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時隔一夜, 鎮長又見到了文卿。
昨晚文卿離開后留下他和管家,兩人為這傢伙令人摸不著頭腦的行為相顧無言, 最後也只能得出他「與眾不同」的結論,草草收拾后各自安寢。
按照他的預想,文卿這一趟少說也要花個十來天,十天後他就該著手開始準備下一次招待。如果十來天后文卿沒有回來,那才算是正常,他就稍微推遲一下晚宴,至於往後推遲的時間,個把月也不能算是多了——別說個把月, 半年也不能算少。
儘管沒傳出過什麼某傭兵團到此後全軍覆沒的惡名, 附近也沒什麼強大的魔獸,甚至最愛出沒在惡劣環境中的術士、亡靈法師也不在此隱居,但沃彌德瑞克火山依然是個不折不扣的兇險之地。
這彷彿是所有居住在附近的種族生來就具有的觀念, 而這觀念又彷彿是活的一樣, 會飛快地寄生在所有初來此地的人的頭腦中,令他們對此判斷深信不疑。
也不是沒有人察覺到異常, 無數年中有無數人類的魔法師來到這裡,探尋和研究火山的秘密。他們實力最差的也是高階,聖域數不勝數,可以這麼說, 把所有來過沃彌德瑞克火山的聖域列成名單,那麼這個名單上出現的名字,就是人類迄今為止湧現過的所有聖域。
這群人類中的至高強者來到此處, 不遠萬里,帶著得意門生和各式各樣的工具,忍耐某種未知而又盤旋在頭頂的恐懼對神經的折磨,花上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乃至於上百年的時間去追尋一個答案,可最終他們得到了什麼?
一無所獲。
他們心知最大的可能是無功而返,但仍舊有聖域會鍥而不捨排除萬難地趕來。
在這個有許多智慧種族的世界里,人類實在是太脆弱了。就算略過一誕生就具有威能的巨龍、獅鷲等等頂尖的魔獸不談,精靈族個個都具有極高的魔法和戰鬥天賦,獸人沒有魔法天賦但是每個分類幾乎都有天賦技能,比如熊人力大無窮豹人速度奇快。
甚至侏儒這種幾乎沒有攻擊力的族類也有強悍的隱匿天分,他們能像變色龍一樣完美地隱藏在荊棘、樹林、沼澤和草地中,而且智商不低,極為擅長製作機關捕獲獵物。
哪怕又蠢又弱的地精,也是一生下來就能跑能跳,還自帶一口鋒利尖牙的。
地精嬰兒會自己翻滾著掙脫胎衣,自己咬斷臍帶,再吃掉屬於自己的那個胎盤……地精一胎能生8到20個,足夠強壯的地精嬰兒會搶奪兄弟姊妹的胎盤食用,而吃不到胎盤的嬰兒會很快死亡,所以一般情況下,存活下來的地精數量只有生下來的一半。
他們能在幾天之內像是吹氣球一樣從剛出生的成人拇指那麼大長到成人小臂那麼高,並且迅速和同齡的地精們組成隊伍開始狩獵。如果營養足夠,他們長到成年地精那麼高只需要一個月不到的時間,而一旦有了成體的體型,這些新生的地精就可以加入長輩的狩獵隊伍,並且開始交.配和繁.衍了。
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所有的智慧種族都起碼有一項特彆強的優勢,只有人類誓把中庸進行到底,智商、天賦、繁衍能力,哪一樣都不是最差,哪一樣都不足稱道。
可這種強敵環伺、稍有不慎就有滅族之災的環境也不是沒有好處,警惕外界和不懈追求的天性不再是某一個人或某一個學者群體私有的性情,而成為一種全民族共有的本能。
人類不允許達摩克利斯之劍的存在。
但凡有一個不知深淺的玩意兒杵在那兒,人們就非得把它鬧明白不可。
只有鬧明白了,才知道這東西對人類有沒有危害,亦或是否有利可圖。
神農嘗百草說白了也就是環境逼出來的壯舉,人們總調侃說「華國人什麼都吃」,微量毒素的就摸索出吃了不會損害身體的「適量」,再對種子不斷改良。哪怕劇毒的植物塊莖,也能流傳下詳盡的令其處理后可食用的方式——而在華國食譜中像這樣處理有毒食物的法子不計其數。
花了多少代人的精力,又有多少人因為嘗百草而死?
太悲壯了。不能深想。
一開始鎮長以為文卿也是那些法師中的一員,但這位聖域自打走進索格鎮起畫風好像有些不太對……或者說他的畫風壓根兒就沒對過……法師的冷靜矜持泰然自若在他身上連個影子都沒有,更別說這位聖域還穿得像個吟遊詩人一樣。
要不是索格鎮附著在城牆上的探測法陣從未有過失誤,而且他身邊還跟著那位來自帝都的大人,鎮長還真會以為這位就是過來遊玩看風景的。
……結果他就是啊!
一天後他就帶著那位大人回來了!一路說說笑笑開心得不得了!然後他就把那位大人送到法師公會讓大人回去了!
鎮長心裡有一萬句吐槽,可惜他生性寡言,還顧忌著對方的實力,最後也只是稍顯尖刻地評價了一句。
至於他在文卿送特蕾莎離開后請對方去沃彌德瑞克火山查看的行為,還有他的剋制和禮待,當然是出於特蕾莎的指示。
這位女公爵一向以精準的眼光享譽帝都,無數個事實已經證明了她的每一個舉動都帶著深意。但鎮長知道這位女公爵並沒有外界所傳的那麼老謀深算,她所做的最正確的投資,就是在陛下羽翼未豐的時候堅定地站到陛下的身後。
她是陛下的鷹犬和喉舌,從某種程度上說,她的態度就是陛下的態度,她的指示就是陛下的授意,由不得他怠慢。
實話說文卿在鎮長眼裡絲毫不可靠。他覺得文卿大概是陛下培養出來的聖階,就像陛下培養出大批的低階法師一樣,是可以量產的。他只見過這麼一個的原因可能是培養出一個聖階不值當,畢竟花費太多,而這種戰略性的武器又不能隨時隨地都拿出來使用。
文卿在他看來實在是傻乎乎的,雖然性情古怪,但也很好控制。這種有那麼一點天賦又好拿捏的人太多了,假設沒有陛下為他堆砌的實力,完全是個不值一提的小人物。
也不能說是徹頭徹尾的小人物,他輕蔑地想,那傢伙不僅穿得像個吟遊詩人,長得漂亮,還真的懂一點兒音樂。假以時日,未必不能作為吟遊詩人名滿天下。
這天早上他像往常一樣起床,更衣洗漱后坐到餐桌上,一邊閱讀從帝都送來的信件一邊享用早餐。他信任的管家、忠誠的朋友丹尼爾立在他身後,同樣如往常一樣沉默和可靠。
一個僕人走進來,和丹尼爾耳語一番,又悄悄退下。
隨即丹尼爾向前邁了一步,彎下腰,恭敬地說:「原諒我打擾您的早餐,主人。」
鎮長放下刀叉和信件:「你知道這是我每天最放鬆的時候,老夥計。但你又有什麼錯呢?說吧,發生了什麼大事?」
「僕人發現哈利先生坐在門口的台階上。」丹尼爾說。
鎮長足足花了五秒鐘,把這個名字在腦子裡轉上了好幾圈,才意識到「哈利」究竟是誰:可不就是昨晚才應下要去火山探查的那位聖階?
「他怎麼回來了。」他擰起眉頭,第一反應是文卿根本沒有去火山。
鎮長心裡對文卿的評估又低了幾分,開始考慮在下次彙報的時候向陛下反映實情。他受不了那些受了陛下恩惠后又對陛下的命令陽奉陰違或者不放在心上的人,在他心裡效忠於陛下本身就是無上的榮耀,而那些無恥之徒的行為不啻於叛徒。
這世上最該死的就是叛徒。
但叫那傢伙坐在台階上怎麼想都不是個事兒。
尤其是在女公爵強調過「他生性活潑,萬望包容」和「陛下對他極為看重」的情況下。
鎮長沒有讓僕人邀請文卿進門,而是不情不願地站起來,打算親自去迎接對方。丹尼爾跟在他身後,他們迅速而又悄無聲息地穿過漫長的走廊和旋轉的台階,優良的窗口設計讓這座厚重的古堡內部採光良好,暖光下,四周冷硬粗糙的石塊暴露無遺。
僕人向外推開了大門,文卿恰逢時機地回頭。
不必假以時日了。鎮長冷靜地想。這傢伙現在就可以去帝都。隨便彈些不那麼難聽的曲子,保持這個表情,那些母愛泛濫的貴族夫人們就會把他捧得天下皆知。
就像多年前的卡貝松,那個傳奇的吟遊詩人。所有女人都愛他,一部分男人也愛他,剩下的人則恨他入骨。
門影傾斜著撫過文卿的面容,陰影自他的臉上緩慢然而堅定地散去了。陽光灑滿他的臉,而他的笑容也隨著陽光一起降臨,那一瞬間里的憂鬱如同一種站不住腳的幻覺。
鎮長不如特蕾莎敏銳,他也沒有心思細膩到能理解文卿在片刻間的情緒轉換。
可像是鎮長這樣性格古板而眼神銳利的人,通常都極端清醒。
他在一瞬間里毫不猶豫地推翻了自己對文卿的所有推斷,坐在台階上的那個聖域絕不是天真爛漫的傻小子。他笑起來的時候的確很像那種蠢貨,但他完全不笑的時候,會顯得相當冷淡和憂鬱。
那絕非深閨少女矯揉造作的憂鬱。
文卿以手撐地站起來,笑著走向他們。
鎮長忽然有種奇怪的預感。說奇怪是因為這才是他們第二次見面,可他幾乎能想象出文卿在這個場景會說什麼——
「我餓了。」文卿對鎮長說。
鎮長停在原地。
他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可文卿不知為何覺得後背一陣發麻。
「我查出來火山是怎麼回事了。」他趕緊又說。
三秒或者更短時間的僵持后,管家丹尼爾盡職盡責地咳嗽了一聲。
鎮長立刻驚醒一般露出標準的社交微笑,側身邀請道:「請進,哈利。」
文卿看了一眼丹尼爾,得到管家一個溫柔且充滿了安撫意味的淺笑。他放下心來,跟著鎮長走進了古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