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萬馬堂已知傅紅雪就是馬空群的仇人。但小鎮上卻還有許多人, 並不知道。
所以他安然無恙的回到了小巷裡。
卻也不會安然無恙太久。
邊城又死了人。
樂樂山被丁求殺死在了街上,那時葉開和阿嬋就在小樓樓上。他縱身一躍, 便像是一隻大鳥一般輕盈落地, 趕到了樂樂山的身邊,但丁求卻已經不見了蹤影。
葉開沒有去追。他只是站在樂樂山的身旁看了許久, 就如當初在棺材旁看見飛天蜘蛛一般, 與「死人」說了些話。
那時飛天蜘蛛的手中攥著一片衣袖,那是慕容明珠的衣袖, 也是兇手的衣袖。
而此刻,樂樂山的身上則插著一根針。
一根慘碧色的針,針頭還帶著血絲。
這是斷腸針。
葉開來這邊城之前,就已經打聽到了些許消息——比如說, 斷腸針杜婆婆和無骨蛇西門春已然投入了萬馬堂的麾下。
可他不久之前, 才向著蕭別離透露過這麼一句話后, 斷腸針就這麼快的出現了。
這著實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葉開握著那枚斷腸針,凝視著橫死街頭的樂樂山, 慢慢的站了起來,嘆了口氣。
他不喜歡看殺人, 卻偏偏時常看到殺人。
這麼想著, 葉開轉過頭去,看向了小樓。
阿嬋仍然在樓上, 她伏在欄杆上,正遠遠地凝望著他。
少女好像並沒有什麼興趣被捲入這些奇奇怪怪的勾心鬥角之中,她之所以關心這處的唯一理由, 似乎就是因為葉開在這裡。
這很好。
葉開忍不住露出了一絲放心的微笑,卻又在看見她那張淡然到甚至有些漠不關心的神色時,微微的嘆了口氣。
神女有心,便是落花有意,流水有情;神女無心,便是多情總被無情惱,天若有情天亦老;可若是神女看似有心,其實無心,那就是一遇仙姝誤終身,千年道行一朝喪。
葉開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似乎也是這麼個場景。
他第一次被師父帶回他們隱居的地方——其實葉開也並不清楚,他有沒有資格稱呼那位已成江湖傳奇的男人為師父,儘管他的確傳授了他最為精妙的武功——小李飛刀。
那時候在李尋歡居住的小樓旁,還有一棟小樓,掩映在叢花翠竹之後。
師娘孫小紅笑著說,那是飛劍客的家。
但比起已經完全歸隱的小李飛刀,飛劍客不時仍會在江湖上出沒,還遠遠未到隱居的時候,所以他並不經常在。
「阿嬋一個人生活在那裡。」孫小紅說:「你們年紀差不多大,若是能做個伴,那也不錯。」
他那時才知道,飛劍客的家裡,住著一位鮮為人知的少女。
她是被飛劍客從雪地里撿回來的,也是為了她,才會在這裡建起一棟小樓。
孫小紅很是熱心,將近午飯的時候,特地讓葉開去叫阿嬋過來吃飯。
就算是武林名宿,似乎也難以逃開這種撮合小輩的人性本能。李尋歡在一旁露出了無奈而又哭笑不得的苦笑,葉開只好摸了摸鼻子,轉身出了門。
在孫小紅的眼裡,李尋歡的徒弟自然是全天下最乖巧的好孩子,而葉開在她面前也一貫表現的十分懂事,不過,若是孫小紅能親自去江湖上走一圈,或者再年輕十歲遇上葉開,她可能就會把阿嬋捂得死死緊緊的了。
……在江湖上到處浪蕩,四海為家的浪子,總不會是什麼好歸宿的。
葉開嘆了口氣,三兩步便邁入了竹林。
那時他比現在還要年輕,還要氣盛,所以沐浴著四周的清蔭秀影,心中卻在狹促的想著,這名為阿嬋的少女可別太讓人失望才好。
若是被李尋歡,飛劍客,孫小紅這樣的名士細心呵護的少女,太過泯然於眾人,那豈不是讓人覺得太過不值和可惜?
他就那樣眯著眼睛,撥開了擋在眼前的藤蔓,走入了陽光下。而小樓上的少女,伏在欄杆上,聽見響動,朝著他投來了幽深穠艷的一瞥。
陽光下,她的秀髮如絲綢濃墨,濃稠而水潤的映襯著那瑩白如玉,冰清似雪的柔嫩肌膚。
這眉目如畫的少女,硬生生的將這一方天地,都帶的彷彿不似凡間。
而在那烏髮雪膚,攝人心魄的黑白分明之中,那張緋紅的櫻唇,就鮮妍的令人格外眩目。
她一襲淺紫色的衣裳,瞧見陌生人的時候,神色既不怕生,也不羞澀,只是靜默的看著他,凝視著他,打量著他,審視著他,高高在上,又涼薄如月宮的仙子,平靜而漠然。
那棟小樓的高度,葉開縱身一掠就能躍上去。可他站在樓下,竟覺得她離他如此遙遠,如隔雲端一般,觸不可及。
他遇見過很多女人。
可愛的,美麗的,風情萬種的,英氣凜然的,嬌蠻傲氣的,柔情似水的……但如今在這少女的艷光之下,她們卻都顯得如此蒼白。
最終還是阿嬋先開了口,她微微彎起了眼睛,露出了一絲笑容,便令人感覺粲然生光。
「你是誰?」
葉開過了許久,才回答道:「我是葉開。」
「你就是葉開?」阿嬋坐直了身子,露出了好奇的神色,「師伯寫信回來,說收了一個徒弟,就是你?」
葉開慢慢道:「如果沒有第二個葉開的話,那應當就是我了。」
少女便捧腮笑道:「你是哪個葉開?」
「木葉的葉,開心的開。」
「木葉?」不知道這個詞是哪裡有趣,引得少女莞爾一笑。看著她的笑容,葉開覺得,若是詞句有靈,恐怕也會感到萬分榮幸了。
只聽她道:「是『木葉蕭蕭,鄉路迢迢,南雁歸時更寂寥』的木葉,還是『雲天收夏色,木葉動秋聲』的木葉?」
「是『秋風起兮木葉飛,三千里兮家未歸』的木葉,也是『泉音玉淙琤,琉璃剪木葉』的木葉。」
見他應答如流,阿嬋望著他的眼神似乎愈來愈迷離了起來,她輕笑著道:「這是個可喜可悲,可以悲中藏喜,喜中藏悲的好名字呢。」
「那你呢?」葉開微笑道:「你就是阿嬋?」
少女玩笑道:「如果這裡沒有第二個阿嬋,那應當就是我了。」
葉開道:「你是哪個阿嬋?」
她便又露出了一絲頑皮的笑容,想要看看他如何接話的道:「阿飛的阿,嬋娟的嬋。」
葉開凝視著她,緩緩道:「是『嬋娟玉貌二八餘,自憐顏色花不如』的嬋,還是『芳襟染淚跡,嬋媛空復情』的嬋?」
這兩句詩讓阿嬋歪了歪頭,她凝睇著樓下的少年,微微笑道:「是『籬東花掩映,窗北竹嬋娟』的嬋,也是『莫使匆匆**散,今夜裡,月嬋娟』的嬋。」
而那次見面之後,葉開就幾乎立刻離開了小樓。
因為他實在很擔心,擔心他若是再留的久一些,恐怕就再也走不了啦。
在那之後,他又遇見了很多女人,很多很多女人,有些人也在他的心中留下了影子,可每當夜深人靜,他獨自一人的時候,那些倩影都會漸漸消散,轉而凝成一張能令天地失色的笑顏來。
那少女倚在樓上,一襲紫衣,眼波含笑,眼神如秋水脈脈般的溫柔繾綣,凝視著他,鶯聲問道:「你是哪個『葉開』?」
此時葉開站在街心,看著樓上的阿嬋,不禁一陣恍惚。
好在一陣秋風卷過,帶來了身後樂樂山身上的腥氣,才讓葉開回過了神來。
阿嬋已朝著他露出了微笑,葉開便也回了她一個微笑,朝著小樓邁步走了過去。
他想上樓回到阿嬋的身邊,小樓的主人蕭別離卻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站在了門口。
他神色傷感道:「我就知道他會這樣做的,只可惜我已勸阻不及了。」
葉開看著他,不禁停下了腳步:「樂大先生的確死的太快,也死的太冤了。」
他這話讓蕭別離皺起了眉頭:「冤在哪裡?」
「冤在丁求原本殺不了他,卻有人在旁以斷腸針暗算他。」說著,葉開觀察著蕭別離道的神色,攤開了手掌。
而瞧見他手心裡的那枚銀針,蕭別離悚然動容。
「如此說來,杜婆婆已然來了?」
葉開凝視著他,微微一笑,正要回答,卻見阿嬋已經走了下來。
葉開下意識的便將視線轉移到了阿嬋的身上,關切道:「怎麼了?」
阿嬋回答道:「我知道誰是杜婆婆了。」
這出乎意料的回答,讓葉開和蕭別離都是一愣。
少女望著他們,卻只是嫣然一笑道:「我瞧著你們這些聰明人整日里說話拐彎抹角的,可實在是太累了。你們到底都在謀划些什麼,我實在不懂,也實在懶得懂,可你們要說想找到杜婆婆,我卻有個笨法子。」
她說著,便拉著葉開的衣袖,走出了門去。
她帶著他走到了街心處,走到了樂樂山的屍體旁。而蕭別離仍然站在門口,看著他們的背影,沒有離開。
他見他們停了下來。
那少女垂下了眼眸,凝視著樂樂山,忽然對葉開道:「他算不算高手?」
葉開道:「自然算的。」
「他年輕的時候,是不是也曾是意氣風發,驕傲張揚的?」
「大約是的。」
「但到了現在,他卻變成了一個古怪,孤僻,整日酗酒的人。這是為什麼?」
「因為他們不夠自信。」
「不夠自信?」
「因為人的年紀越大,見過的事情越多,越是清楚這個世界的可怕,就越來越沒有自信。所以他們就只能開始偽裝,假裝自己毫無本事,再無鋒芒,這樣,他們就感覺安全一些。」
阿嬋慢慢道:「可他們還是死了。」
「那是因為,若是一個人自己都對自己不夠自信了,那麼就難免會死在別人手裡的。」
少女沉吟良久,這才慢慢的露出了笑容,「所以我師伯,師父,從沒有改變過,也從沒有偽裝過。他們對自己的刀,對自己的劍,都充滿了信心。」
說到這裡,她又仰起頭來,看向了葉開道:「那你呢?你會變么?」
葉開笑了:「我一向很有自信。因為我是天才。」
阿嬋卻沒有笑,她深深的凝望著他的眼眸,輕輕道:「你在武功上的確很有自信,可你在感情上卻沒有。否則,你為什麼總是在逃避呢?」
這話像是一根針,在葉開的心頭狠狠地刺了一下。
他的笑容微微僵住了那麼一瞬,而這時,阿嬋已經踮起腳來,朝著他伸出了手。
她的手看起來彷彿要環住他的脖頸,她踮起腳來,彷彿是要在這大街之上親吻他。
所有人都被這美麗絕俗的少女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他們望著她大膽的舉動,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氣。
就連葉開,都彷彿已經全身僵硬。
若是此刻他的仇人朝他一劍刺來,一刀砍下,他恐怕也沒有能夠閃開的把握。
但最終,阿嬋只是將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湊在他的耳邊,小聲的告訴了他:「雜貨店的老闆李馬虎,他其實是女人。而租給傅紅雪屋子的那個老婆婆,她其實是個男人。」
作者有話要說: 葉開的名字看起來很簡單,其實要是深入挖掘,哇,可做文章的地方可多了!
而且他來到邊城的時候,正好是秋天。
另外他說阿嬋的詩,「是『嬋娟玉貌二八餘,自憐顏色花不如』的嬋,還是『芳襟染淚跡,嬋媛空復情』的嬋?」,是有隱喻噠,「小妹子,你是自憐容貌情竇初開了想找個賞花人,還是已經有了心上人但是他目前不在你身邊啊?」
簡單點來說就是問:單身么?
阿嬋回答的意思就是我一直在這竹林里哪來的小情人,可以約【不】。
怎麼樣!是不是覺得我們中華文化博大精深!如此簡單粗暴的話語可以如此文藝!
葉開:……原來不是親我,好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