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特蕾莎要去帝都佛侖, 最快的路線是索拉森林外與格維西山地交界處的港口,再通過港口的傳送陣到達佛侖。
在這個時間上, 港口的傳送陣好像還不是付費使用的,而是專供給貴族和法師。不過文卿覺得這一點根本不用擔心,特蕾莎是法師不說,還顯然身世不凡。
說起格維西山地,這也是人類的音譯。森林獸人就世代都生活在格維西山地和索拉森林的交界線上,他們將此命名為格維西。
在獸人語中,「格維西」意為「英勇的悲劇」。這裡面還有一個廣為流傳的故事,就像格維西所的含義一樣, 這個故事就是一出英勇的悲劇。
省略掉相知相交的過程和艱巨的心理鬥爭, 說到底就是一回事:善良的獸人輕信狡詐的人類,讓人類得知了他們所處的位置;犯錯的獸人為此奉獻出生命,而被用作誘餌的少女出於愧疚和愛自縊, 他們的舉動在帶來動蕩的同時, 又保住了森林獸人的自由與和平。
那是遙遠年代流傳的故事了,也是人人都知曉的傳說。然而經過文卿的口講出來, 配上魯特琴的伴奏,平白便讓人覺得這古老的故事依然打動人心。
曾聽過無數遍的情節平淡得像是水,寡而無味,與其說文卿是在講一個傳說, 不如說他是在平靜地敘事。他的語氣是那麼從容,魯特琴的音樂又那麼清脆,但聽得久了你卻會發現這故事其實平而不淡。
因為被講述了太多遍所以聽眾對劇情諳熟於心, 這時候你反而能從他的語氣和他的琴音發現異樣的東西。
你在等待。
你知道劇情的節點,知道高.潮會在哪裡。你蓄勢待發,在長久的平鋪直敘中積累了太久的不安。
你知道這些終將爆發,這也增添了你等待的耐心。
於是當所有情緒積攢到了巔峰,在你預想到的地方,魯特琴不復婉約,發出華麗的長音,而你高高提起的心終於受到了預想中的重重一擊。
彷彿回到了當時,脆弱卻聰明的少女終於也愛上了強大卻天真的保護者,兩顆心擁抱在一起。她是個壞人,但她的故事是那麼悲傷,一切又都是那麼驚心動魄。
特蕾莎和文卿走著,默然無語。
「我以前從來沒覺得這個故事這麼令人難過。」特蕾莎輕輕說。
文卿還沉浸在故事的憂傷里,笑起來的時候綠眼睛彷彿帶著水光:「那太好了,多體貼呀,你一直等著我來履行我的職責。」
特蕾莎被逗笑了:「我知道你對每個女孩子都這麼說,但是真的聽到了還是覺得很開心。」
「那是因為你喜歡我。」文卿收起魯特琴,「謝謝你喜歡我。」
他們安靜地穿過索拉森林,靴子踩在地面的枯枝和草葉上,發出清脆的的斷裂聲。
「我們可以暫且抓一隻魔獸代步。」隔了一會兒,特蕾莎提議道。
文卿立刻停下來,關切地詢問她:「你累嗎?我去找找有沒有合適的魔獸。」
特蕾莎卻沒停下來,而是腳尖一劃,轉了一下身,一邊倒著走一邊說:「我不累,不過我從小到大還沒有走過這麼遠的路呢。」
她面向文卿,俏皮地倒退著,腳尖每一次點地都靈巧又輕快,鉑金色的長發散落在身後,隨著她的動作晃晃悠悠。
文卿說:「我也是。」
他追上特蕾莎,說:「如果你不累,我們還是步行吧。」
「但是這樣很慢……」特蕾莎不好意思地說,「是我拖累你了。」
「不會的。我喜歡慢慢走著,也永遠不會厭倦步行。」
不知為什麼,特蕾莎覺得他的笑容又恢復了講故事時的悲傷。
那種強撐出來的笑容看得人心裡難過。
「你好像不喜歡這個故事。」她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決定問下去,「為什麼?」
她有些緊張,因為這個問題超出了她給自己設置的範圍。慣於保守秘密的人通常會對此極為敏感,她清楚到自己在探尋一個不應當探尋的黑洞,可黑洞的本身太過誘人,實在是讓她無法捨棄這個秘密。
文卿詫異地看了她一眼:「不,我沒有不喜歡這個故事。」
「但你從頭到尾都不開心。」
「因為這就是一個不開心的故事。」文卿說,「不開心的故事要在不開心的時候講。」
說話間他們停了下來。
他們已經走出了索拉森林,入目便是巍峨奇特的群山。帶狀分佈的相鄰山脈形成了索尼婭山系——這是故事中那位少女的名字,或許也是某種隱喻,索尼婭山系的群山地貌特徵五花八門,從火山重疊著冰山,洞窟、小型沙漠,奔涌的江河或是平靜無波的湖泊,這裡應有盡有。
在他們的位置能夠看見那座絕無僅有的火山。
它名為沃彌德瑞克火山,意為「奇迹」,是一座活火山——永遠在噴發的活火山。
在現實世界中永遠看不到這樣的奇景:
整個火山猶如一個下寬上窄的巨大井口,熾烈的紅金色岩漿流淌在山體上,彷彿大地開裂;火山灰、巨石隨著岩漿的噴涌遮天蔽日,上升又墜落,劃出流暢的弧線;而在距離火山口稍遠的位置,被岩漿加熱的來自冰川的地下水成為經久不息的噴泉,化為水蒸氣衝上天空,在火山灰中,這一塊兒白雲無疑十分顯眼和美麗。
尤其美妙的是作為索尼婭山地中最為高大的山峰,它的中下部被一圈冰山包圍,因此沃彌德瑞克火山的下半部分是皚皚白雪和堅固的冰川。
滾燙的紅金色岩漿經由冰藍色的冰冷世界,上半部分的咆哮和轟響在下半部分歸於沉寂,但這並不是因為雙方能夠和諧共處,而是所有的對抗都因為太過猛烈陷入了僵局。
遠遠看去,岩漿緩慢地流動著,而冰川竟毫髮無損。
像是宏大樂章里的休止符。
大概永遠聽不到下一步的音樂了吧?然而殘缺卻愈發使它勾人和神秘。
就像斷臂的維納斯,或是一個故事沒有結局。
但文卿並不是因此停下。
他轉過頭,看見背後的森林裡,滿臉淚水的安娜站在樹枝上俯瞰他們,西奧洛站在安娜身邊,輕輕扶著她的側腰。
他的神色有些無奈,對上文卿的眼神,他還用口型說「她非要來送你們」。
文卿笑了一聲,又嘆了口氣。
「所以我才不告而別啊。」他說著,沖安娜揮了揮手。
安娜立刻用力地揮手回應了他。
然後他就有面向火山,笑著說:「走吧,特蕾莎,踏上征途!」
特蕾莎緊緊跟上,而文卿再也沒有回頭。
那件白色的披風如波浪般起伏,猶如他正走在風中。
他走遠后安娜終於哭出聲來,抽抽搭搭地把臉埋進西奧洛的懷抱中。
西奧洛擁著他的女孩,有些不解:「你們才認識幾天而已,有必要這麼傷心嗎?」
「我不知道為什麼……就是覺得很傷心。」安娜說。
「我們以後還會再見面的。」西奧洛撫摸她的灰色長發。
「……也許吧。」安娜低聲說。
他們靜靜地立在樹上,遠遠望著文卿離去的方向。然後他們像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這裡,唯有洇濕了樹下芳草的淚滴,彰顯了他們來過。
又是尋常的一天,他們又是在精靈樹后的瀑布前集合。
和往日一樣,僅有瀑布嘩啦啦響聲的午時。文卿的到來才是那個變數,他的音樂也是偶然的變數,可他離開后,安娜和西奧洛才驚覺即使在離開后那個少年依然有極強存在感。
瀑布的每一滴水砸落,似乎都蘊藏了他曾彈奏的韻律。
半晌后,西奧洛忽然想起來什麼似的,拿出一個綠色的小盒子。
「什麼東西?」安娜帶著鼻音問,好奇地打量著它。
西奧洛沒有回答,只是環著她,打開了盒子。
星星點點的光芒隨著他們打開盒子的動作溢了出來,那裡面裝著數不盡的火絨蟲。幽藍色很快便像是火一樣燒開了他們附近的空氣,它們漂浮在安娜和西奧洛的身邊,有一些停留在安娜的銀灰色長發上,西奧洛下意識伸出手,輕輕將它們拂開。
安娜盯著盒子發怔。
西奧洛若有所覺地低下頭,盒中是一小截精靈之樹的枝葉。
棕色的樹枝上,碧綠的葉片依然生機勃勃,彷彿從未離開過母體。
在很久以前,只有森林精靈會使用這樣的方式來求婚。成功后,他們會在精靈之樹上切開一條縫隙,將這一截枝葉種進樹體,等待古老而有靈性的母親長出這對情人的樹屋——這是一生只有一次婚約的許諾。
這一生我只愛你一個。
由於這樣的禮儀太過莊重,再加上不同種族的精靈混居在一處,已經很少有精靈會這樣求婚。
但是,「……這可真是你的風格啊,西奧洛。」
安娜又哭了,然而腮邊的淚珠還沒有滑下,幸福的笑容已經破開了雲翳。
幽藍色映照著她散發的朦朧光線,在精靈族中安娜也算是容貌偏上的那一部分,可說實在話,看得久了,沒到某種層次的美也就那麼回事。
他也不是愛她的美貌。
皮肉和白骨並不能真正有什麼超凡脫俗的組合。
可是迎著這個笑容,他忽然回憶起很多年前,在惶恐和被拋棄的痛苦中,那個吟遊詩人唇角的些微笑意。
免他無枝可依。
「我愛你。」他說,頭一次把這句話說出口,因而口乾舌燥,慌亂得不知道看哪裡才好。
那些年他還年幼,所有的聰明,都只是脫胎於強裝的鎮定。
「誒你看,」然而他表白的對象卻叫起來,「這下面墊著的好像是火絨草的種子!」
說是這麼說,安娜的淚水滑過面頰,落進湖中。
「哈利?」特蕾莎說,「你怎麼了?」
他們站在森林獸人的城門前,文卿卻忽然笑出聲來。
「沒什麼。」他眨了眨眼,「我只是聽見了瀑布的聲音。」
「瀑布?」特蕾莎有些茫然,「這附近沒有瀑布啊。」
「有的有的,只有一滴水的瀑布,所以你聽不見。」文卿笑嘻嘻的。
他的笑容里全是少年的得意洋洋,好像有了某個秘密,但他誰也不會說。
作者有話要說: 改BU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