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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惜時

  永昌四年春,臨安沈府傳來消息,沈長安的長兄沈長清病重了。


  長安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正在殿中與薑婉然一同品茶。當宮人將一封家書遞到長安的跟前之時,她還懷著滿心的欣喜打開來看,可是隻讀了兩行,她手中的茶杯就倏然落地,跌得粉碎。


  沈長清得的是癆病。


  起初,他隻是偶感風寒,家裏也並未引起太大的重視。隻是找了幾個大夫來看,都未見好轉。入了秋,他便開始咯血,沒過多久,竟是連床也起不來了。家裏還請了道士做法,也照是無用。長安恍然記起,那次長清來看她的時候,也是咳得那樣厲害。若是她當下堅持去請太醫來,或許是不會到今日這個地步的。如今她細細想來,竟覺得無比懊悔。


  長清發病後,一直居住在長安出閣前的沈府。開始的時候,沈母擔心長安,並沒有告訴她。但事到如此,卻也不得不說了。


  自兒時起,沈長清便是長安最好的玩伴。他是兄長,亦是益友。沈長清是沈圖南的大兒子,也是嫡妻唯一留下來的孩子。在沈圖南遇到蘭姨之前,長清是父親最喜愛的兒子。他善劍術,好騎馬,皎如玉樹臨風前。也是看得他一身戎裝的樣子瀟灑無比,沈長安才動了學騎射的念頭。


  在印象中,長安少時多數的時光,都是與她的長兄一同度過的。長清教她爬樹,教她射箭騎馬,常常把她從私塾中帶到郊外玩樂。有一回沈長安與他嬉鬧時,不小心弄丟了父親的令牌,把她急得快要哭了出來。而長清卻甘願代她受罰,跪在父親的屋前整整一夜,長安心中過意不去,悄悄地從廚房拿了吃的給他,長清剛要接過,卻被父親發現了。於是那天晚上,沈圖南拿了棍子,一下一下狠狠打在沈長清的身上。長安望著受傷的沈長清,急得直掉眼淚。而長清卻是不停地做著鬼臉,想著法兒逗長安開心。


  再後來,蘭姨進府了。她很快便生下了沈家的第二個兒子沈長平。自此之後,長清在沈圖南的心中的位置,便顯得微不足道了。


  沈長安的母親一直對沈長清頗為冷淡,沈圖南喜歡兒子,而她自己卻隻生了女兒,因此對長清的存在頗為介懷。


  沈長清自幼失了母親,又不得父親與嫡母歡喜,那段日子,真是孤寂而又清冷。長安常常看到哥哥獨自一人坐在屋裏,對著他母親的遺物默默垂淚。而小長安隻站在遠處,就這樣靜靜地看著他,心裏也在難過。


  有時候,長安會覺得,她的兄長比她更是可憐。至少,她還是有母親在的。


  弟弟沈長平出世後,便一直養在沈圖南的身邊,加上蘭姨受寵,沈長平竟要完全取代了長清在父親心中的地位。最令長安感到氣惱的是,本應該屬於沈長清的閩浙總督之位,沈圖南卻是有意留給自己的二子沈長平。於是,長清便隻好在父親手下做官,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當沈長安出閣前再次見到長清的時候,他已像個快要步入而立之年的男子,全然沒有當年的少年風流了。


  當沈長安回到臨安的時候,沈長清已經病入膏肓了。


  閣中靜悄悄的。四周彌漫著草藥的苦澀氣息,長安是向來不願看到這種場麵的,她似是能感覺到,死亡的氣息正一點一點地向她的兄長逼近。嫂嫂顧氏跪在兄長的床邊,嚶嚶哭泣,母親與長樂站在門外,也擦著眼淚。府裏的人還是親切地喚長安為“大小姐”,顧氏一見長安進來,忙擦幹了眼角的淚痕,低聲道,“賢妃娘娘來了。”


  長安微微頷首,走到榻前,望著長清緊閉著的雙目,輕輕喚了一聲,“兄長……”剛一開口,她的淚水翕然而落。


  顧氏哭得兩隻眼睛都腫了起來,看到長安這般,更是拈了帕子掩口,泣不成聲,“方才大夫說……說他怕是不行了……”


  說罷,她又是一陣低低啜泣。


  長安極力壓住心口澎湃的潮湧,握緊了長清的手,開口道,“兄長,是我來了……”


  長清似是感覺到她的動作,眉頭微微一皺,艱難地睜開雙眼,這一個簡單的動作,似是都耗盡了他全部的力氣,他望著長安,勉力地扯出一絲笑意,“長安,你來了……”話沒說完,他已是連連咳嗽了幾聲。


  顧氏連忙上前給他擦去唇邊溢出的血珠。長安見狀,整顆心像是要撕裂一般疼痛。


  她恍然記得最後一次與沈長清玩樂,還是她當臨安王側妃的時候。她與長清,楚洛,三人一同賽馬,到了最後,長清竟非要與楚洛決出個輸贏,一時間,三人歡聲笑語連成一片。也隻有那個時候,長安才覺得,他是真正地拋開了一切煩惱瑣事,又做回從前那個沈長清了。


  隻是長安沒有想到,那是唯一一次,卻也是最後一次。


  此時此刻,長清躺在她的眼前,已是骨瘦如柴,連說完一句話的力氣都沒有。從他的臉上,已經全然看不出當年賽馬少年的英氣了。


  “長安,你還好嗎……”長清咳嗽了一聲,回望著長安,輕輕出聲道。


  長安別過臉去,小聲地嗚咽著。


  長清見長安掉下眼淚,自己的眼中也忍不住蒙上了一層霧氣,他迫力睜大眼睛,平靜地注視著長安,沉沉道,“我也不想……你再次見到我的時候……竟是這個樣子……”


  長安聽著他這話,心頭的酸楚一陣陣泛起湧動的漣漪,她伸出手來,去撫著長清幹瘦的臉頰。


  他竟然是這樣消瘦了。長安手上一滯,怔怔落下兩滴清淚。


  那是她的兄長,是她唯一的兄長。是在這個世上,除了楚洛之外唯一可以保護她的人。如今,他卻是要離去了,是徹底的離開了沈長安。她難以接受這般殘酷的現實。為什麽一定要在他臨終之際,母親才肯告訴她一切?又為什麽,她隻能陪在他身邊這短短一刻。


  長清望著她,還欲再開口說些什麽,可隻是他稍微的一個動作,都像是在忍耐著極大的痛苦。顧氏在一旁看著,忍不住再次落淚。


  長安側耳過去,輕輕伏在他的身側,她的淚水一滴一滴打落在他的錦裘上,她靜聲道,“兄長,你有什麽話,現在可以說給我聽了……”


  長清的聲音悶悶的,聽不清其所言,他低低地喚了一聲“長安”,眼神越來越渙散,長安感受他的掙紮,趕忙起身向外揚聲道,“大夫,大夫!”


  聽得長安一喚,候在門口的大夫連忙小跑了進來。他靠在床邊,扒了一下長清的眼皮,又摸了摸他的鼻息,最後向長安搖搖頭道,“沈大人……已經去了……”


  這最後的宣告昭示著,她的哥哥沈長清,便永遠不複人間了。


  府內的下人們頓時嚎啕大哭起來,顧秋宜更是一個驚嚇,徑自暈了過去,長興和長萱兩個人緊緊地貼在他們母親的身後,止不住地掉眼淚。


  這個時候,長平剛從私塾回來,他聽見屋內的慟哭,扔下書包就往屋內衝。當他看見一層百布蒙上長清蒼白的麵孔時,他失聲大喊,一下子撲到長清的床前。


  此時的沈長安竟有一瞬間的恍然與迷茫。


  她不相信此時眼前正發生的一切。她的哥哥沈長清,竟然就這樣離她而去了,撇下他的家人們,就這樣去了。


  當幾個人進來,七手八腳地想要把長清從抬出去的時候,長安的幾個弟弟妹妹們嘶聲哭喊著,長安隻是默默地掉眼淚,她抬頭望向那幾個小廝,黯然出聲道,“讓我再跟他說幾句話吧。”


  那幾人知道她是當朝皇帝的賢妃娘娘,也不敢多言,相互對視一眼,最終有一個人站出來開口道,“娘娘,我們就在外頭,您喊我們就好。”


  長安默默點頭,她將身子微微靠近長清已經發冷的身體,看著他消瘦卻已經沒有一絲生機的麵孔,心底是無以複加的難過與心痛。


  她拂在他的耳邊,低聲道,“哥哥,你不是一直都很想念你的娘親嗎?回頭見了她,替我問聲好。並且告訴她,謝謝她把你留在我們身邊。”


  當沈長清蒙著白布被抬出閣間的時候,長安看著不遠處站著的父親。他負手站在那裏,看著幾個人將他的兒子慢慢抬出屋子,一時間,兩行清淚從他深凹進去的眼眶中流了出來。長安走過去,站在她的父親身邊。原來在不覺間,父親已經是這樣老了。流水般的歲月無情地在他那絳紫色的臉上刻下了一道道深深的皺紋,他的眼角邊布滿了皺紋,頭發已經幾近全白。長安在靜默間握住她父親的手,竟吃驚的發現父親的手背粗糙得像老鬆樹皮,手心上磨出了幾個厚厚的老繭,她眼底一酸,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而沈圖南卻隻是緊緊回握了她的手,給了她一個堅定而又安慰的眼神。


  這一對並不親密的父女,在麵對親人離去的時候,就這樣給了彼此一點溫存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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