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八章 被選擇的人
沐雪看著殷師傅一把撕開穆楚寒身上的衣物,兩節手指按在他胸膛那條長長的刀疤上,從鎖骨處手指飛快的交換丈量直小腹。
殷師傅眉頭一跳,帝星真的隕落了嗎?
不能,他不能讓帝星隕落!
「你出去!」他回頭,看了沐雪一眼。
沐雪不小心對上他的雙眼。
她從沒看過這樣的瞳孔,深藍如一片海洋,帶著未知的無儘力量,狂風暴雨在翻滾。
讓人看一眼就陷進去,捲入翻滾的海浪中,腦子瞬間迷糊起來。
百里破風站過來,隔斷沐雪盯著殷師傅的視線,沐雪驟然瑤瑤頭,竟不知道她剛剛在幹什麼。
「子煦就交給我們,你快出去!無論發生什麼,都別讓人進來。」
沐雪點頭,越過百里破風的肩膀看過去,殷師傅已經回頭去看龍床上的穆楚寒了,她只能看見他垂下來的銀髮,和一截下顎。
她出來,紅鸞和穆非鈺剛剛趕到,紅鸞氣喘吁吁抓住沐雪的手臂,欣喜道:「夫人,紅鸞沒有騙人吧,我師父和師哥真的趕回來了。」
穆非卿轉頭,看向紅鸞:「那個人真的是殷老鬼?」
紅鸞氣得瞪了穆非卿一眼:「白眼狼,虧得師父那般疼你,你竟連他都認不出嗎?」
沐雪想到殷老鬼剛才那一雙詭異的眼睛,道:「你師父和往日倒是大不一樣,我都沒能認出來。」
紅鸞喘著氣,撇了撇嘴:「師父也真是的,非要裝成個糟老頭子。」
「夫人,千真萬確,他就是我師父。他是我們北國最為頂級的巫,他一定會救活寒哥哥的,你相信我。」
沐雪點頭,不說別的,便是那一眼,她就能感受到紅鸞師父的不凡。
殿內。
百里破風看著龍床上臉色蒼白的透明的穆楚寒,看他胸膛上交錯密布的各種傷口,心頭不知是什麼滋味。
當他從師父口中得知他還活著,沒有死,那一刻湧上心頭不是仇恨,反而是莫名的欣喜。
在他內心深處,其實他不是希望他死的吧!
那晚,殷巫站在北國高聳入雲的祭塔頂端,夜觀星象,大驚失色,告訴百里破風帝星危也,搖搖欲墜。
掐指一算,帝星前路晦暗一片,不管怎麼算,都是一個無解的死局。
卻是他等待經年的劫。
「百里,終於來了,帝星的死劫終於來了,馬上讓紅鸞過來。」
彼時百里破風正站在塔上,腳底下是一片雪白的城市,銀白的長發被夜風裹氣,飄飛在空中。
一雙冰藍的眸子望著遠方,思緒里全是彌生那道消瘦的身影,彌生那雙乾淨純粹的黑眸,不管經手多大的災難和折磨,都不曾改變。
他把一生就那麼許給了佛祖,堅定不移的。
他看似脆弱,誰都可以摧殘,卻又比誰都堅強固執,誰都無法將他從大道上拉回來,百里破風甚至會恨,會埋怨,埋怨慧空大師為何要將彌生教的那般好。
終究是一場空。
大朔的人和事,全都結束了。
便是這時聽到了殷巫的命令,百里破風轉頭,一臉疑惑,聲音清冷蒼涼,帶著微微刺心的傷痛:
「師傅,子煦不是早死了嗎?」
殷巫同樣擁有一頭漂亮的銀髮,換回原來的模樣,看起來不過四十餘歲,和百里破風比起來,不像他的師傅,倒似他的哥哥。
「帝星也早就隕落了,為何說師傅還要說起帝星?當年還是師傅親自出的手。」
當時百里破風不相信穆楚寒真的死了,還在大朔多呆了三年,眼看著他的女人被冷子翀逼迫,眼看著他的女人、兒子陷入各種危險,他也沒能出現。
曾經,百里破風懷疑過那個南楚三皇子薛連戰,總覺得他身上有子煦的影子,但他親自揭開薛連戰的面具,那張慘不忍睹的臉,徹底讓他死心,絕望了。
那一刻,心中僅存的一點期望和執念,隨風逝去。
為何如今,師傅要這般說?
殷巫回頭看著錯愕不已的百里破風:「他命里終有這一死劫,當年為師幫你,一來是想解了你心中對他的憤恨,再來是想人為給他打造一個死結,讓他快些渡過此劫難。」
殷巫伸手一指:「百里,你看,這次雲山崩裂,死傷無數,我北國的命數也快走到盡頭了。」
「若族人還不遷移出去,終有一天,我們整個北國終會被雪山淹沒,徹底消失在歷史中。我們雪巫一族,也會滅絕。」
「如此滅國之禍,躲不過呀!」
百里破風放眼望去,高塔下的北國城,西南倒下了一座雪山,掩埋了上千戶人家。整個北國城,連夜點著燭火,人頭涌動,哀嚎一片,官兵正領著人在雪堆里挖人。
殷巫深藍的瞳孔看著腳底下傷痛的一幕,說:「這只是開始,不出百年,四周的雪山便會全數崩塌傾斜落下,將我們整個雪國掩埋在雪下。」
百里破風驟然醒悟:
「師傅,你當年帶弟子四處各國雲遊,並不是為了一時心血來潮,而是帶著目的的?」
殷巫點頭:「不錯,作為雪國的巫,我怎能忍心看著整個雪國整個覆滅。可我們雪國人,相貌異於常人,終年生活著雪山之中,與各國的往來都不多,各國都視我們為妖邪怪物,不肯接納我們。」
再往北,同樣是白茫茫的無盡雪山,便是躲過這一次劫難,雪國人還是逃不過被雪山淹沒的命運。
往東,是汪洋大海。
往西,戈壁黃沙,土地無限荒蕪,連一滴水一顆草都無法生長,氣候又是那般灼熱。北國人習慣了天寒地凍,無法適應那樣的氣候,便是嬌嫩的皮膚也無法忍受那般的灼熱。
只有往南了。
往南,北燕、羌國,都不是好的選擇。
唯有大朔!
擁有廣域土地,肥沃土地,悠久文明的大朔。
若北國人能遷徙到大朔,若大朔能接受北國人,能給北國人一塊土地,讓北國人安定下來,讓北國族人的生命延續下去,他殷巫即便是死一百次,一千次,都甘願!
多年之前,他就偷偷去過大朔,他遇到那個叫慧空的人,這才曉得大朔信佛,慧空說他的道,在大愛無疆。
殷巫化裝成一個糟老頭子,拉著他試探的問:此大愛是指什麼呢?能愛什麼?
那個慧空嘴角噙笑,慈眉善目,並不嫌棄自己的落魄,也不惱怒自己半路攔著他的無禮,回答說:
愛一切,天地萬物。一草一木皆在其中。
殷巫欣喜不已,心情激動。
連花草樹木都能愛,這樣的佛道又怎會不能接受北國人呢!
他死皮賴臉跟著這個慈眉善目的和尚半年,聽他講佛經佛理,似乎看到了一條光明大道。
也是那時,他看到了被慧空帶回來的小小嬰兒,睜著一雙無比清澈乾淨的眼睛,不哭不鬧,慧空慈愛的看著那個小嬰兒對他說:
殷,此子是上天送來的,往後皆要靠他了。
殷,他是佛子,身負天下大道。若我往後不再了,你可願意替我照顧他?
……。
竟然將那般重要的佛子託付給他一個一無所有的老乞丐,殷巫愕然不已,但慧空大師笑盈盈的看著他,笑而不語,等著他的回答。
殷巫一直以為自己偽裝的很好,那時才發現那個大朔最為厲害的高僧早已經看透了他。
慧空說:「你之所求,前路艱難異常。光靠佛道是不能達成的,須得找到權利頂端之人,那人還得需有石破天驚的魄力,能以一己之力征服整個大朔,讓大朔都真心信服於他,如此,或可一試,或可救你一國百姓。」
這樣的人,除了大朔的皇室,真龍天子,再無別人。
可他一個北國人,如何能接近得了他們?
於是,他帶了自己的兩個弟子來,百里破風和紅鸞。
在他們體內中了巫蠱,改變了他們的發色。
或許是上天眷顧,他們到的第一天,就遇著那個大朔風華絕代的穆家第九子。
隨後一切似乎都順利成章,他也如願出入幾次皇宮。
他看出當時的大朔命數將近,急切的在皇子中挑選人,那個字子潤的太子,龍氣盤繞,但性子卻太過溫玉,並不是那般能孤注一擲,以一人之力對抗整個國家的人。
其他的皇子,皆不出色。
偶然一次,他瞧著喝醉了酒的三人,那個穆家第九子,醉酒站在圍欄上,張開雙臂,迎風而立,肆意放生狂笑。
在他後背瞬間龍氣衝天,紫氣衝破身體勃然而出,磅礴的氣勢將他一時駭住。
他躍到對面,觀他面相,卻是貴不可言的帝王之相。
在回頭看醉卧在一邊痴痴傻笑的太子,同樣的紫氣盤繞,卻少了許多氣勢,都是帝王之相。
他猶豫了。
雖然他心裡更隸屬於穆家那個第九子,但他把這個選擇權交給了百里破風。
正陽宮之變后,他算出了穆楚寒命中那不可改變的生死劫,匆忙趕回北國,留下百里破風在大朔,守候時機,關鍵之時助他一臂之力。
助他登上那至尊之位。
但不知為何,在帝星二十二歲那一年,命數全給打亂了。
又找不出原因來,唯一不變的是那個生死劫。
他想人為給他做出一個生死劫來,助他渡過這個劫難,卻還是不能。
眼看著躺在龍床上,和死人沒什麼差別的穆楚寒,殷巫心中感嘆,終究抵不過命運,他真正的生死劫是如此險。
「師傅?」
百里破風已經得知了全部真相,看殷巫雙眼流下血淚,始終冰冷淡漠的俊臉動容。
「你,是要耗盡一生巫力嗎?」
殷巫:「若能救他,別說一個我,整個雪巫之人為他而死,都是值得的。」
百里破風自己也是雪巫之人,想到北國整個國家的百姓的性命都寄托在子煦身上,百里破風也不再猶豫,撩開袍子,坐到穆楚寒身前去,猛然睜開雙眼。
冰藍的眸子中頓時掀起風霜雪暴,雙手抵在穆楚寒的胸膛,經年不曾動用巫力,他體內雄渾的巫力順著他的手掌,輸進穆楚寒體內,遊走在他殘損的七經八絡。
用巫力強行洗經淬鍊血肉,常人是無法忍受的。
北國雪巫一族修鍊的巫力本就是邪術,逆天而行,怎能不遭天譴,不過是鋌而走險而已。
殷巫和百里破風一前一後,臉上參出細密的汗珠。
外殿等了滿滿當當一殿的人,從兩人進去,內殿就再沒有一絲響動,等待著的人大多數都是一整夜沒有睡,卻沒人感覺到一絲睏倦。
青雲領著宮娥來給眾人上茶。
太陽已經升到頭頂,午時已過。
青雲俯身在沐雪耳邊,小聲問:「娘娘,已經過了午時了,可要賜飯?」
沐雪轉動眼珠,看著一殿焦急的人。
「太子,你帶眾人下去,用飯,這裡,本宮守著。」
穆非卿不肯走。
「若是有大臣來求見,你還須得接見,出去吧!」
不可漏了餡兒。
如今,大臣對穆楚寒的重病,到底是真是假還不能分辨,少不得朝心不穩,越是關鍵重要的時候,越是不能亂,越是要鎮定。
不然,又是一場浩劫。
孟景楓和沐雪想的差不多,也對穆非卿說:
「太子殿下,請移步東宮。」
穆非鈺和雷俞瑾互看一眼,穆非鈺說:「殿下放心,外圍有古大人和章大人,臣等定會把收穩,但朝臣的人心,還得殿下去穩定。」
穆非卿緊緊抿著唇,看向沐雪,沐雪對他點點頭:
「讓青崖留下,一有事,本宮就讓他去通知你!快去!」
穆非卿領著孟景楓等人走了,穆非鈺走前看了一眼紅鸞,什麼也沒說。
沐雪對紅鸞說:「昨兒熬了一夜吧,紅鸞,你也去吃點東西,歇一歇。」
紅鸞道:「夫人,紅鸞無事的。」
雙眼依舊緊緊盯著紋絲不動的帘子。
沐雪給青雲使了眼色。
不一會子,青雲領著宮娥進來,就地擺起了桌子,輕手輕腳的擺起了飯菜。
沐雪按住自己一顆狂跳不已的心,假裝鎮定,坐到桌子旁,招呼紅鸞:
「紅鸞,過來陪我一起吃。」
紅鸞搖頭:「夫人,紅鸞真的不餓。」
沐雪不語,也不拿筷子,就那麼看著她,紅鸞感受到她的目光,還是坐了過來。
為了緩解緊張壓抑的氣氛,沐雪問她:
「紅鸞,你師傅他們怎麼知道皇上有難?」
紅鸞望著一桌子的色香味全的飯菜,她歷來最喜美食了,可如今卻沒心思舉筷子。
「師傅觀察到帝星隕落,便知道寒哥哥打不好了。故而派紅鸞先行前來吊住寒哥哥的命。」
沐雪不懷疑殷師傅和百里破風要救穆楚寒性命的決心,卻還是有些想不明白,為何他們那麼在乎穆楚寒,既然那般在乎,又為何…。
於是問:「紅鸞,你們國家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不然為何只讓紅鸞先行前來。
紅鸞睜大眼睛,看著臉色疲憊的沐雪:「夫人,你知道了啊?」
沐雪搖頭。
紅鸞咬了咬唇,漂亮的綠色眸子蓄起點點淚光,努力壓制著心中的悲傷:
「夫人,雪山崩了,我們國家好些房屋都給積雪砸了,好多族人都被積雪掩埋,死傷上萬,雪巫們要全力運用巫力穩定即將崩塌的第二座雪山,給族人爭取時間從撤離。」
「師傅是我們北國最頂級的雪巫,師兄也不能離開,他們必須先爭取時間,讓族人從那座雪山腳下逃出來。」
沐雪想到了歷史上聽說的雪崩覆國之事,原來真有這樣的事兒發生。
比起穆楚寒一人,那無數條性命當然重要的多。
「夫人,雪山一穩定,師傅和師兄就立即趕來了。」
紅鸞又說了一句。
沐雪望著紅鸞的眼睛,十分認真感激的說:
「紅鸞,謝謝你,謝謝你師傅還有你師哥,不管這次,他們能不能將爺救回來,你們的情誼我記下了,日後必會百倍償還。」
紅鸞喃喃的問:
「夫人,你不怪師傅他們沒能第一時間趕到嗎?畢竟如今寒哥哥他已經…。」
已經拖得太久,能救回來的希望渺茫。
「怎會怪罪,只有感激的份。」
沐雪嘆了口氣:「這是他的命,也是我的命,你們今日的拚死相救,我和爺將永遠銘記於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