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在那個獸人到櫃檯為他們結賬的時候, 特蕾莎端著兩個酒杯走到了文卿身邊。
「你是怎麼做到的?」她問道,把酒杯遞給溫情的時候藏不住笑意, 「他居然真的給你摸了耳朵。獸人的耳朵可是他們身上為數不多的脆弱之處,他在今天之前甚至都還不認識你。」
「誰說他不認識我了。」文卿說,「他聽過音樂。還記得我說過的嗎?獸人的審美風格。他們注重龐大而又輝煌的結構,偏偏又輕視細節。啊哈,他們喜歡的音樂當然不會是交響樂,他們也不喜歡悠揚的小調,不喜歡魯特琴——哦當然,我能讓他們體會到他們不喜歡的東西也有美妙之處, 可吟遊詩人——某些時候, 聽眾的喜好優先。」
他笑嘻嘻地沖著付完賬之後走過來的獸人舉杯,然後仰著脖子將杯中的麥酒一飲而盡。
「你、你不能喝得這麼快。」那個獸人哼哧哼哧地說,「連老傭兵都不敢這麼一口灌!麥酒的後勁很大!」
文卿豎起一根手指:「噓噓噓, 別說話——不, 我不是要你吻我。」
特蕾莎露出「見鬼」的表情,而那個被他指揮得團團轉的獸人還是那副摸不著頭腦的樣子。
「你付酒錢了嗎?」文卿問。
「付了。」這個大個子低著頭看著文卿的頭頂說。
他毛乎乎的臉上一雙小眼睛又黑又亮, 散發著善意的光,即使體型巨大,也絲毫不顯得兇惡。
文卿猛地轉身擊掌:「好極了!現在我們是朋友了!你叫什麼名字啊朋友?」
「傑克。」獸人說。
「多麼俊美的名字!」文卿大聲誇獎道,還好酒館里的人們都習慣了有人時不時發酒瘋, 大吵大嚷,而現在也不過是又多了一個,「好了, 獸人傑克,你的新朋友叫哈利,新朋友的另一個朋友叫特蕾莎。記住這些名字,傑克,哦老天,這三個名字可都是家喻戶曉的人物,不過排列在一起的時候還是你和我的畫風要合適一些……別在意,當我胡言亂語……有時候一個瘋朋友也挺有意思的對不對?」
他快活地笑起來,跳上一張桌子,揚起手。在敲下鼓面之前,他忽然又停下來,很認真地詢問:「說實話,傑克,你確定你付了酒錢?」
「我確定,哈利。」傑克說。
回答他的是一聲震響。
咚!
又是短暫的、一瞬間的寂靜。
這一聲響彷彿喚醒了他們關於上一次響聲的記憶,多數人在短暫的驚醒后搖搖頭將那聲響拋到腦後,仍舊一邊唾沫橫飛地和同伴吹牛聊天,一邊大口豪飲杯中的麥酒;然而有少數人類和獸人卻面帶猶疑,他們詫異地四處張望,並且很快就看見酒桌上的文卿。
咚。
文卿又敲了一下,昏暗的酒館中,燭火彷彿也為這一聲跳動了一下。
他的眼神就像老鷹面對獵物一樣,充滿了專註和掠奪的欲.望。亦或者說他的眼神是出於一種蔑視和飢餓——作為一個靈敏的蔑視這些遲鈍的,又因為被一群遲鈍的感官包圍,周圍的一切都過於遲鈍、毫無創新,低度開發的感官所展示的世界不能滿足高度開發的感官,以此才產生的飢餓。
隨著他的這一聲敲擊,某些酒杯被放回木桌,某些談話的人茫然地停下,某些人類或是獸人將眼神聚集到這個年輕的人類所站的酒桌上,將眼神投向他。
這年輕的人類少年穿著烈焰一樣的顏色,像是火一樣發光。
咚。
安靜像是一場飛速傳染的瘟疫,或是龍捲風——在所有人類或是獸人還沒有注意到的時候,一個個眼神投向了文卿,每一張臉的長相都不一樣,可是每一張臉上都寫著共同的、不知名的渴望。
這裡只是一個傭兵的酒館,在這裡喝酒的也都是傭兵里的底層。他們的生活是什麼樣的?或許也曾有夢和精彩,壯志豪言,然後一切都在千篇一律的生活中熄滅。
咚。咚。咚。
文卿歪著頭掃視酒館,隨著眾人的心跳落下鼓音。
他好像看了所有人,又好像誰都沒看。他空茫的眼神掃過的時候,既讓人覺得有一瞬間他已經將你整個人都看透,也讓人覺得他是透過你在看別的人。
但他的手非常有力並且穩——他的眼神最飄忽的時候他的手依然會這麼穩,讓人懷疑是不是哪一天他老得快要死了,手背上長滿了老年斑,肌肉鬆弛,手骨僵硬,那時候他的手依然會這麼穩,穩得像是這個世界上最穩的東西,往後有人說起穩的時候,都會說「穩得像那個吟遊詩人的手」。
「哈。」他忽然短促地笑了一下,所有人都為他的這一聲笑心中一跳。
這笑聲里好像有別的不平凡的東西。
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他敲打的速度變快了,其實也不至於非常快,神奇地應和著人類和獸人的心跳聲,應和著他們的呼吸和眨眼,而所有的人類和獸人都在這奇異的鼓聲中找到了自己——不是作為個體,而是作為整體的一員,作為無數被放大的感官中的一個。
曾經心灰意冷,也因為心灰意冷而麻木,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那些生活中美好的東西,風聲,葉聲,小女孩小男孩的聲音,路上的笑聲,他們都聽見了,然後又很快地忘記了。
但誰會忘記自己的心跳聲?在每一天臨睡前,在每一個夜深,在疲倦的間隙中深深呼吸的時候——這個老夥計,它跳動著,從來不會停。
文卿沒有再加速了,他只是注視著眾人,敲打著鼓面,發出單調的、迎合人類和獸人心跳的鼓聲,像一個高明的指揮家,不需要奪目,操縱、協調才是他的工作,而他的工作就是讓這個酒館中的所有的生命都按照同一個頻率生存。
讓他們在音樂中成為一整個的生命。讓他們在鼓聲中理解自己,讓他們在鼓聲中解放他們遲鈍的感官。
他拋下最後一聲響,然後向前跨出一步,墜落一般跳下酒桌。
「呼。」文卿說,「我不常這樣,不過小型室內演奏還是有一點配合更好對不對?我們剛才也算是勉強配合了一下,雖然那全都是我在配合你們。」他轉過身沖著酒館中的眾人招手,說「沒關係我知道你們連業餘的都算不上」,然後又轉向特蕾莎,「行了行了,我們走吧。」
特蕾莎慢慢問出她一直想問的那句話:「你……醉了嗎?」
「醉?我沒醉,我是說真的,不是酒鬼照常說的那樣。」文卿率先往門外走,一邊走一邊說,「我不會喝醉。不過我喝了酒是要比平常興奮一些,情緒起伏比較大而且話有點多,有時候據說還會做一些失禮的事情——你要問我通過什麼大簍子沒有?我會說沒有,從來沒有,特蕾莎,如果不算上我差點搶走羅伊娜珍藏的黃金排笛的那一次。」
他猛地停下腳步,擰著眉頭問特蕾莎:「看在*的份上!她就是喜歡黃金!她收著排笛根本就沒用!難道是我做錯了嗎?」
特蕾莎一邊想你都要搶別人的黃金了居然還覺得委屈,一邊在他氣鼓鼓的眼神中敗下陣來,毫不猶豫地指責那位不曾謀面的羅伊娜:「你當然沒錯,都是羅伊娜的錯。」
「對嘛。」文卿心滿意足。
然後她小心翼翼地問:「你說看在……誰的份上?」
「*」文卿說。
特蕾莎什麼也沒聽到。她睜大眼睛盯著文卿的嘴唇,然而所有牢記在心的嘴型都以比她記住還要快的速度遺忘了。她意識到那是一個不可觸及的名字,一個魔法真名,充滿了她不能承受的力量,乃至於她哪怕只接觸到一點點都會被抹去。
她不敢再想。
一直默默跟在他們身後的傑克終於找到機會和文卿說話。他問文卿:「你是怎麼做到的?」
「什麼?」
「在酒館里。」傑克的通用語不是很好,他努力解釋,「你是怎麼讓所有人都跟著你的?我聽過別的吟遊詩人的音樂,有比你急促比你快的,彈得比你好聽。不是,沒有你打鼓好聽,你們不一樣,但是他們都沒有你的鼓聲里的……」
他找不出詞來。
「喂傑克,別說他們彈得不好聽。」文卿說,「沒準兒就是因為他們彈得太高明了。有些音樂要非常敏感的耳朵才能分辨出來,至於你們,你們的耳朵就像木頭一樣。凡事不要老是怪別人,多想想自己。」
「對、對不起。」傑克吶吶。
「別在意,要是他們彈得好就更有錯了。」文卿飛快地換了個臉色,「吟遊詩人可不擺臭架子,音樂——音樂沒有低俗的,沒有不能演奏的。」
「所以你是怎麼……」
「你在問一個吟遊詩人吃飯的手藝嗎?」文卿又冷下臉說,「作為新朋友你未免太大膽了。」
特蕾莎默默往後縮,看著文卿逗弄那個傻乎乎的獸人。
「哦,哦,對對不起……」傑克老實地道歉。
「沒關係沒關係。」文卿喜笑顏開,語速飛快,「你是想問我怎麼調動聽眾的情緒的對吧?這可是一門大學問,要結合聽眾的身份和欣賞水平,要考慮環境,還要考慮到光照,要我仔細跟你說也說不明白,這玩意兒你要自己揣摩,這是一種感性認知——其實關鍵還是音樂。」
他張開雙臂原地轉了個圈,說:「音樂!這才是最重要的!聽眾沒有音樂重要!音樂是對話、是呼應,是自由!你知道最妙的是什麼嗎?最妙的是音樂是一種有紀律的自由!我沒有演奏,哦不,這麼說你可能聽不懂,好吧,我不是在演奏我自己,我也沒有在剛才的音樂里表達什麼——特蕾莎?我記得你們最鄙視這種『毫無深度』的音樂?」
特蕾莎在傑克的注視下不太自在地聳了聳肩。
「記著特蕾莎,這想法非常蠢。不過情有可原,他們還沒有遇見我。」文卿說,「『深度』,啊,音樂玄妙得就像是宇宙,認定唯一的判斷標準是絕對真理?非常狂妄。你問我是怎麼調動聽者情緒的,傑克,我在酒館里選擇的方式是不用音樂傳達任何情緒,完完全全只模仿你們,絕對摒除個人的特質。」
「聽上去不難。」傑克說。
「是不難,只需要技巧。」文卿停下腳步,解下腰間的鼓扔給傑克,「接著!」
他的力度控制得很好,傑克下意識地一抬手就接住了,茫然地看著他。
三人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文卿雙手插兜左右看看,問:「你不帶新朋友回家嗎?」
作者有話要說: 新年好啊小夥伴們!!
文卿他現在還沒有明確的性別意識啊,怎麼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