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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穆九這個缺德玩意兒

  程大夫初到上陽的時候,他那老朋友家的獨苗苗已經腦子糊塗得連話都說不清楚了,原本的翩翩好兒郎,被時疫折磨得眼窩深陷漆黑,臉色蠟黃,嘴上起了一層白皮,又干又燥。


  眼瞅著這少爺連水都咽不下去了,偏又渴得慌,代夫人只能讓丫鬟每每用乾淨帕子沾了水點在他嘴唇上潤潤。


  程大夫仔細查看了一番,一時也看不出個緣由來,想著去縣衙找那些先來的大夫詢問些過場,看看他們已經研究出些啥來了,集思廣益,也好商議對策。


  代老爺子卻拉住他,不讓他去:


  「兄長,你全不必走那一趟了,縣太爺請來的大夫們日日在那病人堆里打轉,已經全部染上時疫了,一點兒精神頭沒有,根本是有心無力,已經放下研究藥物的工作了,你去了也是白去。」


  程大夫瞪大眼睛,不敢相信:


  「這才幾日啊?怎的全都染了病?難道縣太爺就沒有再召集別的大夫來嗎?」


  「如今這般境況,誰還敢來?紛紛逃都來不贏,誰還管咱這老百姓的死活啊!」


  代老爺先頭也生的有兩個兒子,不幸都沒能養活,這到了四十頭上才娶了房小妾生下了這個獨苗,好不容易養到十四五,眼瞅著該娶妻生子,延續香火了,卻沒曾想染了時疫,如今躺在床上半死不活,他不禁老淚縱橫:


  「兄長來的時候沒見著嗎?這整個縣城大白天的街道上連一個人影兒都沒得,誰不怕死啊,有門路的想法子往其他地方逃去了,沒門路的也是關死了門,不敢出屋的。」


  「咱這上陽縣城啊,都快成了座空城了。」


  「老爺,你扯這些沒用的幹嘛,還是讓兄長靜下心來仔細研究研究咱兒子的病吧!」


  「早聽老爺提起兄長,您當初在盛京都是有名頭的,一定可以想出辦法救我兒子……」


  這一邊開口一邊拿帕子擦眼睛的,正是代老爺的正房夫人。


  她前頭死了兩個親兒子,到了四十來歲也生不出娃了,眼見著老爺抬了一房美妾,第二年就生下個哥兒,就把那美妾抬了姨娘,心中既歡喜又害怕又憤怒,歡喜老爺終於有后了,憤怒這騷蹄子日日用兒子勾得老爺去她屋裡,害怕老爺顧著她兒子,往後這偌大的家業都給這母子兩個奪了去,哪兒還有她的容身之所。


  思來想去,代夫人索性使了點子手段,讓這小妾生下孩子沒過多久就得了風寒,拖了一兩個月也不見好,終是沒福分得去了,她就直接把這個哥兒抱了過來自己撫養。


  為防著家裡下人多嘴多舌,教壞了哥兒,代夫人兩三年之間幾乎將家裡的奴僕下人換了個遍,漸漸的家裡竟沒人知道,老爺以前還抬過一房美艷的姨娘。


  代老爺有子萬事足,後院的事全是不管。


  哥兒養了這般大,只知道代夫人是他正經娘親,嘴甜也甜,人也孝順,把個大夫人當著親娘,哪裡還曉得這家裡頭有過一個姨娘,而那死去的姨娘才是他親娘哩!

  代夫人也是真心疼這個兒子,平日里對他寶貝得緊,本還指著百年後他給自己披麻戴孝呢,見眼下不過月余就不好成這樣了,可不是挖了她的心肝了。


  程大夫一時看不出這時疫的譜來,只得安慰了代老爺一番,便收拾了東西先行住下了。


  第二日,小廝來報,縣裡最先發病的那批病人已經有人死了,死的那幾人,身上一點兒肉沒有,瘦得皮包著骨頭,原本七八尺的壯漢,只剩四十來斤了,聽說看起來嚇人的很啊!縣太老爺正指揮人這拉出去燒了哩!

  小廝嚇的聲音發抖,代夫人頓時被這消息駭得暈死過去,連一向壯實的代老爺都站不穩了,身板晃了晃,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哆嗦著嘴唇,說不出話來。


  「快,快,快請程大夫來。」旁邊的丫鬟婆子大驚失色,不疊聲兒的讓叫程大夫。


  程大夫腳步飛快,穿過代老爺家的九曲迴廊,看兩人只是急火攻心,沒甚大事,開了方子,讓從庫房抓了葯,立馬熬將起來,不一會子,伺候代夫人的丫鬟端了葯來,吹涼,給代夫人灌下去,代夫人才睜眼醒過來。


  同時,讓熬制的安神葯也端了來,代老爺拂開要幫他吹葯的丫鬟,自己端起碗來,咕隆咕隆一股腦兒全喝了下去,燙得他舌頭髮麻,胃裡發燙,整個人才清醒過來。


  「兄長啊!」打發走屋裡的下人,代老爺撲通一聲就給程大夫跪下,老淚奪眼而出。


  「可使不得!」程大夫嚇得趕忙去扶。


  代老爺把頭搖得如波浪,死都不起來:

  「無論如何,你可得救救我兒啊,我就只有這一個個兒啊!」代老爺是真的怕了,都知道這時疫來勢洶洶,很是厲害,可也沒死人不是,大家雖心裡害怕,也還抱著一絲僥倖,等著縣太爺想辦法,可如今,解救的法子沒想到,人倒先死上了。


  眾人這才徹底醒悟,心中惶恐不定,這可是要命的病啊,一旦染上,人說沒就沒啊!


  程大夫無法,看著老朋友臉上那道刀疤,是自己欠他的!


  心中長嘆一口氣,程大夫再三保證了要竭盡所能救他那獨苗苗的性命,代老爺才起來。


  這時疫可不是鬧著玩兒的,小孩兒、老人、凡身體稍差些的最能被傳染上,程老大夫惜命,也是承諾了老友要醫好他兒子,迫不及待就趕回房間去,掏出他帶來那小包煙草。


  雖知道這葯奇妙,但也不曉得到底能有啥功效,按雪娃娃的意思,好像這葯能阻隔時疫傳染,程大夫行醫研葯一輩子,卻也拿不準,只能死馬當活馬醫了。


  把包煙草的黃紙打開,統共他也就帶了這麼一小包,且這葯如此珍貴,程大夫的小心眼子又發作了,猶豫著遲遲不敢下手。


  這般反覆糾結了好幾番,程大夫終究是捨不得將這珍貴的煙草裹了來吸,用指尖小心挑起那麼兩三絲,放進嘴裡慢慢嚼動,雖說味道辛辣無比,他卻嚼的一臉肉痛加享受。


  嚼完之後,還真別說,真感覺到一股神清氣爽的勁兒!頓時讓他那顆有些被時疫嚇著了的老心臟,跳得更加起勁。


  一來這葯實在珍貴,二來因他自負且心眼子小,只帶了這一小包,量也小,三來若分給了別個,他要是半途染了病,也沒人給研究治這時疫的法子了。


  總之,程大夫反覆思量之後,小氣得並沒有把煙草拿出來分享給代老爺。


  拋開程大夫小氣又愛財的毛病,坐起事來也是很拼的,已然應承了代老爺的事,他當晚就開始鼓搗起來,把他認為可能會有效用的藥物一一列了出來,運用他幾十年的老經驗一晚上就給開出了不同的十來個方子。


  眼下,也只能一個一個的試了。


  又過幾日,縣裡染病的人數已達上千人,好些個孩童熬不住,先去了。


  代府三個沒留頭的丫頭,七八個干粗活的老婆子,皆染上了病,代老爺這陣子身體拖得有些垮了,也染了病,一時人心惶惶,到處透著絕望。


  代夫人手忙腳亂,又要使人照顧兒子,又要使人照顧老爺,還要穩住府里驚慌失措的眾人,簡直是筋疲力盡。


  剛一聽下人來報,說又有一個老婆子疑似染了病,差點把累得頭一陣陣發暈的代夫人給摔下椅子去。


  按著她的意思,染病的人通通都給趕出府去,不想程大夫卻攔了下來,說正好他缺病人研究,可以留下來試藥。


  代夫人心裡怕得要命,卻也抱著一絲希望,便使人將得了病得全部移到西廂深院子去,沒有她的命令誰也不許靠近,即便是要去送水送飯的,全都聽了程大夫的用濕帕子捂住了口鼻,是一刻也不敢留的。


  儘管穆楚瀟三申五令下了死命令,不許讓上陽縣逃疫的民眾進入金陵城,止不住人求生慾望的強烈,即便城門白天黑夜看管的嚴實,自有那走親戚門路,暗地裡塞銀子賄賂的人偷偷進了去。


  恰好其中一家人八歲的閨女染上了時疫,卻不自知。


  一家人花了一百多兩銀子,才偷偷摸摸進了城,臨時尋了宅子住下,自覺得離了那洪水猛獸般的上陽縣,便可以安生了。


  第二日那家男人裝了一袋子碎銀兩,就領了家裡的婆娘閨女出門逛上了金陵城。


  金陵,金陵,和上陽縣比,可不就是遍地都是金子的好城。


  那閨女帶著病源,專門往人多的地兒擠著看熱鬧,不到半天就在無形中把時疫給傳播開了。


  三日之後,金陵城突然好幾家的孩童都發起病來,找了大夫來看,大夫像見了鬼。


  這癥狀不是跟傳言的上陽縣時疫一模一樣嗎?


  大夫當即嚇得屁滾尿流,說什麼也不給看,留下一句,「染了這病只有等死的命,可別連累了活人」,連診金都不要了,溜的比老鼠還快。


  其中一家的男人氣不過,跑到衙門去鳴鼓,他又不是出不起診金,大夫天生的職責便救死扶傷,憑啥不給他家娃娃看病?

  這金陵的父母官比上陽縣的縣太爺還老,今年都六十有五了,早歇了往上爬的心思,只窩在這金陵好吃好喝的胡亂混著日子,根本不耐煩管這升斗小民的破事兒。


  男人鳴鼓的時候,這姓周的父母官正召集了一群酸不拉幾的窮秀才吟詩作賦呢!他也就這點子愛好了,突然被人攪了興緻,不分黑白,直接吩咐了衙役把那男人按住打了了二十個大板子,扔了出去。


  男人怒火攻心,回去就病倒了,身體差了,一下就被兒子過了病氣,再隔個幾日,竟病得連床都起不來,比兒子還要嚴重幾分。


  他家老媽子恰好和穆楚寒府里的一個養花嬤嬤是同鄉,素日里互相稱著姐妹,常有往來。


  老媽子眼瞧著兒子一日日消瘦下去,孫子也倒了床,全城的大夫皆請不動,便想著老姐妹在財大氣粗的穆府幹著活,關係廣,或許能幫上點忙。


  著急忙慌的,老媽子懷裡揣了十兩銀子就去穆府尋人,到了穆府又被那威嚴的府門給震住了,心裡發憷,不敢去叫門,只得改道去老姐妹住的衚衕院門坐著乾等。


  見著了穆府那養花嬤嬤,先是流下兩行渾濁的淚水,這般那般一說,又掏出了十兩銀子,萬般求嬤嬤且看在同鄉姐們的情分上,想個法子把她兒子並孫子救上一救。


  別說是個專門給穆九爺侍弄花草的,便是穆九爺府上掃地的丫鬟都比外面的平頭百姓高上好幾等,那嬤嬤收了老媽子的銀子,看她實在可憐的緊,也計劃著給她辦成這事兒。


  且聽起來,那病症厲害的緊,連城裡的大夫都不給看,說是什麼時疫,可別是真的。


  養花嬤嬤越想越心驚,她都是黃土埋脖子上的人了,聽老輩的人講起時疫來,哪次不是要死老多人了。


  這可不是幫著老姐妹想法子的事兒了,養花嬤嬤立即就去了穆府尋了廚房要好的老婆子,讓她給九爺屋裡的大丫鬟青玉兒遞個話,順手塞給她一兩銀子。


  晚間守著灶火的老婆子左右看了看,四下無人,把嬤嬤那一兩銀子順勢塞到懷裡,一口答應下來。


  等著九爺房裡的青玉兒來端熱水的時候,便舔著老臉笑嘻嘻的把事兒給她提了提。


  「姑娘,不是老婆子多嘴多舌,府里雖主子只有九爺一個,管不住來往的丫頭小子們多呀,那些小兔崽子離了府個個張牙舞爪的耍著九爺的勢要,滿城到處亂竄,指不定就染了那病,帶進了府里。」


  「老婆子也是為著九爺的身體著想,心裡貓抓似的不得安定呢,姑娘,你看我這一張癩蛤蟆似的醜臉,雖心裡為九爺著急,哪裡敢上趕著去他老人家面前露臉,礙了他的眼啊!」


  老婆子討好的看著青玉兒:

  「姑娘菩薩心腸,又最得九爺信任,依著老婆子說,全府上下也就只有你能給他老人家提提醒兒嗎?」


  「你個老貨,狗嘴裡吐不出象牙,是在咒九爺呢?」別看青玉兒長的眉清目秀,仗著她是盛京老太太給派來專門服侍九爺的,便很不把這些人看在眼裡。


  青玉兒豎起秀眉:

  「九爺用的著你在這兒瞎操心嗎?你也配!」


  青玉兒最見不得有人說九爺的不是,即便是為著關心他的由頭,也覺得這灶下的看火婆子根本沒那資格。


  好生將那老婆子罵了一頓,青玉兒扭著身段,才解氣離去。


  心裡雖惱著那老婆子多事,青玉兒終還是忍不住服侍穆九凈臉的時候,笑著提了一兩句。


  穆九拿那深邃似裝滿秋水的眼睛掃了她一眼,她俏臉一紅,又緊張又興奮又害怕,怎麼出的門都不曉得了。


  第二日,穆九覺得閑得無聊,也不知怎得,想起了這樁事,他這在金陵住了這些年,那管城的老小兒好似還沒來拜訪過他呢!

  這麼一想,穆九便計劃著借著這個由頭去衙門找找樂子。


  他隨意歪在榻上,招來青煙。


  青煙一進屋,便見他家爺散著長發,松著衣袍,一手杵著下巴,慵懶的歪在榻上,便是什麼也不做,已然極盡風流之色。


  九爺一雙鳳睛望過來,似含著秋波處處生情,把個青頭愣小子的青煙弄的面紅耳赤起來。


  知道他家九爺長的好,可每每看了還是忍不住臉紅的毛病,青煙私下死死掐了一把大腿,才讓自己保持清醒,他家爺可不是吃素的,不好惹呢!

  青煙是打小服侍穆楚寒的,在盛京的時候,他家九爺絕代風華,風采絕世無雙,偏又投身在了一品侯府上,祖母是公主,母上是殿閣大學士秋氏女,上頭幾個哥哥姐姐皆是出色人物,他一出生便受盡萬千寵愛,偏他自開蒙就被送進了宮,得先皇喜愛,與眾皇子同吃同住,盛京哪家權貴不是想方設法的要與他家這位拉扯上點關係啊!

  他家這位爺性情極其冷漠,手段極其狠辣,那起子上趕著攀關係的,不是被他冰冷無情的眼神給嚇退,便是被他全不留臉面,陰狠手段給嚇跑。


  自來金陵,青煙越加看不懂這位爺來,也不知從哪日上起,九爺那寒冰似刺骨的眼神突然就給化了,渾身鋒芒盡推,整個人退去生人免近的氣場,變得放蕩不羈、陰晴不定起來,也不見他讀書作詩,也不見他練字作畫,好似突然間就變了一個人似的。


  尋著了有趣的樂子,他家爺也會拉著他拍桌大笑,遇著他心情不好的時候,隨隨便便弄死一兩個人也是有的,這般倒是讓全府上下更加懼怕起他來,生怕一不小心哪裡得罪了這位爺,他就讓人去閻王那兒報道。


  金陵活閻王的名頭,便是這樣得來的。


  青煙聽了穆九的吩咐,一溜兒往外跑,在外間招呼了幾個小子就去調查金陵有人染時疫這事兒了。


  半響功夫不到,青煙就回來把青玉兒、灶下婆子、養花嬤嬤、並那鳴冤枉被打了板子,如今已然不好的人家,連著上陽縣逃來的那家,串葫蘆似的,一個串著一個,上下兩片嘴唇翻飛,說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穆九聽了,勾起一抹趣味的笑容,叫了青月兒進來,讓她把府里的高大夫請過來。


  高志溫也是盛京老太太給派人硬塞給他的,他原本是宮中的御醫,醫術說不得多了不得,卻也不差,在宮中裝傻充愣,一混就是三十年,臨了卻被穆家老祖宗,皇家輩分最高的公主給瞧上了,穆家三女進宮封了貴妃,極得皇帝寵愛,公主花白著頭髮,顫巍巍得便跑去年輕皇帝面前哭訴道:


  「小九年輕不懂事,犯下了大罪,得皇上憐憫,給了那不爭氣的東西一條生路。」老公主做起戲來,淚眼婆娑的,好不可憐:


  「如今,他也在那金陵呆了好些年了,想來也知道錯了,看在您平日喊我一聲姑婆的份兒上,他身上好歹也流著一絲皇家血脈,老婆子不奢望您能赦免他,讓他回盛京來。」


  老公主哭得淚人一般:

  「但那金陵聽說濕氣重,瘴氣多,全不是人能呆的地方,小九在那兒呆了幾年,如今性情大變,怕是給中了那瘴氣的毒了,既然皇帝你當年能保他一命,如今也請看在我這張老臉的份上,給賜個御醫,給他瞧瞧去吧…。」


  這般,高志溫就被皇帝欽點著讓穆老太太帶了回去,第二日就給送去了金陵的路上。


  當初說的是穆家這位排行第九的爺,身子不太好,讓他去瞧瞧,把他醫治好了,便回盛京去。


  不想,高志溫到了金陵一瞧,穆家這位九爺活蹦亂跳的,哪有一點病得樣子,當下,高志溫覺得自己受了欺騙,就鬧著要回盛京去。


  不想接了盛京信兒的管家跑來,冷冷一番譏諷,臨了告訴他,這輩子,好好待在金陵,哪兒也蹦想去,他要敢私自出一步穆府,他盛京的妻兒老小可就沒甚好日子過了。


  「眼下咱九爺是好好子的,但一年到頭,免不得會得個頭痛傷風的,那便是您老的用處了。」


  管家甩著臉子,根本不把他這皇宮欽點的御醫放在眼裡:


  「這一切都是老太太的意思,你老最好想想明白,趁早歇了要走的心思。」


  就這樣,高志溫便在金陵穆府住下了。


  越是相處,他越是覺得金陵這位小爺不是好惹的主兒,喜怒不定,又殘暴不仁,說殺人就殺人,半點不把王法放在心裡,你瞧著他今日對你笑眯眯的,改日你惹了他不高興,他才不關情誼不情誼,打板子打在你身上,打得你死去活來,他眼睛都不帶眨一下,還有閑情調茶。


  真是讓人如履薄冰啊!

  今兒聽說這位爺要找他,高志溫便換了衣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趕緊的去了,讓這位爺等的久了,怕他不高興了哩!

  「高御醫,你本事大,你瞧瞧,那人是不是得的時疫死的?」


  就這空擋兒,青煙已經帶人闖入家去,把哪家得病快死的男人抬了來,那男人驟然恐懼,又拚命掙扎,在半道兒上就咽了氣。


  穆楚寒還是沒個正行兒,歪在榻上,指著離他遠遠的那具死屍。


  高志溫上前查看了一番,確實是時疫不假,很像暑熱疫,又比暑熱疫厲害些。他臉色一下就慎重起來,讓圍著的青煙幾人趕緊退開身:


  「九爺,這時疫可是會傳染的,還是趕緊把屍體焚燒了吧!」


  青煙幾人聽說要傳染,嚇得臉色發白,他剛剛還去翻看了那男人的眼睛呢!


  高志溫一副心思重重,老臉的褶子都皺起來:

  「金陵什麼時候爆發時疫了啊?這麼大的事怎麼也不見官府通告啊?九爺,要不,你還是去別的地兒躲躲去?」


  管家原本也被高志溫一番言論嚇得不輕,要是九爺不慎染了病,看這一府上下的也全都別想活了。


  一聽這高御醫叫九爺去別的地方躲時疫,管家一顆老心都提起來了,誰不知道皇帝一道聖旨把九爺一輩子困在了金陵啊,這老混蛋,竟是糊塗的去戳九爺的傷疤。


  他要自己找死,可別連累他們呀!


  怕九爺心中不痛快,翻臉。


  管家連忙給高志溫使眼色,問道:


  「高御醫,你可有什麼法子醫治這時疫沒有?」


  「這…。古來時疫最不好醫治,況且,我看這……。」高志溫還真沒有把握,他在皇宮養尊處優的,上哪兒去接觸時疫去,頂多也是在醫書上看過。


  這都好多年沒聽說發過時疫了。


  「高御醫。」穆楚寒驟然一開口,把眾人嚇了一跳,只見他撩了一下頭髮,正坐起來,一雙狹長自帶桃花艷色的眸子驟然冷下來:

  「你是宮裡的老人兒了,可別給爺掩著藏著的,小小一個時疫就把你難住了,你還當的什麼御醫?!」


  「這般沒用,不如趁早抹了脖子,別給御醫這名頭丟人!」


  高志溫駭的瑟瑟發抖,這位活閻王不是要對他下毒手吧?他求救的看向旁邊的管家,管家低著頭死盯著地板,好似地板上開著朵多好看的花一般,就是不抬頭。


  「那個…。九爺,容我在想想辦法……」高志溫擦了擦突然冒出來的汗水。


  「就在這兒想吧!」又是一道高高在上,冰涼的語氣。


  高志溫心裡實在害怕的緊,只覺得屋裡的空氣都快沒了,呼吸不順暢起來,管家盯著地板一動不動,像化成了一個人石,青煙幾人也沒人敢替他開口。


  看來,在這活閻王的威逼之下,他只能靠他自己了。


  高志溫腦子飛快的轉動,一個個的藥方從腦中劃過,前半生讀的那些醫術,同行平時交流的經驗…。


  人在極限的情況下,腦子要麼特別不好使,要麼就特別好使,幸好高志溫屬於後者,這還真讓他想到了一條,迫不及待的開口:

  「九爺,有了,我似乎在哪本古籍上看到過,說是生石膏能治熱病。」


  高志溫舔著嘴唇,興奮的道:


  「眼下正屬酷暑,這樁時疫多半可能是由熱病引起的,或許可以一試。」


  穆楚寒點頭:

  「那便試試吧!」


  前頭說到老媽子的兒子吊著一口氣,突然被闖進來的幾個青頭小子把兒子給搶走了,正和她兒媳婦急的團團轉,不想法子還沒想出來,這幾人又來了,這回也是啥話也不說,直接闖進來,把她孫子也給搶走。


  頓時氣老媽子一個俯仰,摔倒在地上。


  她兒媳婦跑出去死死抱住一個小子的褲腿,這小子脫不開身,便踹了那媳婦子一腳,沒好氣的道:

  「咱是穆府的人,抬了你家兒子去治病呢,你別不知好歹的攔著。」


  高志溫用生石膏沏了水,用勺子挑掉表面那層膜,只倒了中間的清水出來,親自給那孩童灌了下去,一日三次,一連三天,那孩童還真倒精神起來,也能開口要吃喝了,只是身體依舊軟綿綿的,不說他的時疫是全給醫治好,說好了個七七八八也是不差的。


  只餘下這幾分卻怎麼都不見效,高志溫想著,怕光用生石膏一樣是不行的,卻一時半會兒也想不出別的招來,只得慢慢研究。


  穆楚寒得了信兒,笑著說了一句:還真有兩把刷子。這就賞了高志溫一百兩銀子。


  高志溫拿銀子,不但沒鬆氣兒,反而更加賣力的研究起怎麼治癒這時疫來。


  「九爺,這都幾天了,那具屍體可要拿去燒了?」管家見高志溫想出了法子,抑制時疫,便想著儘快把後院里那具男屍給處理了,又是得時疫死的,放在那兒讓全府上下心裡慌慌的。


  屍體底下墊著石灰,身上也撒滿石灰,擺放的屋子還在四周放了冰,以防止屍體腐爛,管家實在想不通自家這位爺到底是個什麼用意。


  穆楚寒轉動著眼珠,眸子如蒙上一層寒霜,如今也調查清楚了,原來這些時疫,皆是上陽縣的人給帶進城來的。想著他一連幾年都拒了三嫂的拜訪,逢年過節的也不耐煩給他那當瓊州知府的三哥去走動。


  盛京侯府出來的人,又小小年紀就參與了殘酷的從龍,穆楚寒不免就想得有些多了,這天高皇帝遠的,看來想要他命的人還是不少啊!

  其實他這次算是冤枉死了穆楚瀟。


  管家恭恭敬敬的站在堂下,看穆楚寒把弄手中的空茶杯,半響才勾起一個笑,吩咐說:


  「你這就安排人,給咱這三哥送個好禮去。」


  「送什麼禮啊?」管家一時沒領悟到穆九的深意,小心的問。難道他家爺開竅了,也知道愛護兄長了?


  「禮物不在後院里躺著嗎?這還要我教?」穆楚寒不耐煩起來。


  管家也不敢多問,乖乖,九爺的意思是把那染了時疫死去的屍體拿去瓊州,送給三老爺嗎?

  是嗎?他是這個意思吧?


  這邊剛打發走了管家,穆楚寒又叫來高志溫,讓他即刻啟程去上陽縣,幫著看看染病的百姓,把生石膏能治病的法子傳出去。


  高志溫感動得五體投地,萬萬沒想到啊,這一向殘暴肆虐,不把人命看在眼裡的九爺,竟深埋一顆為國為民的大善心啊!高志溫心裡覺得羞愧,覺得自己以前是誤會了九爺,他也就是脾氣暴躁了點,性情古怪了點,動不動愛殺人了點,其實也不是想象中那麼壞嘛!

  高志溫前腳剛走,穆楚寒招來了青煙,後腳讓他帶人快馬加鞭去把整個瓊州,並挨著的燕荊、天水兩州的全部生石膏都給買盡了,拉回金陵屯起來。


  這次,三哥竟想著算計他,他怎麼也要弄得他個灰頭土臉,下不來台,誓要讓他親自來跪在他面前,曉得曉得他不是那好惹的!

  大半夜的,瓊州知府的大門砰砰砰被砸得震天響,擾了一府人的好夢。


  守門的奴才正打著盹兒,猛然驚嚇,擼起袖子哐當開了門,憋著火準備教訓教訓這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蛋,一開門,見門口站著三個氣度穿著皆不凡的年輕人,個個把拿鼻子對著他,比他這知州家的還要拽!


  「你們大半夜的,幹嘛啊?活的不耐煩啦?」雖是狠話,守門的奴才說起來卻不知不覺沒有了氣勢。


  「你算個什麼東西,快去傳你們家老爺,就說金陵的九爺給他送禮來了。」其中一個年輕人囂張的抬腿就給了他一腳。


  守門的奴才貫會看眼色,見幾人連他們家知州老爺都不放在心裡,一時心慌,連滾帶爬的跑進府里去報話去了。


  穆楚瀟聽說穆楚寒半夜來給他送禮,一臉懵逼,心中充滿疑惑,不知道他這九弟要搞什麼鬼,連忙傳人更了衣,快步走了去。


  等在大廳的三人見一個四十多歲微胖的官老爺出來,料想這便是九爺口中的知州老爺了。


  三人皆是穆楚寒在金陵親自挑選的隨從,平日里跟著他作威作福貫了,只知道九爺,管他天王老子皆不放在眼裡的。


  如此見著自帶官威的穆楚瀟,自是不怕的。


  沒等穆楚瀟開口,幾人把用麻袋裝好的死屍往地上一扔,丟下一句:

  「這是九爺讓給大人送的禮,禮送到了,咱這就先走了。」


  著急忙慌出來的三太太出來,剛瞧著幾人遠去的背影,問:


  「什麼事兒那麼急,這就走啦?」她原本還想著和幾人拉扯幾句,問問穆家老九的狀況哩!


  穆楚瀟也被幾人輕蔑的態度給氣著了,一時氣的沒出聲。


  「老爺,這小九送的是什麼禮啊?」看著地上偌大一個髒兮兮的麻袋,三太太實在想不出裡面裝的是個什麼。


  「打開看看不就知道了。」穆楚瀟沒好氣的道,現下,他已經有了種不好的預感。


  三太太好奇的緊,連忙招呼了兩個嬌滴滴的丫鬟去打開麻袋。


  兩個丫鬟雖不樂意碰這髒兮兮的麻袋,卻也只能忍著,蹲下去慢慢把麻袋上的繩子給解開了。


  只看了一眼,便看著個青白的一張死人臉,頓時嚇的兩個丫鬟丟了麻袋高聲尖叫起來。


  「鬼叫什麼鬼叫!」穆楚瀟正心裡生著氣,被兩個丫鬟的尖叫嚇了一跳,大聲呵斥。


  「老爺,老爺,那麻袋裡裝了個死人。」其中膽子大些的丫鬟顫著聲兒分解道。


  「什麼?你說裡面裝的是什麼?」三太太沒聽明白。


  「太太,太可怕了,裡面是個死人啦,奴婢,奴婢…。」兩個丫鬟擠在一起,說什麼也不敢再去碰那麻袋。


  「來人,給我把這麻袋拉下來。」聽說裡面裝了死人,穆楚瀟的怒火又上升了一級,也不知道他哪裡惹著那小祖宗了,大半夜的竟然給他送個死人來,他什麼意思啊?


  等人把麻袋裡的死人翻出來,見這人渾身僵硬,滿臉屍斑,身上沾滿石灰,顯然死得有些時辰了。


  三太太嚇得死死抓著穆楚瀟的手臂,顫著聲兒問:


  「老爺,小九他這是什麼意思啊?這麼噁心人。」


  「老爺,太太,這人死得有些蹊蹺啊,怎麼瘦得這麼厲害。」一直在旁邊的老管家提出了疑問,似想到什麼,臉色一變。


  「看著倒有些像那些得了時疫的人哩!」


  這一說,全屋的人都不淡定了,紛紛退到邊兒。


  「把府里的大夫叫來。」穆楚瀟顧不得生氣,也有些害怕起來。


  府里養著的大夫一看,嚇得哆嗦:


  「老爺,這就是害時疫死的啊!這人怎麼跑到咱瓊州來啦?」大夫想得有些遠了,難道瓊州也染上這要命的時疫啦?

  穆楚瀟冷靜下來,想了想,那三人明顯是老九從金陵派來的,特意從金陵給他送了個染時疫死掉的死人,等等…。


  金陵怎麼有染時疫的死人?

  難道上陽縣那些病人跑到金陵去了?他明明下了命令不許民眾入城的,看來那姓周的老混蛋把他的話當耳邊風了!


  穆楚瀟氣的一拳打在桌子上,染了時疫的人竟然跑老九面前去了,難怪他要多想。不愧是親兄弟,穆楚瀟一下就猜到了穆楚寒的心思。他現在才真的是有嘴說不清了,要是老九再往盛京送封信,拿這事兒往老太太那兒告上一狀,本就厭棄他的老太太不定要在他爹面前怎麼編排他哩!


  真是氣死人!

  穆楚瀟顧不上生氣,連夜召集了下屬開會。


  還沒想出個完美的辦法,上陽縣就傳來求救的消息,說是縣裡來了個神醫,給出了抑制時疫的法子,但關鍵的葯生石膏,整個上陽縣卻突然一夜全都給人買走了,等到要縣裡要用藥的時候,一兩都尋不著,請求知州大人從瓊州調動一些生石膏去上陽縣救命,越多越好。


  突然聽到時疫得到了解決的辦法,穆楚瀟丟開穆楚寒這招兒,連忙招呼人去城裡買生石膏去,還是先把時疫控制下來再說。


  沒多久,出去買生石膏的下人回來說,滿城所有的生石灰已經有人先一步全給買走了。


  穆楚瀟猜測是穆楚寒做的手腳,卻也拿他沒法,又使人去臨的州縣去買,幾人下人回來,竟是連燕荊、天水兩個州的生石膏都沒有了。


  若要再上遠處去,隔著一道大江,怕是來不及了,光這等著的幾日,上陽縣又有好幾百人染了病,死傷人數已達上百人了。


  穆楚瀟氣的摔了茶杯,派人去金陵探穆楚寒的口風。


  派去的人回來跪在地上,頭都不敢抬,金陵那位爺只說:「老爺做了對不住他的事兒,他已然惱了老爺,要老爺親自去跪下求他,他才肯把生石膏賣給老爺。且還是以市場價的十倍價格!」


  三太太見穆楚瀟氣得渾身發抖,連忙給他撫胸口順氣:

  「老爺,小九本來就是個混人,你跟他見什麼氣,彆氣了,小心氣壞了身子。」


  「這些年盛京一趟趟的趕著給他送金送銀,他府上要什麼沒有,按說,他哪兒能缺了這點兒銀子啊?」三太太道。


  「這點兒銀子他還不看在眼裡,他這是誠心噁心我哩!」穆楚瀟咬牙切齒的說。


  「可是,老爺任由他這樣鬧下去也不是個法子啊,上陽縣那麼多條人命等著生石膏救命了,萬一人死的多了,事兒鬧大了,上面怪罪下來,咱怕是吃不了兜著走呢!」


  三太太皺起眉頭。


  「你說的對。」穆楚瀟被三太太幾句話點醒:


  「我這就休書一封,快馬加鞭送到盛京去,如今也就只有爹能壓一壓他了,且咱家妹妹聖眷正濃,家裡都盼著她能一舉懷個龍種,要是小九再壞了事兒,看爹能饒了他去。」


  有了這個想法,穆楚瀟便覺得眼下去給穆楚寒那混蛋下個小也算不上什麼了,他只等著爹給他出氣呢!

  穆楚寒這個缺德玩意兒,為了一己之私,至整個上陽縣的百姓於不顧,畢竟人命關天,怕是爹知道了都得氣個半死。


  穆楚寒沒料到自己這個三哥真的拉的下臉子來跟他下小,屏退了左右,他還真給他跪下了,滿口仁義道德,把姿態放的很低,一副為了百姓什麼侮辱都能受得模樣,倒是讓穆楚寒對他這三哥又上心了一分。


  且他帶來了足足的銀子,又是下跪的,穆楚寒料定了他還有后招,便順道兒把生石膏賣給了他。


  上陽縣有了生石膏,疫情總算是控制住了,倒是沒人再死,可生石膏卻不能根治,高志溫在上陽縣又遇著了程大夫,知道他用大黃救了代家那半死不活的獨苗,感覺有些意思,便想著去會會,或許兩人合在一起想想辦法,就能把這時疫給徹底給解決了。


  原本程大夫也快束手無策的時候,聽說上陽縣來了神醫,用生石膏抑制了時疫,便送了口氣,想著老朋友這兒子是有救了,沒想到一夜之間大半個南方生石膏都不見了蹤影,眼瞧著老朋友的兒子再也拖不起了,他研究來研究去,麻著膽子用了重重的大黃一試,沒想到還真管些用。


  等到縣裡的生石膏到了,代家這小子已經給大黃醫治的好了五六分,都能喝些清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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