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手信
暮春三月,暖日如夢。碧波溫潤,楊花點點。
石上有一人持劍起舞,身姿靈越,劍光斑駁。黑影如青燕般掠於水上,起落間劍尖劃過水面,挑起剔透的水花,灑向水榭。
水榭中一人倚欄抱琴,自方才起便輕撥調弦,此時頭也不抬地挑弦彈指,水面上楊花輕動,那被劍尖挑起的水花應聲而落,墜在池面滴滴答答,泛起一圈圈漣漪。
碧波之上忽黑影一閃,舞劍的那人已至水榭,立定在抱琴之人身前。他腦後發束輕擺,露出一端長長的紅綢帶,手中挽了個劍花還劍入鞘,隨後輕笑道:「極月,還在調這把破琴么?」
極月依舊低頭看琴,手中輕撫新弦,撥出幾聲清脆的聲響,弦絲振動,餘音綿長。
那人見極月不語,索性屈膝蹲下身看她調弦,四下靜默,唯撥弦之聲時起時落。
「極月,斷了弦的琴便已經死了,續了新弦便是新的。你又何必如此執著,那弦無論如何都是不同的了。」
……
錐心之痛再次襲來,千尋陡然睜眼驚醒於夢中。汗水打濕的裡衣貼在身上,黏黏膩膩地令人心煩,窒悶的胸口像是壓了千斤磐石。
耳邊琴聲又起,角音平和,錚錚淙淙催人入眠。琴聲之外,馬蹄滴篤,車軸吱呀,搖搖晃晃地布簾映於眼前,千尋這才想起還在趕路。
車外一人催馬靠近,到了與車齊平時,輕咳一聲,開口道:「蘇姑娘,前方便是溧川廬楊城了,我看天色不早,今日便在此下榻如何?」
千尋披衣起身,伸手揭開車窗帘布,撲面而來的寒氣讓她全身一凜,夢中的三月陽春到底只是個幻象,如今正是仲冬時節,越往北邊走越是寒意刺骨。窗外天氣陰沉,似乎不要多久便能飄起雪來。
她抹了把額上的汗才靠向窗口,見沈伯朗目不斜視地控著馬韁繩,當即答道:「有勞大公子,就在廬楊城歇腳吧。」
沈伯朗點點頭,剛要縱馬上前領路,眼角瞥見千尋少了血色的臉,又問道:「姑娘面色不好,可是車裡暖爐不夠?」
千尋微微一愣,道:「哪裡,大公子想得周到,知我畏寒,已將車裡安置得溫暖如春。不過是方才打盹時做了噩夢,正後怕呢。」
沈伯朗默然片刻,忽低聲勸慰道:「蘇姑娘也不要太憂心了,韓伯父府上如何尚不得知,阿凌有他大哥照看,想必無恙。」
千尋點頭,放下車簾,看了一眼方才還在撥弦的邈邈,此時正關切地看來。她將手上琴放起,架了壺水在暖爐上溫著。千尋接過她遞來的絹帕擦去額上的汗,出神地想起了三日前的事。
自從離了天門山去敬亭山莊,已有月余。沈南風身上的掌傷幾乎痊癒,身為武林盟的盟主,他卻沒有清閑的時候。先前肖重吟偷盜各派劍譜之事,已讓江湖上各大門派人人自危,猜忌之心如蠹蟲般,蛀蝕著本已不和大小幫派,短短半月間已有幾個小門派易主,被冠上叛徒之名者屢見不鮮。凌花堂那看似美艷嬌柔的黎堂主,竟也是位有鐵血手腕的,借著肖重吟的東風,徹底清除了姬沉魚一派的勢力。白駒山莊也如沈季昀預計的那般,讓王碧瑤陷入了掌權的困境中。
這些原本都是各派的私事,卻架不住沈南風的俠義心腸,竟帶著武林盟的人四處奔波,期望早日平息了肖重吟一事,還各派一個安寧。哪知肖重吟早年在武林盟長老閣的地位,也讓武林盟的威信打了折扣,甚至還有勸沈南風整肅武林盟的。總之,這一個月里,江湖上多的是剪不斷理還亂的爛賬。
正因如此,本該痊癒的沈南風又添新病。千尋自知勸不了他,只好時常給他問脈看診,或是使喚盈袖煎藥熬湯。兩人原本都盤算著,開冬后便回涵淵谷,卻不料沈南風這裡遲遲不得康復。直至三日前,沈南風給千尋看了一封寫自韓洵武的手信,千尋便徹底放棄了回涵淵谷過冬的念頭。
半月前,主審韓雲起一案的大理寺卿謝衍回京。他本是為了清查韓雲起兵敗蒙冤之事,前往駐西軍問訊,不料問訊結果竟指向了韓雲起的調兵過失。監軍蔡達咬定了韓雲起一意孤行,深入敵方,全不顧軍中糧草不濟,士兵困頓不堪。副帥薛祁郴更稱,對韓雲起出兵一事全不知情,只道軍中早先俘獲的姦細,跟著韓雲起一同失蹤。
謝衍回京,向天子述案,判定韓雲起是中了姦細的圈套,致使朝廷十萬軍馬隕落逐狼峽。天子震怒,但念及韓雲起戎馬一生,到底還是下了輕判,撤了韓洵武的軍職,命人圈禁了韓家的兩個男丁。
韓洵武托心腹送出手信,向沈南風報平安。沈南風卻心知此事蹊蹺,憂思更深,著令沈伯朗前往將軍府一問究竟,臨行前將千尋找來,竟是要向她託付韓將軍幼子。
「阿凌若是身在涵淵谷,我也安心了。」沈南風說道,眉間擰起了刀刻般的紋路。
這下,輪到千尋心中憂慮。早先與阿凌約定的一月之期轉眼就到,捎信的阿雪去了荊州卻遲遲未歸,本以為阿凌是想留在將軍府,抑或是韓洵武想要替將軍府留住這樣一個兒子,沒想到竟是韓雲起的事又起了變化。
邈邈端了盞熱茶來,塞給千尋暖手。一個月來,她手上的傷倒是好全了,動作也利索許多,除了不能開口說話,一切同常人無異。盈袖幾次擠兌她,她卻一概低了頭任罵。盈袖一走,她便候在千尋屋外,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做仆婢。此番出門,盈袖被千尋留在了敬亭山莊照料沈南風,卻沒有反對讓邈邈跟著照顧千尋。
雖已入冬,廬楊城還似夏日般繁華。天光晦暗,卻抵不住街上燈火通明。道邊的楊柳已經禿了,還有成群結隊的小兒在底下嬉戲,一時間倒也不覺得頹唐。幾個婦人坐在一旁,似是等著孩童的遊戲結束。
好巧不巧,沈伯朗選的第一家客棧已是客滿,他從裡面出來,見千尋已經下了馬車,披著件貂絨的大氅站在路邊張望,鼻尖和臉頰凍得有些發紅。他連忙上前,歉然說道:「蘇姑娘,這家住滿了。聽說東三街上有家雲來客棧,我們去那處吧。」
千尋點頭,卻並不上車,笑道:「走吧,我們步行過去。坐了一天的車,骨頭都要散了。」
邈邈此刻也從馬車裡探出身,手裡拿著個小巧的鏤空手爐正要下來。千尋見了,伸手扶了她一把,待邈邈穩穩落地,這才接過那手爐攏進懷裡,轉頭示意沈伯朗帶路。
大街上人來人往,倒也熱鬧,叫賣之聲此起彼伏,偶有江南的小調從酒樓傳來。地攤上擺的一眾綾羅綢緞,花色很是新奇,隔壁攤賣的胭脂水粉色澤亮麗,攤主更是口舌靈便,幾句話便哄得流連於此的妙齡女郎笑得合不攏嘴。沈伯朗見千尋同邈邈看得高興,便索性牽了馬等在一旁。
忽聽人群中一聲驚呼,一女子喊道:「有賊!那賊偷了我的錢袋!」
人群立時騷動了起來,忙亂間相互推搡,有幾人一同栽倒在地。千尋循聲看去,恰見一身形瘦削的乞丐從人群中躥出,溜進了一旁的細巷中。慌亂的人群尚不知賊往何處去了,竟有仗義出手的公子哥,揪了一跑堂打扮的小廝不放,叫罵之聲不絕於耳。推搡間竟波及了地攤上的細緻綢緞,踩踩踏踏地攪和在眾人足下,那攤主心急如焚地鑽進人堆去撿。
千尋拉了邈邈正要避開,卻見眼前青影閃過,竟是沈伯朗飛掠至此,一把將千尋和邈邈帶出了人群,隨即向細巷中追了過去。
「哎——」千尋看了看馬車,無奈地沖邈邈一笑,道:「罷了,不必管他,此處人多,先去東三街找了客棧再說吧。」
兩人回到馬車邊,千尋索性一手牽了沈伯朗的坐騎,一手牽過馬車,找了個路人簡單問過,便向前走去,卻並未注意到,就在她轉身的瞬間,一身著藍布衫的人也閃入了細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