行人如流水,卻彷彿盡皆無視。


  從未覺得自己這雙眼睛有甚特別的夏魯奇於樓前站得久了,異樣想法愈加頻繁。


  他又想起了昨夜的夢。


  夢裡他披上了戰甲,乘上了戰馬,腰間有鞘無劍,手中一桿長槊冷鋒映血,與自飛虎將后,當世最負盛名的王鐵槍王彥章擺開對陣之勢。


  那時的王彥章殺氣雖更重,但面容已顯老,與他記憶中的高大漢子有著不小出入。


  唯獨那桿鐵槍,不因歲月流逝而磨滅。


  王彥章為何會突然以那種姿態出現在自己的夢中,夏魯奇暫時不得而知,所謂六合霸王槍,更是毫無頭緒。


  不過其中的以槍問槍之理,以槍問槍之心,難得安靜下來的這一刻,他已然漸漸明悟。


  正因如此,他不免覺得有些可惜。


  棄甲穿衣,提劍牽馬入江湖,劍道諸多限制尚未解開,又陷入了槍的領域與幾多故事糾纏,偏偏迄今為止,自己還未養成用槍的習慣,更未對其產生某種難以割捨的依賴羈絆。


  或許未來有一天,那些東西統統都會擁有,然而那時的自己,與最初期望變成的模樣,將隔著多少尺,多少丈?

  亦或者,乾脆遠如天地之距。


  「未飲我血,先亂我心。王彥章,真不知該罵你還是誇你。」


  轉瞬,喧囂之中,他的靜更上一層,口中雖仍有有聲,用的卻是他自己才能聽見的音。


  與此同時,鞘中劍氣增長速度減緩,若說先前是浪潮迭起,此刻便只是平地起風,動靜,格局,都在縮小。


  四周行人離散十之八九,正是昨日秦鬼王與他所言黃昏時。


  按照他的估計,再過不久,符山宗的三男兩女就要從金凰樓中走出。


  到那時,寶劍便不能藏於鞘中,將一會外界風雲。


  這並非他第一次出劍,卻是他第一次只憑旁人吩咐出劍,與個人喜好無半分關聯,恩恩怨怨,更是虛無。


  心態轉換,可造境界之差。


  對劍者而言,這已成考驗。


  臨近等候許久的時辰,他竭力壓下腦海中浮現的「王彥章」三字,欲使精神力悉數沉於眼前事,反倒不安,反倒不靜。


  人等時間,時間卻不等人。


  天穹上既不見璀璨金霞,也未覓得艷麗晚霞,獨剩幾許枯藤殘樹,老馬行途般的殘缺意象時,終有一批結伴而行的男女自金凰樓走出。


  符山宗之人,一舉一動當有符意,縱有意收斂,落在修為不淺的有心之人的眼中,要發現不同尋常的端倪,也非難事。


  秦鬼王說符山宗來了三男兩女,皆在金凰樓。


  此時此刻,緊握長劍的夏魯奇卻只發現了疑似的一男兩女。


  當先的是兩女。


  一人行左,素手繞白鐲,腦後束馬尾,眼睛最富詩意,不過分大,不過分小,很是合適好看,卻片刻不閑,挑燈的功夫游移偏轉不下十次,不知是在觀人還是觀景。


  一人行右,五官並不突出,身上透著股稚嫩氣息,若只做平常打扮,擱在人群,必是個易被人忽略的小小姑娘,然而眼下她所留的髮式十分具備特色,當自忖在花叢中穿梭許久的夏魯奇正面望見后,都愣了許久。


  便見她發分兩股,分別用黑帶束縛成環,兩髻如兩丘,高聳於頂,系一小孔雀開屏步搖,珠翠如星彩,作為裝飾,赫然是「雙環望仙」之狀。


  緊跟在她們身後的男子髮式服飾皆顯普通,給夏魯奇留下的第一印象卻是最深。


  修道未必修符,修符必定修道。


  在坊間素來享有天下第十一大門派之稱的符山宗,自建立以來,培養出的高手數量比起十大門派其實並未遜色多少,令它無法被真正歸入江湖勢力,由「十一」的尷尬位置闖入前十的原因,除卻歷代宗主皆秉持的特殊入世理念之外,便是這一道理。


  無決心入江湖即不再出,於刀光劍影中了此餘生的意氣俠士,縱高手如雲,符山宗給世人留下的整體印象,始終像不食人間煙火,一心飲風食露,得道飛升的天上客。


  哪怕符山宗的建築與道觀並無多少相似之處,外人聯想起那裡,主觀臆斷之下,也只會覺得那是一群制符畫符的道士聚集之所。


  符文晦澀,符線駁雜。


  成天與那種東西打交道,無疑會顯得乏味,連平常人的基本樂趣都不能保證。


  乏味無趣,隔著老遠都能聞到一股將「道」字吃到將近腐朽境界的男道士,在這之前,夏魯奇已見過不少。


  至於同等模樣的女道士,本應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然而當疑似來自符山宗的兩名女子出現在夏魯奇眼前後,對於道門的海納百川,葷素不計,他很快有了全新的認知。


  相應地,他雖仍舊不知秦鬼王讓他對符山宗的人進行阻截用意何在,但已有些理解秦鬼王對符山宗之人的抵觸心理從何而來。


  道本廣大,修道者卻將廣闊的一面遮蔽,硬生生走上某個狹小區域的極端。


  這樣的人,就算擁有傾國傾城之貌,也不易討喜。


  更遑論眼下只算中上之姿的兩女?


  看上幾眼便不喜,自然不想過多注意。


  另外兩人不曾現身,夏魯奇的注意力只能暫時集中在那名將錦衣綢緞穿出道袍風範,只差一根竹簪,一把拂塵襯托的年輕男子身上。


  對方的感知能力顯然很是敏銳,前後距離不過幾息時間,他也察覺到了夏魯奇的存在,只是沒有立即以眼神相碰,而是慢慢叫住了身前兩名女子,來到兩人中間,雙掌分別搭在兩人肩膀上,接著各自附耳言說了一番。


  未專門修行過竊聽手段的夏魯奇聽不清交談聲,並未就此閑著,自黃昏臨后,彷彿時間多拖一刻,他渾身氣勁不暢之感就越強烈一分。


  用這柄寶劍的原主人的口頭禪來說,便是「他娘的不對付!」


  忽地一聲。


  右手提劍改為左手持劍。


  夏魯奇嘴角開出一線,漸成一笑,好似當真聽到了那人扯開嗓門,憋了許久一朝瞬發的罵聲。


  時隔多年,恍惚再聞,竟一反常態地順耳,絲毫不覺得難聽。


  他原本還可再笑。


  勾起的回憶原本還可更多。


  地上卻猛然湧出縱橫交錯散而不亂的墨線,以他意想不到的速度,將四周空氣層層壓縮,引符意充斥此間。


  回神后的一瞬,夏魯奇笑容凝固,墨線紛雜,未見符者置身何處,符道施於何方,他已憑本能直覺震開劍鞘。


  蓄勢劍氣沖霄起!

  他反手一劍遞出,不快不慢,無道無法,使的是青州二三流劍客最慣用的蠻橫劍招,名亦無任何風雅,慣稱鬥牛沖。


  只不過,那是旁人對這一招的慣稱,而非他的。


  「鬼差下坡。」


  劍勢由上升轉下沉,夏魯奇心中低喝,力量卻是暴漲,迎著身前符意最盛一點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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