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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6章 離開與歸來

  馮小滿聽到這個聲音的時候,一瞬間鼻子發酸眼睛發澀,差點兒掉下眼淚來。她想吼一聲:「老赫,你怎麼到現在才來?你知不知道?隊伍都已經被折騰散了,薛教練走了。丁凝、孫岩還有珊珊,她們都走了,被硬生生給逼走的。」

  可是她什麼話也說不出口,她知道這些不是赫主任希望看到的,藝術體操隊也是他的心血。

  赫主任走了以後不再跟隊裡頭聯繫,不是他不想管她們了,而是他怕她們在新來的李主任手下不好做。自古一朝天子一朝臣,新皇忌憚老臣子。舊人在新領導手下幹活,原本就是尷尬的。作為老領導,首要做的事情就是儘可能削弱自己的存在感。

  馮小滿擦了一下眼睛,頗為自嘲地想,辛虧她平常不愛化妝。否則的話,估計又得糊一臉了。她吸了吸鼻子,聲音還是有點哽咽:「主任,這事兒沒這麼容易。」

  赫主任的聲音聽上去還是那樣的中氣十足,用她們的隊醫的話來說,典型的肝火旺盛。

  他扯著嗓門喊:「怎麼就不容易了呀?我都查過了,誤食就是禁賽六個月。咱們的證據都是齊全的,根本不可能有意吃藥。照我說,國際反興奮劑中心就是腦子有坑,盯著藝術體操查什麼查?該查的不查!俄羅斯隊都在申訴,估計最多六個月的禁賽期。你比她們情況要輕得多,她們那是吃藥啊!你不過是吃錯了肉,這哪有不讓運動員吃肉的道理。美國佬的瘦肉精還合法哩。」

  馮小滿擦乾了眼淚,聲音也放緩了:「主任,你有沒有看到那篇深度調查?」

  赫主任笑了:「看了,丫頭哎,我知道你受委屈了。咱還要咬牙扛過去,是不?沒事兒,失去的榮譽咱們再掙唄,成倍的給掙回頭。」

  雖然知道赫主任看不到現在的自己,可馮小滿還是下意識地搖了搖頭:「不,主任,那篇報道裡頭,最重要的是那一段話。就是那個不願意透露名字的人引用的《復活》裡頭的那段話。喀秋莎最終還是被判處去西伯利亞流放了。」

  已經裁決了的事情,哪兒那麼容易被推翻。往一塊布上潑上髒水容易,想要洗白就千難萬難了。中國隊在國際體育界生存原本就非常艱難。俄羅斯隊跟中國隊不一樣,俄羅斯隊是藝術體操的傳統強國,國際體操協會裡頭,他們能說上話的人也多。中國隊呢?中國隊不行。中國隊屬於悶頭傻干,跟領導拉不上關係還不知道該怎麼處的隊伍。

  馮小滿覺得特別諷刺,明明在國內圈子裡頭,人人都知道,幹得好不如跟領導混的好。可為什麼一到國際上,這種通用法則中國人就完全當做不存在了呢?國家隊的領隊不清楚國際體育協會的相關規定。還跟人家不熟,連話都說不上,裡面也沒自己的人。一出了事兒就抓瞎,連怎麼走程序都搞不清楚,赤急白臉的頂個什麼用?

  馮小滿嘆了口氣:「主任,我現在人在機場,我要去紐約參加時裝周了。我跟模特公司簽了經紀合約,我不可能違約的。」

  赫主任急了:「哎,小滿啊,你這,你不打亞運會不打奧運會了啊?」

  馮小滿長長地吁了口氣。她忍不住苦笑起來,不知道是赫主任搞不清楚狀況還是他企圖揣著明白裝糊塗。

  如果是三個月前他說這話,對,就是三個月前,她剛拿到世界模特大賽亞軍還沒簽合同的時候,他拍著胸脯給她打這個包票,她都會義無反顧地拋下一切回國家隊裡頭去。她被人罵慫,罵一點兒骨氣都沒有,她都認了。

  可是能夠改變一切的是時間,也唯有時間。

  現在,她無論如何都沒辦法回去了。且不說經紀合約在身,就說薛教練、丁凝、孫岩跟李珊珊她們,她們被迫遠走港城,從零開始。她卻跟個沒事人一樣回國家隊再開始訓練,開始重返賽場,她成了什麼?她是想拿冠軍,但一塊金牌還不足以讓她跪在地上被打斷了脊梁骨。

  馮小滿素來任性,卻沒臉不把別人為她付出的努力不當回事。她從賽場上被狼狽地趕了下來。是她的親友,她的粉絲們給了她勇氣站出來,跟龐大而陰森的機構對著干。現在捅了大簍子收不了場,把赫主任再給拋出來打情懷牌?對不起,那個不顧一切的馮小滿已經心灰意冷。她要開始自己的新生活了。

  有事鍾無艷,無事夏迎春。啊呸!她沒那麼賤!

  馮小滿語氣委婉地勸赫主任:「我覺得你還是先把王部長給找回來吧。沒別的意思,王部長對國際規則比你熟悉,她能幫你分析分析情況。我的事兒沒那麼簡單。」

  她之所以被處以禁賽兩年這麼嚴重的懲罰。實際上是內憂外患的共同結果。國內管這事兒的領導不重視,國外的某些人則趁機想要踩她。她馮小滿恰好兩頭都不是自己人,她出頭了,那讓兩幫子人的臉往哪兒擱。好容易給逮著機會了,可不得死命得踩。

  就算有奧運會金牌計劃打底又怎麼樣?就連國家最高行政長官接受採訪時都承認,他的政令,甚至出不了中南海。央地博弈關係,自古就存在,哪兒那麼容易解決。

  據說這次上頭是發了大脾氣,連局領導都挨了批評。可是這又怎麼樣?

  現在才意識到國家隊的奧運會獎牌岌岌可危了?她拿到世錦賽金牌時,三年後的那枚奧運會金牌可是全民志在必得。究竟是誰貴人多忘事呢?

  赫主任還是接受不了馮小滿不繼續練下去的決定,一直試圖勸她回頭。

  馮小滿搖搖頭,聲音淡淡的:「主任,我說沒這麼簡單不是成心搪塞你。咱們就拿著去年的奧運會的事情來打比方吧。你看,在雅典,咱們乒乓球是不是輸了?回國以後,丟金牌的人跟隊伍是不是被罵得狗血淋頭?大家是不是把搶了冠軍的韓國人當成眼中釘肉中刺。」

  赫主任尷尬不已:「這個,還好吧,倒不至於吧?」

  馮小滿笑著搖搖頭:「至於。因為人人都當這塊金牌是我們的。如果自己碗里的東西,自己認定了那就是我的東西,結果被人半路截了胡,那你應該怎麼想?擱著誰身上,都會不好受。這是人之常情。」

  赫主任還想再好好勸一勸馮小滿,可是馮小滿聽到了排隊等候登機的聲音,就跟赫主任道別了:「主任,你先把我的禁藥問題解決了,再回頭來跟我談訓練比賽的事吧。還是那句話,我不耽擱時間,我耽擱的時間已經夠多的了。我絕對不會在一棵樹上吊死。不讓我比賽了,也沒什麼了不起的。我人還活著,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我總能活出個模樣來。」

  赫主任也有點急了,這個馮小滿可真是油鹽不進,好話說遍,她都沒有一點兒反應。

  馮小滿掛電話之前,跟赫主任推心置腹了一回:「主任,說句心裡話,現在隊裡頭這麼個情況,可是說是百廢待興。我建議你眼下最重要的事情不是肅清隊伍。沒什麼好肅清的。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抓大放小。運動員原本就是體育產業鏈的最底層,沒有話語權。你現在最應該做的事情是:一,趕緊把王部長叫回來,你需要這麼個幫手,還幫你融合隊裡頭的關係。二,你得趕緊讓隊伍穩定下來。現在人心換散了亂了,你再不把隊伍趕緊給整好的話,後面今年的亞錦賽跟亞運會,咱們就得丟大人了。」

  赫主任敏感地捕捉到了「咱們」這個詞,立刻高興了起來:「我就說你這丫頭吧,心裡頭還把自己當成國家隊的人。行,那你聽我的啊,我跟你保證,隊里一定能很快解決這個問題。我看你下面也別參加什麼時裝周了,趕緊把訓練給恢復起來。埃松杯,我還指望著你能出戰呢。」

  馮小滿沒有應下赫主任的話,只是說:「先等事情結果出來再說吧。」

  她是悲觀主義者,她不看好這件事的後續。不出意料的話,她到最後應該能洗清清白,但是絕對不會是現在。他們,那些掌握著話語權,掌握著運動員命運的人,會好好地享受他們的權力。他們一定會等到她被硬生生地耽擱廢了,再大發慈悲地尋找一個稀奇古怪的理由放過她。在某種程度上講,人很難不淪為權力的奴隸。當他們自以為是權力的主人時,往往已經被權力支配的面容扭曲。

  馮小滿忍不住笑了起來,她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擺放好了行李箱。她將箱子放上行李架的時候,坐她後邊的小夥子主動伸手幫了她。馮小滿朝他道謝,然後小夥子的同伴認出了她:「嘿,你不就是那個馮小滿嗎?你怎麼坐經濟艙啊?」

  看那人一副不可思議的模樣,馮小滿倒是笑了。她沒否認自己的身份,點點頭:「對,我是馮小滿。我為什麼不能坐經濟艙啊?」

  她不僅坐經濟艙。她去面試的時候也捨不得租車,要麼步行要麼坐地鐵。她從來不覺得這有什麼了不起的。

  那人在馮小滿的笑容下,訕訕地表示:「沒……沒什麼。」

  等到馮小滿坐下的時候,聽到了那個人小聲地嘀咕:「哎,她不是冠軍么,還要回了三百多萬。怎麼著也該坐商務艙吧。」

  先前幫過馮小滿的小夥子似乎有點兒尷尬,小聲警告同伴:「你聲音小點兒。她的錢不是都用來給她教練在港城買房子了么。」

  那人似乎不太相信:「我就不信她沒給自己留點兒。她不是名模嗎?應該很有錢啊。走一場秀還不得好幾十萬?」

  馮小滿在前面聽得囧囧有神。按台步計算錢的人可不是她!絕大部分模特兒走秀的酬勞一場只有數百美元而已,很多時候主辦方壓根不給錢,只贈送一些品牌紀念品而已。不過,她拿到的廣告代言酬勞倒是不低。

  呵!嚴格點兒講,當模特她的確能掙到更多的錢。

  馮小滿準備關機的時候,手機卻突然響了。

  莉莉婭的聲音聽上去超級興奮:「噢,寶貝,小滿寶貝,我們被撤銷處罰了。嘿!已經六個月了,我可以參加埃松杯的比賽了。嘿!我聽說了,那個討厭的人下台了。太棒了,你肯定也會馬上收到好消息的。你不過是運氣不好,吃到了糟糕的肉而已。」

  馮小滿忍不住滿臉放光,簡直要跳起來了。太好了!太棒了!娜塔莉亞跟莉莉婭終於沒事兒了!噢,天啦!真是老天爺保佑。她真害怕國際體操協會裡頭針對俄羅斯隊的那幫人會獲勝。原本按照慣例,她們A瓶尿液尿檢呈陽性時,不應該被披露出名字,因為事情還沒有定論。結果有人提前向媒體捅破了這件事,讓她們備受煎熬。

  「太棒了!莉莉婭,我愛你死了。這是我最近聽到的最好的消息,真的!」她高興得幾乎要打哆嗦了。老天爺保佑,可憐的莉莉婭跟娜塔莉亞不應該受這種折磨。

  莉莉婭咯咯直笑,一再保證:「你一定會沒事兒的。親愛的,我們都會幫你的。那些別有居心的人肯定不會得逞。噢,你這次肯定能到莫斯科來了吧。上帝啊!阿芙羅拉肯定也會開心壞了。她是那麼想念你,擔心你的情況。」

  不滿十七歲的少女對她的朋友充滿了同情。小滿的粉絲們將她在國內遭受的不公待遇都在網上披露了。上帝啊!那些愚蠢的人會毀掉小滿的!她迫不及待地想讓自己的朋友回到身邊,她不要可憐的小滿承受這些無端的指控。

  馮小滿聽著莉莉婭絮絮叨叨地強調,阿芙羅拉教練肯定會想辦法幫她在國際體操協會說話。她微微地笑了:「莉莉婭,無論如何,我都會感激你,感激阿芙羅拉教練,感激你們所有人。」

  莉莉婭發出一陣歡快的笑聲:「哈哈,你就等著好消息吧。」

  馮小滿在空姐走來之前掛上了電話,然後關機了。

  坐在她後面的人好奇地問了一句:「嘿,美女,有什麼好事兒么?」

  他就聽這姑娘嘰里咕嚕地說了一串子外國話,反正不是英語。單這點,他就佩服這個叫馮小滿的運動員。別的不說,人家外國話說的溜啊。別提什麼她在俄羅斯訓練了一年多,是個人都會說俄語之類的。他家表弟倒是已經去澳大利亞留學有三年多了。成天就跟華人混在一起,連英語都說不利索。

  馮小滿笑著點點頭:「對,是特別好的消息。我的朋友娜塔莉亞跟莉莉婭終於洗清嫌疑,很快就能返回賽場了。」

  這兩個年輕小夥子立刻高興了起來,先前幫她拎箱子的那人搓著手道:「唉呀媽呀,太好了!你很快就能去比賽了吧。加油啊,馮小滿!我跟你說,中國不缺你當模特兒,再有名的超模都不缺。中國缺你這個藝體世界冠軍。」

  另一人道:「對對對,我們就等著你拿奧運會冠軍呢!」

  馮小滿笑了笑:「我的結果還要等上一段時間才能出來,因為我的申訴材料遞上去的時間晚。」

  兩人開始痛罵那位李主任,小雞肚腸,心思歹毒還鼠目寸光。這就是硬生生地把人給耽擱了。

  馮小滿朝他們點點頭,戴上眼罩,開始休息。她告訴自己不要再去想興奮劑事件的申訴情況。盡人事安天命。剛才她沒有忍心打破莉莉婭的幻想。這個天真明凈的女孩子以為阿芙羅拉教練會伸手拉她一把。但馮小滿清楚,這是不可能的。

  幫別人可以,但是如果幫到別人比你過得還好的時候,你心裡頭,真的沒有感覺嗎?那是不可能的,人性本來如此。中國隊乒乓球也有養狼計劃,可是但凡丟了一枚金牌,國乒隊的領導就會成為眾矢之的。果然是養出狼了,就等著被一口口吞掉吧!

  她拿了世錦賽的金牌,俄羅斯國內會沒有意見嗎?如果大家真是友誼第一比賽第二的話,為什麼所有國家都會為了金牌在賽場外各種努力?

  她不怪阿芙羅拉教練不幫她,她真的一點兒也不怪。這原本就不是她的義務。

  周總理在接受外國記者採訪時都承認:我首先是一個中國人,其次才是天朝人。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立場。

  阿芙羅拉教練目送她像只小雲雀一樣的弟子莉莉婭,歡快地蹦躂去體操館訓練了,忍不住露出一個微笑來。

  過來看望娜塔莉亞跟莉莉婭的雅蘭達微微地噓出了口氣,喃喃道:「可憐的小滿。」

  阿芙羅拉教練意味深長地看著雅蘭達:「你會怪我么?」

  雅蘭達搖搖頭:「噢,我可不好意思怪你。如果我還堅持在賽場上的話,也許您會出手幫助那個可憐的姑娘的。」

  阿芙羅拉教練嘆了口氣:「莉莉婭是個天才,只是她還需要時間成長。」

  與此同時,大她一歲的馮小滿又成長得太快了。柳德米拉受身體條件的限制,在這個極為強調身體難度的周期里,她實在不佔優勢。阿芙羅拉教練甚至覺得,制定規則的那幫人就是看雅蘭達說要退役了,莉莉婭又來不及成長的時機,故意將新規則制定成這樣的。

  如此一來,俄羅斯隊就只剩下一個娜塔莉亞勉力支撐。

  現在,娜塔莉亞也傷病纏身,難以支持。她們已經沒有人能夠狙擊馮小滿拿到冠軍了。

  雅蘭達喃喃道:「等到莉莉婭跟貝拉成長起來,也許,也許他們就會放小滿出來比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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