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今日的索拉森林是個陰天。
這是一件蠻罕見的事情。索拉森林一年四季都氣候溫暖, 常年淫浸在盛夏般的燦爛光照中,太陽又對此地尤為厚愛, 總是極早升起、極晚落下,因而擁有整個大陸最長的日照時間。
但或許是陽光明媚的日子太多了, 少見的陰天也顯得新奇起來,生性洒脫的精靈們比往常更早地起了床,或形單影隻或三五成群地行走在精靈之樹中。
負責採摘果實的精靈在果樹間嬉笑跳躍,小精靈在平坦的空地上跑動和歡笑,偶爾攀上低矮些的樹木小試身手。巡邏小隊悠然地在慣常的巡邏路線踱步, 逗弄幼獸和尚且在巢中嗷嗷待哺的雛鳥;值班的精靈守衛們換了一班, 換上來的新守衛以一種剛上任的的熱情和警醒恪盡職守。
一切都那麼安詳, 一切都那麼輕靈。
儘管天生美貌且天賦卓絕, 精靈卻完全沒有與之相匹配的野心。他們中的絕大多數都對陰謀和爭霸毫無興趣, 只願守著一塊凈土悠哉度日。
這種「不思進取」里藏著任何有智慧的人都會肅然起敬的高貴秉性。
當文卿如幽靈般潛入精靈國, 四處瀰漫的清新的草木空氣令他緊鎖的眉頭也舒展了幾分。
一個穿著淺藍色長袍的精靈少女站在樹枝上, 踮著腳去摘一枚對她來說生長得過高的青色果實。文卿從她的身旁掠過,看她摘得太努力了, 順手摁了一下那枚果實, 熟透了的果子不堪受力, 直挺挺地落到少女手裡, 喜得她眉開眼笑。
她笑起來真的有一種純潔。不好說, 也沒法說,這個笑容是必須用天成的佳句來描繪的,天成的佳句只能妙手偶得, 是只會在愚人腦中一閃而逝卻捕捉不得的東西。
文卿確實是有某些超凡脫俗的天賦。但他也不過是個愚人。
帶著一點說不清的歉意,他從背包里撈出一朵白花插在她的發間。那朵花沒有留在她的頭髮里,而是順著髮絲滑下來,輕飄飄落到草地上。
一個跑過的小精靈目睹了白花飄落的過程。他停下步子,蹲下來撿起白花,站起身後東張西望,弄不明白這朵花是從哪裡來的。孩子的眼睛大極了,他的疑惑也就格外無邪。
文卿笑出了聲。但他的速度那麼快,於是這笑聲便如風一樣刮過了,並未引起精靈們的注意。
越往精靈之樹的內部走,守衛就越是森嚴。
精靈們性情曠達不意味著他們一點也不在乎形式,精靈之樹的核心是精靈族的重地,即使精靈王的寢宮就在最接近精靈之樹核心的那個房間,精靈王能保證精靈之樹核心的絕對安全,他們依然在此處加強了守衛,三步一哨,十步一崗,等閑人決不能在未得允許的情況下靠近。
文卿悄悄在精靈守衛的眼皮子底下走過的時候很有幾分心虛。
是氣氛太嚴肅的錯,他安慰自己,所以他才會有自己在做壞事的錯覺。
他穿過走廊,憑藉良好的記憶力和適當的推測找到了精靈王的寢宮。
木門緊閉,他試探著推了推,沒有鎖。他閃身進門,又體貼地掩上門。
精靈王在更裡面的位置。
不假思索地走到這裡之後文卿反而躊躇起來,不知道該不該拿自己的一點小事去打擾蒂恩托。他心裡有點忐忑,有點羞澀,還有點激動,就像迷弟初次見到偶像的那種心情。
是是是,他不是第一次見到蒂恩託了,但誰能在精靈王面前不心懷謙卑?見幾次都一樣。
或許奧古斯都可以,他胡思亂想著,皇帝是能和精靈王獨處一室談判的人物,不說別的,單說這定力,簡直鐵石心腸了……而且皇帝好像也沒有情人,以他的地位和他所受的教育,沒有情人這件事還挺不可思議的,難不成奧古斯都是個無性戀?
一個無性戀千古明君,想想還挺有意思。
他的思緒拐了不知道多少道彎,開始回想他在歷史書里看到過的奧古斯都。
不想不知道一想嚇一跳,作為奠定了人族最強地位的皇帝,奧古斯都居然沒多少為大眾所熟知的私生活,史書里只記載了皇帝於某年某月做出了某事,這件事對後世產生了多大的影響;再不然就是皇帝於某年某月做了某事,這件事在當時產生了什麼影響,單看史書,這位皇帝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工作狂。
雖說牛逼到奧古斯都這個地步的人物基本上工作狂的帽子沒跑,不過徹頭徹尾只有工作就很奇怪了。而且奧古斯都的長相也是個謎,不說影像資料,他甚至連一張畫像都沒留下。
文卿一邊出神一邊往蒂恩托那邊走,穿過了兩個門洞才找到蒂恩托的床。
這張床就是精靈之樹生長出來的一塊凸起,翠綠的葉片給這塊凸起包了一層邊,蒂恩托躺在葉子的護衛中沉沉睡著。
他在光芒里時有在光芒里的美,在昏暗中也自有昏暗中的美。暗淡的光線給他的皮膚染上溫柔曖昧的暖黃,光影的力量被削弱了,明暗對比在這裡不適用,此刻被突出的是精靈王身上的線條,單看那張臉,眉如峰聚,眼如花瓣,鼻似萬潮,唇似雲波。他在白袍下的軀體看不真切,但露在外面的十指根根若劍,手腕如少女的蜂腰。
像個舞者,柔軟得能捏合成任何角度;像個戰士,剛硬得能抗下任何山峰。
文卿側身坐到床邊,一隻手撐著自己,痴痴地盯著蒂恩托發傻。
真美,他想,又覺得這樣的語氣不夠強烈:他多麼美啊。
人們常說想象力無邊無際,但那根本就是廢話。想象總是在事實的基礎上進行的,精靈王的美壓根找不到基礎,那是空中閣樓,是水霧中花,是神跡——想象不能,模仿不能,看到之後就只能頂禮膜拜的份。
文卿不著急要蒂恩托醒,真著急的事情根本不需要跑過來找蒂恩托。他寧願多看一會兒蒂恩托睡著的樣子。
他就是想見蒂恩托。哪怕不說話,只是坐在一邊看著,都會覺得開心。
但蒂恩托沒讓他看上太久。
他睜開了眼睛。
「哈利?」蒂恩托輕聲呼喚,沒有起身。
文卿往床上挪了挪,仔細觀察蒂恩托的表情,眼見著蒂恩托眼帘半闔,似醒非醒,就知道對方沒有和他計較的意思,趕緊手腳並用地爬到蒂恩託身邊卧下。
木床竟是軟的,質地相當富有彈性,比起木頭更像是橡膠。床很大,蒂恩托睡在中央,文卿爬到他身邊后緊緊貼著他的手臂睡下,後背和床邊還留下了好長的一段空隙。
精靈王將那隻挨著文卿的手臂穿過文卿的脖頸,摟住他,輕輕將他的腦袋壓到自己的鎖骨下方。他歪了一下頭,臉頰貼著文卿的頭頂。
「怎麼了?嗯?」他用鼻音說著精靈語,「我們小哈利不開心了?」
這話激得文卿寒毛直豎:天天天酥炸了!
不僅僅是嗓子美,這段話本身的構造就很美。
精靈語是這個世界最具有音樂美的語言。
究其原因,最關鍵的就在於精靈語的字音構成異常複雜。
中文的發音已經非常豐富了,聲母和韻母一起構成了最基礎的400多個音節,每個音節又都有四個聲調,字音字調就這麼組成了1600多個語音;而精靈語呢,它的音節只有中文的一半不到,每個音節卻有七個聲調——是不是很耳熟?
沒錯,精靈語的聲調正符合七聲音階,哆、來、咪、發、索、拉、西,聲調逐漸升高,而非中文聲調基本位於同一軸線的構造。不僅如此,他們的每一個音節都有三個長度,三個長度各自代表不同的含義;他們甚至還會在談話中各自使用不同的音階,讓整個對話聽起來和諧融洽;最離譜的是,他們還講究談話中轉音的方式!
想象一下他們交談的時候,某個精靈起音較高,和他談話的精靈就會自覺降一個、半個、一個半或者隨便幾點幾個音階和他說話,隨即又一個精靈插嘴了,也許她是個女孩兒,那麼她就會選擇成為三個人里的最高音,兩位男性精靈便自覺跟隨她,以她為主調調整自己的音階……此起彼落,彼此呼應。
文卿:精靈語根本不是在說話!精靈只會唱歌!
由此可見,說精靈個個都有極高的藝術鑒賞力不是吹的。他們一輩子都在唱歌,這種環境要是能培養出對藝術一竅不通的精靈,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傢伙也是挺厲害了。
「蒂恩托蒂恩托,唱首歌好不好?」文卿翻了個身抱住蒂恩托,也用精靈語說話,「唱首歌嘛。」
「嗯——」精靈王敷衍地哼出一聲作為回應。
「蒂恩托!」文卿急了,掙扎著推他,「醒醒!哎呀我知道你早就醒了,你快起來,起來唱歌嘛蒂恩托!」
精靈王說:「哈利,我們原本是沒有『歌曲』這個說法的,這是外來語,我想你能理解原因。我現在就在唱歌。你要聽我說什麼?」
他的語氣溫柔得過分,像一個半醒半睡的母親為她的嬰兒哼一首搖籃曲。含糊不明,用詞簡單,沒有多少起伏,可精於安撫人心。
「我知道。」文卿蜷縮在精靈王的懷裡說。他想了一會兒,問,「你為什麼總是在沉睡?」
「因為這個世界太精彩了。」他說,「無論有沒有我,它都一樣精彩。」
「也有不精彩的地方。」
「噢,哈利,親愛的小哈利。」精靈王笑起來,笑得胸腔都在震動,「你以為不精彩的地方,恰恰是世界最精彩的地方。」
文卿不說話了。
但不說話不是在精靈王的話中受到了啟發,也不是想要反駁卻找不到反駁的理由。他沉默的原因,是他完全能理解蒂恩托的話。
精靈王的眼神注視著世間,他關注人們的喜怒哀樂,是的,確實如此,但他站得著實太高了。他高瞻遠矚,具有遠見卓識,強大堅定且過於強大和堅定。他誠心誠意認為逆境令人向上,絕境使人逢生,對面的兇險愈是猛烈洶湧,迎難而上的人就愈是容易在磨鍊中成就更高的自我。
——至於那些被抗不過去而被摧毀的人?在所難免。他一定會這麼說。
他說得萬分誠懇,也會為此感到難過,如果人們懇求,為了避免這樣的不幸發生,他同樣樂於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但從內心來說,是的,他完全承認:折損在所難免。
這態度沒有錯。冷酷是握有權力之人的必修課。
有時候就是有些事情會發生,比如你知道敵方間諜潛入,知道對方偷取了決定勝負的絕密資料,並且將間諜鎖定在三個人之中。你不知道的是間諜究竟是哪一個,所以你乾脆三個人都殺掉。兩個無辜者的生命,亦或是輸掉一場戰爭,這道題閉著眼睛都能選,可無論選哪一個都值得傷心。
「嘿。」文卿說,「不如這樣,我彈琴給你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