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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家國事,幾時休?

  簡文帝雖心有大志,勵精圖治,但處處受到桓溫掣肘,鬱悶難抒,僅在位一年竟病世了。民間一時猜疑紛紛,有傳言說是被桓溫派人毒害死的,有傳言說是被秦國派出刺客所殺,也有傳言說是被西燕王毒害。

  慕容瑋已在長安重建燕國,稱為西燕,慕容瑋便是西燕王。

  簡文帝駕崩后三天,長壽宮內,太后側卧在塌上,聽昱婷撫琴。她琴藝高超,美貌大方,且言談有趣,深得太后歡心。

  太后奇毒一解,華蹇便不告而辭。昱婷本欲出宮,卻被太后留了下來,讓她多住些時日。

  一琴奏罷,見太后依舊愁眉不展,昱婷道:「太后,民女這兩日又創造了一首新曲,彈給太后聽聽吧。」若在往日,太后必定歡喜,今日卻擺擺手,道:「罷了,今日不彈了。」

  昱婷道:「太后,您又為皇上的事情傷心了?」

  太后道:「哀家如今連傷心都顧不上了。」

  昱婷道:「那太后一定是為朝廷之事操心,昱婷什麼都不懂,不能為太後分憂了。」

  太后忽道:「婷婷,你說你曾在桓溫府上住過一段時間。依你的看法,桓溫究竟是怎樣的人呢?」

  昱婷本是天真浪漫之人,太后又何等精明,相處了幾日,太後幾番詢問便將昱婷的來歷套問得一清二楚。

  昱婷想了想,說道:「以前在桓府的時候,桓溫對我哥哥十分禮遇,也算禮賢下士了。但他又十分嚴厲,聽說有個士兵和百姓起了爭執,拿走了百姓的東西,桓溫便下令當眾鞭責。還聽說當初他出征蜀地時,有個士兵偷了小猴子,引得母猴子一路追趕,最後肝腸寸斷而死,桓溫大怒,下令懲處了這個士兵。」

  太后聽聞輕輕點頭,又問道:「他明著說放你們兄妹,但暗地又找人殺你們,你恨他嗎?」

  昱婷道:「起初我是恨的,還想殺他報仇。」

  太后道:「那後來呢?」

  昱婷道:「後來我無意聽到他與李夫人對話,他向李夫人發誓保證他絕沒有派人殺我們兄妹。」

  太后道:「你相信嗎?」

  昱婷道:「當時李夫人偷了他的令牌去救游龍幫,我們都以為桓溫必定會降罪。誰知他不但既往不咎,還一直柔聲安慰李夫人。他是堂堂大司馬,用不著對一個侍妾如此低聲下氣。就算他是騙李夫人的,也說明他是真的看重她。如果李夫人能得到一個好歸宿,我可以放棄報仇。再說,當時也是我哥哥要毒殺他在先。」

  太後點點頭,「你能這麼想,倒是個重情義的好姑娘。安樂雖是我親身女兒,可她不似你這般懂事乖巧,更不似你這般體貼。你在宮中已經逗留了數日,想回謝府了嗎?」

  昱婷道:「太后,昱婷斗膽,您待昱婷如女兒一般,若太后不嫌棄,昱婷願意留下來陪太后,替您解悶。」

  太后笑道:「好孩子。如今皇上駕崩,宮中人人自危,怕生變故。還好有謝安和王坦之幾位大臣主持朝政。」

  昱婷道:「是啊,還有謝太傅,他一定能夠穩固朝綱。」

  太后道:「哀家已下令命謝安和王坦之率百官明日出城去新亭迎接桓溫。桓溫手握重兵,剛猛決斷,但謝安向來足智多謀,成敗就在明日一舉了。」

  驛站中,桓溫和部下正在議事。桓忠勸道:「大哥,我們桓家經歷多少浴血奮戰,才有了今天的地位,不可在明日毀於一旦啊。一旦起事,將無退路。若失敗,我們桓家一族都將死無葬身之地。」

  桓溫此時正心煩意亂,李夫人已病倒多日,雖遍尋名醫,竟都束手無策。他右手捻著一串佛珠,閉目道:「我已得到密報,太后命令謝安在新亭也設下埋伏,縱使我不出手,恐怕也無人會信。」

  參軍郗超道:「大司馬,事到如今,恐已不能回頭。多年苦心經營,就在此一役。謝安只是文臣,他的侄子謝朗手上只有微弱的兵力,不足為懼。如今朝中根本無人敢與您抗衡。」

  桓溫道:「論兵力,的確不足為懼,但怕的是人心。雖籠絡謝安多年,但他只會為朝廷、為司馬氏效力。」

  桓明道:「父親,切不可心軟,如今司馬氏一族無能,自古改朝換代都由能者居之,從漢高祖劉邦、魏明帝草丕、晉帝司馬昭,哪一個不是冒天下之大不韙,為子孫後代謀得了大好河山。」

  桓忠道:「漢朝國祚延綿,是因為秦二世無德,天下群起而反之;如今江左政局穩定,太后賢德,又有王謝幾家氏族輔佐,百姓也安居樂業,貿然改朝換代,恐招禍患哪;至於曹魏和司馬,雖一時取得政權,但終究政局不穩,他們的後代又有幾個落得了好下場。」

  桓明道:「二叔太過杞人憂天,父親縱然起兵,但只要我們繼續善待太后和司馬氏一族,相信無人敢不誠服。」

  「砰」地一聲,桓溫將一茶杯摔在地上,喝道:「夠了。」

  眾人都不敢再言語。

  桓溫嘆了一口氣,說道:「明日以此茶杯為號。如今乃非常時刻,每走一步都要加倍小心,沒我號令,都不許輕舉妄動。」

  桓溫雖有不臣之舉,甚至有過稱帝的野心,但他一直在權力和忠誠之前搖擺不定,他既渴望登上權力的巔峰,又不願背上篡位的罵名。

  翌日,桓溫一行人向城門駛去,至新亭時命將士休整片刻,同時一路探子將沿路情況早已探明清楚,無人埋伏。

  桓溫心下稍寬,想道:「我征戰多年,威名顯赫,終究還是讓朝廷忌憚。」不多時又有人來報:「謝太傅和王侍中奉太后之命前來迎接。」

  桓溫略一點頭,眾士兵會意退下,在亭外站成兩列,一直延伸至幾百米之外。太傅謝安和侍中王坦之隨侍衛引路,往亭子走去。

  亭子不遠處的密林之上,伏著一個輕功卓絕的白衣女子。她終究不能狠心一走了之,又去而復返。民間紛紛傳言桓溫即將入宮奪取大權,她已在此如盤桓數日。這女子便是謝府二小姐,謝微燕。

  她的目力極好,遠遠地看見叔父謝安及諸位官員沿著兩列士兵的中間夾道走過來,這些士兵都是隨桓溫身經百戰的親兵,有的剛勇,有的猙獰,更有的滿臉殺氣。

  十幾名官員以謝安和王坦之為首,皆是文官,從他們之間走過,彷佛已入虎穴一般。膽小的瑟瑟發抖,膽大的也不禁手心捏一把汗。唯有謝太傅一人氣定神閑地走在前面,如入無人之境。

  桓溫遠遠地將一切看在眼裡,也不禁心下佩服。待眾人走進行禮,桓溫命人一一賜座。

  謝安微笑道:「多謝大司馬」,先行穩穩坐下。

  王坦之及眾人也緩緩坐了下來。之前立在兩行的士兵忽然調整了隊形,列成幾道人牆,擋在亭子外面,將諸位官員團團圍住裡面。桓溫之親弟,桓忠親自侍立一旁。

  王坦之等人臉色大變,不敢作聲,仍強自鎮定。

  謝微燕也立即將一股內力蓄在掌中,只待情勢一變,立馬衝下亭去。

  謝太傅面不改色,朗聲道:「我等眾人奉太后之命,來此迎接大司馬。不料大司馬還先行到此,我等有失遠迎,還望恕罪。」其他人大氣也不敢出。

  桓溫笑道:「無妨無妨,多謝太后掛懷,還有牢諸位大人到此。」

  謝安向亭外看了看,笑道:「我等舊日同僚在此相聚,何須這許多人護衛在此。」此言一出,王坦之等人心都快跳到嗓子眼,都不禁向桓溫瞥去。

  謝微燕昔日只道叔父學識淵博,足智多謀,但終究不過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此刻聽得座中諸人呼吸加重,顯是緊張恐懼所致,唯謝安仍吐納呼吸一如往昔,並非強自鎮靜,的確心無所俱,對叔父敬愛之情油然而生。

  桓溫輕輕一笑,朗聲道:「太傅所言極是,所有侍衛先退下吧。」說罷,亭外的這幾排人牆便瞬間變了隊形,不一會兒便各自分立各處。桓忠仍立在桓溫身旁,手持長劍、神威凜凜。

  謝安道:「多謝大司馬。如今新皇還未登基,朝廷還仰仗大司馬穩定人心。大司馬為朝廷立下不世之功,又輔助幾任皇帝,必能名垂青史,成為一代名臣啊。」

  桓溫低聲冷笑道:「一代名臣。」

  謝安繼續道:「如今先皇駕崩,但太后仁德親民,外有大司馬抵禦強敵,內有幾家世族齊心合力,若早日扶持新帝上位,必能鞏固人心,江左大勢可穩。」

  桓溫忽道:「東晉自立國以來,就太過依賴幾大世家。謝太傅以為如今的形勢,可否會出現一人一家力挽狂瀾的局面?」

  謝安笑道:「江左局勢,前所未有。偏安一隅、強敵環伺。稍有變化,後果不堪設想,非一人之力可左右大局。」

  桓溫雙手端起茶杯,緩緩道:「若主政之人廣納賢才,不重出身過往。不管是世家子弟,還是平民百姓,只要才華出眾,又願意為當朝效力,都委以重用,如此上下一心,何愁大局不穩。」

  桓忠暗暗將右手按在劍柄上。不少眼尖的大臣已嚇得瑟瑟發抖。

  謝安仍笑道:「若主政之人以德服人,自然上下齊心;但若有人強行大逆不道之事,恐難收復天下人心。」

  桓溫右手不斷地輕輕掀起茶蓋,漫不經心道:「人心?在亂世,百姓只圖活下去,有飯吃,有衣穿,還管什麼德行、人心。亂世自有亂世的收復之法,誰有生殺大權,誰就有人心。」

  謝安道:「亂世難道就不講德行,只講殺戮么?」

  桓溫哈哈笑道:「成王敗寇,自古如此。曹魏、西晉司馬不都是這麼得來的天下嗎?」此言一出,眾人又皆嚇了一跳。

  桓忠按在劍柄的右手上漸漸運力,蓄勢待發。在座不少人不住地向桓忠的右手瞥去,亭內呼吸聲更重。

  謝安不慌不忙道:「大約一年前的清談會上,辯論用人以德,還是用人以才,大司馬可還記得支道林道長最後所說的那句話?」

  桓溫面色一變,不住掀茶蓋的右手終於停了下來。還記得支道林當時不緊不慢地說道:「曹操的用人以才雖然造就了曹魏的一時之興,但幾十年後,那些由曹操一手提拔起來的能臣武將,有哪個不是一邊倒向造反的司馬懿。」

  這句話正好戳中了桓溫的痛處,因此當時他大發雷霆。以他如今的軍權實力,若要自己稱帝,朝中的確無人能阻;但如此一來,便坐實了謀朝篡位的罪名,人心向背。即便他這一世能威懾朝野,坐穩江山,可後嗣子孫又能坐得穩幾朝?

  桓溫低頭小啜了一口茶,並不言語。

  謝安見亭外垂柳依依,隨風起拂。又笑道:「大司馬十五歲時,枕戈泣血,孤身手刃江彪兄弟,為父報仇,此等英勇,無人能及。十餘年來,大司馬三次北伐,奪回無數城池,更是聲名赫赫,大司馬難道不是一代名臣嗎?人生不足百年,所遇無故物,焉得不速老,只求在世時問心無愧,為朝廷百姓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所遇無故物,焉得不速老」乃是桓溫第三次北伐路上吟唱的詩句,頗有英雄遲暮的凄涼。此時從謝安口中吟出,倒也令他頗感意外,也感觸動。自己年少時何等豪氣干雲,一心報效朝廷。後來戰功越來越大,權力越來越大,又有身邊人的鼓動勸說,的確生出了取司馬氏而代之的想法。但自己戎馬一生,立功無數,即便一襲成功奪權,如何堵得住像謝安這樣的文人韻士的悠悠之口,在晚年要落得個叛臣賊子的罵名嗎?

  桓溫若是像東晉前朝叛臣王敦那樣的狠辣之人,自是不用如此猶疑不定,偏生雖英勇豪邁,內心深處其實百轉柔腸。又想到後嗣子孫之福,將茶杯緩緩放回几上,輕嘆道:「太傅所言極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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