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冷鵲宮 下
長安低眸望著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舒太妃,目中浮起深深的疑慮。
她是長輩,萬萬不應該在長安和楚瀛這晚輩麵前這般下跪,全然沒有一點太妃的樣子。何況長安入宮這好幾年,竟然從來沒有聽人提起過宮裏有這樣一位太妃。
在長安剛隨楚洛進宮的那一年,她也曾好奇為何先帝隻留了太後一位遺孀在宮內,楚洛卻隻是微微遲疑,用別的什麽話搪塞了過去。如今想來,這件事也是給這後宮深不見底的謎團之中蒙上了層層的陰影。
楚瀛似是實在不忍看舒太妃半百的年紀就這樣跪在冰天雪地之中,他伸手扶起她,溫順而恭謹道,“太妃請起。”
舒太妃顫顫巍巍地站起身來,眼中帶著蒙蒙的霧氣,提起擱在地上的提籠,含了一點笑意向二人道,“王爺,貴妃娘娘,老身先去給李氏送點飯菜,再過一會兒,這飯菜是要涼了的。”
長安聽舒太妃這般謙卑,心下不覺一怔。楚瀛亦是溫然點頭道,“我們在這裏等著便是。”
舒太妃懷抱著提籠走進了冷鵲宮,竟是全然不覺腳下的汙穢髒了她的鞋底。過了一會兒,裏頭竟然安靜了下來,隻聽得有女子的低聲嗚咽,再過一會兒,竟是連這點聲音都聽不到了。
長安心下是萬般疑慮,卻又不好向楚瀛開口,二人隻是這樣並肩站著,相對無話。
約了一刻鍾的工夫,卻是舒太妃出來了。她見長安與楚瀛仍然立在門口,不免有些差異,“王爺和娘娘怎的……”
楚瀛微微覷一眼長安的神色,淡然出聲道,“貴妃有事想要問太妃。”
長安麵上一怔,感知於楚瀛的敏銳,便舒然道,“臣妾有一事不明,還請太妃告知。”說罷,她猶豫了片刻,開口問道,“這先帝的李太妃為何會住在這幽閉的冷鵲宮裏?”
長安回憶起方才進到冷鵲宮裏一片引人作嘔的景象,微微思慮,卻隻用了“幽閉”這個詞來形容。
舒太妃眉心明顯地一跳,她躊躇片刻,口中溫婉而客氣道,“是皇太後吩咐的,留李氏一條命,不允她離開這個地方。”說罷,她小心地覷一眼四周,低聲道,“娘娘別看門口隻有兩個人,那都是在明處的。這所宮殿裏可是布滿了太後的眼線,誰來了這個地方,太後可都是一清二楚。”
長安聞言頓時一驚,她有些擔憂地看向楚瀛,楚瀛卻是隻作不覺。
他微一頷首道,“太妃請借一步說話。”
舒太妃點一點頭,帶著二人轉了曲廊,到了自己的住處。長安進了去,也是不覺嚇了一跳。一個堂堂太妃所居之處,竟是如此的蕭索和淒涼。隻有僅僅幾個宮女和太監在宮內遊走,他們見了長安與楚瀛來,竟是像沒有看到一般,直直從兩人身邊穿行了過去。
舒太妃見狀,略帶歉意地笑道,“這宮裏的宮人都被困在這個地方許多年了,不得規矩的地方,還請王爺和娘娘不要見怪。”
楚瀛代替了長安輕輕頷首道,“無妨。”
長安覷他一眼,倒也不作他言。
思忖間,舒太妃便引了二人進到殿內去。
進了內殿,關上大門,長安再也按耐不住心中焦慮,開口便道,“還請太妃告知,冷鵲宮裏的李太妃可是太後的親妹?如果是這樣,她又為何會被關在這冷鵲宮裏,不見天日呢?”
舒太妃聞言陡然嚇了一跳,慌忙擺手道,“李氏罪過深重,又得了失心瘋,被關在這冷鵲宮裏已經好些年了,太後心慈,饒她一命,這是太後的恩典啊。”
長安不覺皺眉,“李氏怎麽會得了失心瘋?太後真是心慈的話,又怎麽會把親妹妹關在這種肮髒不堪的地方?”
“娘娘不可以亂說。有關於太後的話是萬萬說不得的啊。”
長安看著舒太妃的臉迅速白了下去,一提起太後,她的手指都在顫顫發抖。
“舒太妃。”楚瀛一直沉默不言,直至這時才倏然開口道,“有什麽話你直說便是,況且本王一直想知道,本王的母妃是怎樣離世的。”
長安聞言,心中沉沉一顫。
舒太妃聽到楚瀛提起淑妃,眼中忽然混沌的流下淚來,“淑妃娘娘害了症瘕,去的早……”
楚瀛聽得這一句,眼眶瞬間變得通紅,“本王記得,母妃離世前幾日,太後一直不許本王去探望,說母妃的病會傳染,如若是太妃所說,母妃是症瘕離世,太後為何不許本王去見?”
太妃的目光一滯,張口結舌道,“王爺……這……”末了,她停了一停,悄悄抹了一把淚道,“往事如煙,還請王爺不要再去過問了。”
楚瀛沉重一頓,拳頭狠狠地砸在桌上,“就算不說,本王心裏也是有數的。”說罷,他起身拱手道,“勞煩太妃,本王先告辭了。”
說完這句,他轉身就要走,長安立刻站起,緊跟上去道,“本宮也先告退了,太妃早些歇息吧。”
楚瀛的目光深沉地落在長安身上,長安望他一眼,他亦是將目光收了回去,兩人相伴著走出了舒太妃的寢殿。
“太後到底是何用意……”長安歎了一口氣,喃喃自言,這話像是在問楚瀛,卻又像是在問自己。
楚瀛聽了,隻是淡淡垂眸,處變不驚,“與呂後將戚夫人做成人彘,叫來闔宮上下一同觀看是一個道理。”
長安聞言,驟然變色。
是了,這便是了,她自己也不是沒有想過,太後叫她來看李太妃的慘狀,不正是要告誡她,不爭不搶,李太妃的今日便會是她沈長安的下場。敗者如斯,人人隻會記得太後的至高無上,卻不會有人記起在她的身後還有這樣一個太妃。
看來宮中的傳聞並不是空穴來風。
太後心狠手辣,可見一斑。
在這一瞬間,長安竟覺得寒冷徹骨,如萬丈寒冰。
總歸,是她錯了的。當年楚洛要帶她一同離開的時候,她為什麽要期盼這大楚皇宮的榮華呢?如果不是這樣,她也不會把自己推到今天這個地步。
她沒了楚洛,甚至連自己都保全不了。
隱隱約約間,長安的耳邊好似還能聽到李太妃的一陣陣哭聲。淒涼而又彷徨。她是該絕望了的。這樣活著,還不如一死。可是她卻連死的權利都緊緊攥在太後的手裏。太後不許她死,她便要以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皮囊繼續活下去。
如果有一天,宋燕姬登上了這大殿,會不會對自己也是如此呢?當初是長安脅迫她不要她進宮的,她應該是恨的。就算不是宋燕姬,李淑慎,鍾毓秀,魏青芸,有哪一個不是眼巴巴地看著她墮落的呢?她走到這懸崖邊上了,是跳下去,還是回首應對,隻是在她一念之間。
長安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到重華殿的,當她回過神來的時候,卻是晚香陪在她的身邊。
晚香一臉憂心忡忡,躊躇望著她道,“主子,你怎的一回來就魂不守舍的?”
長安不答,幹涸的眼底似有冷焰跳躍,她端然坐起,正色道,“方才李太妃的樣子你可是看到了?”
晚香即刻一怔,“李太妃?什麽李太妃?”
“那個瘋女人,冷鵲宮裏的瘋女人,是太後的親妹妹!是太後害了她!是太後把她關在這個地方,她的下場就是本宮的下場……”
晚香嚇得臉都白了,急忙想去拿手捂住長安的嘴,“主子是糊塗了吧!這是在說些什麽!”
長安忽而落淚冷笑,那笑意是無限的滄桑寂寥。
一夜無眠。
第二日一早,長安梳妝穿戴好,一身錦服,走到了永福宮的門前。
進去的時候,太後剛剛用完早膳,見了長安來,似是在意料之中。她端然叫來惠芝看座,恍若無意般道,“你昨夜去了冷鵲宮,哀家就猜到你會來。”
“太後。”長安抬起頭來,以冷靜的目光迎上太後的視線,“太後有什麽話,隻管吩咐便是。”
太後麵有拂然之色,她轉動著指間的碧玉扳指,默然開口道,“哀家不過想告訴你,進了這後宮,早就沒有什麽情愛可言了,你與皇帝,是夫妻,更是君臣,如果不爭寵的話,必然是死路一條。”
必然是死路一條。
長安心下一緊,盈盈叩首下去,“臣妾謹遵太後教誨。”
語畢,她站起身來,恭敬福身告退。
待長安走得遠了,太後方微微啟唇問道,“那隻喜鵲可是再也不叫了?”
惠芝恭順福身,“回皇太後,昨日貴妃娘娘一走,李氏就自縊了。”
太後端起杯盞的手重重一頓,驀然冷笑道,“開歲的日子裏,真是鬧的晦氣。”
惠芝微微抬眸,“賤婢之人,入不得皇太後的眼,昨兒個深夜裏就叫人抬出宮去了。太後您看,這李氏是要下葬在……”
“她生前說想跟先帝葬在一起,哀家看她簡直是做夢。”太後的聲色徒地冷冽,惠芝連忙跪下去道,“太後息怒,李氏是戴罪之身,自然不能與先帝同葬。”
“隨便找個地方埋了,眼不見為淨。”太後的聲音沒有絲毫的溫度,宛如一記冰窟直直穿進人的心髒。
惠芝旋即一凜。
勝者為王,敗者為寇,百年來後宮之中千千萬萬的女子,亦是隻有這兩個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