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他原本是一張白紙,他什麼都看得見,未來對他來說是無限的。」艾布特小聲回答道,「但是他看到王以後學到了遠超他能接受的一些……東西,他不能再假裝忘記它們,他的無限有了定義的範圍,因為他得到了太多答案,不能再保持發問——起碼在他消化完他得到的答案之前。他原本擁有所有的新的世界,但見到王之後,他的一部分被王重塑了。」
「你說得太深奧,安娜聽不懂。」西奧洛說,「簡單解釋一下,比方說,他見過精靈王之後,我們在他的眼裡都不夠美了。強烈的刺激會讓他的感知鈍化,他會忽視很多東西,但那些原本是他看得見的。」
特蕾莎說:「那叫審美疲勞。他正在反思,並且為此而痛苦。」
安娜說:「所以他覺得他剛才彈的曲子還不夠好?而且他是在為還沒有發生的事情難過?」
「他覺得那不是他的曲子,是屬於王的。」艾布特說,「以及,是的,他還覺得那首曲子不夠好。你不能說這是一件還沒有發生的事情,因為事情正在發生。」
安娜說:「我覺得他想太多了。」
「不是每一個人都像你一樣沒腦子,安娜。」西奧洛說,「如果我是你,不會隨便談起自己不了解的事情。你了解音樂嗎?你只會聽,有些你聽都聽不懂。」
艾布特則說:「想太多?誰說不是呢?頂峰、阻礙、僵局……我們年輕的時候不也覺得這些都牢不可破嗎?像一座永遠跨不過的高山。他只是太小了,把事情都想得很簡單,又把自己想得太渺小,所以被嚇住了。」艾布特笑起來,溫柔又縱容的樣子,「不過看小孩子犯傻也別有趣味。安娜你小時候練箭……」
「喂喂喂喂喂!」安娜叫起來,「我那時候可小了!你們小時候就沒哭過?」
西奧洛說:「你哭起來特別丑。」
特蕾莎淡淡地說:「沒有。」
艾布特但笑不語。
另一邊,文卿哭得累了,還要抓著精靈王的肩,不肯把頭抬起來:「我好睏啊。」
「是時候回去休息了。」精靈王答道。
「我不起來。」文卿小聲說,「這裡人這麼多,他們肯定要笑我。」
「你不像是會考慮這些的人。」精靈王說,「而且也沒人會笑話你,哈利,你會笑話小嬰兒尿褲子嗎?」
文卿抗議:「這不一樣!」
「在我們眼裡沒什麼區別。好了,起來吧,我保證沒有人會笑。」精靈王掃視四周。
所有的精靈都忍著笑低下了頭,大廳里忽然間又響起了樂音,精靈們又翩翩起舞。西奧洛向安娜伸出了手,安娜翻了個白眼,一邊抱怨著「老天我為什麼要和一個老是拆我台的人在一起」,一邊喜笑顏開地把手遞了過去。
他們加入了跳舞的人群,又很快被人群淹沒。
艾布特和特蕾莎站在一旁看著,艾布特忽然笑起來,轉頭對特蕾莎說:「你別看他們老是吵,當初安娜哭的時候,過來哄的人就是西奧洛。」
「哇哦,真不錯。」特蕾莎悻悻道,「你留在這裡就是為了嘲笑我孤家寡人?」
「不,我是說,他們花了三十年才在一起。」艾布特說,「爭吵是他們相處的主要方式,你真該看看那時候他們吵起來有多厲害,尤其是安娜,她生氣起來我都不敢靠近。」
「那不重要。」特蕾莎評價道,「他們現在相處得很好。」
「對啊,人總是要花很長時間才能確定自己到底愛不愛對方,精靈花的時間通常會更長。」艾布特說,伸出一隻手,「我們可不能幹看著,美麗的特蕾莎小姐,可否與我共舞?」
「當然,」特蕾莎把手交給他,順便吐槽,「謝謝你沒什麼用的安慰。」
他們也滑入起舞的人群之中,但這抹鮮艷的大紅色並不容易被人忽略,遠遠的,依然能夠聽到他們若隱若現的交談。
「我以為我安慰得很隱晦。」
「是挺隱晦,不過我經常需要分析和我說話的人究竟有什麼意圖,所以我習慣了分析對方說的話。順便說一句,跳得不錯嘛。」
「我儘力讓舞伴不覺得丟臉。」
精靈王半攬著文卿在精靈們的舞步中穿過,他想把文卿送回房間,但文卿揪著他不放手:「我想跟你一起睡。」
他依然是那副臉紅紅的樣子,眼神濕潤澄澈,精靈王卻覺察到有什麼不對。
「你今晚喝了多少,哈利?」
「二十三杯蜜酒和十四杯果酒,一共三十七杯。」文卿說,很認真地總結了一下,「我喜歡蜜酒一些,甜味很清淡。果酒配烤肉很棒,但是烤肉也甜,所以連著喝好幾杯會膩。」
「……如果我是一位女士,問出『要不要一起睡』的問題之後,你就已經躺在地上不省人事了,親愛的哈利。」
文卿認真地回答道:「你不是,你沒有胸。」
精靈王被嗆住了。他用一種全新的眼神看了文卿一會兒,表情又好氣又好笑,最後他還是搖了搖頭,把文卿往他自己的房間里一扔——
沒扔下來。
文卿扒著他的手不放。
準確地說,他就這麼掛在精靈王的手腕上,死活不肯下來。
「蒂恩托,蒂恩托,我想和你一起睡嘛,」他扒著精靈王的手用精靈王的名字唱歌,曲調含含糊糊地在喉嚨里震蕩,又低沉又輕柔,就好像羽毛一樣鑽進精靈王的腦海里,「蒂恩托。蒂恩托。蒂恩托。」
精靈王推了他兩下沒有推開,有些無奈地放棄了。
「好了哈利,快下來。你喝醉了怎麼這麼粘人?」精靈王有些頭疼,「你要自己睡才行。」
文卿說:「我沒醉,我就是有點……興奮。」
他單方面和精靈王糾纏了好一會兒,要不是先前刷出的好感度著實不低,指不定精靈王會不會一巴掌敲暈他。到最後,精靈王還是拗不過文卿,把他放到床上之後坐在床邊,讓文卿握著他的手腕直到入睡。
「蒂恩托。」睡前文卿喊道。
「嗯?」
「再不會有今天了,蒂恩托。」他皺著眉頭,眼中流露出悲傷。
精靈王沒有說話。
睡著之後文卿的眉目舒展開來,精靈王取下他的頭環放在枕邊,又輕輕將他束髮的絲帶解開,壓在頭環下。
他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房間,就好像從來都沒有來過。
文卿徜徉在黑甜的夢裡。
他站在一個陌生的位置四下張望,天頂一輪紅月,空氣中有股刺鼻的甜香。
這裡看起來很像是索拉森林,都有漫無邊際的花草和樹,樹與樹之間也都相隔了不短的距離,但這裡的氣氛卻和索拉森林中的輕靈優雅截然不同。紅月的光芒籠罩了森林,乾枯的樹榦和枝葉上彷彿裹了厚厚的血漿,濃艷得介乎於凝固和融化之間;樹下投落的影子墨水一樣濃稠,卻在沒有重疊的邊界處張牙舞爪地伸展和扭曲,像是某種鬼怪的肢體。
沒有風,森林卻微微晃動著,樹的影子也輕輕搖曳,如同人影。
剎那間好像窺探的視線無處不在,文卿聽到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但他一旦注意去聽和觀察,這些就都變成了錯覺,紅月不過是顏色特殊了一點,樹影也兀自靜止著,笑聲更只是樹葉的摩擦罷了。
這地方看起來真的很像是索拉森林。
文卿可以肯定他沒有來過這裡,索拉森林的面積非常廣闊,他花了三天時間的所見不過是滄海一粟,任何一個稍有特色的景點他都諳熟於心。但索拉森林裡所有的景象都空靈而恬淡,沒有任何一個地方像這裡一樣恐怖。
更何況這裡看起來是有些詭異,但詭異之中同樣也有著陰鬱的美,充滿了超現實的不詳氣息,黑暗、妖異、冰冷、絕望,像是西方的傳說里那些陰森的古堡,門扉里滿是秘密。
他站在原地,感覺到前方所傳來的莫名吸引。
來啊,有一種聲音在他耳邊說,快來我這裡,我有你想要的所有東西。
這聲音是如此的細微和誘.人,其中所包含的某種力量更引人沉迷,讓人不自覺地相信這個聲音,相信它出自於自身最為深沉的欲.望,並且擁有滿足人們的能力。
葉子響了起來,正是文卿原先誤以為幻覺的嬉笑聲。
文卿說:「你是誰?你為什麼在我的夢裡?」
沒有人應答,只是呼喚他的那道聲音變大了。來吧,快來,這個奇異的聲音說,絮語一般念念有詞,來啊,我能給你所有你想要的,只要你來。
整座森林都搖曳著樹枝,嬉笑聲越來越大直到震耳欲聾,從聽不出性別人數的笑聲變作狂嘶和轟鳴。樹影升高、拉長,混著紅月的光芒織成了巨網,它們圍繞過來,纏繞在文卿的身周,任誰看了這幅景象都不會覺得它們有任何善意,它們圍繞著文卿糾集,虎視眈眈、蠢蠢欲動。
「你好吵啊。」文卿說,十分睏倦的樣子,「我就想睡覺,你有床嗎?」
那個使盡渾身解數誘.惑文卿的聲音僵住了,樹影和紅月的網停在原地不得寸進。
文卿等了一會兒沒等到答案,也不介意。他打了個哈欠,扭頭就走,巨網遮天蔽地跟隨在他身後,他走來走去,巨網就蠕動著跟到哪裡,不像是凶神惡煞的野狼,倒更像是忠誠的狗,場面很有些搞笑和尷尬。
不過文卿一點也不在乎,或者說他完全沒有注意到除了他自己的感受以外的所有事情。他隨意找個地方之後就地一躺,在夢中不知名生物的注視中安穩地閉上眼睛。
他在夢裡也睡著了。
尤帶著不知悲喜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