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奇妙世界物語
比賽結束當天晚上,她們看完閉幕式表演,一回酒店,就見到了王部長陪同著的主人。這位主管藝術體操的領導特意從國內飛了過來,還帶了記者,為她們拍宣傳照片。林丹丹又不畏艱辛萬苦地從醫院裡頭出來了,坐在輪椅上接受記者的專訪。不知道的人,肯定要以為是她拿了冠軍或者是一輩子都站不起來了。
否則國家隊第一次在世界級別的藝術體操競賽中拿到金牌,為什麼成了她的專題報道了。
等到開會的時候,這種神奇的膈應更是無所不在。
主任先是肯定了隊員們的成績。她們的努力拚搏,為祖國贏得了榮譽。林丹丹將頭昂得高高的,坦然地接受著領導的表揚。
馮小滿垂著腦袋,以小學生接受老師傳喚的姿勢聆聽教誨。她一點兒也不期待獲得這位主任的表揚。從他做主,將孫岩放逐回省隊,把個腳都綳不直的林丹丹當做藝術體操未來的希望后,她就懷疑這人要不眼睛瞎要不就是心瞎了。前者不可怕,身殘志堅的比比皆是。可怕的是後者,睜著眼睛說瞎話。
果然,先給顆甜棗,後面就是大棒。主任話鋒一轉開始不點名批評:「有些運動員,身上嬌驕二字氣焰膨脹。幾個小報記者吹捧一句龐清的接班人,就真能接了龐清的班?因為一點兒小傷就怕苦怕痛,比賽場上消極怠工,出工不出力。既然這樣,為什麼還要佔著別人的比賽名額!早就應該換下去!就想著個人出風頭,一點兒團隊精神,集體主義精神都沒有!」
馮小滿跟龐清齊齊色變,直覺主任的話鋒不對。
果不其然,主任的下一句就是:「好在不是所有的運動員都是這樣驕縱任性。像林丹丹同志,即使受傷了都堅持訓練,一再渴望為祖國增光添彩。這樣的精神,才是值得我們發揚推廣的。」
馮小滿垂著腦袋,她怕自己看見那張信口雌黃的臉,會忍不住吐出酸水來。孫岩手骨斷了,連緩衝的時間都沒有,直接凍到麻木上場去比賽,叫做消極怠工?有的人除了給別人添亂禍害人以外,什麼正經事都做不了,居然要發揚光大?
一直到出了臨時充當會議室的房間,馮小滿都一語未發。她現在真切地理解了那句話,運動員是悲哀的,他們始終處於被挑選的狀態。
有些花兒尚未綻放,就已經凋零。
馮小滿深吸了一口氣,慢慢地喝下一杯水以後,迎上了薛教練擔憂的視線:「教練,我想去拍廣告。簽了一年的合同,我不能違約。」
也許是她歷經兩世,更加現實;也許是她的生存危機意識更加強烈,從某種程度上說,她的確更加像職業運動員。她將藝術體操當做自己的職業乃至事業經營,可是她永遠沒有辦法將它視為生命。她的人生,絕不被任何身外之物所主宰。
這大概會讓薛教練她們傷心吧。
薛教練張了張嘴巴,最終沉重地點了點頭:「好吧。」
這一瞬間,她也是迷茫的。她這麼多年的堅持,真的有意義么。比起孫岩,小滿是幸運的,因為林丹丹盯上的是前者。可是即使沒有林丹丹,難道就一定沒有趙丹丹、錢丹丹、孫丹丹、王丹丹……難道註定了她們得陪著大小姐玩?
馮小滿深吸了一口氣,安慰薛教練:「教練,沒事兒。等林丹丹在國際賽場上多丟幾回人,估計也就消停了。」
只不過,丟了國家的人,有些滿口仁義道德的人毫無感覺,她們這些人卻要無地自容而已。
只不過,只要人家心理素質過硬,她想玩多久,其他人就得陪著她玩多久。至於被耽擱的好苗子,反正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國足這麼多年被群嘲,也沒見誰真活不下去了。
馮小滿借口要逛街,要買東西。她好不容易才拿到兩千美金的獎勵,她要犒賞自己。
由於藝術體操領域獎金少的可憐,迄今為止,也只有幾個大獎賽設置獎金,最高的獎金不過為兩萬歐。國家隊以前壓根就沒有在這種比賽中拿到過獎金,而且舉國體制下,也沒有這種去爭取比賽設置獎金的意識,所以隊里緊急商討后決定了,獎金就直接分給馮小滿跟薛教練,作為這次隊里對她們取得成績的獎勵。
薛教練不肯要那一千美金。她是沒錢,她要有錢,自己還巴不得獎勵她們家的小滿呢。這孩子,竟然能拿到這樣的成績。她覺得自己身上的擔子越來越重了。她怕自己做不好,白白耽擱了孩子。
這師徒二人就跟著已經逛過東京城的奧古斯汀母子出發了。她們要去買帶回國內的禮物。孫岩被勒令在房間里反省。林丹丹自己不能出門,自然不會讓她痛快。用林丹丹的話來說,孫岩思想已經出現了嚴重的偏差,絕對不能再被資本主義世界的燈紅酒綠所腐蝕。
要不是這人實在噁心,馮小滿簡直就要笑了。果然要多出門,多接觸世界,才能發現世界多奇妙。
杜鵬已經完成了那位好萊塢新人的拍攝工作。他這幾天一直在受邀出席各種服裝面料展。
馮小滿跟孫喆感慨,這要是米姐在,可不得羨慕死人家了。瞅瞅,人家都求著他看秀的。
孫喆嘴裡咬著玉子燒,含混不清地表示:「別急,等三月份巴黎時裝周開始了,你米姐又要去看秀了。」
馮小滿瞪大了眼睛,不得不佩服。看來米姐還真是跟她說的一樣,攢下半年薪水,就為了看一次時裝周。能有勇氣豁出去的人,多半都能成功。因為獲得成功的屬於少數派,能豁出去的人同樣是少數派,少數派總是惺惺相惜的。
杜鵬還是一副清爽利落的樣子,沒有絡腮鬍子,也沒有奇裝異服。他見了馮小滿跟奧古斯汀就點點頭微笑。這次拍攝廣告沒有專門的攝影棚,而是直接在戶外進行拍攝。少男少女漫步在植物園的花海中,相視而笑。
馮小滿相當狐疑地看著那一片粉紅色的花海,她忍耐了再三,還是沒憋住:「這是月季吧,不是玫瑰。」
孫喆直接瞪眼:「好好拍你的照片去,找感覺。知道不?必須得找到感覺。」
馮小滿鬱卒的不行。所謂愛得俏凍得跳,既然是春季新品,廣告上的模特兒自然得是春天的裝扮。而所謂的春裝潮流那都是單衣單褲的風格,完全不理會春捂的精髓。馮小滿穿著中袖的長款連衣裙在花海中飄飄欲仙。
她都快哭了,以江南那種陰雨綿綿凍死人的天氣,誰早春穿著單薄的連衣裙上街,肯定要被自家媽直接揪著耳朵回家,罵一句,怎麼不凍死你個死丫頭!
奧古斯汀身上的衣服好歹還是件外套呢!他追逐著女孩子在那條不到五十米遠的小道上,來來回回地跑,好讓擔任著攝影師重任的孫喆捕捉他們最青春靈動的畫面。
孫喆一邊找鏡頭,一邊調動兩個人的情緒:「奧古斯汀,追上她,你就能吻她了。馮小滿,拍完這一組,咱們就去吃火鍋!」
薛教練直接要捋袖子揍人,這怎麼還有吻戲了?
孫喆趕緊護住自己的相機:「我這就勢打比方,調動孩子的情緒呢。」
陸芸眼真真地看著自家可憐的兒子眼睛里冒出小火苗,然後火苗又熄滅了,黯然神傷。她相當沒有慈母情懷的大笑起來。一直在旁邊當鎮山太歲的杜鵬也是忍俊不禁。
馮小滿看著孫喆被薛教練逼得連連後退的樣子,哈哈大笑。極為有職業道德的孫喆在生命安全受威脅的情況下,依然沒有忘記捕捉這一畫面。
第一張照片敲定之後,後面的進展就順利多了。奧古斯汀跟馮小滿說自己的校園生活,兩人的反應也慢慢自然起來了。旁邊有小孩子吹泡泡,不小心跑進畫面以後,卻給了孫喆靈感。他又臨時去買了泡泡機,陽光下的泡沫,美好又充滿了夢幻。
馮小滿抱著自己的胳膊,瑟瑟發抖。她一面蹦蹦跳跳,一面催促孫喆:「大哥,你到底想好了沒有。凍壞了你的模特兒,你找誰拍廣告去。」
孫喆翻白眼:「能的你啊!顯擺的你。」
為了儘可能減少麻煩,作為馮小滿的經紀人,他也不知道他到底啥時候有了這個頭銜的,孫喆還給自己這唯一的模特兒書寫了一份完整的履歷。
April出身手工藝術世家,沒錯,她媽是賣豆花的,純手工製作;從小浸淫於芭蕾舞世界,必須的,芭蕾舞訓練是藝術體操的基礎;對音樂與舞蹈有著令人驚嘆的領悟力,肯定啊,她的音樂剪輯跟成套編排可是被安東尼婭都讚美過的呢;醉心於藝術與閱讀,沒的差,誰讓她是藝術體操運動員又是個中學生呢。
妥妥一枚白富美,直接脫離了村姑馮小滿的世界。
薛教練看得目瞪口呆,中華語言博大精深之處在於,關鍵看你怎麼說。
等到她們回國以後,報紙上開始出現這次國際俱樂部邀請賽的報道。在那位神奇的記者筆下,語言的玄妙藝術,更加展現得淋漓盡致。
馮小滿看著基地宣傳欄里大篇幅關於林丹丹帶傷堅持比賽的專題新聞,直接一口氣喝完了手裡的酸奶。這春秋筆法,這移花接木,這指鹿為馬信口雌黃的功力,真是看得她尷尬癌都快犯了。
報道里,林丹丹出生於貧寒的單親家庭。她的父親是革命烈士,犧牲於自衛反擊戰。林丹丹的母親謝絕了國家的照顧,依靠打零工撫養女兒。因為過人的天賦,林丹丹被挑選入名師門下,僅僅練了一年,就拿到了全國少年組的冠軍,然後緊接著是全國冠軍。這一次,她代表國家隊出師國際俱樂部大賽,她的風采贏得了裁判跟觀眾的一致好評。
孫岩在邊上看得冷笑。這記者可能連藝術體操是怎麼回事都不知道。還整個比賽過程掌聲雷動歡呼聲不斷?最基本的觀賽禮儀都不懂,也不嫌丟人。
馮小滿哈哈大笑:「說不定咱們的項目還能因此一炮而紅呢!黑紅也是紅啊!」
孫岩不明白她的意思。
馮小滿笑著解釋:「所謂壞消息勝過沒消息。不管怎樣,有消息才有關注度啊。」
林丹丹是不是出身單親家庭她不知道。可要說她媽依靠打零工養活女兒,就憑林丹丹吃穿用度的品質,她媽的零工估計是以秒來掙錢的,也不知道到底有沒有繳納個人所得稅。
馮小滿跟孫岩相互使了使眼色,撇撇嘴,走開了。
這樣一篇激情澎湃的報道,看的她們渾身直起雞皮疙瘩。但落在另一個人眼中,意義就完全不一樣了。
同一個下午,千里之外的某座四合院里,林丹丹正依偎在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太太懷裡撒嬌:「奶奶,我沒給咱們國家丟人吧。」
老太太聽著生活秘書讀完了報道,高興地直點頭:「好好,就是應該這樣。你的身上,淌著的是革命烈士的血,不能跟那些妖妖嬈嬈的小姑娘一樣。」
旁邊的生活秘書立刻機靈地湊趣:「還是咱們的丹丹聰明刻苦有天賦。其他的小姑娘,哪個不是成天軟踏踏的。就咱們丹丹,說讓她出國讀書都不願意,一定要為國家做貢獻。」
老太太滿意地點頭:「可不是么,虧得當初丹丹說想為藝術體操事業做貢獻,我沒心軟。不然,可不是少了棵好苗子。看看,丹丹才進國家隊沒兩個月,就能代表隊里出國比賽,拿到榮譽回來了。就是丹丹這麼拼搏,我看了心疼得慌。」
保姆端著下午茶的點心上來,一道芸豆卷配上一壺上好的武夷大紅袍。
老太太滿意地點點頭:「就是要節儉,國家還不富裕,不能奢侈浪費。」說著,她親自挾了一筷子芸豆卷送到林丹丹嘴裡,嗔道,「小姑娘家就要多吃點兒。別跟那些妖妖嬈嬈的女的一樣,恨不得從來不吃飯。」
保姆笑著摸了摸女兒的腦袋,親昵道:「您給她挾的,她哪兒有不吃的道理。」
四合院的外屋,兩個中年女人在閑聊。其中一人笑道:「喲,嫂子,你那個乾女兒又來了?」
被稱為嫂子的女人微微一笑:「老太太年紀大了,難免寂寞,養個貓兒狗兒的,又怕帶了寄生蟲。總不比能說會道的小丫頭討喜。」
先前說話的那人笑得眉眼都彎了下去:「那一位乾女兒可不得樂壞了。要說,還是老太太心太軟,哪兒撿來的東西都先認個乾女兒。也難怪,好歹她那個爹是替大哥堵槍子兒沒的。她那個媽又是從小就伺候老太太的。當初,老太太可是想把自己的大丫頭給我大哥的啊。不然她怎麼會一直賴到老大難,才嫁給了大哥的警衛員啊。」
年紀稍長一點兒的女人似笑非笑:「你就專門戳人心窩子好了。反正老太太少個孫女兒玩,讓她玩去就是了。我這個大伯娘又不是心黑手狠容不下個小丫頭的人。她嫌棄舞蹈庸俗,要練藝術體操,我立刻安排教練,一年就讓她拿全國冠軍。她要為國爭光,我又立刻讓她進國家隊,給她出國比賽的機會。她高高興興的,老太太開心,我們也痛快,不是么。」
眉眼彎彎的女人嗔道:「大嫂啊,我最佩服的就是你。行了,反正不過是個逗悶子的。我這一趟來,是想說說我們家老荀的事情。他也在位子上好幾年了,想往前挪一挪。大哥那個狗脾氣,我怕,就想找大嫂你說說話。」
大嫂微微一笑:「你急什麼。你大哥也才剛動過位置,總要再等等,找個合適的機會再說。這不是家養的,總得掂量清楚了。」
林丹丹一直到一個禮拜后才歸隊。她原本想讓那些人睜大狗眼看看清楚,她是什麼分量。結果等她回到體操基地,才鬱悶地發現大家全散光了。龐清跟孫岩去看望回鄉動手術的隊友了。而馮小滿那個丫頭片子,居然假模假樣地又去學校考期末考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