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 風蕭蕭兮易水寒 上
永昌十六年,燕國大舉入侵。
燕國原是在大楚定都之後,分封給諸侯元燁的邊境小國。燕國的地域雖小,但兵力卻格外強大。借著天時地利的優勢,燕國人從小便善騎術,國中也多為武將。此前景裕皇帝在位的時候,多多少少也收回了些燕國的兵權,以防止他們叛亂。而另一方麵,又采取著“懷柔”的政策,雖是一統中原,但對燕國還是格外寬厚些。因此百年以來,兩國也並無戰事發生。
然而在永昌十二年的這一年,元弈登基為燕王,一改往日的和平共處,訓練精兵,四年之後,攻入皇城。此次入侵對於根基不穩的大楚皇朝來說,可謂是毀滅性的打擊。燕國人采取“屠城”政策,但凡所經之處有士兵奮力反抗,不繳械投降,一律屠城。短短一月時間,楚國人口從原來的九千多萬減少到八千多萬,燕國人的部隊還在壯大,而楚國的軍隊卻已經完全抵抗不了外侵了。
國庫空虛,軍隊疲乏,這重重的壓力幾乎都落到了楚洛一個人的身上。
年僅三十七歲的皇帝,在這一夜之間,仿佛蒼老了許多。
楚洛自知國力匱乏,便派遣官員前往戰線求和。
然而求和的使臣卻是一去不複返。
楚洛也明白元奕的打算,他現在正是國力強盛,兵強馬壯的時候,怎肯委身求和?身為大楚的皇帝,隻要還有一口氣在,就不能做亡國之君,那麽既然如此,也隻有背水一戰了。
然而在擇選大將軍時,楚洛的心底卻犯了難。
前去征戰的將軍都已經一一敗下陣來,楚國之中可用之人,實在為數不多。楚洛在位十六年,沿用的還是他二哥在位時期的遺留下來的重臣,且多數都是文官。而那些驍勇善戰的武將,早就在明陽王篡位的時候,兵死城下了。
這一混沌的局麵遺留下來的後果就變成了永昌十六年的這一幕。
國難當頭,為了保住先主打下的基業,也為了楚國百姓的安危,江陵王楚瀛自請出征。
楚洛麵色沉重,麵對著楚瀛的請求,他自知不該允諾。先帝遺留下的子嗣如今隻有他們三人,襄陽王無能,可用之材便隻有楚瀛。雖然之前因為長安的事情,楚洛將他貶謫嶺南。但到底是血濃於水,如此危難的局麵讓楚瀛前去,於情於理,他都不該同意。況且江北失守、隴西失守,駐軍幾乎是全軍覆沒,楚瀛這一去,便是生死未卜。
楚洛凝神片刻,方開口道,“朕不允。”
“皇兄!燕人大舉入侵,百姓身處苦海,我等豈有貪圖享樂,坐以待斃的道理!”
“朕說了,不準去!”楚洛臉色更寒,語氣中有無可抗拒的威嚴。
“皇兄!”
“下去!”
楚瀛心有不甘地退下去了,長樂目睹這一幕,忍不住向皇帝開口道,“皇上,您為什麽不讓江陵王帶兵出征啊?”
楚洛望她一眼,冷然相對,“朕自有打算,朕打算派周川出征。”
長樂心底一沉,她知道周川是德妃周若華的長兄,為楚國的懷遠大將軍,且德妃剛剛生下七皇子,周川一旦出征,若是死在了戰場上倒還好說,如若大捷,那必定是要加官進爵,連帶著後宮一起封賞。她自己盯著太子之位已經許久了,萬萬不可被人輕易撼動,想到這一層,長樂又一計上心頭。
陪在皇帝身邊這些年,她太明白這個皇帝心裏到底在想些什麽了。
長樂靠近楚洛身邊,不著痕跡地含了一縷清寒如霧的微笑,輕聲在他耳邊道,“皇上,臣妾以為,倒是江陵王更合適些。這其一,是王爺久經沙場,有其過人的戰略,況且王爺手下還有一批精良的騎兵,訓練已久,可以為大楚效力,這其二……”
說到此處,長樂不動聲色地含了一絲笑意,放低了幾分聲音道,“皇上不是一直忌憚王爺嗎?如果王爺凱旋,保住了楚國的天下,那自然是再好不過,如若不成,皇上也可以借機去掉心頭之患,再派周大將軍前去,也是好的……”
“簡直是荒謬至極!”楚洛驚愕而惱怒,話語的鋒利顯然暴露在他憤怒的語調中,他目視著長樂,眼中幾欲噴火,“國難當頭,你不但不為大楚的百姓考慮,反而說出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你再膽敢說一句,朕就廢你進冷宮,滾出去!”
長樂猛然一驚,大氣也不敢出一口,連忙從楚洛的眼前退下去了。
賀昇候在殿外,看著長樂受辱,微微垂眸,恭敬走進了殿內。
“皇上,王爺在外頭跪著,自請出征呢……”
楚洛含著慍怒的目光,驟然望向賀昇,“朕說了不允,他願意跪,便讓他在外麵跪著吧!”
“皇上……”
“連你也不想要命了嗎!”
賀昇諾諾頷首,不敢再言,隻得悄然退去。他走到楚瀛的身邊,微微歎了口氣,沉聲道,“王爺這是何苦呢?戰場上九死一生,皇上也是舍不得您啊。”
楚瀛眉眼間清澈內斂,聲音卻是沉沉的篤定,“大楚有難,我身為皇子,不能挺身而出,隻顧得貪圖享樂,那就是愧對先祖!”
賀昇沉沉歎息,不欲再勸,便默然走開了。
還未開春,天氣仍是嚴寒。細雪隨著冷風重重灌入明德宮內,楚瀛卻是巋然不動地跪在宮外。
成德海從側門進來,向皇帝奉上一盞熱茶。楚洛神情黯然,沉沉開口道,“人還在外麵嗎?”
成德海麵上一怔,旋即明白過來,立刻道,“是,王爺還在外頭跪著呢。”
“朕去看看。”
楚洛步出殿門,見楚瀛的身上已經落滿了紛紛細雪,卻還是不肯挪動一步,他舉眸良久,方緩緩道,“你真的要去?”
楚瀛堅定頷首,“是。”
“如果你死在了戰場上,可想過有什麽後果嗎?”
“與廣大將士戰死沙場,是我的宿命。”楚瀛驀然抬首,目光堅定如磐石,“如果大楚亡了,我也必然不能苟活!”
“你是有誌氣,也不枉父皇那般看好你。”楚洛微微頷首,眼底卻仍有一絲難掩的悲憫,“你既心意已決,那便去吧。”
楚瀛聞言,麵上立刻欣喜,“皇兄此話當真?”
楚洛沉沉的歎了口氣,“我大楚的兵馬,隨你調遣。”
“多謝皇兄!”
楚瀛出征的消息很快便在宮中傳開了,楚瀛命大將軍,周川為副將,即日便要啟程。
消息傳到桃夭宮中,長安的心底恍然一沉。
隨著一座座城池失陷的消息傳入洛陽,長安的心裏自然也是百感焦灼。她是國母,自然要為天下蒼生而考慮,百姓受苦,豈有坐視不管之理?皇室享樂,讓旁人去抵禦外敵,終究是要亡國的。
楚瀛出征,也是在她的意料之內。
隻是當她真正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卻又覺得,這一切實在是變化的太快了。
長安坐在殿內,在紛紛感觸中忽然慨然落淚。
她微微側首,恍然見一道身影立在門外,她是認得那個身影的,於是便輕喚一聲。
“王爺。”
楚瀛悄然走近,眉眼間有淡泊清澈的笑意,“我來跟你告個別。”
長安心底有無聲的震動,她勉力一笑,強撐著道,“告什麽別?又不是以後再也見不到了。”
楚瀛微微黯然,“我怕以後再也見不到你了。”
長安的心中更是一沉,忍不住露出幾分焦灼神色,但她怕這樣的神色被楚瀛看出來,便又泯了過去,泫然道,“我知道你一定會去。可為什麽,偏偏是你……”
楚瀛凝視她須臾,聲音沉沉入耳,“保家衛國,是我們男人的責任。”
長安惘然一笑,“可是皇上都沒有禦駕親征。”
“他是天子,我們是臣子,凡事都要以保護皇上為重。”楚瀛的眼波微微浮動,唇邊含著一縷清淺的微笑,“要是皇上禦駕親征,你豈不是要更擔心了?”
長安眸中一動,心中微微一震。
可是如果是你,我也一樣會擔心。
她把這句話深深的哽在喉頭,隻以誠然的目光相對,“你要活著回來,你答應我。”
楚瀛輕輕一笑,笑容仿佛天邊清淡如許的月光,“我答應你。”
長安望著他的眼睛,差點要落淚,她稍稍別過臉去,卻見他從懷中掏出一枚玉佩,盈然置於她的手心處,“我知道你可能不想看到這個。可是這是我最重要的東西,你務必要收下,如果我死了,你看到這個,大概會再想起我。”
長安緊緊攥住那枚白玉佩,感覺著玉質的透涼,一語間,卻是難言的悵然與感激,“我不要你的東西,我隻是幫你收好,等你凱旋之日,一定要親自回來取這枚玉佩。”
楚瀛聞言,心底卻是一片哀涼。
燕人來勢洶洶,他這一趟,隻怕是有去無回。可如果舍了他這條命,可以保住大楚,可以保住她,那麽他就算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辭。
“保重。”楚瀛含了一抹溫柔笑色,深深凝睇著長安,“照顧好你自己,也要照顧好雲珂。”
有一瞬的感動猶如江潮洶湧,她隱忍著淚水,重重頷首,“我明白。”
他安心一笑,轉身便要離去。
她忽然一把握住他的手,一雙眼睛分外的烏澄明亮,“你一定要回來,一定要活著回來。”
他含笑凝望著她,隻希望這時間久一點,再久一點。他十六歲時遇見她,到現在已經整整十四年了,就這十四年裏,他還是沒用將她看夠。
再多看她一會兒,才能把她的樣子深深刻在骨子裏。
“我走了。”楚瀛盡力隱忍著眼底洶湧而出的淚水,驀然轉過身去,他聽到身後有一陣輕微的腳步聲,便恍然出聲道,“別跟過來。”
長安腳步一滯,她望著楚瀛漸漸遠去的背影,一顆心仿佛不知落到何處,唯有目中的淚水潸然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