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太陽從阿拉伽草原的最東面躍出, 金色輝煌, 赤色宏壯, 如同一團火燒灼了雲濤, 天邊燃燒著永不止息的烈焰, 萬丈霞光如火蛇一般搖曳。


  多熟悉啊,像是沃彌德瑞克火山裡那片天空上倒流的岩漿。


  文卿躺在帳篷頂上, 朝陽映入他的瞳孔,正如當時那個名為卡隆的大惡魔佔據了他的全部心神。


  他已經在這裡躺了整整一夜,這一整夜的時間,他都只是望著磅礴的星空。閃爍的星光能令他平靜, 也能令他心中空蕩,他不想去想任何東西, 只是看著星星, 任由圓月的銀輝淌過他的瞳孔。


  直到太陽升起來,它的光芒刺痛了他的雙眼。


  心理意義上的刺痛。這種刺痛驚醒了他。


  「我不敢相信這個早上你沒有做晨禱, 吉莉安。」文卿說,「阿泰尼昂對你太放鬆了。或者說他給你放了假, 告訴你只要照顧好客人就行?」


  吉莉安爬上他的帳篷,毫不客氣地噎了回去:「你算哪門子的客人?又是不請自來,又是舉止可疑的。我是要看著你,免得你做什麼壞事。」


  「看來阿泰尼昂給你放了個假。」文卿下了結論。


  他調整了一下姿勢,雙手墊在腦後,愣愣地看著朝陽出神。


  一直穿同一身可不是他的風格,昨天吉莉安離開之後, 他就進帳篷換下了戰鬥服。


  現在他一身純白,上半身穿著腰身和袖子十分肥大的襯衣,寬鬆的衣服愈發襯托得他身形纖細,精美的蕾絲點綴在白衫的前胸和手腕處,這一切原本是都會令他看起來高貴和典雅的,可文卿只是老老實實地把袖口用結繩束緊了,領口開衩部分的繩子卻沒有繫上。


  這件襯衣是深V領,繫上繩子后它只會讓人隱約窺見其主人胸口流暢的線條,那種視覺效果會相當美妙,佐以昂貴而不貼身的面料和華貴的蕾絲、刺繡后,這正是貴族們所推崇的,含而不露、精緻體面的性感。


  可文卿沒有繫繩子,囂張地敞著他漂亮的、介乎於男人和少年之間的小半個胸膛。


  你知道一個人的性格是很容易從這個人的穿衣打扮上看出來的,確切地說,一個人的審美里包含了他的性格。服飾猶如面具,服飾更是盔甲,可對有些人來說,服飾是他向外界展示自我的看台。


  所以人們其實很容易從文卿身上看出他的性格,哪怕他靜靜躺著,半張著眼帘,既沒有看任何人,也沒有說話。


  柔和的晨光灑在他的身上,他被照亮的胸口宛如一汪溫熱的牛奶。他的頸向後伸展,好像花枝甘心承托一朵含苞的花,他的面龐也正如花一樣動人,稚嫩的花瓣上猶沾染著晨光。


  他躺在帳篷上,深陷的鎖骨里沉澱了一小片暗影。


  就像吟遊詩人們的詩曲和歌謠里無憂無慮的少年——或者青年——誰在乎?他的年齡絕非秘密,可年齡這事兒對某些人來說是模糊化的,某些人可以活數百年、上千年,眼瞳里依然燃燒著青春的火焰。


  他用來搭配舒適的白色襯衣的,是一條白色的緊身褲。有彈性的織物貼在他的皮膚上,勾勒出他修長的腿,和腿部的曲線。往下是一雙包到小腿的淺棕色長靴,方頭,有跟,站立的時候這樣的靴子能淋漓盡致地顯示出他合宜的腿部肌肉。


  按獸人的審美來看文卿實在是太單薄了。他的骨骼不夠粗大,他的肌肉不夠厚實,他的體毛過分稀疏,他的神態和眼瞳也太清澈天真,沒有屬於獵食者的冷酷和鋒利。


  那身純潔無瑕的白衣和白褲都讓他顯得分外的柔和,陽光中,他看上去那麼年輕,跳躍的少年感從他晶亮的綠眼睛里透出來,他與這個部落格格不入,可當他躺在帳篷上,悠閑的樣子又顯得和這個部落妥帖相融。


  吉莉安已經站到文卿身邊,但她沒有看文卿,因為剛爬上來的時候她看了一眼文卿,就覺得心裡惴惴發慌。


  陽光照得她很熱,熱得她後背發間都是汗意。也不知怎麼回事,明明天氣很好,看雲層的狀況,最近幾天里也不會有雨,可風裡就是潮乎乎的,又濕又膩,讓她呼吸困難。


  「早上好,吉莉安。」文卿懶洋洋地說,「草原上的陽光太好了,我也沒什麼事可做,乾脆曬一天太陽。你呢?除了陪著我還有事要做嗎?」


  「沒……沒有。」吉莉安吶吶道。


  她隱約覺得好像是有什麼事要做的,可一時間根本想不起來,又因為心裡發慌,恨不得馬上離開這裡,也顧不得那麼多了,趕緊回答沒事,心想等她走遠了再想她原本是要做什麼。


  而後她就聽文卿說:「那你去部落里幫忙吧。阿泰尼昂肯定不會再讓我幫忙了,又是『不需要客人做』那一套。你代我去,吉莉安,那個狼人大叔叫什麼來著?你肯定認識,他有活給你干。」


  吉莉安想答應下來,馬上離開這裡。她頭腦發熱,答應的話已經涌到了口邊,擠在舌頭上,爭先恐後地想要往外蹦,可也許是她這會兒正頭腦發熱的的緣故,話一出口,就變成了:「你穿的這是什麼?女人的衣服嗎?」


  她恨不得吞掉自己的舌頭。


  「哦,你是說這些蕾絲?還是說刺繡?它們只是看上去都是蕾絲而已,有一些看上去像是蕾絲的是蕾絲狀的刺繡。」文卿完全不生氣的樣子,他還伸手扯了一下領口向吉莉安展示,「你看,像這樣。」


  吉莉安情不自禁地順著他的指引望過去,太陽神啊,她心慌意亂地想,他的胸口沒有毛!他的皮膚,他的皮膚就像水一樣!滑溜溜的,還在反光!

  「穿得像個男人一點兒哈利!」吉莉安尖叫起來,哆哆嗦嗦地移開了視線。


  她被嚇得厲害,她理智上知道人類的皮膚就是這樣的,她也見過別的人類男性,可她還是被嚇得厲害,就像有生以來從來沒見過一塊兒不長毛的皮膚似的。天氣太熱了,太陽太曬了,她覺得她的臉已經被曬得滾燙,她的心臟也是滾燙的,在她的喉口瑟瑟發抖。她熱得受不了了,恨不得馬上離開這裡找個地方降溫,可她的腳像是藤更木一樣在帳篷的皮毛上生了根,拔也拔不出來。


  文卿被她激烈的的情緒嚇了一跳,「嘿,吉莉安,嘿嘿,別著急啊。冷靜一下,千萬冷靜下來。」他做出想要起身的姿態來。


  吉莉安爆喝一聲:「不許動!」


  文卿立刻僵在了原地。


  吉莉安也吃驚於自己的聲量和吼叫聲里所含的憤怒,她張開一隻手隔空護在唇前,想捂著嘴,又沒有真的捂著嘴。


  這隻手上鋒利的指甲已經躍躍欲試地探出手指,而她的耳朵精神地豎在頭頂,尾巴翹著,渾身毛髮炸起,連身體都微微捲曲,顯出蓄勢待發的狀態。


  「我就是穿了一件帶蕾絲和刺繡裝飾的襯衣……」文卿獃獃地看著她,「……不至於切到戰鬥狀態吧……」


  本來就情緒不穩定的吉莉安一聽這話,又羞又窘,氣哼哼地反駁道:「都是你的錯!誰叫你穿成,穿成這樣!穿得不像個男人!」


  「我為什麼要『像個』男人?」文卿滿頭霧水,「我就是男人,不需要再『像個』男人了。」


  「可是……可是……」吉莉安結巴起來,她絞盡腦汁想要反駁文卿,很快就找到了有效的句子,「你不『像個』男人,別人怎麼會知道你『是個』男人?」


  「我自己知道啊。」文卿更摸不著頭腦了,「我的性別是我自己的事情,為什麼我非得要別人也知道我『是個』男人不可?」


  這話立刻就把吉莉安嗆住了。


  她雖然是個機靈的小姑娘,可畢竟也只是機靈而已,看事情的角度也很簡單。要是聽到這句話的是她的老師阿泰尼昂,那位老祭司一定能找到合適的話反駁,諸如一個人是群體的一員,人在群體中各司其職,性別的不同也意味著他們職責的不同之類的話。


  這話在現階段也不能說有錯,文卿能夠理解,但這話說服不了他,因為他來自一個不同性別有著相同社會職責的地方,他清楚一個文明發展到未來的走向。


  「因為……因為這樣會很奇怪!」吉莉安叫起來,「所有男人都穿得像男人一樣,只有你不是,這很奇怪!非常奇怪!」


  文卿恍然大悟地點頭:「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說我的打扮不被主流所接受?」


  吉莉安聽不懂「主流」的意思,獸人的部落里可不需要使用這種書面辭彙,他們連書面文件都沒有。不過她猜這個詞大概是指多數人,所以含含糊糊地回答文卿:「算、算是這樣吧。」


  「我不在乎。」文卿不假思索地說。


  和乾脆利落的語氣不同,他調整了一下姿勢,又舒舒服服、十分放鬆地躺下了。


  「我知道在較為低級的文明狀態里,邊緣群體會受到忽視乃至於迫害,但是——我根本不會被忽視,也沒人能迫害我。」文卿說,「而且我是個吟遊詩人啊,吟遊詩人穿得花哨一點有什麼奇怪的?」


  「你說得好像也對……」吉莉安猶猶豫豫地說,「但是『較為低級的文明狀態』是什麼意思?你是說我們獸人?」


  文卿終於回頭,很認真地看了她一眼。


  「不。我是說這個世界。」


  這一瞬間里,吉莉安覺得哈利閃閃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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